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鶴樓
[李白:]
我和孟浩然來到黃鶴樓,大江奔流,淹過許多孤島。在長沙洲間,在綠得如發(fā)泡苔蘚的兩岸間,夢想的早年有無限的遠(yuǎn)方。雖然有了屈曲,還可以重新上路。
片片粉黃的葉,粘連著粉,像蕨,這是三月的煙花。花瓣漂流于大江,對于花瓣來說,深色的碧綠令人畏懼。對于出發(fā)的小小花瓣來說,江就是出走,舉起失蹤的旗幟——片片布帆。目不暇接的溝汊與灘涂際會,榮或辱,都付與現(xiàn)實,只把自己完整地剩下,交給風(fēng)。
遠(yuǎn)方是黃鶴樓真正的主人,它為此迎來了李白和孟浩然。黃鶴樓,我特意放低聲調(diào)說出這個顯赫的詞,試圖把它安置在一段煙花彌漫的句子里,從這里開頭的一切,帶上欠缺的意味。這首先是因為孟浩然就要登舟,孤舟遠(yuǎn)去廣陵,依靠槳與風(fēng),不會有后世突突作響的柴油馬達(dá),喚醒有關(guān)長安的不安記憶。四十歲的孟浩然,在一個月亮清虛的秋日夜晚忽然老了,而我還年輕,和我腰間掛著的劍一樣新鮮,其中感傷,只有一杯酒可以銷釋。
“為何只有四句,這么少的詩?”孟浩然舉酒詢問。
詩,我們童年的胎記!到青年時期,臉上的印記定型,無從取去。甚至深處的實質(zhì),如同煙色中近處的山,那些巖石山體,日漸沉疊。在渾茫的雨中也一往無前,意味著痛苦的分量,要注定一段一段在生命中實在品嘗。詩可以非常樸素、淡然,如故鄉(xiāng)的晨昏之光和苔色山徑:?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
游女昔曾解佩,山中有所傳聞。在陰暗的黃昏,山影遮住夕陽,很巨大寬厚。陰影里潭際平靜,魚在游。這情景,對站在陰影里的少年詩人,遠(yuǎn)非僅一個憧憬的時刻!也許,這就意味著痛苦的開始;也許,這是爭吵的結(jié)束,“煩”的解決。在大城市里,繞著高門大宅的迷路,已經(jīng)逝去。是那一刻使信念扎根,這樣的時刻難得。
我搖搖頭,這是一個在我不多見的動作。年輕的姿勢應(yīng)該是仗劍一揮或者拂衣而去,但眼前廊柱之間的墨跡卻使人遲疑。那似乎是某個紀(jì)元造成的線條和隆起,引起考古學(xué)的探索興趣。據(jù)說,自從仙人駕黃鶴來此歇息,這里就有了樓,但自從崔顥留下墨跡,黃鶴樓才有了詩。
“那年我十八歲,初次離鄉(xiāng),帶著少年歲月積累的全部自負(fù)。蘇颋夸獎我將來可以成為司馬相如,我并不是很高興,因為他說的是將來。相如的賦可值千金,但我毫不看重黃金和時間的意義,只渴求充滿宇宙的名氣,龐大的烏云,不羈的天外來物,被我緊緊抓在掌心,用來做成我的詩歌。我對世間的一切都是專制的,因為我是它們的王,也就是它們的自由。
“然后我來到了黃鶴樓,看到了這首崔顥的詩,我陷入苦思冥想,像一座仰額的謙卑的小山。?
“我在夜間起來,打破作息,寫下了鸚鵡洲的名字,還不知道下一步會做什么。
“鸚鵡洲是一句話,一個念想,一處目見的、隔水的地點。這點上它有點像竹林寺,眺望之中身臨其境,身臨其境仍不過在眺望之中。洲上有竹林、蘆蕩,還有一兩處人家燈火,不一定是漁家。想到夜里走近門戶,在溫暖的窄小中摸索,觸到干燥的木質(zhì)氣息,就總不像是那樣簡單。在傍晚出門去‘趕場’,經(jīng)過長橋,蘆蕩間飄蕩的小徑,遠(yuǎn)方在葦草梢底,淋濕的黑暗原野中一處燈火,這就是舊夢。寂靜的行船中,打著火把,走出船頭,走到風(fēng)雨之中,去看那些山上淋濕的玉米,像處身在一把傘中。把昨夜拋在身后,迎接清晨的雨。
“在晴朗的日子里要珍惜,趕快寫下詩,趁著熱乎乎的沖動,凝成沉靜、堅強的墨跡,要戰(zhàn)勝那無意的、似乎巨大的悲哀,從殼深處來的寂寞。要登臨,走上樓梯或山徑。總有相似的樓梯口和高臺,相似的風(fēng),吹過堅硬的殼下。
“那么你是何時嘗到寂寞的,也許是在故鄉(xiāng),因此你在四十歲離開襄陽,去了長安之后,又要到廣陵遠(yuǎn)游?”?
