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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長安古意

在唐詩中穿行 作者:袁凌 著


二 長安古意

高宗在位的最后一年,注定是一個熱鬧的年份。洛陽南邊的嵩山一向不過是和尚念經(jīng)和幾個文人求道的地方,今年忽然大興土木,披紅掛彩,原因是高宗和武后要一起去封禪。

消息一傳開,不少落第的士子和懷才不遇的隱士就早早聚集到洛陽,等待圣駕路過,好獻(xiàn)上精心制作的文章,碰碰運氣。天津橋、平康坊那一帶的青樓和酒樓,都格外繁盛起來。駱賓王也從寶雞趕來這里,等著獻(xiàn)上自己精心構(gòu)思了半年的賦。

但到了皇上駕幸奉天宮的熱鬧日子,駱賓王卻扭頭去了清冷的箕山,看望在那里臥病的盧照鄰。

無法完全弄清駱賓王掉頭而去的原因。線索之一是御駕臨幸東都之時,武三思前來開道,他騎著高頭大馬頤指氣使,可能刺激了徘徊路邊的駱賓王;另外,一些從長安來看熱鬧的人帶來消息說,盧照鄰在長安久病無醫(yī),已回到故鄉(xiāng)箕山隱居,病情更加惡化了。

駱賓王來到箕山腳下,被一道環(huán)形水堰擋住去路。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因為朋友不是一座古堡,不是一處對面的渡口,朋友更像一條大道,讓人自由地行走。在長安和洛陽的那些青春日子里,駱賓王和盧照鄰曾一起有過很多美好的行走。他們感到是在一座世界上最自由的大城市里行走,吟誦,歌唱,并且認(rèn)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因此,駱賓王覺得無法忍受在縣尉、縣丞之類的小官任上長期的生活,自愿離職,正像許多年后高適所做的——他在封丘縣尉的位子上待了三年,終于在一個下午脫下那身綠袍,去長安找王昌齡和儲光羲他們了。

眼下駱賓王面對的是一座古怪的城池,甚至沒有設(shè)置橋梁,而對岸茅屋邊上類似地下掩體的建筑更增添了這一印象。池水來自潁水,潁水通到洛水,洛水通到黃河,直至流入大海。駱賓王呼喊了半天,那邊還是充耳不聞。只是到了最后,才有一個老人露面,他慢吞吞走到渡口,冷漠的眼光投向駱賓王,顯然他已習(xí)慣對外面世界的來客保持這一態(tài)度。

但他忽然神色大變,駱賓王也同時認(rèn)出了他——盧照鄰長年的仆人。

“您還是穿著上一次離別時的青衫?!?在船上他對駱賓王說。

駱賓王上了孤島,急匆匆走進(jìn)茅屋,卻沒有發(fā)現(xiàn)盧照鄰。一瞬間駱賓王產(chǎn)生了很多不祥的預(yù)感。老人向他指點那座地下堡壘式的建筑。

駱賓王心中大震,因為從近處看,那是一座墳?zāi)梗蛔嬲?、用來埋葬人的墳?zāi)埂ky道說他不該在洛陽多停留了兩天?難道他現(xiàn)在能見到的只是這座墳?zāi)沽耍?/p>

老人帶領(lǐng)駱賓王走向墳?zāi)?。這座墳?zāi)箾]有插招魂幡,路上也沒有飄著紙錢,駱賓王想到自己來時應(yīng)該帶著這些東西。他已經(jīng)在心中努力,試圖平靜地接受朋友的死亡,就像他接受過王勃和陳子昂的死亡。

他似乎注定要比所有的朋友們活得更長久,忍受孤獨來紀(jì)念他們的死亡——但來到墳前,駱賓王發(fā)現(xiàn),墓穴是開啟的。

他跟隨老人走下墓穴,開始什么也看不見。等眼睛習(xí)慣了,就看見了黑暗中的床,床上的盧照鄰,盧照鄰扭著頭,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

老人點亮了油燈,墓穴籠罩在柔和的燈光中。這種調(diào)子稍稍安撫了駱賓王心頭的震懾。在這種地方見到盧照鄰,可以毀滅一切舊日長安和洛陽的記憶,甚至否定整個墓穴外的世界。盧照鄰似乎在用匕首對世界進(jìn)行垂死一擊。

“照鄰!怎么會是這樣?”

