正文

三 秋浦歌

在唐詩中穿行 作者:袁凌 著


三 秋浦歌

秋浦之謎

我被想象帶到秋浦的秋天。嶺色千重萬重的雨,天地都變得晦暗、潮濕,有斷弦的聲、感傷之歌,如同發(fā)自瀟湘。

李白來到這里以后,奇異地看到了漫天火星。在山峰的谷底,在沙灘之上,通紅的面龐,流汗的錘鍛。詩人呆在黑夜的細(xì)雨中。他的一生是驚嘆。今天,面對紅潤、害羞的面龐,他驚嘆自己突然生出的白發(fā)。

秋浦千重萬重的雨是幽深的,又有著寬闊的前臺。詩人到秋浦來,可以帶來原始的幻想,安置一切夢,江河和峽谷的夢,白霧的夢,白霧中一點光明,飛流直下的夢,回憶的月光下,小蝴蝶的夢,小蝴蝶飛進山谷,雨中黑暗的、可以潤滑的花朵與翅膀,顫微地站在斜面,很難不擔(dān)心滑倒。

詩人從來不是小蝴蝶。如果想到了,只是因為用莊周的典故。但詩人在這濕潤的天氣飛來,打算合翅安心居住,因翅上有了牢房鐵的銹氣。他是在晚上去看了照紅天地的爐火,暗中傾聽震動寒川的號子之歌,同時靈魂的深處慢慢浸淫了憂傷,適合細(xì)雨。大鵬也需要細(xì)雨的撫慰,要躲避獵人。獵人會不會找到這里?

在秋浦,似乎有重重的樓閣,實質(zhì)上不過是重重的松巔。

有一片松的海,在海中聽到風(fēng)聲,仿佛青年時對著蜀僧濬聆聽的琴聲,一種聲音喚起眾聲喧嘩。

仍可聽見長安的雨聲:在玉真公主別館的階前,陰云發(fā)脹,再也容納不住更多的水分。雨滴穿越層云、樹巔,垂垂地連珠地?fù)舸虻桨沤度~上,這是幸福長夜后真正難眠的長夜,長安在發(fā)脹、腐爛,發(fā)出霉味,芭蕉葉幻想甩掉雨滴,霎時為天空瘋狂!席子下轉(zhuǎn)動著螻蛄,仿佛不尋常的紡錘的轉(zhuǎn)動,給詩人的世界提供另類節(jié)奏,同《擊壤》的調(diào)子一樣悠遠(yuǎn),意味著一年虛度,歲暮降臨,泥土和搬運、洞穴——可疑的、黃土的氣味。詩人如何能忍受可疑的氣味!?再也沒有月亮敲金戛玉的回響,這回響只有詩人聽見。他常常疑惑,為什么別人就聽不見,那么這是不是真的?這樣一沉思,剛才的沉醉轉(zhuǎn)為懷疑,皎潔如白玉盤的月亮,堅強純潔、敲金戛玉的月亮,已經(jīng)淪為犧牲。這是一個疑團滾動在心上。

最初的月是峨眉月。峨眉山很高,學(xué)道的巖穴遠(yuǎn)離盆地。從洞口望去,峨眉月很圓,超脫了凹地的霧靄,也許可以很鮮明地看見仙人的世界。仙人在哪里?現(xiàn)在還不明。也許明天,眼光更清明,一切觸手可及??

可是還有長安古意在召喚他。他注定要經(jīng)歷離別、在旅行?中獲得美譽,似乎眼前的隱居,也是奔向長安的一部分。這一點他還真有點像精打細(xì)算的投機者呢,但也像一步一個腳印的朝圣者。

雨夜,月亮還存在,只是整個城市孤獨黑暗。從玉真公主別館蕉葉的滴雨聲里,能想見宇宙間,白發(fā)長了三千丈。疑難的秋浦,來自長安的雨,同黃鶴樓的送別,有何關(guān)聯(lián)?詩人這樣快到了窮途暮年??墒菦]有一位年少的詩人來送他,沒有長干行的往事。因此沒有真正的詩產(chǎn)生,只有白發(fā)三千丈的憂愁,染上秋霜的龐大的明鏡。內(nèi)心深處永難磨滅的愧疚。也許,本來就不該離開那生長蜀葵的田地,為土坡蔭蔽;坡腳下有溪,明亮、柔嫩的腳吊進溪水,他的兩個表妹的,像稍微短了;還有小核桃葉的旅行,在最初兩塊小青石構(gòu)成的罅隙間就擱淺了。焦灼使生命重要。那時候,詩人繼續(xù)了小核桃葉的旅行。核桃葉下的陰涼是暫時的,燦爛的溪水,遠(yuǎn)方看來永恒,名聲和小表妹一樣純潔無瑕,淡色的格子衣衫、枯淡的閨房里心疼的片斷記憶的可貴,一個失去又意外地想起的名字一樣親。在山崖間陰嶂的底部,險路上有過多少次行走,也可以說在想象中,多少次向路旁注視,短暫的時刻,流連忘返!

李白在長安的大街上由頭走到尾,沿途遇見熙攘的斗雞者,還有玩小把戲包括舞劍器、耍百尺竿的。使他驚訝的是斗雞者乘七香車而來,明亮的衣服和帽子正像涂著狐貍油膏,爪子鑲金,李白不得不貼身回避,郁悶中頓覺人生的玄妙無常。

在許多個寂寞的長日之后,就像在一個金銅色夕陽的下午,身后麥穗涌動,陽光直射土壤。李白走上大道,奔赴那些玄妙的游戲。他不是謙謙君子,不是小氣的道德家。他斗雞頗有氣概,并未棄置腰間長劍。相反,它始終在那兒,直指天空。一天結(jié)束,詩人悲愁地想到,他離那個答案近了一步,卻又更糟心。是誰在他心中安置了這個難題,誰使他陷入問題?要抽刀斷水。對疑難的存在之流要一揮而斷,不可遲疑。就讓洪流奔騰從天上來。最突出的太行之巔,最沒有疑問的高處也覆上深深疑問的積雪,讓求索的道路都凝結(jié)堅冰,類似羊腸坂。如此一番之后,人生之謎也許可以不經(jīng)意間一揮而棄,開辟燦爛的未來!

未來卻是逃亡的秋浦。

幾株短小的松樹,倒在月光下。除此之外是土和巖石,月光使平凡的物體變得凜冽,切斷了逃亡的道路,直到把走夜路的人都送上山峰的刀口。李白夜深了才到達(dá)這里。那以前他一覺醒來,頭腦中依稀還有痛苦的夢境,發(fā)覺自己面對整條大江,卻只有一個洞——權(quán)充想象的出口。

從門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門是七步。每天早上,冬日無力的太陽固定地照進那一方鐵欄,并且隨著日子推移,囚徒也在地上挪動,待在一小塊陽光里。今天它出現(xiàn)在正上方那一欄里,比起最開始,已經(jīng)走過三根鐵欄,這說明李白到潯陽獄已經(jīng)很有一段日子了。每天晚上,是清冷的鐵,和遠(yuǎn)去的江流的夢境。你要隨大江遠(yuǎn)去,還是在這石頭和鐵的空間中直到死?不,鐵就在他的身體上,一種冰冷的感覺,鐵對他就像部族符咒之于瑪雅人,是最后一件證明身份的東西,它約束著他回憶起自己叫李白,是那個從永王璘叛軍中脫逃的罪犯。至于江水,到底有沒有呢?是個謎。似乎它就在外邊,拍打石頭牢壁,想要帶走囚徒李白。但這時節(jié)的江水應(yīng)該難以流動,說不定結(jié)冰了。

交戰(zhàn)的那個晚上,北軍每人打起了兩只火把,火光熊熊照亮了江面,永王懷疑江水突然封凍,北軍在踏冰渡江了,他帶頭逃跑,結(jié)果亂軍潰散,李白也慌忙逃命?!拔乙贿吪?,一邊想:這不過是虛幻的,就像冰是虛幻的,那些虛幻的火把,永遠(yuǎn)不能追上李白,湊著他的臉照著說:‘看哪,這個罪人?!鼈儾豢赡軐⒗畎渍粘鲆粡堊飷旱哪?。除非火光本身中含有罪惡,但這是無人敢明言的。李白比吹拂火焰的風(fēng)跑得更快,能攀上比星星更高的地方,一種透明醇冽的液體將洗滌一切,包括衰老和罪惡。但我最終沒有逃脫那些火把。我逃到了彭澤縣,一個和陶淵明有關(guān)的地方,就走投無路,因為在十二月的寒夜里,我被冰凍住了?!?李白僵縮在一片蘆葦叢里,看著火把遠(yuǎn)遠(yuǎn)而來,探頭吞噬黑夜,忽然問答:“有沒有?”“有。”“在哪兒?”從不遠(yuǎn)的草叢里,忽然躥出一個悲哀的聲音,可是這聲音就像戴了鐐銬,只躥出一尺,就在眾多的撲擊下死去了。

李白知道這個聲音,屬于一個姓李的副將,昨天還在一起喝過酒,并且他也能作兩句詩。他比李白更先伏在這片草叢里,因為伏得太久,已經(jīng)包裹著一團冰凌,和李白一樣,他沒有火來暖身子?;鸢眩∵@時李白忽然熱切的盼望它們了,那些火把似乎就要離去,他喊了一聲,自以為很響亮,其實很微弱,但這已經(jīng)夠了。

宋若思、崔渙他們走的時候,在縣門外擺酒,車仗已經(jīng)出發(fā),一些士兵披著鐵甲,輕微的“唰”“唰”走過,這些士兵不是來抓李白的,他們跟著宋若思去北方,安慶緒還待在洛陽不肯挪窩。李白現(xiàn)在也不再是囚徒,他和恩人宋若思一起喝酒。宋若思舉起一杯酒想喝,又放下,說:“老李,跟我一塊走吧,去北邊,還可以戴罪立功啊!我一走,可就沒人能保你的安全了!”李白自己面前的酒沒喝干,又去拿酒,一伸手,碰倒了自己的杯子,這也許是因為他剛從牢里出來,手腕還有鐐銬的瘀傷,不太靈活?!按髯锪⒐Α边@個詞,也隨著酒流干了。

“你走吧,李白老了。比起上遠(yuǎn)方去打仗,我更善于在后方等待,懷著初戀的潔凈心情。我像包著紅頭巾的姑娘,在大雪紛飛中走上河岸,又仿佛是漫天梨花飄舞的季節(jié),我的手里只有一桶水,心中卻仍有無窮懷念的歌。我會是最好的等待者,在黑夜里等待,當(dāng)悲傷在大街上像黑色的螞蟻橫行,當(dāng)一瓶墨汁漸漸凝結(jié)成冰,當(dāng)別人已經(jīng)忘記了等待,甚至忘了他們等待的那個名字,我純凈如昔,因為和他們不一樣,我善于苦苦等待。”

但李白在潯陽等到的卻是抓捕的消息。

夜深了,李白才到達(dá)這里。起初,白晝的光芒完全消失以后,逃亡中的他覺得平安了,想隨便找個地方躺下來,美美地睡著,在黑暗的庇護中,隨便哪個地方都是故鄉(xiāng),哪個旮旯都是藏身的地洞。不料剛剛出城,月亮就出來了,它從縣衙大屋子威嚴(yán)的陰影里跳出來,在它的追蹤下,李白一口氣狂奔到宿松縣的原野,月光不僅趕上了他,而且漸漸越過他的頭頂,懸在道路前方,一寸寸切斷了道路。這不是李白熟悉的圓月,這是一把彎刀,每一條月光是一片刀刃,埋在前方的道路上,李白的腳踩上去,感到鉆心的疼痛,他走不動了,掙扎到一棵小松樹下面,暫時避開月光。難道他還有力氣再逃下去,有力量翻過那山峰的刀刃??李白像一條昆蟲抬頭,看到遠(yuǎn)方山坳透出一線燈光。那線燈光沒有捅破一層紙,它在世界后面閃爍,李白抬起傷痛的腿腳,走向這個世界。他好像是一輛鹽車在翻越山坡。在太行山,李白看到過一輛這樣的鹽車翻越羊腸坂,車輪和車轍在凍土上擦出深痕,深深碾進了無情凍土的胸膛,從傷口里產(chǎn)生了一種回響深遠(yuǎn)的聲響,就是李白后來吟詠的《行路難》的調(diào)子。李白在沙坡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印,最終翻越了那道坡,?來到燈光前,逃犯與安寧的家庭世界只相隔一層紙。