[孟浩然:]
不論我走到哪里,我從沒有離開過故鄉(xiāng)襄陽。
這似乎是在山陽,嵇康臨刑彈奏《廣陵散》,向秀停車懷舊之處。更早以前,有龐德公隱居,羊祜又留下墮淚的碑,古往今來的淚痕,滋潤了往深處伸長的褐色苔蘚。地衣樸素,河流清越,觸目丘陵起伏,如九月黃花或處士衣衫。登上北山或望楚山,呼吸北方之風(fēng),飲菊花酒,天高而藍(lán),水淺而清,走過有黃狗和紅衫小姑娘的籬笆,倚著簌簌的松碎田土,心和衣衫染上干脆無瑕的粒土氣息,青春就這樣度過,腿腳在登臨中漸漸輕捷硬朗,風(fēng)格磨礪成形。
十八歲上結(jié)婚,二十歲有了子女,穿上粗布衣服,往來于鄉(xiāng)村和城市,在渡口與人擁擠或謙讓著上船下船,在路上遙望燈火。晴日率一幫小孩上山采摘薺菜,孩童有得而喜,樂此不疲,誰也不計較我待在一邊做詩。詩句清香,略有苦味,來自陽光下懶懶躺著的沙洲渡口,渡口相連的山坡,山坡生長的薺菜,薺菜上吹拂的風(fēng),清風(fēng)柔和因而可戴可取的頭巾,不經(jīng)意間,為經(jīng)歷的一切量體裁衣。從沒想過隨堂吉訶德遠(yuǎn)游,也缺乏關(guān)于巨人和基督的象征。
但四十歲那年,自己也沒料到,泉水出山,孟浩然去了長安。
長安,一次心跳的經(jīng)歷,趁著車輪,踏著關(guān)中夕陽,經(jīng)過許多世紀(jì)肥料堆積的田埂,撞上龐大高聳的城市。人和兵器的密度馬上使我呼吸不適。我情愿待在不為人知之角,在眾人喧囂的背棄又是掩護中,聽星河的響動,暗中云流過了河岸,隱秘的征兆最初顯露了,一滴穿過沉黑空間的意象之露,滋潤詩人的園子。可是伏在床下的時刻突兀到來了,沒有遁詞!
[王維:]
孟浩然來長安以后,一直住在我太平坊的家里。
每天清晨我從大明宮下班歸來,走進(jìn)大門,就看見了那扇秋天的窗子,窗中那瘦長、虛幻的身影。除了保持冷靜的白粉墻,一切顯出了匆匆的情態(tài)。我的院中柿葉散亂,暗紅間著青黃,每一陣微風(fēng)經(jīng)過,都帶來一次微小的遷徙。
當(dāng)我穿過這些落葉走向孟浩然,我感覺自己由大明宮的真實走入一個虛幻的秋日,孟浩然帶來了對于秋天意料不到的闡釋,就像他給我們帶來了那個微妙的星云、夜露、梧桐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唯有他最為清冷,我深深知道這一點。
是的,這是我自己的身體。常年赴宴飲酒,穿著緋衣,有換為金紫的希望,想不到還能領(lǐng)受清冷的水洗滌,孟浩然成了我的模特兒,當(dāng)我用目光勾勒他那些簡單的衣領(lǐng)線條,我被自己的每一筆感動了,因為它們集中起來,越來越像我本人。
“你又在看什么?你是等我嗎?可是你并沒注意到我走近了。”?
我知道,如果開口問他,我只有這樣無聊的問題。可是,如果對他講述,那只會是更無聊的一些句子:?
“今天暹羅國來獻(xiàn)貢了。是一種海螺,受了微風(fēng),能自己奏出完整的音樂?!?“安祿山傳來捷報,說抓獲了幾百個契丹人?!?“吏部補充了一個員外郎?!?“韋鎬獻(xiàn)計在華陰開鑿水庫,既可以引渭河水灌田,又能行船娛樂,皇上已經(jīng)允奏了。”?