“當(dāng)我長年累月地躺在這里,望著外面世界透進(jìn)的一絲光亮,我會想:他們來了,從長安和洛陽來了,看到這里,他們感到震懾。這其中有最后的快感嗎?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像你那樣問自己。但隨著時間推移,

黑暗聚集,這樣的問題就消逝了,不值得回答,我甚至也沒有了那種固執(zhí)地要把自己和世界對立起來的意思——那道水,這座墓穴,只是這時我已習(xí)慣了墓穴和孤島的環(huán)境,不想再費事改變而已。而且從我搬進(jìn)墓穴那天起,大概由于見不到陽光,我一天比一天不能活動,現(xiàn)在能轉(zhuǎn)動的只有我的頭部了。當(dāng)然心還在跳動。而且,從這座墓穴的角度看,我非常適合它,它找到了自己的真正用途,我也不愿損害它的這種利益,畢竟我能對世界有所好處的地方已經(jīng)不多。一旦我搬離了這里,勢必造成一起悲劇——墓穴的悲劇?!?/p>

駱賓王發(fā)現(xiàn),他朋友的身體完全讓他認(rèn)不出來,臉上詩情的肌肉也已完全萎縮。眼睛一直在向后退,退回到筋索和骨頭的深處,在那里,失掉了多余的眼風(fēng),緊緊收縮、凝聚,最后成為致密的火——肉體深處的星星。只有在那遙遠(yuǎn)的燃燒著的星球深處,駱賓王能夠找到他原來的朋友盧照鄰——經(jīng)過多年離散,我們終于來到朋友面前,卻發(fā)現(xiàn)還須到最遙遠(yuǎn)的星際去尋找,我們此前千山萬水的跋涉不過是個開端。

這是否智慧的火?它能不能看透駱賓王未來的遭遇??

“不,你以為我是一個殘廢的先知,站在他同胞傾頹的城市廢墟上,眺望拯救和懲罰的日子,也許還會有詩歌和傳記?你以為我因為殘廢和預(yù)先身處墓穴,就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能力,在這里有多少殘缺,在那里就有多少完滿?不,我這殘廢深處僅余的智慧,只夠用來盤點記憶,聊以自娛。

“你認(rèn)識劉希夷嗎?他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年輕,從洛陽城南的花街柳巷中走出來,兜里還揣著一方妓女月英送給他的繡帕,她請求替她寫一首《白頭吟》,送給她負(fù)心的情人。為了這首詩,月英當(dāng)然不會僅僅用一方繡帕來答謝劉希夷,繡帕不過是用來回味的。因此劉希夷走出巷子的時候,內(nèi)心和身體上都還充滿著甜蜜慵懶的回味。但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因此他的頭腦已經(jīng)開始構(gòu)思這首詩。

“那是洛陽的花落時節(jié),百花爭艷,當(dāng)時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到處一律種牡丹,鏟除其他花草——武后這次來到洛陽,牡丹花怕是種得更多了,別的花差不多絕種了吧?不時有落花飄到劉希夷肩上,又從肩頭跌落,落入他身邊的溝渠里流走,這些落花就在劉希夷思想中被隨意撿起,成為那首詩歌的材料。它們將堆積成一出流行的傷感場景,傷感劇的主角就是月英。這種甜蜜蜜的傷感堆積起來很容易,劉希夷想在吃飯時借著酒味寫成。

“但走著走著,也許因為劉希夷無意離開了大道,走到了荒僻小徑,也許是他的思路沒有設(shè)防,越走越遠(yuǎn)了,他眼中的洛陽開始變成另一個樣子。在這里,伴隨著百花落下的不是甜蜜的眼淚,卻是沒有水分的黃土;北邙山墓群一天天在擴(kuò)大,與旁邊活人的世界一起繁盛;一個人在有史以來最寬闊的大街上走著走著,忽然會走投無路;往日斷戈銹矛的尖頭埋藏在人們腳下,而人們又在揮舞著新鍛的戈矛。這出鬧劇其實是一個真正的悲劇舞臺,主角已由月英換成了劉希夷。他要導(dǎo)演自己的悲劇,組織落花、黃土、松柏、愛情、肉體這些素材,構(gòu)造出死亡:

今年花落顏色改,

明年花開復(fù)誰在?

……

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你知道那以后不久,劉希夷就死了,死得非常離奇。巡夜者發(fā)現(xiàn)他的嘴巴被一包黃土堵住,也許黃土上還飄了些落花。流言風(fēng)靡了洛陽城?!?

“對。我前幾天在洛陽,就聽說宋之問因為喜歡那兩句關(guān)于死亡的詩,仗著是劉希夷的舅舅,強(qiáng)行向他索要,劉希夷不肯,宋之問竟然用裝著黃土的蛇皮袋把他悶死了。這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不過還是為他招來了惡名,他往后的流放和被殺,跟這也有關(guān)系?!?

“宋之問雖然殺害了劉希夷,卻并沒有真的得到這兩句詩,因為誰也不承認(rèn)宋之問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其實我想,劉希夷拒絕他舅舅的真正原因是,他明白這并不是他個人的詩,他無權(quán)贈予任何一個人,而且還想讓他舅舅盡量遠(yuǎn)離這首詩,因為它是自行流傳的災(zāi)殃,一開頭是愛情和春天,中心卻是陰謀和死亡,以后,還有流放和殺戮?!?