但是難以捅破。

對于離開了家鄉(xiāng),穿過蜀葵林,順一條內(nèi)陸的河流走去的人,燈光始終是平安。它從油紙傘的深處透出,一種女性的微紅光輝,它覆蓋在小商販的箱籠底下,類似燈芯草蕊里的小小藍(lán)色火苗。隔著河流,想到我們都是稻草人,一個舉子會因此潸然淚下。對于前不久從鳳翔出發(fā),去羌村探望妻子的杜甫,燈光是傳達(dá)給鄰人的信號,也是相互確認(rèn)的必要。在深刻的夜里,又一次點亮了燈,老杜和妻子爬起來面對面,剔除了語言、親吻和小河的流水聲,一切的感覺,僅憑光,再一次相互確認(rèn)。微弱的火是不是還在你的眼底閃爍,干瘦的肌肉深處,靈魂是否依舊是綠色。

李白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是不是還坐在這樣一處燈光下?當(dāng)初在蘭陵相遇的時候,李白就知道她是清冷世界中的族類,葆有一棵燈草的靈魂。李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內(nèi)陸的葵林和河流。也許,今夜她正在這盞燈下,等待和他相互確認(rèn),經(jīng)過了一場戰(zhàn)亂,需要再次確認(rèn)一個囚徒、一個愛人、父親和離棄者,她用一層紙的世界來庇護和責(zé)備他?她決不是原地不動的,不是樹林后面的一片湖泊,倒像是他游走道路中的一個個里程碑,忠實地蹲在路旁,有所期待又清靜無為。他以為已遠(yuǎn)遠(yuǎn)將她拋在身后,沒想自己常常在走回頭路。但是他能認(rèn)出她來嗎?

就在燈光的世界相隔的這層紙外面,李白倒下了。醒來時,面對的是一張老婦的面龐。這張臉由于關(guān)切,湊得很近,顯得很大、很突兀,阡陌縱橫,金紅色的懸崖上,淚和汗沖積出多年的壕溝,在一些褶皺處還停留著泥土。公元一九七五年,一個叫羅中立的人走進大巴山的一個小村落,拾糞老人為他端出一碗水。這碗水里倒映的面龐震懾了羅中立,荒原僅剩的一碗水。這碗水現(xiàn)在就在李白唇邊,這張臉龐露出了笑容,說:?“走路走昏了?!?/p>

李白看著她,恍惚中驚訝:妻子忽然變得這么老了,似乎是一位老母親?!拔腋舯诘拇核?,是她幫忙,我一個人哪里把你弄得到床上。”她把水碗放在李白頭邊,就轉(zhuǎn)身坐到油燈光下,系上紡線的腰帶??棽紮C熟悉的簌簌聲在屋里響起。李白明白這是一位大娘的屋子,他睡的也許是她兒子的床,兒子也許和他一樣出門遠(yuǎn)行了。

李白看看老婦端端正正的后背,四周的水缸、鍋灶、農(nóng)具、幾個木墩。這里有一種土和木頭的天然統(tǒng)治,沒有油漆、銅銹和香粉味,鐵的氣味也減少到必需,兩三把鋤頭和一把菜刀都染上土或豬草的氣味。所有的東西和平而簡單。只有李白不一樣,也許,李白的到來會傷害這一切,“我不僅是個路人,甚至也不止是個囚犯。我眼中見過的東西太多了,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時走出內(nèi)陸的那個兒子。我見過了都市的霓虹燈,凝望過大明宮的雕欄畫棟,還有宮門前那個形制奇特、暗伏機關(guān)的銅匭。我還帶著太多的文字。在這個亂世上,這里和平的一切可能也只是一張薄紙,一捅就破。”?“母親!”五十歲的游子李白呼喚?!拔疫€是離開吧!”他下床開門,母親攔住了他。“你坐下!你有什么害處?我哪點也看不出你像個罪犯。如果說你是,那么就是這個世道倒過來了。你不過和我那出遠(yuǎn)門的兒子一樣,是個不思家的浪子罷了?!?她輕微的責(zé)備無法違抗。李白坐到木墩子上,母親搖搖擺擺走向鍋臺,端來一大盤子飯。李白認(rèn)不出碗里是什么,似乎是小米之類,入口的味道卻更細(xì),也更香甜。母親說:“認(rèn)不得吧?這是雕胡飯,是種田人才吃的飯!”李白大口大口吞咽,有棱有角的菰米擦下喉腔,感覺非常實在,一粒粒都記得清楚,和幾十年里吃慣了的魚肉可太不一樣了!?忽然聽到“篤”、“篤”的聲音,混合在母親的織布聲里,母親似乎不經(jīng)意地解釋:“這是隔壁春水在舂米,她只有一個弟弟,日子也過得難?。 ?/p>

母親不知何時吹滅了油燈,打開窗戶,原來月亮已經(jīng)很高,雪一樣灑進屋內(nèi),李白手里的雕胡飯變成了雪白色。李白抬頭,看到月亮在對他微笑,哦,它不再是追捕他的那個月亮了,又變成了小時候玉兔和嫦娥居住的月亮,靈魂得到安寧,李白不用再奔逃了。他該多么感謝這里!母親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她絮絮地說:“吃吧,吃吧,其實這飯也不是我老婆子一個人弄得出來的,春水幫我舂的米。”

春水還在舂米,她瘦弱的臂膀也許太累了,聲音一點點小了下去,似乎是在給母親的紡線聲提供節(jié)奏。李白珍重地咽下了最后一顆雪白的、透明的飯粒,他感到,自己從沒有這樣貼近母親和姊妹,長期以來身體中積累的混濁部位,在漸漸變得透明。

游子吟

下第那年的整個夏天,王維和其他許多失意士子一樣,待在長安城沒走。

每到夏天,長安靠近曲江一帶的中檔旅舍和一些寺院里,都住滿了士子,他們經(jīng)常湊成一堆喝酒聊天,尋花問柳,偶爾也拿出詩賦卷子翻翻,給家人的信中就說自己在“溫卷”。王維結(jié)識了一幫朋友,特別要好的有綦毋潛、儲光羲這些人,過得倒也安閑愉快。

等到天氣漸涼,人也漸漸散場,各自尋找門路結(jié)交闊人,等待明年推薦。性格本來內(nèi)向的王維,走動了一陣子沒多大效果,也就靜下來。靜中對于物象的變化,感受很清晰。紡織娘在旅店灶臺下開叫的時候,人的思鄉(xiāng)之情也醒來了,一醒來就分外濃烈。就像沉睡許久的嬰兒,一旦醒來,啼哭聲也分外響亮。

到了九月九日重陽佳節(jié),正好是個難得的晴天,草上初次落了幾乎看不出的清霜。朝陽使地面冉冉冒出蒸汽的時候,王維就忍不住拋下筆硯,跑出去了。

起初王維走過一些青黑色樹木蔭蔽的小街,這些樹似乎介于槐樹和榆樹之間,是二者的近親。它們在平凡的街道上開啟了青黑空間,指引人離開日常的路數(shù),往思念深處走下去。王維一直走到青黑的樹木和街道一起消失,走過曲江和樂游原,也就是今天的大學(xué)和高聳的鐵塔,穿過南郊的田野,一直走到翠華山山腳下。礫石裸露的土地開著雛菊,探頭爭奪這濃霧日子里的陽光。順著溪水上行,有茅屋人家,比起山外的房屋,顯得更接近石頭和木頭的本質(zhì)。有的屋子整個像一株斜生在巖石堆上的空心老樹,煙熏火燎。

在這樣的一間屋前,王維意外地看到一群人,除了一家老小,大概還有左鄰右舍,那個背著包裹想要告別的青年顯得很無措,因為他面前是低著頭拉住他的手只管悲傷的母親,還有拘束地站在對面,只拿眼睛盯著他的妻子。因為只能用一雙眼睛來泄露所有壓抑的痛苦,眼光就變得很異樣,使他多一刻也忍受不了。他只想逃開,離去,堅守住自己心中那點想法。他們要用告別把他的頭腦徹底弄糊涂了。也許他還是留在家中好些?但他和親人們都知道,這不可能——家里除了貧窮就是屈辱,遠(yuǎn)方總算還有希望!

幸好,一直沒說什么話的父親走上前來,掰開母親的手說:“叫茂財走吧!”?一線陽光射進茂財?shù)哪X子。他舉起從母親手中解放出來的手(眼淚的濡濕使它變得沉重),再次拜托鄉(xiāng)親們照顧二老,他遲則三年,早則二載,一定要回來的。他在心里,覺得這句話是專給妻子說的,心中涌起難言的溫情。他想起那些無盡的囑托,一次次的拖延,從無到有,由粗到細(xì),越來越脹鼓密實的包裹,五更天,妻子的手還最后一次打開它,再放進去兩雙帶著指頭溫度的新鞋墊。他們把這么多的重量壓在他肩上,使他只能用力地好好走下去,到山西,到范陽,那里的陽光和天氣都很粗糲,人們披著鎧甲,用相互辱罵和拳頭來打招呼,到那里他只能卸下柔情的重負(fù),珍重地收在心里,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成一個粗麻袋來保護。

從海邊回到故鄉(xiāng)的第一天,孟浩然寫下了這樣不疑的詩:

山水觀形勝,

襄陽美會稽。

身邊已沒有小孩子挖薺菜。但是孟浩然的話仍可作數(shù)。他確實不是個說話不作數(shù)的人。

直到王昌齡去看他,孟浩然再未跨出籬笆一步。那天晚上,在王昌齡眼前,孟浩然猝然死去,把生和死都留給了故鄉(xiāng)。他似乎是特意等待朋友來作見證。的確,那個時代里很少有人完整地把生與死留給一個地方,包括王昌齡自己。

“他祝福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毕氲竭@里,一心渴望萬里長征的王昌齡,自覺一絲悲哀。

有一種傳說,孟浩然在歸鄉(xiāng)的路上,遇到了幾十年后才出生的孟郊。這種傳說的證據(jù)是一首叫《示孟郊》的詩,詩中描述了秋草遮蔽曠野,美人蕉和蘭草的花朵凋謝,歸鄉(xiāng)的老人和離家少年在路上相遇。也許,傳說可以倒過來:五十年后離鄉(xiāng)的孟郊,在去長安的路上,遇見了前輩孟浩然,并且記下了那首詩。有了這首詩,離鄉(xiāng)者孟郊常愛唱的那首歌也變得容易理解,也許正是他對前輩孟浩然的應(yīng)答。這首歌唱的是孟郊離開家門的頭一夜,油燈徹夜亮著,第一次離家的兒子輾轉(zhuǎn)無眠,偷偷注視母親在燈下縫補行裝。油燈光昏黃,母親和她的手勢,蒙上了溫柔的朦朧光輝,漸漸地母親手中捻著的那根線,在兒子眼中化成了從母親心里抽出來,通向遠(yuǎn)方的道路,孟郊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兩顆心像兩處針腳牽扯,分也分不開,那件離別之衣,完全是一個針腳一個針腳連在一起,密密麻麻,剪不斷理不清??!?油燈光漸漸暗下去,窗外漸漸明朗,天亮了,行裝縫好了最后一針,母親在心上打好了最后一個結(jié),終于要放手讓兒子去了!那根已經(jīng)無用的針,被她別在了心上,這樣每一次疼痛,都會強制性地使她想念起兒子,就像贖一種罪,在痛苦中,她深深地感到,母愛是有罪的,因為她愛得太癡,才會導(dǎo)致兒子今天離開她,她只能隱忍等待,也許會得到寬恕,兒子從線的那頭盡快回來。