這些事有時也挺令人興奮,可是不像跟孟浩然有關(guān)。
我不敢問的是,他如何度過一個個期待之夜。夜晚,那微妙的世界離他更親近,也會使他更寂寞。長安城南,韋曲某一處井臺上,月光映出了石板和轆轤粗糙的紋理,還有井底微小的水;宵禁的朱雀大街上空無一人。古老的城墻根兒下,有一些白天大車漏下的炭渣,一兩株斜生在城墻的蒿子搖曳??赡苣膬哼€滾落摔破了一個粗瓷罐子,風(fēng)從缺口擦進(jìn)擦出,預(yù)示著冬天就要來臨。誰不怕長安的冬天?不如說是暗無天日,我從家鄉(xiāng)山東來到這里的那年,真以為到了世界末日!什么春日的插柳踏青,夏日的避暑南山、蕩舟曲江,全都成了騙人的想象,只有厲風(fēng)和暴雪是真實的,人在風(fēng)雪中算什么,躬起背等于一只隨風(fēng)滾動的瓦罐,頂多是一座破窩棚,各各求生,直到大街小巷都被大雪堵死,人們禁閉家中,像眠蛇苦等冬天過去。
孟浩然是南方人,他說過,襄陽的天即使寒冬仍然清澈,水面也只是結(jié)些薄冰,土地沒有封凍,到處顯出生命的褶痕。在長安一個人待著,他會被心中的寒冬凍僵的。我每天要上朝,最近更要在含元殿值宿,沒有人來陪伴他。
有什么辦法嗎?——對了,要不我?guī)爝M(jìn)內(nèi)省,跟我作伴?這是不允許的,不過查禁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嚴(yán)格。
想到這里,我興奮了。雖然我們的心離得這么近,我和孟浩然卻還沒有機會長久地不受干擾單獨相處??傆羞@樣那樣的朝事、家事,有老朋友、新朋友,還有次等的所謂熟人,以及三教九流的宴會、游樂、唱和。這種生活早該改變了,有時常常想:像賀知章那樣歸鄉(xiāng)隱居,或者干脆從未著名多好!孟浩然的到來更驚醒了我,我預(yù)感到一定會有某種變化,某種機緣,將眼前的日子一卷而空,就算要領(lǐng)受極大的混亂和痛苦,至少不會像眼下的無聊!如果一個詩人變得無聊了,那他還剩下什么呢?
在含元殿內(nèi)省,一個人長夜等待,實際上又很少會有什么事,除非皇上半夜想起什么來。只好和守衛(wèi)的兵士拉拉話,談?wù)劯髯缘墓枢l(xiāng)。有了浩然,我們會擁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因為我們將在那肅靜莊嚴(yán)的地方談?wù)撛姼瑁?
我決定冒一點險。
[孟浩然:]
李白,你想不想見識禁中?
我并不知道白天的它會何等莊嚴(yán)堂皇,我知道的只是晚上的禁中。它由重重大門和衛(wèi)兵的槍戟護衛(wèi),卻不像看上去那樣絕無缺陷,我假裝成王維的護衛(wèi),安全過關(guān)。
起初,我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只看見到處是沉沉屋影,一些通向深處的拐角和回廊。后來經(jīng)過一座殿角,我發(fā)現(xiàn)黑暗中有一棵奇怪的樹,矮小削直,幾乎沒有枝葉,誰把這樣一棵樹栽在這里?
我指給王維看,他卻說:那是一個監(jiān)視的衛(wèi)兵。你要注意腳步。不要偏離道路。每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都可能有人。
我打了一個寒噤,后悔到這地方來。也許我只是出于好奇心?我一直在東張西望,像個幼稚的小偷。這是一種惡劣的好奇。我貼近王維,心中內(nèi)疚。也許王維向我暗示的美好的詩歌之夜就這樣給破壞了,變質(zhì)了。在我們行進(jìn)的路上,還有一尊尊的石獅子和螭,它們花崗石的面容在夜里將化為真正的猛獸,吞掉我們,特別是偷偷溜進(jìn)來的我。
王維想安慰我,他在我耳旁說:?“你聽見那穿堂風(fēng)的聲音沒有?我常常覺得,這聲音在透露這里一切虛幻。這座皇宮的地基,不就是原來隋朝的宮室嗎?那些獅子看上去是石頭的,實際并不比土或面粉堅固?!?