“我也曾像劉希夷那樣年輕,擁有美好的熱烘烘的身體,清爽地走在長安大街上,就是那條寬得不必要的大街,你還記得嗎?我們曾一塊去看王勃斗雞?”

“對,那時他是沛王府的斗雞事務(wù)總管?!?

“雖然你離開長安的日子比我還長,但你一定清晰地記得我們踩在腳下的那條長安大道。那條大道不如說是無限延伸的廣場。因為它寬得離譜了,任憑整日里車馬轆轆,紅塵滾滾,依舊只把大道的靠中心線部分踐踏出了車轍和足印,那些靠邊的地帶長滿了草,居民們又把這些草地辟為菜地,出現(xiàn)了連片的城中村。當(dāng)時,一塊塊菜地開滿了油菜花,而馬車從菜地旁奔馳而過,我們就走在滾滾風(fēng)塵和鄉(xiāng)村的寧靜之間。我們的目光和腿腳都很自由,不由感到這是屬于我們的廣場。但是我們忽然碰到了長孫無忌家的車隊?!?/p>

“對,他家的馬隊一來,寬闊的大街頓時變窄了。”?

“是的,我們一瞬間就被籠罩在塵土中,連彼此的面目都看不清了。我憋住氣,瞇著眼睛忍耐,指望車隊快些過去,車隊卻沒有完頭。到后來,我感到面對一個飛旋的輪子的世界,眾多的齒輪一個套一個,一架巨大的連綿的機(jī)器,不知從哪里獲得了永遠(yuǎn)不停的動力。一旦卷入這些輪子,凡人就會粉身碎骨。

“當(dāng)一切突然結(jié)束,我無味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卻發(fā)現(xiàn)地上多了一樣?xùn)|西,竟然是一把女子用的團(tuán)扇。雖然沾了些灰塵,綢質(zhì)的扇面還是光潔如新。于是我想起剛才飛旋的輪子中閃過的,依稀有一張女性秀美的面龐,在紅塵的味道中,似乎還有過一陣芳香?!?/p>

駱賓王說:“那也許是她故意遺下的吧!你沒聽說過韋護(hù)的故事嗎??這是我們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

“但那時不是黃昏,也不是在曲折、深情的小巷。我正在看那柄扇子,一個穿紅袍的公子模樣的人疾馳而回,舉起馬鞭吼道:‘大膽狂徒,竟敢竊取丞相家眷的扇子!’?

“我本能地非常氣憤,昂首抗議:‘這是我揀到的!’

“‘什么?還敢狡辯!你們是什么人?’?幾匹馬已將我們圍住。馬蹄得得貼身響著,踐起干燥的塵土,還聞到馬鼻子呼呼的氣息。

“我在這種混合的氣味中,憤怒得失去了理智,仍舊緊攥住那把扇子。這時你卻拍拍我的肩膀,取去扇子恭敬地獻(xiàn)給公子,還說:?‘我這位朋友不知高低,頂撞了丞相府的大人。他確實是無心揀到團(tuán)扇,并無存心損壞,現(xiàn)在奉還,乞求恕罪。’?

“公子瞪著眼問:‘你是什么人?’?

“你說:‘我是一介布衣,叫駱賓王。這位朋友現(xiàn)為鄧王府典簽?!?

“公子哼了一聲,接過扇子,一幫人馬疾馳而去。

“你沒怎么安慰我,只是等著我的憤怒慢慢散去。憤怒確實消散了,但自由的感覺卻不存在了。整個長安也在這一事件中變了樣子。接下來,我們有意無意貼著菜地邊緣走,我們不再隨意四面眺望;我的長安原來毫無意義,它被這樣一個情節(jié)揭穿了。那我們往下的行走還有何意義呢?

“但我們?nèi)匀煌白?,因為暫時還不知道,如果一旦不走,或者干脆不能走,還有什么事可干?!北R照鄰說。

倆人走到了西市街口,那里與大道形成鮮明對比:空間在人們無止境的擠壓下極端縮小,變形了,窒息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把呼吸交給中心那個圓洞,一切都是向心的,在中心兩只雞在搏斗,像一只眼睛里的兩個瞳仁,一根燈焰上瘋狂的兩朵火苗,勢不兩立。