兒子發(fā)現(xiàn)母親意外的無言,他穿上了離別的新裝,接過了傘和包裹,站在那條通往遠(yuǎn)方的線上,這條線穿過草地,草地經(jīng)過春天的生長,現(xiàn)在已有些沉寂了,春天給了它們雨露和光線,可它們的生命力太貧乏,只生長了一季,還是短短的,絲毫沒現(xiàn)出參天大樹的模樣,現(xiàn)在卻開始萎?dāng)×耍檬裁磮蟠鸫禾欤?孟郊踏上了線遠(yuǎn)去,一步步扯得母親的心痛,走得越遠(yuǎn)越疼痛,他到底要走多遠(yuǎn),多久,誰能保證他會回來?只有他能挽好母親心上的線頭,拔下那根針。

多年以后,在溧陽縣蔭涼的投金瀨,據(jù)說是伍子胥當(dāng)年遇到浣紗女子的地方,五十歲的縣尉孟郊躺在涼床上,涼床腳下是溪水,風(fēng)吹來渾身舒坦,舒坦中孟郊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像有個人在使勁扯他,他想起了母親!母親還住在老家,只有一個妹子照料,住的還是茅草房子。三十多年來,他順著那條線越走越遠(yuǎn),從來沒想到回去,想到了也不敢回去,母親縫制的鞋都穿爛了,他像孟浩然一樣領(lǐng)略了長安世態(tài),仍然沒能穿上厚實舒服的官靴。前一年,胡子都花白了,總算中了舉,洋洋得意,以至于引起一些人的不滿,把他弄到這里當(dāng)個小小的縣尉。當(dāng)了縣尉,又每天不理政事,到這里游玩,弄得縣官另找了個人來代他,只發(fā)一半的俸錢。甭管怎么說,現(xiàn)在總算有吃有穿,也有住的地方,他卻整天乘涼,到現(xiàn)在才想起母親!

孟郊從涼床上蹦起來,他感到了罪。趕快,趕快把母親接來,母親的心此刻也一定在痛,因為母子的心終究還是相連的。孟郊在這頭乘涼,她卻在那頭默默贖還母愛的罪。快收起那條線,解開心上的結(jié),拔掉相思的針,遠(yuǎn)行的路已經(jīng)走完,長安并不比家鄉(xiāng)兩間茅屋有意義。是該消除一切罪孽,卷起離別之衣的時候了!

荷爾德林三十歲的時候,在洪堡貢塔德家族的飯桌旁,仆人和主人之間的那個位置上進餐。他不得不時時注意整理家庭教師的制服,免得露出下面有補巴的內(nèi)衣和襪子上的累累破洞。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收到來自母親和妹妹的包裹,不得不寫信去催。襪子上補巴的針線出自遠(yuǎn)在故鄉(xiāng)施瓦本鄉(xiāng)村的祖母、母親和妹妹之手,她們從他十四歲進登肯多爾夫修道院寄宿起,就一直為他縫制內(nèi)衣褲和長筒襪,每當(dāng)他到達(dá)一個新的地方,圖賓根、瑞士或洪堡,她們總是收下他郵寄回家的穿破的衣襪,補好以后寄回,并且在舊的中添上新的一批。在信中,荷爾德林又一次告訴母親,他會成功,成為享譽德意志的大詩人,他也將從此完全自己養(yǎng)活自己,免去親愛的她們的負(fù)擔(dān)。雖然母親當(dāng)初的愿望是指望他做一個牧師,擁有一個自己的小教堂,受到鄰人的尊敬,他終將向她證明,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是出自神意。

作為鼓舞信心的例證,荷爾德林在25歲那年告訴了母親一個秘密:他得到了一個詩歌的大人物,或者不如叫半神——席勒的寵愛。他時常穿著寒酸的燕尾服,去到席勒那安靜的、不常接待人的小客廳,并且在那里還見到了詩歌的皇帝歌德,雖說由于不小心沒認(rèn)出來,和他擦肩而過?!拔乙獜V泛地贏得我的祖國德意志的注意,人們會關(guān)心地提到生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和我母親的名字。”

從那時起,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荷爾德林沒有出名,恩人席勒只是每年選擇一首詩放進他編的詩歌年鑒,而拒絕所有其他的詩,似乎是要他在文壇上留下一道依稀的伏線,而不是實在的痕跡,這種吝嗇的恩寵使他瘋狂。他最近在絕望中寫給他的信沒有回音。荷爾德林剛剛從貢塔德家族里被趕出來,因為他那可悲的、對自己學(xué)生的母親貢塔德夫人的戀情敗露了。她的年齡比他大得多,不如說像是他的母親,可是他就是那樣愛上了她。他被男主人打了一耳光,像一條狗似地被趕出來,眼下還不知道到哪里去。已經(jīng)清楚,大詩人的未來是不可能的了。

“終于,青春啊,你燃盡了?!彼@樣對母親寫道:“我在這圍繞我的冬天里感到寒冷和麻木。我的天空鐵一樣的堅硬,我像石頭一樣的冷漠。還相信我的人是如此稀少。在這個貧乏的時代,詩人有什么用?單純依靠寫作為生是不可能的。也許只有您,母親啊,還相信您這個純潔的孩子。讓我回來,回到施瓦本,你的房屋,像破損的船只回到永恒的港灣?!?/p>

荷爾德林急切地等待著母親的回信,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精神在長期的向上掙扎和對深淵的挑戰(zhàn)中已經(jīng)走到了極限,他已經(jīng)擁有了甜美的夏天,結(jié)出了《恩培多克勒》的輝煌果實,現(xiàn)在嚴(yán)冬已經(jīng)到來,最后一絲霞光在消滅,精神即將躍入深淵,就像恩培多克勒一樣?!坝幸惶?,我曾像神靈們那樣生活,如今別無所求?!?/p>

他真的不再需要什么了嗎,這長不大的孩子,無法自立的孱弱游子?他需要的是一個安靜的地方,溫和的氛圍,讓他受夠折磨的靈魂緩緩沉入黑夜。否則,一切會演變?yōu)楸┝业?、毀滅的瘋狂。只有母愛能夠撫慰荷爾德林,甚至為他不安的靈魂提供幾十年的人間墳?zāi)梗阂婚g幽禁的閣樓,一個叫斯卡達(dá)里尼的名字。

玄武門

有一座城門,長安城里的人們視而不見,避而不談,或者只在黑暗中壓低了聲音提及。如果在你心里產(chǎn)生了陰影,使你在正午歡樂的大街上、熙攘的人流中突然惶恐不安,如果你覺察到事物曖昧的來歷,趕快去查教科書,那樣你就會得到答案,答案的第一段是這樣的,在這里可以不厭其煩摘引下來:?

“太子薦元吉北討,欲因其兵作亂。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等勸秦王先圖之。王乃密奏建成等與后宮亂,因曰:‘臣無負(fù)兄弟,今乃欲殺臣,是為世充、建德復(fù)仇。使臣死,雖地下,愧見諸賊?!鄞篌@,報曰:‘旦日當(dāng)窮治,而必早參?!瘡堟兼ヱY語建成,乃召元吉謀,曰:‘請勒宮甲,托疾不朝?!ǔ稍唬骸?,然不共入朝,事何繇知?遲明,乘馬至玄武門,秦王先至,以勇士九人自衛(wèi)……建成、元吉至臨湖殿,覺變,遽反走,秦王隨呼之,元吉引弓欲射,不能彀者三。秦王射建成即死,元吉中矢走,敬德追殺之。俄而東宮、齊府兵三千攻玄武門,閉不得入。接戰(zhàn)久之,矢及殿屋。王左右數(shù)百騎至,合擊之,眾遂潰。帝謂裴寂等曰:‘事今奈何?’蕭瑀、陳叔達(dá)曰:‘……秦王功蓋天下,內(nèi)外歸心,立為太子,付軍國大務(wù),陛下釋重負(fù)矣?!墼唬骸宋嶂疽?!’乃召秦王至,慰撫之曰:‘朕幾有投杼之惑?!赝跆柶荒苤埂=ǔ伤滥耆?,長子承宗為太原王,早卒;承道安陸王……承明汝南王,承議巨鹿王,皆坐誅?!保ā缎绿茣ち袀鞯谒摹じ咦嬷T子》)

答案并非到此為止,它是自行增殖的:“神龍元年,太后有疾,久不平,居迎仙院。宰相張柬之與崔玄等建策,請中宗以兵入誅易之、昌宗,于是羽林將軍李多祚等帥兵自玄武門入,斬二張于院左。太后聞變而起,桓彥范進請傳位,太后返臥,不復(fù)語。中宗于是復(fù)即位。徙太后上陽宮,帝率百官詣觀風(fēng)殿問起居,后率十日一詣宮,俄朝朔、望。廢奉宸府官,遷東都武氏廟于崇尊廟,更號崇恩,復(fù)唐宗廟……是歲,太后崩,年八十一?!薄缎绿茣ち袀鞯谝弧ず箦稀?/p>

“……俄而臨淄王引兵夜披玄武門入羽林,殺璿、播、崇于寢,斧關(guān)叩太極殿,后遁入飛騎營,為亂兵所殺。斬延秀、安樂公主。分捕諸韋、諸武與其支黨,悉誅之。梟后及安樂首于東市。翌日,追貶為庶人,葬以一品禮?!?《新唐書·列傳第一·后妃上》???

有了這些標(biāo)準(zhǔn)答案,你就能擺脫剛才的陰影,繼續(xù)享受眼前的歡樂了。整個長安都在歡樂,有欣欣向榮的葡萄、鮮花和妓女,有百戲,高鼻深目的昆侖奴,更有“美國”式的夢想:一個灰姑娘變成皇后,隨之她的哥哥當(dāng)了宰相,姐姐們做上國家的誥命夫人,據(jù)鄉(xiāng)親傳說,她的腰間可還有舊日系布褲帶勒出的永遠(yuǎn)消不去的印痕呢,她的名字“玉環(huán)”就是美化或掩飾。不過后來又傳說她是蟬。這故事引得家家戶戶都指望生一個美麗的女孩,再把她送到一個舞會上去。一個和尚走了大運,成了天下第一大寺的主持,發(fā)雄心建造了“史無前例”的巨大塑像,雖說這些塑像的模子剛剛成形,就被大風(fēng)吹倒了,可已經(jīng)有了模子豎起來的壯觀一刻!

曾經(jīng)組織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以“和平、友好”為主題的東西市賽會,這次賽會的最大后果,誰也料不到,是讓一個東市叫善才的和尚一舉成名。他使久負(fù)盛名的西市琵琶高手康昆侖丟盡了臉。因為他出場時扮成了女性,結(jié)果造成了很多家庭不和,這些矛盾的解決又使人啼笑皆非。他這一招也許開辟了女駙馬或孟麗君的傳統(tǒng)吧!