那晚,月光終于照進(jìn)了王維的辦公室。月亮升起于宮殿的屋脊,倒比外面更大、更圓,我們都感到身上有了月光。那時我和王維都沒說話,可能是想不起有什么話要說。其實我想到的是一首詩,關(guān)于情人、月光、天涯,還有愛情的潮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是張九齡丞相的詩。
那晚,我正在暗暗吟詠,王維忽然對我說:“哦,我還沒告訴你,張丞相今天罷相了?!?/p>
我吃了一驚。
“給他留了個仆射的虛名,李林甫看樣子還不滿意。今天早朝,張丞相和裴丞相歸班的時候,李林甫直勾勾瞪著他們說:‘還當(dāng)什么左右仆射!’有人說,他就像一只鷂子看到了草間兩只野兔,直要猛撲下去?!?
我和王維沉默地眺望月光,感到某種預(yù)兆朝我們降臨。
[張九齡:]
回到家里,我沒有提被罷相的事。這是個開始,你剛來得及領(lǐng)會,事態(tài)又會發(fā)展到下一步。就像車輪滾過了山脊,雨水泡脹墻壁。
只是這樣地順從著寂靜,領(lǐng)會秋風(fēng)中細(xì)微的征兆。似乎也獲得了識微杜漸的本領(lǐng),卻無濟于微渺的身體,像那只海燕,乘著春天,來到長安高堂大屋的簾幕下,靠著微小又靈敏的翅膀,領(lǐng)略空間的自由,也貪戀泥巢的溫暖。不曾想引起鷹隼猜忌,它們是神壇的盤踞者,目露兇光監(jiān)視,翅膀已在暗中扇動。海燕預(yù)感到了危險,又能如何?它小小的泥筑的巢會被輕易粉碎。
這樣有預(yù)兆的夜晚,是寂寞的。寂寞得荒涼,似乎從少年初次捧讀《尚書》就產(chǎn)生了——但有沒有另外一種美好的?夜晚??
應(yīng)該鄭重地回憶呵。
似乎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去世,我與母親住在韶州。在荊州做小令的姑父,調(diào)到本州當(dāng)錢糧官。姑母時常來看望母親,來時帶著表妹。表妹比我小一歲,兩個大人相對垂淚的時候,我就得放下經(jīng)史,帶領(lǐng)表妹到園子里玩。我們在那里研究植物,認(rèn)認(rèn)真真觀察螞蟻和泥土,為此還付出弄臟袖子和膝蓋的小小代價,特別是表妹。
有時候,我們也一起讀點書。表妹才啃到第一本《詩經(jīng)》,半生不熟的,往往有一大堆離譜的疑問,要我強為人師。比如“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毛公的解釋是小伙子為出嫁的小姑娘喂馬,喂飽了好馱嫁妝,還為她砍柴。表妹就會問我:“小伙子是小姑娘的仆人嗎?”我說不是。表妹又問:“那她是要嫁給他嗎?”我想想,覺得也不是。表妹又問:“那他為什么要幫她嫁給別人?”我就被問糊涂了。好在我那時五經(jīng)都讀過了,東拉西扯總能圓過去。
這樣一年多,我和表妹待熟了,我習(xí)慣了表妹的定期到來。這時舅舅升遷到外州作長史,姑母和表妹都走了。我依舊攻讀經(jīng)史,又開始學(xué)作詩賦,平日奉養(yǎng)母親。這樣到了十六七歲,除了母親,我再未接觸過其他女性。
十七歲的一天,是個和暖的春日。紫莖的花在林腳開放,青草朦朦朧朧,等踏青人的腳步探究。我坐在窗前,手里捧著《詩經(jīng)》,讀到那首《漢廣》,忽然想起了表妹。開始感到快樂,后來就初嘗了寂寞。
從此,我在窗下挑燈苦讀時,偶爾眼前會現(xiàn)出九歲的表妹的樣子。我輕輕地笑了,卻又惘然失笑。
十八歲的一天,姑父寄來了一封信。信先到了我手里。我莫名地很沖動,慌里慌張拿去給母親。母親拆開看了,說是喜事啊,表妹要出嫁了。