駱賓王回憶:“不知誰的手在撥弄,使這里的空間、時間和人,都在向心運動的擠壓中變得越來越瘋狂。在遲到的我們看來,那是一個深淵,所有的水流都在旋渦的吸引下流向中心;它又是一個輪盤,輪盤上所有的人和畜生都被釘在中心的圓釘——也就是雞的嘴尖上。這是長安的一種新興運動,比天下大同的口號更能團(tuán)結(jié)人心。但也有一些人偷偷預(yù)言,這運動可以亡國破家,他們的聲音很小,因為怕犯眾怒。

“也許這里只有一個人,一只眼睛,只有一種沉默和一聲最后的叫喊,隨著這聲叫喊,已經(jīng)成為‘一’的一切忽然爆裂,從中心噴出無數(shù)喜怒哀樂,每個人的臉都如劫后重生,顯出了活生生的大千世界。

“這是因為,主持人已宣布斗雞結(jié)束,旋渦的中心破滅了,不知是哪家的雞羽毛剝落,淌著一只雞所有的鮮血臥倒在地,而另一只外表境況看來差不多的雞則引吭高歌。

“一時間,失去了向心力的人群不知下一步該干什么,只是咕咕地談?wù)?,交頭接耳,又一起仰著脖子等待什么。有一些人走散了,我看見王勃從最中心走了出來,低著頭。

“今天參賽的兩只雞事先廣告過了,是英王家和霍王家的雞。看來落敗的是王勃的愛將‘鳳頭’了,他曾屢次向我們吹噓這只雞的本領(lǐng)。不料他走到我們面前,忽然昂起頭,似乎事先看見了我們,大叫道:‘我要討伐英王的雞!我要用我的筆做武器,來討伐這只兇惡的雞,這個兇手!’?

“王勃的身上和臉上都有雞毛,但他昂起的臉依舊英氣勃勃。這是他的特點,正是這一點常常使我入迷。那一次送杜少府去蜀州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惻惻惜別,離亭酒席上的氣氛格外低沉。不料王勃端起酒大聲朗誦:‘只要我們珍惜彼此的友誼,雖然遠(yuǎn)隔天涯,也如同朝夕相伴。男子漢們,收起你們的眼淚,在面臨抉擇的人生路口,不要像女人們一樣沾濕了手帕!’我沒有看過他斗雞,但我想,他在斗雞場上肯定也像一個英雄,跟當(dāng)年李靖將軍在高麗戰(zhàn)場上一樣??上У氖牵麤]有機(jī)會上陣殺敵?!?/p>

盧照鄰仍舊望著遠(yuǎn)方,眼底的余火漸漸消逝下去,卻又慢慢生長起來:“是啊,我們從來沒有得到過上陣殺敵的機(jī)會,卻都忘懷不了那種英勇的姿勢,因此人們給了我們這個稱呼:詩人。我們喝了一場酒就散開了,王勃忙于去寫他的檄文,你想繼續(xù)喝下去,我因為路上的遭遇心里不平靜,想早早回去。

“不愿經(jīng)過上次受辱的地方,我選擇了經(jīng)過崇福里的小巷,卻沒想到這條路要經(jīng)過丞相府。等到我想起的時候,已經(jīng)離丞相府大門不遠(yuǎn)。

“剛想收腳回頭,卻看到這里情形不同尋常,披著鐵甲的士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府門,這些士兵顯然都是御林軍。接著我看到了一溜囚車,它們的口全都張開著等待囚徒。我聽到大門里有驚慌的叫喊,有哭泣,還有兵士高聲的叱罵,這種聲音從森嚴(yán)的丞相府傳出,因為不可思議而飽含著恐怖。

“我下意識躲在一棵樹后,看到士兵從府門押出很多人,有老人、婦女和孩子,也有年輕的男子,我在其中認(rèn)出了大路上向我揚起馬鞭的那位公子。他戴著重鐐,紅色袍服也被剝?nèi)?,在沉重的鐐銬壓迫下,但更可能是在無形的猝然重?fù)粝拢?/p>

他曾經(jīng)過于挺直的腰板佝僂了,不過剛成為囚犯幾分鐘,他的臉上已經(jīng)完全顯出了一個囚犯,甚至一個死囚的標(biāo)準(zhǔn)顏色——死灰。相比之下,那些哭哭啼啼的婦女顯得對自己的命運領(lǐng)會得遲鈍些,她們總是這樣,還沒有感覺到全部,卻急于表達(dá)了。

“公子低下頭鉆進(jìn)囚車,囚車轆轆開動,婦女則被趕上大車帶走。這些大車和囚車走的方向相反,朝我這邊來了。大概因為她們要去的地方是教坊,或者邊疆,而那些男人,她們的父親、兄弟、丈夫或兒子,則被送往刑場。我搞不清這算是對女人們的仁慈呢,還是格外殘酷。這時我終于明白,長孫丞相家被抄了。

“我忽然想起那個模糊不清的傳聞:長孫丞相位高權(quán)重,則天皇后因為他反對她立后,一直想除掉他??磥恚裉焖K于出手了。

“那些載著女人的大車駛過我面前時,我茫然地望著她們。忽然,有一道目光和我對上了,那張和遺落的團(tuán)扇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紅塵中閃過的臉龐!