曲江邊專門有一條賣胡貨的街,堆滿了香粉,彌漫誘惑的氣味。香粉現(xiàn)在時興胡地的,就像酒店里的女招待十有八九是胡姬。拋頭露面賣胡粉的漂亮小姑娘和沒來由老是買胡粉的少年,鬧出了可笑可悲的故事,愛情的驚慌還未轉(zhuǎn)化為甜美,就帶來了死亡,讓人淚灑青衫,好在結(jié)局又起死回生,顯示了這個時代的全部荒唐和浪漫。

李白從陰雨的玉真公主別館出來,在光輝耀眼的大太陽底下兩眼發(fā)了一陣黑就趕緊低頭,走進了酒吧。玄武門固然讓他遭了點小難,因為“北門”就是玄武門哪,只是李白沒明說,但畢竟沒有造成既成事實:還未鑄成定局就被人救出來了。也就可以說:已經(jīng)過去了,或者根本不存在。長安原諒了你,你還是長安溫順的、混在眾人中取樂的兒子。

只有當(dāng)你好了傷疤忘了疼,大罵你以前曾熱情從事的全民競技運動:斗雞;當(dāng)你不承認(rèn)灰姑娘可以變成皇后;當(dāng)你大張旗鼓地贊揚玄武門歷史的目擊者;你才給找了個臺階踢出長安。應(yīng)該對每一個新到長安,尚未領(lǐng)略長安古意的詩人或是有詩人前途的人告誡:不要提到玄武門。應(yīng)該把這個問題作為答卷規(guī)則,寫在科舉考試的卷頭上。

這里有陳子昂的教訓(xùn)。他初到長安的時候,玄武門剛剛增添了一段歷史,而在他待在長安的時候,玄武門又產(chǎn)生了新的歷史——告密。陳子昂很近地凝視過那個銅匭,靠近出口塑造的青蛙形象來自遠(yuǎn)古,夜間接納詭秘,清晨吐出災(zāi)禍,這些災(zāi)禍也類似遠(yuǎn)古雷霆。他驚訝自己能離它這么近而不致命,當(dāng)然在旁人看來,他也許是銅匭的開啟者或同謀,掌握著通向災(zāi)禍的鑰匙,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會生造出恐怖。詩人有了一種幸福感,就是他還沒有擔(dān)任這樣的使命。這也許是時代剩下的唯一幸福感。在幸福感中,想起玄武門歷史中那個叫上官婉兒的史官。她的額頭上有一個金印,是皇帝敕旨刻下的。這表明了她背著一個罪。罪在她祖父時已經(jīng)種下:洛陽郊外隋堤上的清晨,老年高位的瀟灑時刻,洛陽隋堤上,月下脈脈的廣川,高頭大馬緩緩驅(qū)策。

黎明!神奇的字眼,熹微的晨光,甚至不能叫“光”,不能叫光束,不能那么強烈。似乎完全在夜中,月影里萬里似冰,素淡的道路,與白天堅實的路面有不同。弄臣上官儀有了詩人的領(lǐng)悟,因此預(yù)言了自己的罪和死。但上官婉兒手中也掌有金印,隨時可刻到別人額頭上,這似乎是懲罰者玩弄的圈套。在玄武門的歷史中,她的角色因此曖昧不明:是詩人、弄臣、罪人或主子?(或者換一個時代來說,是囚徒還是幫閑、幫兇?)陳子昂構(gòu)想她生命中的一些場景:?一天晚上,突然燈火通明,簾幕晃動,四處傳來廝殺聲。玄武門關(guān)閉了。上官婉兒站到城頭,看到節(jié)愍太子就站在城下,他和他那幫人舉著火把,熊熊地照亮了緊閉的玄武門和他們自己絕望的臉。那張熟悉的臉!平時還偶爾在她面前浮現(xiàn)。他是一個有才華的青年,她聽宋之問他們說起過!可他同時還是太子。而她從額頭打了金印的那天起,也許從祖父被殺那天,就成了誅殺她祖父又給她打上烙印的天后的弄臣,就像祖父本人。

太子的劍指著她,叫道:“上官婉兒,你下來,我要殺了你!”劍尖在滴血,這血使她恐懼。她是屈服于這種恐懼,如他所要求,投到他劍尖之上;還是死也不離開這里,讓玄武門來保護自己?在這城頭,緊挨在中宗皇帝身邊,她是安全的。她在恐懼中知道。但她的心卻像秋風(fēng)中的簾幕一樣灰敗了。她有一天會在城下!也許現(xiàn)在城下絕望的太子是她的愛人!瘋狂嗎?她生命中的哪些事情可以理喻。太子絕望的臉上卻露出一絲狂喜,因為那血屬于武三思——昨天還耀武揚威的武三思,

似乎是她的同黨或姘頭。這狂喜比絕望更使她恐懼。太子的劍慢慢收了回去,橫過自己的脖子。他倒下了,倒在玄武門的陰影里。是她逼太子走上了絕路。

以后另一個夜晚,玄武門再次火光熊熊。這一次城門大開,城樓上空無一人。上官婉兒倒在玄武門的陰影里,太子陳舊的血跡上,類似殉情!當(dāng)然,也可以定性為償還血債,在一個斗爭嚴(yán)酷的年代。這樣,她的角色就更晦暗不明了,而又加深了玄武門的隱秘。

當(dāng)老杜和高適、岑參、薛據(jù)等人登上大慈恩寺塔,先要經(jīng)過幽暗的、枝椏曲折的內(nèi)窟,一層層盤旋,如同探索迷宮,這使老杜覺得長安的某些隱秘,包括上官婉兒的秘密,就埋藏在我們腳下,物體光線的背面。

不久前,太子重俊和他的兩個弟弟被圣旨處死,起因似乎是巫術(shù)。百姓昨天在興慶宮的高樓上看見他們紅纓銀帶,是萬人羨慕的快樂王子,今天卻看到廣場的布告。布告之外,一切深深封閉在玄武門里。疑團沉積糾結(jié)。

老杜隨別人上到塔頂,就看見了長安南郊的原野。我第一次去那里,看見很多防空洞,防空洞深處,幽暗的拐角和燈光下,常常上演“三頭人”、“鬼界大觀”之類節(jié)目,一陣陣陰森的音樂飄上地面。在塔身四圍還有很多和尚的骨灰塔,都呈鉛灰色,煙熏火燎,添上萬千刻痕。許多夜晚,鄭虔來這里偷偷打開一間倉庫,在清潔工收集的大堆落葉上寫字。他甘愿把心血涂在“紙”上,和泥土、骨灰、香灰一起埋葬,成為舊的寺院的劫灰、新的寺院的地基,這樣做也許是因為知道他自己的命運和文字,將像自然之物一樣貧窮和轉(zhuǎn)瞬即逝,卻期待著在未來某個時候復(fù)活,比如春天,沒有對春天的向往,冰凍三尺的西安的嚴(yán)冬,沒有一顆熱的心能夠捱過!

在今天,一群名字和文字果然復(fù)活,由于消失太早又集中重現(xiàn),來歷透著詭異,使人不知所以而迷路:曲江池、樂游原、韋曲、秦宮,等等。這些不露面的名字和塔與洞一起,形成某種氣氛,我忽然覺得韓東在《大雁塔》里完全沒寫出來,正如他所說,只是上去又下來而已。這種氣氛暫時構(gòu)成了我與老杜之間的聯(lián)系。老杜看到的景色要明媚得多,和其他人看到的一樣:崔護以后將漫步的桃林正萬紫千紅,田野里的青蛙很快樂。明媚的曲江池、樂游原、感業(yè)寺、燕子樓。遠(yuǎn)處可望見秦嶺,蒼翠之峰似借景,也許是巧妙的設(shè)計吧??但老杜偏要掉頭北望,就看見了一片城墻和黑壓壓的城闕,繁華的狹斜大道的入口——朱雀門遙遙相對的是玄武門,可以說是狹斜大道通到了它下面。玄武門高高突出在整個長安上空,對老杜是個威脅。

老杜憂心忡忡往遠(yuǎn)處一看,在他眼里情形大變,閃出破碎的秦川,渭河兩岸有許多墳,一代一代積累下來,是歷史的破綻,也是大地破碎的原因。無疑,這使老杜孤獨,使他擁有不同于朋友們的登高。如果有,那是在幾年前的單父臺,同伴是李白、李北海太守,還有今天一起登高的高適。

單父臺是古代單父宰也就是宓子賤的琴臺,他除了是孔夫子的弟子,還是少有的良吏,單父人民為了銘記他的事跡而筑臺。有了臺,也就有了事件,不斷產(chǎn)生登臨、懷念和流傳。一方面輕松愉快,另一方面,又完全是一樁重大事件。這不僅是對于跟隨李白的青年老杜說的。其實,從古以來的每一次登臨,都是一次重大事件。在臺上,大家眺望原野。如同星夜襲來,桑樹和葵藿的碎葉飄飛,孤獨的野獸在號叫,這片荒野可以說是那隱身的主人單父宰的遺跡。喝著酒,先迎風(fēng)灑了一杯,獻給這片原野上良吏的靈魂。對良吏的懷念銘心刻骨又不可思議,因為這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人生的目標(biāo)。良吏宓子賤離開他的老師孔子來到單縣時,這里還沒有桑樹,也無葵藿,土地是破碎的,河流泛濫,管理更是一團亂麻,使得任何事情成為不可能。良吏帶領(lǐng)大家栽種桑樹、葵藿,桑樹的根系聯(lián)結(jié)了土地和堤壩,又調(diào)勻了雨水,葵藿則帶來豐收。宓子賤撤回了那些管理者,自己來到臺上彈琴。這就是“鳴琴而治”,也是夫子對曾點贊同過的理想。這理想對于此刻站在大慈恩寺塔上的老杜或高適,更不可思議,又令人神往。

若干年后,在封丘縣的縣衙大堂上,縣令高居正堂,縣尉高適長身立在臺下,三年拖欠租稅的王小二,剛剛被里長拖上來,縣令一聲令下“打”,王小二的哀求“實在沒飯吃啊,八十歲的老母都餓死了”淹沒在夾棍的風(fēng)雨聲里,變成呻吟,呻吟起初尖銳高亢,后來卻漸漸弱小,像是從一只麻袋中透出。目擊者高適內(nèi)心某處漸漸感到被擊打的鈍痛。他望了縣令一眼,縣令面無表情,閉著眼睛,似乎在傾聽棍棒擊打在麻袋上的撲撲響聲。

高適猶豫了一下,下決心揮手:“停!”縣令睜開了眼睛,斜眼看著高適。高適出列,拱手請求:“是不是可以寬限他幾天?再打,他怕站不起來了?!笨h令忽然勃然大怒:“不知尊卑,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本官的下屬!你哪來的膽子,干涉本官審案?”?高適訥訥想說什么,沒說出來,縣令又道:“快退下!再目無長官,連你和刁民一起責(zé)打!”

高適奔入后堂,耳邊還聽得縣令高呼:“打!”風(fēng)雨似的棍棒聲再次響起,王小二的呻吟卻細(xì)若游絲。高適奔到一口井邊站住,在旁人看來,他無疑起了受辱自盡的念頭。

確實如此,他想到往常在長安,也時常和漢中王、宋若思他們一起喝酒,寫幾句詩,大家稱贊,那時覺得達(dá)官貴人也沒什么難以接近。兩年前進士及第,在曲江飲宴,連皇帝也出席,騎著高頭大馬逛朱雀大街,接受歡呼。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是假象,在這個偏遠(yuǎn)的縣城,小小的縣衙里,半文盲的縣令,叫他明白了自己到底算個什么!

黑豹樂隊歌詞:“曾感到過寂寞/也曾被別人冷落/卻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钡蝗浑x開井邊,回到大堂上,王小二已被拖下去,地上留下一個血的身體的輪廓,非常清晰。高適站在血跡上,也就是王小二曾經(jīng)的身體上,目視縣令,慢慢取下烏紗。縣令和衙役們驚奇地看著他,似乎他們,連同他們手中的大印和殺威棒,都被他這一意外的舉動鎮(zhèn)住了。是的,要有驚奇來摧毀這個世界,摧毀他們堅不可摧的腦子。

高適讓烏紗跌落在血跡上。他沒有停止,解開自己官袍上的紐扣,一顆一顆剝離它和自己身體兩年的聯(lián)系,最后讓它和烏紗一樣墜落到血跡上。他只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像一個瘋子或者真正的貧窮的詩人那樣,冷笑兩聲走出縣衙門。他留給縣令和衙役們一個永難理解的姿態(tài),就這樣擾亂了他們今后的全部生活,使他們那堅固的堤壩上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他們的大印和殺威棒落下時會心虛顫抖,不再那樣萬無一失。

但是走向哪里?姿態(tài)之后,該是怎樣的行動?仍然只有去長安。長安有著向遠(yuǎn)方出發(fā)的絲和綢質(zhì)的道路,可以在青蒙虛幻的起點等待、延宕,把終點的沙漠推遲到最后。

老杜抬頭望秦嶺,秦嶺突兀出艱巨的障壁,千巖萬壑,它對關(guān)中這片土地的意義不言而喻。老杜忽然想起李白的《蜀道難》來,路極度隆起、扭曲,失去人間道路的本性,類似青天的穹頂,使人疑心是通往上界的神的道路,但最終到達(dá)的,不過是充滿了豺狼獸性的他鄉(xiāng)。這首詩和眼前的遠(yuǎn)景,使他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預(yù)感,莫非那是自己將來必然走上的天路,又是絕路?