“這是喜事啊?!蔽乙舱f。我的心忽然不突突跳了,依舊看書。
晚上,我不知為何看不進(jìn)書了。上床又睡不著。正是十五,滿月升起,灑滿窗欞,又在窗腳布下陰影。我書房的窗外,多年來壁虎暗中游走,植物修長的根須爬上木質(zhì)窗臺,像一架鏤空的屏風(fēng),藏著無限想象,而我從未注意過。那夜我卻眺望著月亮目不轉(zhuǎn)睛。
月光像一只清冷的手,能涼卻我心頭的熱嗎??此刻,?會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像我一樣注視明月呢?這個人想來非常隱秘,距離地點也遙不可知;也許是遙遠(yuǎn)大海上的鮫人。應(yīng)該有這種可能吧?仰望浩瀚的星河,有多少顆星,就有多少次方的可能,問題是怎樣出發(fā),對方又是怎樣的星體,怎么把握?不用說星空或大海,連韶州城門,我也只出過一次。只有和平的月光讓我安心。
那天晚上,我寫下了生平第一首詩: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
竟夕起相思。
……
那夜之后,仍舊是苦讀。后來,我有了面見丞相張說的機會。我的學(xué)識才華使張說一見驚嘆,母親淚盈滿眶:含辛茹苦未白費,十載寒窗終成器,父親也可瞑目泉下了。然而我在興奮之余,卻感到一絲空虛,只能拿“以天下為己任”的師訓(xùn)激勵自己。
我隨張丞相來到長安,踏入仕途,不久就得到重用,開始立朝言事。然而那種空虛的感覺警醒著我,使我時時告誡自己:許多看似能夠緊握在手之物,其實是絲絲煙云,生命之墻早已被虛無侵蝕,維護修補、患得患失又何益?在別人看來,我行事謙和又剛正,不近奸佞、文質(zhì)彬彬。我的文質(zhì)彬彬出了名,因此遭貶,再被重用,今天又被奪權(quán)。而這一切的根子,沒人知道,是在那個詩歌之夜埋下。
秋風(fēng)掠過庭樹,那本來是一棵長安普通的榆樹,在夜里看起來,卻逼近于一株梧桐,顯出孤立的姿態(tài)。梧桐領(lǐng)會到的信息,是關(guān)于鳳凰的,還是來自梟鴟?梧桐和我有這樣的夜晚:蘭葉暗中散發(fā)芬芳,桂樹卻已開花了,正是難得的佳節(jié)時分。有人在樹下默然久坐,享受這一刻;感到泥土孕育昆蟲,桂子在加緊自我充實,蘭葉穿屋入室,尋找那逝者,他瘦長的影子,掠過芳香庭院,有一刻悲哀地覆蓋了桂樹。然而又感到似乎是完滿的幸福——這是夜中唯一的訊息嗎,那些秋風(fēng)帶來的和文字里暗藏的,都可忽略?這樣的夜和陰影使我完全,有了天真的本心。
[孟浩然:]
我感到有一種東西又涌上來??偸沁@樣無聲地潛入,一旦到來,不由分說占據(jù)了我的心靈。我的眼和耳開始愚鈍,手指哆哆嗦嗦摸索紙筆,幸好王維及時把它們交到這雙手中。
誰看我都是一個夢游者,在紙上留下夢游的痕跡。但在我心里,那里發(fā)生的變化,不如說是月光射進(jìn)了一間空屋子,進(jìn)入,也就滿了。借助這奇異的光,我看得比任何時候都遠(yuǎn)。今天,也許由于禁地的月光,我的筆端染上了一層幽憤。
回去吧!回去吧!與其無盡地等待,不如現(xiàn)在灰心!編好自家的籬笆,清算風(fēng)塵歲月后自身還剩下什么。該清醒、警覺。你的柴門不該讓別人闖入,也不需要拜訪,你不再像離去時那樣隨手一甩,讓它晃蕩兩下之后大開著,連嚙齒目動物都可以隨意進(jìn)來銜走點什么。不要把好東西丟在豬嘴前。要警惕你已然殘缺的身子,不要在一夜之間讓它又缺掉什么,不要因為路途遙遠(yuǎn)就丟掉你身上覺得沉重的什么。因為你已經(jīng)很少了!
剛剛停筆,衛(wèi)兵忽然喊道:“皇上駕到!”?