“她像是認(rèn)出了我,可是我們的目光只能交會這一剎,士兵已經(jīng)發(fā)覺,我不得不觸電一樣垂下眼簾,感到她的目光向我求助。

“大車轆轆駛過了,電擊卻穿透我的身心。她是誰?她怎樣遺下那把扇子?是她故意的嗎?她擁有多么迅疾的眼力,能夠辨認(rèn)出紅塵中的我?那她為什么又讓兄長來討要?也許,那公子的斥責(zé),以及問名字,也是她安排的一種手段?也許,就像在某個黃昏,一切本來還該有下文?

“但眼前的事變使一切失去了意義,它也使我在大街上遭遇的恥辱,使我內(nèi)心的憤怒,還有我的行走虛幻如煙。我只剩下了證實某件事情的念頭。我加入了斗雞者的旋渦,我低著頭在大街小巷疾走。

“終于有一天,這條大街徹底變了樣,走著走著,它在我面前豎了起來。

“于是我們的分別也來臨了。你還記得吧?當(dāng)時王勃剛剛從沛王府被趕了出來,脫下那身斗雞服,換上以往的青袍,準(zhǔn)備去四川找杜少府?!?/p>

“記得,完全是由于那篇檄文,他筆頭雖利,卻忘了討伐的對象不是一只雞而是王府,即使這是一場開玩笑的戰(zhàn)斗,人家卻不會原諒他,因為人家可以默許、甚至提倡斗雞,卻絕對不許人對此有幽默感。檄文送給了皇上,龍顏一怒,王勃只好走人。”

火苗的微光在盧照鄰眼底消退了,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像秋天渠中的水:

“那時,我們也都要離開長安。我想找個地方安靜地讀書,

而你一心要去西北從軍。我們幾個人在長安的好日子就這樣結(jié)束了,回想起來,我們可是一起干了不少勾當(dāng)。北里南里的少女們都記得我們,還允許我們寫詩掛賬。并沒有什么人逼我們離開長安,問題是我們已不知道在這里做什么?

“那一段酒樓和飯館里的氣氛明顯不同以往。存在著一件事,人們都不愿說明的事,但又不想讓它完全消失。聽起來,他們談的都是些家常話,胡地的女子啦,將茶葉泡著吃的新式喝法,走馬、斗雞,薦福寺里最近添了不少和尚,現(xiàn)在當(dāng)和尚有多吃香,等等。但即使初到長安的人也能聽出,他們舌頭下?lián)芘钠鋵嵅皇沁@些雞毛蒜皮,而是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像一枚皇帝賜予的棗核,不斷地被舌頭搬運到嘴邊,但就是不能出口:丞相被處死和抄家。其實長安人早已習(xí)慣了各種突然事件的敲擊,丞相倒臺不過是比較大的一件?!?/p>

“要不了多久,這種敲擊就會變得柔和,失去的語言重新找到了,不過是通過一些拐彎抹角的途徑回來,人們重新對世界獲得表達(dá)能力,并且擁有這個無常的世界。就像眼下,他們嗡嗡的閑談以含而不露的敘事技巧占有這座酒樓,而我們喝完了自己買來的酒,只能起身下樓,各奔東西,連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駱賓王說。

“我當(dāng)時想,這世界留給我們的只有行走了。卻沒想到,我連行走的自由也會很快失去。那次離別后不久,我就中風(fēng)了,顯出半身不遂的跡象。這樣,我就真正面臨著那個問題:一旦不走,還能干什么?

“很少有人真正面臨這個問題。有的人一生都在行走,比如你。有的人停下來,因為他不想走了,他想要的東西就在腳下。因此我基本上是獨自面對這個問題,沒有前人的思想資源可用。

“我嘗試著治病,為此回到了長安,當(dāng)時神醫(yī)孫思邈在那里,我抱著一絲希望。但他也沒有治好我。我又去太白山學(xué)道,這時我已不純粹是想治好病,因為這種希望日見渺茫,我想尋求一些新東西,彼岸世界朦朧地向我招手。在清凈的生活里,在與自然無言的默契中,也許我能獲得新的機(jī)緣,擺脫身心的病痛。

“但是由于急功近利,我服下了劣質(zhì)丹砂熬制的丹藥,朱砂毒害了我的嗅覺和腸胃,也刺激了眼睛,幾年間我動不動就嘔吐、眼淚鼻涕交流,呼吸和鼻涕中都散發(fā)出朱砂的辛辣氣味,這讓我生前就墮入了痛苦的地獄。