在平安中預(yù)知艱危的是詩人;身旁的高適、岑參二位,盡管也是寫詩的高手,可他們只是渴望艱危豪邁。巴巴地拋棄舒適而平淡的生活,到邊關(guān)投軍,大漠烽火,白雪紅旗從皮膚開始刺激他們的感覺,一陣沖動中詩就產(chǎn)生了。

長安的雨聲中,老杜有時也想到戎馬生活。但天一晴,陰暗的旅舍也變得明亮,空氣中透過烘烘的槐花和黃土氣息,使老杜似乎夢醒在家鄉(xiāng),在非常年青的早晨,四周是醒來的廣大無邊的土地。西安的街道是渾茫的,這點上還保留古長安的意味。它連帶著我莫測的記憶,每個街口上都可能凝神停步,默然中注視,注視中是更深的渾茫。

在南郊,有一次我登上了樓頂,那是九月,長安暮景一覽無余,高高低低的樓,在暮色大海中凝固的船只,彼此相向、相離,又不知要駛向何方,秦嶺的背景,使這里成為太古的港灣。每個小角落里會有不同的遭遇,有戀人靜默在大雁塔影下的石凳上,他的手掌揣上了她的乳房,俗稱“掏饅頭”。四處似有濃重的煙霧,人們也懷著深切的希望,又看不見清明的未來。這些年月讓人溺于回憶,少年在心里迅速成了老翁。

日暮前的歲月是沉郁的詩,行行排律,音腳踏實,都有不大自然但自有理由的結(jié)尾。不能不選擇,雖然有了玄武門,不能不執(zhí)著于更大的理由,活著。老杜和身邊的人都這樣。

因為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死去,死亡變得陳舊,令人厭惡。

青春

那個夜晚,我徘徊在校門口噴水池邊。噴水池的情景當(dāng)時由于新修很美,夏夜成了人們圍聚的場所。我看一會兒噴泉,又退到稍暗處猶豫、廢然,終于邁步向青年教工宿舍樓走去。

那間宿舍里有太多的菊花,菊花多得地上容不下,成堆成疊。

在課堂上,老師上面講課,我在寫作一首詩。我的詩稍長如水,淌過寂靜的下午山石。我沉浸在這股水中有好幾個月了。在那節(jié)課上,我回到了寒河橋畔妹妹家,跟隨妹妹一早出家門,過橋,走到下午的河。在水心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似乎煙色的水浸過山石,這一切是靜中分明感覺到的,不過是少年,卻有消蝕得久遠(yuǎn)的無名的憂愁。這是因為生命太靜!?……張老師那時是個嚴(yán)肅的、深思的青年,幾乎每節(jié)課,他要把一些西方現(xiàn)代的藝術(shù)觀念傳達(dá)給我們,《藝術(shù)概論》的課沒要求他這樣做,因此他在這樣做時總是挑戰(zhàn)似的激動。

這一節(jié),他帶來一本小書,上面有蒙克的《隔絕》的插圖,他從我們座位間一排排過去,展示給我們。圖太小,我不怎么看得清他剛才極力闡釋的那道橋和它木質(zhì)的可怕絕望。我故鄉(xiāng)的水受到震動,依舊平靜流淌。我知道張老師發(fā)現(xiàn)我的活動,有一絲惶恐,他也許感到受冒犯,卻另有一種興奮感,也許是盼望受他賞識。那天課間,他忽然來到我座位前,問了我在寫詩,讓我晚上去他宿舍,帶上我的詩。

第二節(jié)課,我專心聽講,但我心里的水流得更清澈,一種異樣的歌唱。我也許毫不懷疑這股流水,最近不斷感到的,生命的新境界,會得到贊同,而這贊同是有力的。我的生命面臨從未有過的前景,一貫沉靜卻無比清新。

在那我只去過一次就熟知路徑的、菊花太多的屋子里,我驚恐地看到,張老師失望地,也許有點煩躁地放下了我的詩本子。他的煩躁也許是:詩怎么能這樣寫!我涼著心聽他解釋:?詩不能是一道水流,而應(yīng)該是水閘,應(yīng)該把流截斷,才會有釋放和沖擊。詩的元素不是想象,詩的元素是意象,把句子之流截斷,凸出意象,才能凸出生命。

他談到“意象派”,特別提到里爾克、奧登和中國的“九葉”。對這些名字我確實只知皮毛。現(xiàn)在我寫下這段回憶,更驚訝老師的否定和我的自我多么針鋒相對又不謀而合!這當(dāng)時使我感到深層的絕望,仿佛走入了我故鄉(xiāng)某個四面冰封的峽谷深處。

一切來源于該死的傷感,老師也指出了這一點:艾略特、里爾克年青時代也非常傷感。但以后找到了自己堅實的方式。艾略特說一個人過了二十五歲,想要再寫詩,就不能只靠青春的感情了。我感到羞愧。但是,那一切完了嗎,故鄉(xiāng)的場景,美人魚的情節(jié),妹妹和山石……是的,完了,我再沒寫過那一類詩。

天啊,就沒有另一條路嗎?我記得我也寫過一兩首,那種男子氣的、堅實的詩。張老師堅持說他看見過我寫的這種詩,是那些詩使他對我留下了印象。是從何時起,那種也許是虛張聲勢使我厭煩了。也許我的本性不是堅實的;也許,是越來越增長的對女性和故鄉(xiāng)的溫柔渴望??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沒有想怎么辦,眼下怎樣繼續(xù)。由于沉思和沒有辦法的、近于虔誠的哀愁,那時我的面容想必很感人。老師打破了沉默,問我除了詩寫別的嗎?我輕松了一些,說寫的,最近寫了兩篇散文。老師讓我拿兩篇來看看。我感到他也松了一口氣。我拿著詩本子離開了老師的宿舍。

噴水池邊的我,手里就是抄過了一遍的散文,那也是故鄉(xiāng)的記憶,關(guān)于一家坐落于河口和已不存在的渡口的醫(yī)院、醫(yī)院里的夜晚、夜晚睡著了的小女孩。那時沒有復(fù)印的概念。渡船口醫(yī)院的夜晚是夏夜,水聲很響,卻又總像與春天關(guān)聯(lián),春天四季豆花開了,母親還“健在”,在園中摘長條的四季豆,我摘花。四季豆園邊上有一孔廢窯洞,現(xiàn)在可能還在,不被驚動,是不會自己變異的。我在窯內(nèi)泛紅的土地上站一會兒。母親含著一絲笑意,笑意似乎隱而不露,看我摘的花,又編了花環(huán)。那個夏夜,星星的聲音像水響,水在似乎很遠(yuǎn)、很深的峽谷里,真正的峽谷,下到河床意外廣闊,有裸白的石灘和靠近廢棄小水電站出水口的大片綠草,綠得發(fā)藍(lán)。我們的家面臨河谷,面龐無時不撲上水汽??蛇@會兒我領(lǐng)受的完全是星星的氣息……星星一樣的小女孩,也許還是女嬰,暫時睡在我的懷抱,過不了幾分鐘,她的騰出手為她鋪床的父親,會重新從我手中抱走。啊,這幾分鐘,這極長的一刻,十六歲的我是做了一次父親,還是初次的戀人?我的臂膀可以安枕嗎?她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我,那個摘了四季豆花又一個人下到峽谷的少年,而夜晚在很快流逝,急得找不到口音,還是那么稚嫩,“小公雞嗓”,就不在渡口了,母親不再“健在”。連那種夜晚也不再在那里,隨著小女孩(女嬰)和她的父親離去,我記得她母親那兩年在外進修,難得一見。再見到時她已不認(rèn)識我,幾乎已是少女,怎么能說:我是這個疑惑、沉靜中藏著活潑的少女的父親和戀人??

外面天空卻有滿月,鎮(zhèn)子是平安的,平安得深、遠(yuǎn),似乎永遠(yuǎn)不變……月光又升起在遙遠(yuǎn)的城市,帶領(lǐng)我走過廢然的路,走進教工單身樓,還從一處縫隙跟進走廊,支持我登上黑乎乎的樓梯直到頂端老師門前,并且敲門。如果說到這時,我仍有不可消除的苦難,那一定是因為我自己,不為任何人!

我記得門前近在咫尺有一條狼狗,這條狗正像所有狗那樣渾身抽動著,由它的主人牽出門。張老師說,它算是一條純種狗,鼻子不會哧哧到處亂嗅??墒窃谶@教工單身宿舍樓里,恐怕也只能吃吃米飯。說完張老師就關(guān)了門。那是一個有太多菊花的夜晚,菊花收了一部分進來,還有的仍在窗臺。老師說因為今天下過雨,夜氣較清新,應(yīng)該深深呼吸。

在呼吸中,老師打開了我的散文?!按蜷_”,就像打開心靈、衣衫什么的,使我感到夢幻的氣味。我記得使我安心的是,在老師的閱讀中,一直有和著月光的菊花的清新呼吸,文字不再焦灼。那個夜晚我看來等到的是喜訊。老師什么作家也沒再跟我談。屋子里又非常寂靜,我覺得這次不是藏著絕望。不知怎么,老師又談到我的詩,難道他以為我的詩又有希望了?喜訊是否從那遙遠(yuǎn)的夜晚出發(fā),我指的是哪一個夜晚?在這樣西安的一間筒子樓里,有這么多的菊花,又恰好有多的月光,菊花堆都堆不下,實在不可思議!

在歸途中我忽然想到:我的月光和水聲的詩歌跟同樣是月光和水的散文,為什么一個好一個壞?

我沒想通,加緊學(xué)寫“意象”的詩(不是“歌”)。過了一段時間,我再也找不到那種水流漫過山石的詩歌了,我不止是說在現(xiàn)在的心里,連我以前寫下的痕跡也一概消失了,至少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妹妹和美人魚的幾頁,像寫出來就失蹤了,注定不能長命。我記得當(dāng)時這使我隱隱地惆悵。那座絕望的橋真的足以說服每一個人?我想起了,絕望是蒙克的,橋卻似乎是阿波利奈爾的,它叫“蜜臘波橋”,在塞納河上。

大學(xué)三年級,老師已經(jīng)留學(xué)走了。另有一位張老師,有天讓我拿詩給他看。我的詩那時很雜,就挑揀著抄一個本子,正在抄讓劉牧看見了。他不以為然:?“你以為靠他們能有用?要靠自己,寫,寫了就投?!?/p>

他的話有一種不容辯駁的重量,戳到了我的痛處。痛是因為一位姓李的老師。他當(dāng)時也還是一位研究生,住在“四號樓”,就是研究生公寓樓里。我走上那幢黑暗的,樓道高大得不像宿舍樓,但又極擁擠的樓,來到李老師屋里,他屋里當(dāng)時還有一位女子。李老師只穿了一條短褲,我記得那是太短的一條短褲。簡直是花內(nèi)褲,露出研究生蒼白的大腿,這和那位女性關(guān)聯(lián),就使我不自然。李老師很高興,接了我的詩,就踞在床頭上,又不像只是床頭,而是在床架頂端,那樣高,雖說他應(yīng)該不可能踞在那上面。他看了一會兒就露出致命的神情(那時候?qū)ξ襾碚f致命的神情很多,現(xiàn)在卻幾乎沒有了),似乎是

“這人也寫詩”,這我一下就感到了,不止是絕望,和在那有菊花的宿舍里是不同的,也許他的短褲,高踞的姿勢,更適宜于輕蔑?我逆來順受地向他請教,那時我就是這樣,幾乎是虔誠的逆來順受,我想這使他更不能注意到我受到的影響。但也許這就是藝術(shù):沒有才能,就什么也談不上。

這時進來了另一位學(xué)生,我記得他那壯壯實實的體格,充滿自信的神情。李老師一見他來就松了一口氣,幾乎露出驚喜的神情。他們很快就談起來,我聽著,似乎我生來就抱著旁聽的信念,虔誠而謙卑,李老師也許終于覺察到這一點,他回頭對我說,他(名字我沒記?。┑脑娛呛芎玫?。我說給我看看。我看到了他的詩。在陽光下的睡眠,就是校園中草地上的懶覺和遐思。李老師特別指出的一句:?