我們都大驚失色。王維說怎么辦??我說不出話來。生活中的突變讓我徹底地陌生化了。
目光下意識地在室內(nèi)尋找。如果孟浩然是一只昆蟲,一只飛蛾,一個墻上的斑點,那就根本免了回避;如果孟浩然此刻是一只家鼠,就可以迅速躲進(jìn)洞穴,還可在洞口窺視。就算是一只拖鞋,也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床下的黑暗里。
對,床下,猛地趴下,敏捷地鉆入,越過那雙拖鞋,我弄起了大量的灰塵,意識到自己裸露的舌頭和鼻毛、無遮擋的耳孔,深處的心卻消失了。隨著皇帝第一聲腳步,心又無限膨大,擴張到耳孔,耳孔充血,代替口鼻成為全身最重要的器官。
“臣接駕!”王維。
撲通,下跪聲。
“王維,你好啊,平身!”皇帝。
起立的聲音,似乎有關(guān)節(jié)舒展的悉索。
“臣不及迎接圣駕,望恕罪!”王維。
“不必了。有什么新詩嗎?看看!”皇帝。
“臣重陽登高思親,做有一首?!蓖蹙S。
“拿來!”皇帝,高興地。
那是在山東,山東有一座山,近于海岸,平原上是樹林和蘆蕩,樹林的顏色是金黃褪減過,初顯白草的本質(zhì)。一角小蘆蕩有漁人。應(yīng)該是孤立的一座山,秋日里又高了幾分,有長長、平坦的山脊。兄弟們順著脊爬到高山上,高山在大海上,聆聽近在咫尺的故鄉(xiāng),插上小小的茱萸,這是一種似乎帶有眼睛的植物,哺育著粗糙的感情。不由想起堂屋啊,黑暗的堂屋,走進(jìn)去有關(guān)在屋里的土地的氣息,迎面一道半人高的竹編籬笆,扎在屋里的籬笆,兩個兄弟的床關(guān)在籬笆后面。有些日子,缺少一副象棋,象棋已磨得看不出漆色,裸著木質(zhì)。兄弟們太多了,茱萸插也插不遍,然后漫山遍野是茱萸,人都在故鄉(xiāng)隱身了……?
“好詩,好詩!”皇帝的聲音。茱萸的氣味隨之消失。
……
“王維,你怎么有點心神不定?”皇帝的聲音,很平和卻驚心動魄。
“請皇上恕罪,臣所以心神不定,是因臣這里尚有一人!”王維下定決心的聲音。
耳膜轟的一聲,幾近關(guān)閉。眼前卻顯出一些幻象?!芭?,在哪里呀?”皇帝好奇的聲音。
“為避圣駕,現(xiàn)在床下!”王維略微提高的聲音。“哦!”皇帝逗樂的聲音,“是誰呀?”
“是臣好友,布衣孟浩然!”王維輕快的聲音。
“哦,孟浩然?快請出來相見,不必拘禮!”皇帝快意的聲音。
我往出爬,頭碰到床底,手上沾了灰。我在兩個人的注視下爬出來。床下的經(jīng)歷就這樣告一段落。
我顧不得拍拍灰,剛站直,又“撲”地跪倒。
等我再次站直了,龍顏大悅的皇帝,急不可耐地:“愛卿,久聞你的詩名,快拿一首出來看看呀!”?
不知怎么回事,我腦子里的詩全忘了,干愣著。王維著急,眼睛又不由到處轉(zhuǎn)。那張紙讓眼珠得了救星:“圣上,方才孟浩然正有一首新詩,拿給我看,就在這里?!蔽乙策B忙附和:“是的,是的。”
皇帝很感興趣地接過去。皇帝看的時候,我依舊低著頭,依稀透過紙背看見自己的字跡。這首詩寫的是什么?想不起來,但好像總有點不對勁……
王維當(dāng)時也想到了,他很忐忑,甚至覺得對不住朋友,一時只能聽天由命。王維經(jīng)常見皇上,但說不上能揣測皇帝的喜怒,星象變化永遠(yuǎn)超過人的預(yù)測。如果龍顏大悅,我將就此作別一介寒士之身,平步青云;反之則只能回鄉(xiāng)了。
皇帝臉色轉(zhuǎn)陰了。他指點著第二聯(lián)“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是你不肯親近寡人,讓寡人知道你,并不是寡人不讓你親近!你還是回故鄉(xiāng)去隱居吧?!?/p>
我拍掉膝蓋、胸膛和手上的泥土,離開了長安。我沒有直接回襄陽。為什么?我身上的土干凈了,可是,我總覺得還有點什么,我染上了一種床下特有的氣息,是襄陽沒有的,這樣的我不能回到襄陽。
所以我來到了這里,又要離開這里下?lián)P州,還要去更遠(yuǎn)的海邊,徹底洗滌我身上的氣味,以后我才能被襄陽接納,回到我的澗南園,重新走進(jìn)我的籬笆。
或者,你和我一起走吧!但我不會強求你。我清楚生命中的事情,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遇,就像一只鳥與另一只鳥,一顆星對于另一顆星,我們以為非常實在的友情,卻神秘得超乎想象。就像眼前使你困惑的詩!