“當(dāng)我的病情日漸加重,我明白了求道徒勞無益,也許這是隨著肉體干枯和讓步,僅剩的一點智慧開始蘇醒。我來到這里,住進(jìn)了茅屋。

“開始,我還給一些舊日的熟人寫信,請他們寄些錢來買藥治病,或者來看我。等到他們來訪,我卻覺得不勝厭煩。我明白我已經(jīng)不適合和世界有何聯(lián)系。我用那些善款疏通了潁水,把這里變成了一座孤島。

“但是這一舉動引來好奇,不少人總站在對岸眺望,似乎這是新添的景點。我就造了這個墓穴,躺到黑暗里,和外界隔絕。

“奇怪的是,進(jìn)了墳?zāi)怪?,我的心忽然平安了,不再莫名煩擾,甚至肉體上的痛苦也減輕了,不過是一種混沌的痛苦,就像還未出生時在母體中的情況。智慧從干枯的筋肉深處醒來,觀照過去的事,唯一的意義是打發(fā)剩下的時間。在黑暗中凝視長安,我感到那里發(fā)生過的,不是完全的真實,也不是虛構(gòu)的詩和故事,而是一段寓言,可以把它叫做:長安古意。”

盧照鄰?fù)V沽酥v述,坐回到黑暗中,駱賓王也離開了那里。兩個朋友再未見面,駱賓王下落不明。聽說他參與了反叛,卻又自我流放,決意走上與友人完全相背的道路。

長安城里的事說不完。劉希夷被謀殺之外,還有《春江花月夜》的夢。從那個隋煬帝,從一個亡國之君開始,可想而知會帶來什么。只要在那個夜晚沉醉過,誰也不能自贖,從奴隸到皇帝??蓧暨€要繼續(xù),皇帝叫人開鑿了有點江湖氣味的曲江池。借了長安的光,那里遇上好天氣還是蠻有真實感的。此外還有一些陂,一般在黃土地中央,泛舟的同時可用于灌溉。這些水使韻律更柔和,高樓上夜晚的思念更動人,全城的搗衣聲更光滑、清冷,連成一片。

長安有灰塵撲撲的親切街道。走過一些小巷,有那時就非常古老了的榆樹。其實榆樹還不很老就變成黑色,甘愿擔(dān)當(dāng)老人的角色。平康坊讓人快樂,在南里、中里,許多宅院的白色粉墻門首挑著紅紗燈,還流傳著非常動人的故事。一天早晨,經(jīng)過一夜大雪,平康坊像整個長安城一樣被厚雪封了街。這正是一個袁安自愿閉門家中挨餓的天氣啊。妙香院的頭牌妓女李娃起了床。天色已大亮,可她依然是這院里起身最早的,打開大門想看看雪城。她發(fā)現(xiàn)門首躺著一個人,蓋著兩件破衣衫。李娃生了憐憫之心。一瞧面容,她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這不是兩年前,包了我一年的鄭生嗎!他是不是為我落到這個樣子的?”

一場舊夢從此重溫……這樣的舊夢,比較不出名的有無數(shù)。在落滿榆錢的黃昏街頭,也許總會有一輛蒙著紗幔的車,紅燈暈亮了一小塊地面,侍女,緩緩行駛的車輪。現(xiàn)在又有了斗雞。斗雞真是“烏拉!”它使緊張的心情放松,讓高等游民和底層渣滓一樣有事可干,使國民的精神有所寄托,極大地加倍促使女性溫柔敦厚,男性剛猛堅毅,令家庭和睦,百業(yè)興旺,治安好轉(zhuǎn),都城名聲遠(yuǎn)揚,萬邦來朝。舉國風(fēng)行,皇帝首開其端,李白也偶爾涉足;可是李白還是李白,他身上的細(xì)雨、明月的氣味遠(yuǎn)未消失,令那些業(yè)內(nèi)人士受不了,不久就教訓(xùn)他懂得居長安之不易,地點是北門。

詩人剛剛賭勝一局,卻猝不及防就失掉了雞,自身被人群圍裹,危在旦夕。人群密不透風(fēng),明月和細(xì)雨馬上要受到踐踏,就像長安的大道,“會不會揪頭發(fā)呢?會的,一定會的。他們一定會這樣!而且會吐唾沫!”