以受惠的心情?注視太陽大意是這樣一句。那個學(xué)生剛進來時看了我一眼,可李老師沒有介紹我,他也就一直沒再看我。這時李老師對他說:“他也寫詩?!本瓦@么一句,同學(xué)也沒同我打招呼。我覺得,當(dāng)時我似乎就理解他的態(tài)度,只是理解使我更難堪。他們談得海闊天空。李老師激動地說:“我們這一代人,是吃北島的奶長大的?!蔽矣浀谩氨睄u的奶”使我驚訝而不自然,那時我就是這樣,盡管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北島對我是生疏的,而他們這樣親密地談?wù)撍刮腋械健叭锶ν狻钡慕^望和無言。這句話和剛才那句詩,是我對這個夜晚最明確的記憶,其他的是一種感覺,刻骨銘心的感覺,我的虔誠和謙卑也刻骨銘心。

離開了那里,走到樓口,感覺就淡化了,面對的似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許當(dāng)夜確實在下雪,我記得屋里是寒冷的,但下雪李老師為何會穿著短褲呢?許多年間,一想起他裸露著蒼白大腿的樣子,我就不由心里升起寒意,于是真不知道那是不是夏夜了。

那種刻骨銘心一定是被少年的感覺夸大了,超過了它在人生中本來的分量。我信服劉牧的話,是因為這個夜晚,他們在我面前說著“北島”,說“吃他的奶”,而我對北島幾乎算是無知。我就寫,沒有把詩拿給那個張老師。一直寫到今天,盡管我后來又拿詩給許多人看。我這樣做,也許還因為那個美好的夜晚,有堆不下的菊花,撲面的水汽,女嬰似的女孩和星光,我在那個夜晚,是初次的戀人或父親,同時又是虔誠的孩子。

陽關(guān)

杜甫的朋友中有王維和王維的哥哥王縉,可他一次也沒到輞川去休個假什么的。其實,并非暗中有什么矛盾,可能只是因為那次送別。

岑參第二次出關(guān),高適、鄭虔、老杜都在場,一塊渡過渭河送到咸陽,在酒樓旁柳樹上系了馬,就在下臨大路的窗前喝酒、作詩。這條大道西去直通陽關(guān),早上剛下過一陣雨,路面還薄有濕潤。伸到窗欞的柳梢,青翠發(fā)亮,又像還沒有完全豐滿,特別適合離情,因為離情也要新鮮,不能老一套!可老杜向來看不得新鮮之極的景色,他心里慌又悵然,如六十歲的老翁面對二八少女。王維卻是此情此景的老手。本來,他就是風(fēng)流王孫的風(fēng)格;酒才喝了兩巡,他那首有名的新詩就出來了。這首詩特意描寫了大道上潤濕清新的塵土以及手中酒液,以致后來產(chǎn)生了這樣的習(xí)俗:送別的人們把一撮塵土撒入遠(yuǎn)行者的酒中,告誡他們別忘了家鄉(xiāng)的土氣。

這詩一出來,大家就不能作了。老杜是真喜歡這首詩,大家送岑參上馬,他還心里翻來倒去默念,大家還以為他喝多了,忘了離別的禮數(shù)。岑參可是西出陽關(guān)哪!應(yīng)該折一枝楊柳為別。路旁的楊柳滿身新鮮的傷痕??墒钦哿擞珠L,離情總也摘不完。離別的詩,八九不離十圍繞著“柳”字,有了柳才有酒,有了酒可以離別,無酒不成別情。長安的大街上除了榆樹就是柳樹,柳樹似乎比江南還多。這首包含著柳色與酒意的詩一經(jīng)誕生,就注定不在這家小酒館里,而飛向市街、大道,里巷坊肆,所有有井水和楊柳之處,深閨淺閨,有人聲吟謳的地方,成了這個時代離情別緒的一部分,還將隨著大道、楊柳和酒流傳到時代之后。這是時代最使人懷念,又最令人迷惑之處。

駱賓王四十歲那年,從四川回來,馬上落入長安的困境。他和老杜一樣,日日在大街奔忙,倒有點像他童年的夢境:一個城市,一處大碼頭,碼頭非常長,白光光的太陽使一切顯出金屬色,赤著白熾的腳的孩子從這頭奔向那頭,向海。夢境里缺少夢想,一成不變的大街壓抑得四十歲的孩子快要瘋狂。他覺得青春可憎惡,年齡卻一米也不能修正。

這時,忽然傳來消息:薛仁貴大將軍要出征吐蕃。薛大將軍的軍旅業(yè)績完全是一部民間傳奇,卻沒有任何敗筆。最近這部傳奇更是添上了高潮:薛將軍帶著三支箭去天山。三支箭很快射完了,結(jié)局不是將軍身亡,而是天山低下了頭顱,西域心悅誠服。大將軍就是勝利,就是少年的夢想,駱賓王沒有猶豫就跟隨將軍出征了,這毫無疑問是一次光榮之旅。

但走到河湟,大將軍就與駱賓王他們分手了,要駱賓王他們遠(yuǎn)征西域,他親自率主力插入青海。駱賓王他們沿著千里戈壁前行,在祁連山巨大山影的的庇護下,順利來到西域。進攻安西的吐蕃兵都翻越阿爾金山,趕去對付大將軍,西域戰(zhàn)事一下子完全消失了,緊急的情況似乎純屬虛構(gòu),駱賓王他們只能坐等將軍的好消息。大家雖無事可干仍舊擁有斗志,因為沒有人懷疑大將軍即將獲得的勝利,大將軍時時與“我們”在一起。

在零星的戰(zhàn)斗中,隊伍往往不顧危險,有時是毫無必要地深入沙漠追擊,似乎是一場大戰(zhàn),一場真正的決戰(zhàn),帶來勝利和凱旋,其實只是一種無害的練習(xí)。駱賓王自己抓緊時間,刻苦學(xué)騎戰(zhàn)馬,用兵器,在黑夜里獨自遠(yuǎn)行,既期待著勝利,也似乎在等待不歸的一刻。黑夜忽然露出猙獰面目,勇敢與之搏斗,在黎明前同歸于盡。

等待著,忽然傳來大將軍失利的消息,大將軍在大非川損失了二十萬人馬,本人回京后下獄。這種不可能的消息以不可能的速度和方式傳遍全軍,只有謊言才會傳播得這樣快。這時,勝利了的吐蕃人翻越阿爾金山回來,西域一夜間恢復(fù)了圍困。從這時起,一切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新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開始,駱賓王卻長久耽于沉思,憂郁地思索將軍怎么會失敗,“薛仁貴”這個名字怎么會跟失敗相連,“我們”完全失敗,這絕不僅僅意味一次失利。新的戰(zhàn)事完全不同以往,更不同于渴望中真正的大戰(zhàn):它不是體面的戰(zhàn)爭,不是戈壁灘上的追逐、越過雪山長途奔襲,甚至沒有廝殺,就是有一些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也沒有什么影響,很快為人忘卻,其實只是令人窒息的圍困。圍困有特殊的悠長氣味,聞慣了這種氣味的老兵們說,絕不是今天才有的。傳說中,甚至從班超來到西域之后,這種氣味就越積越厚。隨著大將軍的失敗,它也變得空前濃厚了,就是老兵們也不習(xí)慣,產(chǎn)生了不祥感。圍困開始使人煩躁又無可奈何,孳生了一種狂暴的情緒,大家對它發(fā)起猛烈的挑戰(zhàn),但不久就屈服了,戰(zhàn)爭從大家手頭消失了,追也追不到,只有圍困,就這樣成了“我們”最大的現(xiàn)實?!八麄儭表樌貙嵤┻@樣的圍困,有了口子,很快會重新封上,甚至是像薛將軍平定天山那樣傳奇的勝利,也不能打破圍困。這也許就是大將軍失敗的原因。駱賓王回想他在兩次近戰(zhàn)中看清的吐蕃人的臉,從遠(yuǎn)處看,他們只是一團旋風(fēng)。如果隔得很遠(yuǎn),這股旋風(fēng)就是自然從戈壁灘刮起的浮塵。在近處對視,能發(fā)現(xiàn)這先前遠(yuǎn)景的原因,皮膚找不出一絲有水的感覺,兇狠下藏著另類的渾厚,不是人的渾厚,是戈壁灘上的土塬層。

冬天來臨,圍困像冰日漸使人難以忍受,駱賓王起草那種豪邁檄文的墨水已凝結(jié)成黑色的冰,想不起甚時候動過了,看來主將也失了信心。夜里士兵們圍火取暖,有人像早等著這天,拿出了收藏日久的羌笛。這是從甘肅流亡到陜西,從陜西被遣送到四川的羌人的笛子,士兵們都喜歡。羌笛的聲音像霜,落在營帳上,營帳變得縹緲了,像在一片雪地上漂移。也可以想象這是在一座孤城城頭,敵人長期的圍困在逼近,士兵們眼里卻沒有敵人,只有故鄉(xiāng)。后來枕著鐵槍桿入睡,夢清冷光滑,也許就是死亡在大舉翻越城墻,卻全然不顧。這時忽然羌笛的聲音止住了,那個吹笛的小戰(zhàn)士一聲不吭栽倒在火堆旁,大家一看,他背上已多了一枝箭。大家喉嚨里都吸了一口涼氣,注視營帳外的黑暗。黑暗里跟剛才一樣,什么也沒有。

這個夜晚的一年之后,駱賓王回朝。在進入玉門關(guān)后不久,他見到了第一株楊柳。不知為何,他不再念念趕路,下了馬,待在這棵柳樹下,寬寬心心歇息,有一種幾年來沒有的安全感。從西域出發(fā)時,圍困感還緊跟著他,使他活命一樣急匆匆趕路?,F(xiàn)在圍困忽然一去不返,放眼群山大川,盡是和平的國土,他三年前渴望的戰(zhàn)斗奇跡似的消失了,連親歷了這段時光的駱賓王,也說不清為什么。駱賓王想到了那些和他一同出關(guān),卻不能入關(guān)的士兵。他忽然感到:他們戍守的并不是屬于“我們”的國土。從古以來,從張騫和班超以來,這就是我們陷入圍困的原因。但要是我們都不去從軍,不愿遠(yuǎn)征,只待在家鄉(xiāng)呢?那樣,西域的圍困消失了,這里卻可能陷入圍困。有一天,長安也會成為圍城,哪一棵柳樹下也不能歇息。

但是否我們都去從軍、打仗、出關(guān),長安就不會陷入圍困?圍困一定是從吐蕃來嗎?會不會在我們心里,在我們?nèi)粘5纳钪??這是駱賓王心中無解的疑問。

高適有一次和那時還未貶為龍標(biāo)尉、成為故鄉(xiāng)冤魂的王昌齡,還有前輩詩人王之渙一起在旗亭喝酒。天氣陰暗,像要飄雪。三個人圍著親切的紅泥小火爐,正喝得氣悶。高適不久前的應(yīng)舉又沒成功,下一步還不知去哪里,求得一個幕僚。王昌齡也心事重重。昨天,他在下朝時遇到李林甫,李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叫他身上發(fā)麻。王昌齡想了好久,難道是為李的女婿在禁酒期間私自大辦酒宴,他去辦事撞見了,李林甫起了疑忌?但是他人微言輕,李林甫用得著擔(dān)心嗎?或者是秘書省什么交接文書沒辦好?或者——王昌齡出了冷汗:自己對裴尚書、韋中丞被害不滿,讓他知道了?但李怎么知道呢?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詩也沒作過,僅憑思想能定罪嗎?可是在這個時代,也有一些這種跡象。