[李白:]
我已經(jīng)從那里回來。楊花飛舞的金陵城外,我走近了一家胡人開的酒肆。我看見那些挽起袖子當(dāng)壚賣酒的胡地少女,她們?nèi)奸L得高高大大,面目具有一種不尋常的清晰之美:高高的山峰和深深的湖泊。對于這種獨特的面目之美,我有一種不期而至的領(lǐng)悟,我想這也許由于我失掉的什么記憶,在前生,或者在混沌的嬰兒時代,如果我真的像他們說的,在襁褓中從碎葉城遷到四川。因此我從嬰兒時代就有了兩個故鄉(xiāng),我注定擁有很多很多故鄉(xiāng)——和遠(yuǎn)比我現(xiàn)在的二十二歲年齡久長的生活。我祖輩生活的全部暗示,我對山脈、遠(yuǎn)方和大海的向往,對遷徙的憂傷和迷醉,似乎永遠(yuǎn)無法滿足充實,不可挽回的失落和追尋,都來自于暗示,因此我的行為看起來往往毫無理由。
我騎著一匹白鼻的驢子,為了它的這個白鼻子,我足足多出了十貫價錢,當(dāng)然這是它應(yīng)得的。春天的氣息使它不停地打著噴嚏。我扔掉韁繩縱身而下,馬上有人接過韁繩,拴在一棵柳樹下。我走進(jìn)酒肆,溫酒的侍女馬上對我露出她吹皺了的湖水一樣的笑容,這一刻我當(dāng)然愛上了她!
她操著很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問我:“客官幾位?”我則帶點胡地的蠻豪音調(diào)高聲回答:“就一位,不過我在這兒馬上會有很多的朋友!因為我喜愛朋友勝過一切!”
我的舉止顯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不少酒桌旁的人已經(jīng)向我轉(zhuǎn)身,只有篩酒少女的笑容還是那樣清澈明凈,見慣不驚,她的平靜激得我一抱拳:“各位朋友,今天這場子里喝的酒,在下李白全包了!”回身吩咐少女:“打酒!最好的浮粱酒,不要漉!酒窖里有多少上多少!”?
少女粲然一笑,店里頓時光明?!昂Y——酒——了——”銀鈴般的聲音回響,杏黃裙角飄飛,酒意驟然濃郁。兩個新進(jìn)店的酒客被引到我的酒桌,他們聽到自己的酒已經(jīng)被人請了,立刻和我成了開懷痛飲的朋友。鄰桌的人也頻向這里舉杯,過一會兒他們?nèi)w過來為我敬酒。少女們又圍著我們的酒桌添杯傾壺,手臂、笑容和聲音交錯,我很快就搞不清剛才我愛上的是哪一位了,她們的笑靨固然全都令人目眩,但更有魔力的是,她們?nèi)忌朴趶哪莻€厚重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酒甕中,為唯求一醉的人傾倒出清涼又火熱的神秘液體。此刻她們都是祭司。這就是卓文君醉心于當(dāng)壚賣酒的原因!
她們喚醒了我身上的什么,我開始左顧右盼地尋找,洞悉一切的胡姬馬上拿來了我缺少的東西——一支筆,并引我到一方白粉壁前。雖然粉壁上隱約可見被刷掉的往日涂鴉,我并未覺得掃興。如同在塞納河畔一間閣樓里的夏加爾,拿起配好顏色的調(diào)色板,含著某種莊重站到畫布前,很快畫布上就出現(xiàn)一頭他故鄉(xiāng)的母牛,為了觸摸這頭母牛,他生出了第六根手指;只是我的原料多了砷紅色的友誼、大紅的愛情和深碧的青春,因此我的筆觸更鮮艷;它們無疑會使少女們驚嘆,而那些酒徒們,就算他們看不懂,這首詩也無疑會讓他們喝掉更多的酒,他們甚至也得到某種靈感,吐出贊美的語言:?“妙筆生花!”?“人不凡,詩更是滿紙煙云!”?“蓬蓽生輝!”