會吧?李白也不由心生猶豫:是堅持做總是被人所困,卻又獨下城池的魯仲連,還是模仿先圣,浮于海以避之呢?暫時還沒有想到阿Q——

此時,朋友們恰如佐羅的救兵,在關(guān)鍵時刻來臨。李白是像最后一個騎士那樣矯健地上馬飛奔而去,還是像嬰孩摩西那樣被雜草偽裝著帶走了?就像他第二次離開長安,是“賜金還山”,還是罵著娘、嘔著酒物被驢背馱走了?“世界就這樣結(jié)束”,是“砰”地一響,還是“噓”的一聲?請注意,這一表態(tài)至關(guān)重要;在沉思之后表態(tài),在感情低沉的日子里表態(tài),在真正的逃亡中也要堅持表態(tài),對著當(dāng)初出走世界的器物——月亮和風(fēng)表態(tài)。因為李白的堅持不懈,他終將脫離不慎涉及的斗雞者身份,進(jìn)入詩人的行列,成為無窮盡的“長安古意”的一部分。

有些詩句到今天還鐫刻在曲江池頭。在我和當(dāng)時的戀人,后來的妻子談戀愛時,當(dāng)一個“新”的更自私的時代里,“自私自利的少年”可以“望著自私自利的少女一陣戰(zhàn)栗”,同時說不定還會在自私自利的少女身上激起同樣反應(yīng),我們選擇了曲江來使戰(zhàn)栗和解。在那里,我們像心胸大度那樣漫步夕陽,走在那據(jù)說是起初荒廢了,后來干涸了,再后來種上莊稼,麥穗取代楊柳迎風(fēng)搖曳,后來麥穗又被戰(zhàn)馬的鐵蹄踏平,后來戰(zhàn)場又消失了,完全被遺忘了來歷,再后來又被記起,開發(fā)出來,我們作為游客和自私自利的少男少女來涉足的曲江池。我看到了石碑上的詩,一下子就和頭腦中的對上了號。

當(dāng)然,這些石碑是替代品,開發(fā)商們的把戲,不久前才刻上去的。我們漫步的曲江也是替代品,就像西安替代了長安。并沒有池子,只有一塊石碑,一帶圍墻??晌乙部梢苑瘩g,說曾使詩人們朝思暮想、留連忘返、忿忿不平、夢想成真的曲江池也是替代品,是一個朝野的把戲。高頭大馬的游行,亭壁上的題名,垂柳下的饗宴,這些也是替代品,包括宴會上那些按部就班押韻的詩歌,它們倒是可以用來填湖。

詩人王維就遇到過這種情形,因為他是進(jìn)士。那一年皇帝還復(fù)活了久已作古的柏梁體(實際上就是讓臣子對他按韻拍馬)。依座中真正的詩人王維看,這是在拿針刺詩歌的中樞神經(jīng),在詩歌中制造安定藥片,和在一趟詩歌的地鐵中放置“沙林”??墒撬⒎遣环陥鲎鲬?。

因為,什么是詩,什么是長安古意?這問題在詩歌繁榮的年代,已變得越來越不起眼而無解。人們用詩歌來交際,來為宴會助興,甚至助產(chǎn);在詩歌的腿上拴馬,登上詩歌的樓飲酒,在詩歌的茶點和詩歌的調(diào)味品之間,計算詩歌的回合;在詩歌的敲門磚上和從成功了的詩歌的朝笏上到失敗了的詩歌的板子下,人們領(lǐng)受著渴望、失意、快感和苦楚;詩歌的臀部挨了詩歌的板子,還得由詩歌的頭腦獻(xiàn)上詩歌的謝恩。

再說王維自己就有“前科”,他十九歲時少年氣盛,急于入仕,打通玉真公主的門路時,可以說完全是靠了詩歌的裙帶關(guān)系,雖然那漸漸變成了一段佳話。

長安古意有風(fēng)絮飛揚的開頭,有詭計混合著悲哀,悲哀攙著瀟灑,傳到李白和王維們的年頭,詩人已無與倫比地走紅,而前代詩歌如風(fēng)過耳,詩人孤立無援,近似灞橋風(fēng)雪中的柳樹。

有時候,詩人們自己為活在這樣繁榮的時代,不由心滿意足,豪情萬丈;但另一些時候,他們腦中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長安古意的一個門徑,一塊敲門磚,第一個想要使用這塊敲門磚的劉希夷已被土塊壓殺。當(dāng)這種疑問占據(jù)了心靈,詩人們除了離開長安,像王維這樣一直住在長安或洛陽的人,就只能擺脫日常寫詩由仆人記錄、謄清、裝裱的良好習(xí)慣,擺脫雕版的偉大貢獻(xiàn)和押韻的技巧,在心里默念那兩句詩:

在一個詩歌的時代,

詩人何為?