那天的酒喝得很悶。王之渙大為掃興,真想抽身走了。這時聽見一陣喧聲笑語,原來是一群歌妓上樓來。

這些歌妓不是別人,而是宜春院里的“前頭人”,在朝會演奏的時候是坐的,面圣是家常。但她們又非常自由,來這里純粹是結(jié)伴游玩。你看她們拿著樂器,卻不為誰佐酒賣笑。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圍著火爐,擺一張頂大的桌子,要酒要菜,扯袖子邊吃邊聊,鶯聲俚語,有不少各地的方言,耳環(huán)跳蕩得健美卻不輕佻??此齻兊陌l(fā)型,也不是什么最時興的墮馬式,或貴妃的盤龍髻,散散漫漫的一頭長發(fā),看來是不講究,但也不是虢國夫人的故意“素面朝天”,像胎里帶來一股男孩氣。一個說:“真是好多日子沒出來閑閑啦!貴妃的大壽,可把我們害苦了!”一個說:“你莫亂說!……昨天你不還跟張家娘子到曲江逛來嘛!”“喲,你吃醋了?我就是看不慣你手緊,守著他,姐妹們都不得沾邊,故意要跟他出去逛逛!——你放心,我們也就是逛了逛?!蓖醪g知道這是她們的風(fēng)俗,把“郎”叫“娘子”的。

喝了幾杯,一個生得修長秀氣的說:“三妹,唱唱吧!”叫三妹的歌妓,生得面如滿月,只顧喝酒。又催她,才說:“你平時在院里沒唱夠嗎?”秀氣的歌妓說:“平時那是為皇上唱、貴妃唱,今兒咱們自己聚會,為自個兒唱,不好嗎?”另幾個說那就唱!都把隨身帶的樂器拿出來,錚錚琮琮地開始了。一個歌妓就開腔:?“玉顏不及寒鴉色……”?

伴奏的琵琶也跟上,酒樓內(nèi)卻似霎時空無一人,充滿了宮殿靜謐的氣息。秋氣落滿宮槐,夕陽轉(zhuǎn)過院落,秋露暗中降臨。天空更清晰深澈,多少世代仰望的哀愁,并不能使它稍微蒙上霧靄。那么那些哀愁歸到了何處,最后的結(jié)晶也許是霜花,六出、見不得日光,在美好的日子一開頭就消逝了。或在井底,凍僵了,結(jié)成深青的冰。也使烏鴉的翅膀寒冷,難以到達(dá)昭陽殿。遠(yuǎn)遠(yuǎn)聽見那里傳來的音樂之聲,可以想見人聲喧騰,貴妃的掌上舞又開始了。誰會注意這千殿一角冰凍的哀愁。還不如化身那烏鴉,還能在陽光下沐浴片刻。但為什么不想到飛去?在酒樓中,渴望的琵琶聲,也會化為寒鴉飛去,把前代的舊怨,和今天的新愁帶進門扉開閉的千家萬戶,盡管酒樓里的人是在找樂子!這就是奇妙的混淆:那渴望著的,是宮女還是詩人?高適和王之渙不大作宮詞,這會兒高適想往后也得試做兩首:那么多化不了的哀愁,誰不想汲取,誰又汲取得盡?只是要小心,別讓那源泉汲取了自己,像恩培多克勒跳進火山口。轉(zhuǎn)眼一看,王昌齡很得意,舉了一杯酒,卻不即飲,悠閑地左顧右盼。王之渙也看到了。兩個人交換個眼色,高適就朝王昌齡說:“你這杯酒可以先喝了,算是你占了一先。我們來打個賭:以酒為注,以詩為令,那些歌妓們唱到誰的詩,誰就可以喝一杯酒。詩多者多飲,少者少飲,無者不飲?!蓖醪g就先喝了酒。

歌妓們并無察覺,隨意吟唱。唱了王維、李白的兩首詩,果然跟著唱了高適的《別董大》。高適喝了一杯。王之渙并不慌。這時,一個歌妓起唱,另一個歌妓吹笛伴奏。笛聲先起,就有千重萬重的秋雨來臨,浸透了酒樓和整個江南。接著歌聲嘹亮地穿出,扁舟沖破雨云,來到吳地。吳地的天空微波如同潭水,春雷之下,隱約可見原野盡處的樹林,延伸入雨云深處。勾踐的遺跡,浸泡于冰涼的水,絲絲匯入無數(shù)河汊,流入長江,如同流入云霄。青山在哪里?清晨送客。就在云山間,人如同山的孤單。但此行的貶謫,不過是無數(shù)貶謫中的一次,眾水中的一水,不必如江水東去的喑聲之悲。玉壺內(nèi)凝結(jié)成冰,優(yōu)裕的生活中埋藏預(yù)兆,和凝結(jié)的考驗,應(yīng)該先行習(xí)慣。這是骨子里的淬煉,何須故作曠達(dá)??

但是離別,離別……冰中的水,水又凝結(jié)成冰,離情堅不可摧。此刻的長安酒樓內(nèi),酒仍含涼意,笛聲遠(yuǎn)去,留下清冷的寂靜。

人間喧囂的賭賽并未停止。勝利者王昌齡劃壁一道,又飲下一杯?,F(xiàn)在高、王二位一起望著尚未飲酒的王之渙,他面前那杯酒更冷了。王之渙在挾花生米,一粒花生從筷尖滑落。他微笑了,不再管那顆花生米,筷尖指著歌妓們中最先說話的那個修長女郎(她至今尚未開過腔)說:“剛才開口的無非是些二流角色。我跟你們打賭,假如一會兒這位最出眾的歌妓唱的不是我的詩,我王之渙就算虛擔(dān)了詩名,從此拜二位為師,再不作妄!”?詩人間的氣氛有一些緊張。王之渙不作詩,這是重大的事,而且詩人一定會說到做到。誰也不能說“算了”,但也不能說“好”,已成險境的事態(tài),就這樣發(fā)展下去。

王之渙看起來很沉靜,心卻飛到了別處,十年前游歷的關(guān)西、河湟。黃河從那里發(fā)源,從天上下降,整個平原在它的浪濤之下,它是神話的河,龍的樂園和葬地,漁人的生死線。在他面前只有托庇的、渺小徹底的生物。尾生的等待,周鼎的失蹤,龍門的夢想,都由河伯在久遠(yuǎn)之前的那個早晨,帶到入???,一去不返。這是分分秒秒發(fā)生的事。河流逝去,剩下的唯有孤城,從若木上升的太陽照耀下,孤城隨著黃昏臨近,越來越像鐵。往西越走越遠(yuǎn),就走入無際的陰沉,無窮的預(yù)兆。在荒原上,只有笛聲撫慰干枯的靈魂。但笛聲也是悲哀的,耽于故地的楊柳之思。它是心有綰系的游魂,不是自由之物!?孤城外出征的隊伍已走遠(yuǎn),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他們消失在漫長的星夜里,萬里長征之后,被關(guān)隘隔斷。秋草有天也會纏上吟謳的詩人的骨頭,在骨頭里仍有直抒胸臆的思鄉(xiāng)曲!聽,思鄉(xiāng)曲不是響起來了嗎?仿佛在萬千濃綠的楊柳叢中,一塘清凌凌的塘水,像那顆來自天方國,曾在長安流傳卻凡眼莫識的“水珠”,又如漂泊在沙漠的摩西的權(quán)杖,使巖石中清泉涌出,風(fēng)沙清澈。

可是,這可能嗎?沙漠上哪來這優(yōu)美的音調(diào)?哦,是在折楊柳時唱的歌吧,為何熟悉。自己已回到故鄉(xiāng),在送別親人;還是正將離鄉(xiāng),接受了一枝楊柳為行李?如果是從自己心中發(fā)出來,但音調(diào)如此柔美,莫非瞬間擁有了更美妙、敏感的靈魂??

原來,這仍是在酒樓里!賭賽正在進行,這歌聲連同想象,是賭賽的一部分,它們決定了賭賽的結(jié)果:他贏了嗎?

他贏了,作為一個賭徒、酒徒和詩人。從小到大到中年,詩人幾乎每天都面臨這樣的過程:從自由的想象中醒來的最初一刻,萬分心虛地面對現(xiàn)實人生,它發(fā)生了變化?變好了嗎,

變壞了?不管變好了變壞了,世界在想象中的一刻已重新變得陌生,詩的想象隔斷了人與世界的魚水關(guān)系,在陌生的激流和潛流、渦流中又得重新熟悉,可以說經(jīng)歷了某種鰓或鰭的退化。在新的競爭中難免輸虧,而再度熟悉比初次更艱難。

這一次也許是回報。在多少年的荒涼之后,在老年,他獲得了光榮的勝利——由歌妓中最美的歌妓,歌聲中最美的歌聲加冕。

朱門

秦地桑葉綠了,秦蠶已三眠。黃云滾滾,是麥浪還是塵土?麥客已出發(fā),由華陰一步步走向?qū)氹u,烏鴉將歸宿。砧聲、石磨、轆轤?最令人懷戀的是正午時光,桑葉綠得發(fā)亮,窗紗濃綠如煙,大地上一片蒸騰的氣味,織布的機聲經(jīng)過了一世紀(jì),疲下來,小下來,終于停了。黃土——綠桑,就是這樣單純,這樣寄托了你的青春和生命!誰在長安待過,盡管長安城擴大十倍,誰也沒法不片刻感到腳下、井中、谷殼里的土地,因此秦川大地是真的,必將產(chǎn)生屬于它自己之物。

杜甫站在秦川大地上,雙腳陷入泥濘,陰雨使他驚心不已。日子是潮亂下去的,像一條雨云一樣永無休止。又近似堆頭很厚的榆葉。

老杜來到長安已有三個年頭。一開場就叫他老杜,約定俗成,其實老杜也有叫小杜的年月,他比永遠(yuǎn)年輕的李白還年輕呢。當(dāng)李白失意離京,在河南遇上杜甫,兩人又同游山東,那時李白的人生已在走下坡路,而杜甫還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老杜的問題是他總有太多的憂慮,而憂慮一部分來自家庭。

那天老杜走過榆樹陰陰的城東,抬頭看到小小的榆錢長出了。猛然想到又該叫小兒子上樹多采些了。去年久雨那陣子,小兒子采的嫩榆錢頂了大用??!當(dāng)然那也可以叫做“嘗鮮”。但老杜的心突然新鮮地發(fā)疼:他的家庭真已下降到“嘗鮮”的地步嗎??也許不算吧;老杜畢竟還在交往王公大人,出入宴會,就在兩天前,庇護人之一韋濟左丞還對他大加稱贊,又請老杜為他的生日寫歌,到時在宴會上朗誦呢。老杜的自尊心經(jīng)常得到滿足,老杜也能經(jīng)常改善伙食。這并不僅意味著老杜保證自己的營養(yǎng),同時也使家里減輕了負(fù)擔(dān)。有很多日子,一大早家里就不預(yù)備他的飯的,這時老杜還不確定到哪里吃飯。如果遇上宴會、慶典之類,一大早就知道今天的飯食在哪兒,一家人就很高興。為難的日子總是有的,宴會不可能天天舉行,老杜交往的圈子不夠?qū)?,有些宴會人家沒想起他,或者想了想又算了,這樣的日子一旦連續(xù)好多天,老杜在家里吃飯的日子多了,那口不大的鍋就不大揭得開了。這時,老杜經(jīng)常性不動腦筋的做法是:到侄孫杜濟那兒蹭上一兩頓。這樣一般也就把宴會和宴會之間的空隙填起了。

這樣的做法一般無須背什么良心上的負(fù)擔(dān)。老杜這個侄孫做個薄書之類的小官,生計不壞,侄孫也是隔得不太遠(yuǎn)的侄孫,老杜還是小杜的時候,外出游歷那些年之前,還在膝上抱過他呢??衫隙胚@天不假思索地去了,卻出了問題。