金黃的酒液!你是黃金變成的,但黃金在你和你澆灌出的友誼面前,算得了什么?那只是理想的陰影,友誼的反光。連時間涂在青春身上的金黃色的陰影,也會倏忽消散,一朵友誼的云朵足以遮住它。那些贊美的人并未在酒醉后帶著酒意和靈感走散,而是招來了更多的人,大家要做的只是喝酒和賦詩。就這樣我開始了在揚州的幸福生活,中間感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有酒液在嘩嘩流出。直到一年之后,我忽然領(lǐng)悟這其實不是酒,是另外一種金黃色液體的流動,因為那一天流動的忽然枯竭了,雖然甕壇中還有酒,胡姬卻再也不肯為我傾出,酒徒們的靈感忽然消失,紛紛從我身邊散去,黃金的燦爛顏色從他們臉上褪去,換上了沒有酒的日子慣常的冷漠,甚至是無聊,我恍然驚疑自己曾請這樣的一幫人喝酒,并為他們寫作詩歌。
我領(lǐng)悟到那具有靈感魔力的,不是酒,不是詩歌和青春,甚至也不是愛情,而是黃金。黃金嘩嘩流逝,使我得到了一切,最后又使我倏忽失去一切。貓頭鷹噗嚕嚕飛過窗前,腦門觸到爬上窗臺的清涼蔓絲。血管火燙,為違心的時刻內(nèi)疚不已。
就這樣我離開了金陵。仍然是柳條吐青的季節(jié),我金色的行囊只剩下了一個青布包裹,錦繡的袍子送進(jìn)當(dāng)鋪,換來了眼下這身青袍。我把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贊美扔在了金陵,可我并沒扔下友情、詩歌和愛情,一樣也沒有,只是暫時收了起來。我把它們收在心里,唯恐別人發(fā)覺,直到我在黃鶴樓遇見你。
我將去云夢澤。它不斷吞噬四周的草地,擴展夢想的界限。對它來說沒有禁地。司馬相如離開梁園去長安的時候,云夢澤在天際閃爍微光。他在長安的貧乏日子里,常感覺到它水下深處涌動的生類,被激流暗中追逐的魚,無邊荒涼而自由的水草,一些被霧擦亮的眼睛埋伏在樹林深處,它們都有在噩夢中才被提及的奇怪名字,有的非常龐大,使水上的天空兇險莫測,像中了記憶的魔法,回到史前時期。
或者相反,是人的心被蠱惑了,一顆夸張的不安寧的心,追求名譽和地位,卻不得不走一個養(yǎng)狗人的門路。楊得意說:“寫一點什么,讓天子見了歡喜吧!”相如發(fā)愁沒什么好寫。楊得意說:“上次我陪天子去新修的山林苑遛狗,天子很喜歡那里,你就唱首贊歌吧!”
司馬相如在楊得意的帶領(lǐng)下,溜進(jìn)了上林苑。那無非是把平原上的一片樹林圍起來,投放大量的野獸,再大張旗鼓圍捕那些早就被搞昏了頭的動物。中間開鑿出一兩塊洼地,有幾條魚和幾只雁什么的。司馬相如想起了云夢澤。在那個寫作之夜里,他沉浸在深深的思鄉(xiāng)之情里,潮水陣陣涌來,帶著那些發(fā)亮的眼睛,使夜晚變得混沌莫測。他努力理清思路,告訴自己這是一個決定性的夜晚。他驅(qū)使自己的筆極力夸揚上林苑中的東西,沒有的就大膽編造,使云夢澤現(xiàn)出卑微,這并非因為它本性卑微,卻是不得不如此!
第二天,司馬相如拿著這篇賦去找楊得意,他看到楊得意在一大群狗中間,那些皮毛油亮的狗跳著搶他手上的吃食,看到一身青袍的司馬相如到來,立刻像對一只兔子那樣逼過來,它們被楊得意喝住,還狺狺不已。相如就在狗吠中給了楊得意那篇賦,當(dāng)時場景成了他心中的象征:他會得到夢想的名譽和金錢,卻失去了青春和夢想的云夢澤。除了那陣狺狺狂吠,有天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空無一物,正像賦的題目:《子虛》。
但云夢澤仍在那里,吞沒著陸地,散發(fā)渾芒的泥漿氣息,誰也不能損害它,也沒有什么是它容納不下的——比如我,一個輕浮的遠(yuǎn)行少年。等到我在那塊濕地中呼吸領(lǐng)會,我就會像有深深的根的蘆葦成熟。
[后記:]
孟浩然上了船。布帆深入水面,入到極致,也就到達(dá)了天空。船頭的孟浩然,開始還能看清面目,后來就成為一個點,進(jìn)入時間之流深處,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人是如何在時間中隱沒。
黃鶴樓上只剩下李白,這時年輕的李白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孤獨,他不再為那些煙花的幻景目眩,卻看到了真正的時間,在時間中孟浩然是蒼老的,離別不可重復(fù),沒有崔顥也沒有鸚鵡洲,詩歌從時間深處到來了: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一切尚待開辟,因為煙花的三月,廣陵的前景,是生命中奇異的機遇,讓我們千百年來懷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