扯動詩歌的根就牽連到世界,提出諸如這樣一些詭計似的問題:月亮是不是替代品?搗衣聲和高樓上的思念呢?古道旁折的楊柳枝?發(fā)臭的酒肉和凍死的骨頭是不是假象?回答得不好,詩人們面臨尷尬:月亮變成月經(jīng),思念化為私通,正在發(fā)臭的酒肉和正在凍死的骨頭很可能發(fā)出聲來詢問。

這個堅定地回答的人是個小官,叫陳子昂。

有人說他有治國之才,但這一點從未獲得證實。印象中,他對著一片蘭葉吐露心聲,使得每一莖草尖不光為自身生長,漸漸無邊無際。走進(jìn)每一毛梢,青潤蒙蒙,且在不停地褪去陳腐的敗葉,拔出新生的節(jié),越來越簇?fù)恚拖窬奂谖髂紊较碌拿癖姟?/p>

可是最初,在幽州的高臺上,還非常孤獨。

大澤中的風(fēng)吹來,酸棗棵起伏,感到北地空間的廣大無垠,又送來易水的氣味,似乎荊軻還正在那兒出發(fā),去完成一項不可能的任務(wù),就像小官兼儒生陳子昂不可能影響外戚兼將軍武攸宜;在強(qiáng)盛的部隊之中,儒冠的詩人總像一位陌生的使者,委派他的人已將他遺忘,他為何來這里?就像走在茫茫的白草間,而非在心愛的竹林里。

后來就是狹小的牢獄。馬桶放在進(jìn)門臺階的右邊,鐐銬在左邊,在陳子昂的大腿周圍,大腿已經(jīng)潰爛,膿血在干草上。

神志近于昏迷,不再回念一生??h令段簡的相貌變成了溫順的牛頭馬面,照拂他喝下失憶的湯。在黑甜的最后一瞬,腦中又閃過蘭叢的青蒙,沁滿似乎是“啊”的驚嘆,或喜或悲。

答案在干草和殘羹之中,

答案在于空洞的追問、在于風(fēng)。

當(dāng)街道上天馬和驢奔跑,

當(dāng)風(fēng)雪拍打親人們陌生的門,

當(dāng)濯纓,江水在腳邊流淌,

答案在于風(fēng)、在于水的聲響。

寫不下去的一行詩,

幾代人珍惜的一個缺憾,

在于長安古意。

一張張疑問的嘴埋入泥土,

當(dāng)你面對田野暫時佇立,

感到土中的嘴,

要說出風(fēng)中的事物:

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

有一次,我在西安郵局里凝視一副巨大的地圖或國畫。黃河經(jīng)過崇山峻嶺入海,衛(wèi)護(hù)或阻擋這土黃、粉紅一片的是層巒聳翠;墳?zāi)苟甲兂尚』t,依稀散布在“八水”兩畔,直到那長長山坳的發(fā)源。在那里,長安在溫潤之中,宮墻的鵝黃融入嫩綠,源頭遮掩于一片溫潤。有高起的復(fù)道嗎?有子美登上高塔眺望的秦川?那木結(jié)構(gòu)的塔樓,旮旯拐角、樓梯處肯定藏有千年之謎。而到樓頂所見又定完全不同。

一個正月的日子,我坐火車——一列長長的鐵甲車經(jīng)過關(guān)中大地,懂得了“秦川”?;疖囋阼F軌上疾駛,滑行,鐵壓榨黃土,鐵與黃土的對比悠長強(qiáng)烈!

每一接茬的路口,有狹徑對直深入,切割原野,否則,原野那樣龐大、無所顧忌地裸露著黃土坷垃,沒有一滴水,除了一兩處機(jī)井旁積潴的污水。土壤可以說一捏就會成干粉,隨風(fēng)飛揚。那個干渴的原野,容納的是青色、灰色、紅色、綠色,布衣裳,質(zhì)地和皮膚一樣粗,和身材一樣質(zhì)樸的行走。忽然田野上的一塊塑料膜,關(guān)聯(lián)于聚苯乙烯燒灼畫,大師或工人顧德新。已經(jīng)是一個垃圾填埋場或圈地運動??但也可以說還遠(yuǎn)得很,有些東西從未改變。包括“塬”這個字,大概是關(guān)中獨有的,特別加上土旁,強(qiáng)調(diào)千年堆積的厚。我的一個同學(xué)是杜陵塬——也就是杜牧故鄉(xiāng)的人。有一次我去找他,黃昏爬上高高的塬壟,玉米已經(jīng)有一人高,塬上只有莊稼,村莊都隱沒在川道里,可以看出土層厚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屋頂,又有多少代屋頂掩在土層之下。曠野寂靜,同學(xué)的表情忽然神秘起來,他側(cè)耳傾聽,問我是否聽到古人在玉米林中走動。他讓我留心分辨深處的沙沙,哪些是植物的摩擦,哪些可能是人的響動?!坝腥寺牭竭^杜牧吟詩,他和其他兩個人在玉米地深處喝酒,早上玉米地里一股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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