問題是,當(dāng)老杜按老時間走進那個四合院時,發(fā)現(xiàn)灶屋內(nèi)并未舉火,問題還在于,侄孫媳一見老杜來,起身舀米,揭開米缸的蓋子,卻聽不見米粒流入碗中的音響,反而響起極尷尬的刮缸底聲。緊跟著她就放棄了這個動作,也許是姿態(tài),對著正房喊:“沒得米了,成天多一個人吃飯,米缸空了,你看怎么辦嘛!”聲調(diào)充滿冤屈,激起老杜的內(nèi)疚。問題最后是侄孫在正房里并不答話。這顯然是一個兩難的問題。老杜看無法解決,就悄然退場了。到了僻靜的街上,兩滴老淚就從枯皺的眼中泌出。

但老杜畢竟是樂觀的,他想到最近認(rèn)識的兩個富翁——都是年輕的暴發(fā)戶,新近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可以到那里去試試。年輕人比較豪爽,耳朵也不會那么軟,況且有一個還曾醉醺醺摟著老杜的肩膀稱兄道弟。當(dāng)時一股酒氣讓老杜很不愉快,現(xiàn)在想來卻叫人心里安慰。又有些擔(dān)心當(dāng)時的不愉快,人家看出來沒有。醉酒之人,應(yīng)該不會吧。

李甲家住延慶里,老杜雖然早上只有半個燒餅下肚,努努力也就走到了。果然青磚圍墻高大偉岸,門前兩個家丁如兩尊門神,挺胸疊肚,衣貌光鮮。老杜心里一緊,整整儒冠,心想上身出門的長衫還是看得過去的,問題是今天開始只想到侄孫家里,不講究,穿了一條磨得發(fā)灰的青色袍褲。老杜鼓鼓勇氣上前道:?“請通報一聲,說杜甫來拜。”?“杜什么……豆腐?”人家睨著他。老杜忙糾正:“杜甫,是丞相李林甫的那個甫?!?“有帖子嗎?”?帖子?老杜心里又發(fā)緊。他是有的,但存貨只用到這個月初,還等著過一段手頭松了去定作。“你就說杜子美,啊啊,老杜詩人來拜?!币磺榧?,老杜說了后半句,不免挺胸,神情飄逸,像個文壇老詩人的樣子。但是忽然又覺得不夠,補上兩句:“你家老爺認(rèn)識的。啊啊,在張駙馬的宴會上?!?

在等待之后,老杜終于進門了。主人忙,叫他在小客廳稍候。老杜喝了一碗茶,飽看了一會兒字畫和庭院風(fēng)景。字畫中有一幅是王宰的山水,老杜還曾為他的畫題過詩。此時卻并不覺得光榮。等到茶在肚子里大搞分解作用,腸胃不得不苦苦抵擋的時候,主人出來了,拱手:“老杜啊,我的大詩人啊,什么香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香風(fēng)”讓老杜暗中臉一紅,不過只是一剎那的事,紅也就是針尖那么大一塊,從外面是看不出來的。同時這個詞也刺了他一下,使他猛然提起神,連忙說:“賢弟,今日無事,特來看望你。怎么,不歡迎?”?李甲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正好有個把客人,你替我陪陪,作作詩。我弄不來這事。你上回的詩,人家說真不賴啊。”?老杜對前半句沉默,聽到后半句自動說:“哪里哪里?!币恢皇直垡驯焕罴桌?,進了一個香風(fēng)陣陣的所在,轉(zhuǎn)過圍屏,席已擺開,沒準(zhǔn)已吃了一階段,兩位佳人坐在案首,老杜一驚,正要抽步回避。李甲一把把老杜的半個身子從圍屏后拉出來:“老杜,你那都是舊社會的講究了,封建余毒。現(xiàn)在講究交流,你怎么這樣跟不上時代,難怪你沒有發(fā)!”?

老杜一屁股被捺在椅子上,就算入席了,聽一位佳人嘻嘻笑,另一位卻是團扇遮半面,冷眼旁觀,看來二位佳人做派不同,前一位是楊貴妃派,熱情豐盛;后一位卻是虢國夫人流,而且似以與前者同坐為辱,時時暗示。但以老杜有所閱歷的老眼,兩人路數(shù)究竟相近:既非大家閨秀,亦否小家碧玉,不外是平康坊北里什么“院”什么“樓”,坐了什么檐子、“香車”來的,絕不會是南里。老杜的臀部老像有什么東西在扎,喉嚨里一把野菜要長出來,可是已經(jīng)坐下,李甲正在給二位佳人介紹:“這是圈子里有名的詩人老杜啦!他的詩你們想必聽說過?”?做派較熱情的佳人說:“聽說過聽說過!跟王維一樣有名啦!《長信秋詞》是你寫的吧!好極了,寫的雖是宮里,叫我感動慘,我們院里有時客少了,漫漫長夜,就是你寫的那種意境,那種心境!我太崇拜你了!”連朝老杜翻了兩個眼花,老杜連忙低頭,望著席面上一盤豬肝,顏色紫紅。做派冷艷的佳人斜瞥了前者一眼,眼里盡是瞧不起,輕描淡寫地糾正:“《長信秋詞》,這都不知道,是王昌齡寫的。圈子里講起來,他才是大詩人!”?話鋒一轉(zhuǎn),“這位老杜先生,想必是圈子外的人,‘文壇外高手’吧!”?做派熱情的那位朝做派冷艷的那位(以下分別簡稱熱派、冷派)撇嘴說:?“什么圈內(nèi)圈外,我只愛好純文學(xué)!圈內(nèi)圈外,老套啦!現(xiàn)在講的是自由表達(dá),親密接觸。老杜,是不?”

老杜以為她要帶出一個“哥”字來,神經(jīng)正在繃緊,腳忽然被踩了一下,只不過輕輕一踩,卻使他差點跳起來,這多虧了臀部較為尖瘦,假如略有了彈性,則是非跳起來不可的!老杜自然更為堅決地盯住那盤豬肝,看起來他對食物之外的一切事物毫無興趣。也許李甲注意到了,他一揮衣袖:“啥子老套新套,不講了不講了,上菜上菜!吃飽了肚子才能扭秧歌嘛!”?

菜果真上得不錯,冷盤熱菜都有,酒也很正牌,暖過的,老杜一喝身上就發(fā)熱了,沒準(zhǔn)還對兩位佳人產(chǎn)生了某種欲望,但老杜實在是不會調(diào)笑!面對美色,張開嘴巴,是一口掉了門牙的黃板牙床;緊緊閉上嘴,顯出嘴角的線條吧,又襯得下頜的胡子亂雜雜。冷派還是熱派,漸漸都對“詩人”失掉了興趣,轉(zhuǎn)而偎靠李甲了。三個人交杯換盞,摸東揣西,嗯嗯啊啊的,老杜只顧低頭吃菜,好在他耳朵也背,可是第六感官無時不在發(fā)生作用,食物就在舌頭上變了味。

末了,老杜的肚子基本填飽,腦子從空茫到終于產(chǎn)生了起身的想法,偏偏李甲發(fā)話了:?“老杜,作首詩!”?杜甫沒聽清,手里舉著半盅酒,“啊”了一聲。李甲說:“作作作詩!”?這會兒依偎在李甲懷里的是熱派,她望著老杜張皇的樣子,一下子又來了興致,叫道:“啊呀呀呀,給我作一首嘛!”?李甲打著酒嗝:“就給‘輕舞飛揚’做一首!老杜,這個詠……啥子,就乳房吧!你看她的乳房蠻大的?,一波連一波……哎!你打我干嘛!沒什么大不了!‘痞子?’我不是痞子,我是李郎,李大老爺,‘痞子李’是我沒發(fā)達(dá)時候的舊稱,早不許人喊了,你也沒權(quán),記住這一點!嗯對對,乳房太不文雅。詠個什么呢?就細(xì)腰吧。老杜,你看怎樣,細(xì)腰就細(xì)腰吧!說實話,她腰細(xì)是細(xì),倒還沒有我摸過的南里張家的頭牌細(xì)。要不,詠她這頭發(fā)?這可是最新式的‘倭墮髻’。不行不行,老杜,你非詠不可!你平時的本領(lǐng)哪兒去了?這是在我的席面上。老杜,你看著辦!”?老杜真的為難了:他認(rèn)為自己沒有這方面的詩才。沒辦法,搜索枯腸,忽然想起了某個美男子的一首詩,“荊歌艷楚腰”什么的。充個數(shù)吧,盡管不太般配。這些詞就擦著老杜衰老的詩人齒縫吐了出來??墒沁@時候那位冷派眼皮撩得更高,眉毛冷得更深刻了,李甲看到這情勢,當(dāng)然又得叫老杜賦詩一首。這回就詠“美眉”吧!?更糟糕的是,李甲一招手,進來一個小童,李甲讓他把詩記下。這一下,老杜為妓女作詩的名聲可就傳出去了,他也成了那個“圈子”里的人。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兩首詩都非原創(chuàng),恐怕還要引發(fā)著作權(quán)糾紛,那老杜今天這頓飯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可老杜也沒什么辦法,他也不能現(xiàn)在承認(rèn)自己是抄襲。

因此老杜離開李甲府上的時候,肚子飽了,心卻空了許多。在街上走了一會兒,心情這一空虛,連帶想起了到長安這些年的往事,那些“保護人”看來都不真心實意幫他。懷著致書堯舜的理想,卻陷進一口遺忘的飯鍋里?,F(xiàn)在再看那理想,覺得遙遠(yuǎn),到底和自己是什么關(guān)系,是曖昧的。長安千家萬戶的門戶開閉,不知哪一扇里有秘密、令人激動的前景,心跳的時刻,老杜又會變成小杜;大街上駿馬奔馳,不知哪一雙馬蹄踐起的塵土,含有故鄉(xiāng)情味。酒肉在所有富家的泔水缸里腐爛,生命在一扇柴門后轉(zhuǎn)化為枯骨。

老杜想起了去年大冬天,他在灞河岸看到一具骨頭,沾滿塵土,睡在秦川的大地里,是人的還是豬狗的,難以確定。當(dāng)時老杜認(rèn)為大部分可能是豬狗的。宣傳上說社會治安和救濟措施良好,孟子老有所養(yǎng)、五十食肉的理想已成明日黃花,出門千里不用帶糧。現(xiàn)在他明白了,其實從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它就是人的骨頭,否則它不會勾起他的注意。他只不過在自欺欺人。對人骨發(fā)生懷疑是可恥的事情,何況,他竟毫無理性地把人骨當(dāng)做豬狗的骨頭!就因為那時自己剛剛參加過宴會,肚子是飽的嗎??

你不要為一點小小的名聲,一星半點恥辱的酒肉,就忘了你的使命,那你詩人的生命也就完了。進一步說,你不能由自己的遭遇,看出社會如何不僅壓迫人,還以類似于基因工程的程序,把人改造成扁腦袋的昆蟲?你不能由這塊骨頭的不安,想到白骨如麻的歷史,正在今天的西洱河、幽州上演,就是說你沒有憂患意識,人文精神??

老杜在長安佇立,長安此時是空城。這意味老杜的詩歌第一次超越他青年的局限,到達(dá)了孜孜以求的高度,這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詩歌在一場屈辱后,在有關(guān)一副骨頭的回憶中來臨:?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吟完這兩句詩,老杜仍舊回到家里。妻子說米缸空了——真的空了。老杜想著明天向誰借錢,同樣是窮光蛋的鄭虔嗎,蘇源明嗎?會不會有這種可能——將來有一天,再上李甲的門?在冥冥人世中,即使是這種可能,也不能排除。為此需要印名帖,而這也需要資金。這些都不容易。但是老杜忽然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帶回來一個大千世界。假如再遇到天才詩人李白,杜甫——土地之子,用不著再自卑,而李白也會尊敬他,不再像在飯顆山頭那樣,看到他戴著草帽,容顏消瘦,就作那種無聊的諷刺詩。一個新詩人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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