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命運的掌心。來路漫漫,歸處茫茫,人生啊,索性便在逸興湍飛時敞懷,于燼冷葉衰處冥寂。真歸真,假還假,單純坦率,自在從容。人生要做好的,永遠是自己。
悲劇的出生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時”,這是因為近年來時運不佳,東奔西走,往往斷炊,室人于絕望之余,替我去批來的命單上的八字。開口就說年庚,倘被精神異狀的有些女作家看見,難免得又是一頓痛罵,說:“你這丑小子,你也想學趙張君瑞來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愛,不過想大書特書地說一聲,在光緒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結構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劇出生了。
……
幾日西北風一刮,天上的鱗云,都被吹掃到東海里去了。太陽雖則消失了幾分熱力,但一碧的長天,卻開大了笑口。富春江兩岸的烏桕樹、槭樹、楓樹,振脫了許多病葉,顯出了更疏勻、更紅艷的秋社后的濃妝;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種和平的氣象,那一種潔凈、沉寂,歡欣干燥的農村氣象,就是立在縣城這面的江上,遠遠望去,也感覺得出來。那一條流繞在縣城東南的大江哩,雖因無潮而殺了水勢,比起春夏時候的水量來,要淺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卻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見浮在水面上的鴨嘴的斑紋。從上江開下來的運貨船只,這時候特別地多,風帆也格外地飽;狹長的白點,水面上一條,水底下一條,似飛云也似白象,以青紅的山、深藍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閑地、無聲地在江面上滑走。水邊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魚蝦,采被水沖洗得很光潔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們,都拖著了小小的影子,在這一個午飯之前的幾刻鐘里,鼓動他們的四肢,竭盡他們的氣力。
離南門碼頭不遠的一塊水邊大石條上,這時候也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頭上養(yǎng)著了一圈羅漢發(fā),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陽里張著眼望江中間來往的帆檣。就在他的前面,在貼近水際的一塊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歲像是人家的使婢模樣的女子,跪著在那里淘米洗菜。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來和其他的同年輩的小孩們去同玩,也不愿意說話似的只沉默著在看遠處。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來要走,她才笑著問了他一聲說:“你肚皮餓了沒有?”他一邊在石條上立起,預備著走,一邊還在凝視著遠處默默地搖了搖頭。倒是這女子,看得他有點可憐起來了,就走近去握著了他的小手,彎腰輕輕地向他耳邊說:“你在惦記著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來了!”這小孩才回轉了頭,仰起來向她露了一臉很悲涼很寂寞的苦笑。
這相差十歲左右,看去又像姊弟又像主仆的兩個人,慢慢走上了碼頭,走進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條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進去了。他們的住宅,就在這條小弄中的一條支弄里頭,是一間舊式三開間的樓房。大門內的大院子里,長著些雜色的花木,也有幾只大金魚缸沿墻擺在那里。時間將近正午了,太陽從院子里曬上了向南的階檐。這小孩一進大門,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間廳上,向坐在上面念經的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婆婆問說:
“奶奶,娘就快回來了么?翠花說,不是明天,后天總可以回來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繼續(xù)著念經,并不開口說話,只把頭點了兩點。小孩子似乎是滿足了,歪了頭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這一篇她在念著的經正還沒有到一段落,祖母的開口說話,是還有幾分鐘好等的樣子,他就又跑入廚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飯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經,翠花在廚下收拾食器;除時有幾聲洗鍋子潑水碗相擊的聲音傳過來外,這座三開間的大樓和大樓外的大院子里,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太陽曬滿了東面的半個院子,有幾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蠅子,在花木里微鳴蠢動??侩A檐的一間南房內,也照進了太陽光,那小孩子只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藤榻上坐著,翻看幾本劉永福鎮(zhèn)臺灣、日本蠻子樺山總督被擒的石印小畫本。
等翠花收拾完畢,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邊去敲濯的時候,他卻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著了。
這是我所記得的兒時生活。兩位哥哥,因為年紀和我差得太遠,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念書了,所以沒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數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將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記憶以來,總只看見她在動著那張沒有牙齒的扁嘴念佛念經。自父親死后,母親要身兼父職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鄉(xiāng)間去收租谷是她,將谷托人去礱成米也是她,雇了船,連柴帶米,一道運回城里來也是她。
在我這孤獨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果終究是非常痛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們家里來的時候,年紀正小得很,聽母親說,那時候連她的大小便、吃飯穿衣,都還要大人來侍候她的。父親死后,兩位哥哥要上學去,母親要帶了長工到鄉(xiāng)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賴著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她一雙手。
只有孤兒寡婦的人家,受鄰居親戚們的一點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們家里的田地被盜賣了,堆在鄉(xiāng)下的租谷等被竊去了,或祖墳山的墳樹被砍了的時候,母親去爭奪不轉來,最后的出氣,就只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母親哭了,我是當然也只有哭,而將我抱入懷里時用柔和的話來慰撫我的翠花,總也要淚流得滿面,恨死了那些無賴的親戚鄰居。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母親不在家,祖母在廳上念佛,我一個人從花壇邊的石階上,站了起來,在看大缸里的金魚。太陽光漏過了院子里的樹葉,一絲一絲地射進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與游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我于驚嘆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將一絲一絲的日光捉起,看它一個痛快。上半身用力過猛,兩只腳浮起來了,心里一慌,頭部胸部就顛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將身體掙扎了半天,以后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從夢里醒轉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一睜開眼,我只看見兩眼哭得紅腫的翠花的臉伏在我的臉上。我叫了一聲:“翠花!”她帶著鼻音,輕輕地問我:“你看見我了么?你看得見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覺得身上頭上像有火在燒,叫她快點把蓋在那里的棉被掀開。她又輕輕地止住我說:“不,不,野貓要來的!”我舉目向煤油燈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個一個的物體黑影,都變了相,真以為是身入了野貓的世界,就嘩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祖母、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也趕到房里來了,我只聽見母親吩咐翠花說:“你去吃夜飯去,阿官由我來陪他!”
翠花后來嫁給了一位我小學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兒女,做了主母,現在也已經有了白發(fā),成了寡婦了。前幾年,我回家去,看見她剛從鄉(xiāng)下挑了一擔老玉米之類的土產來我們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后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里,總還只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我的夢,我的青春!
不曉得是在哪一本俄國作家的作品里,曾經看到過一段寫一個小村落的文字,他說:“譬如有許多紙折起來的房子,擺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風一吹,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飛落到了谷里,緊擠在一道了?!鼻懊嬗幸粭l富春江繞著,東、西、北的三面盡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陽縣城,也的確可以借了這一段文字來形容。
雖則是一個行政中心的縣城,可是人家不滿三千,商店不過百數;一般居民,全不曉得做什么手工業(yè),或其他新式的生產事業(yè),所靠以度日的,有幾家自然是祖遺的一點田產,有幾家則專以小房子出租,在吃兩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數的百姓,卻還是既無恒產,又無恒業(yè),沒有目的,沒有計劃,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這些蟑螂的密集之區(qū),總不外乎兩處地方;一處是三個銅子一碗的茶店,一處是六個銅子一碗的小酒館。他們在那里從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門的時候;討論柴米油鹽的價格,傳播東鄰西舍的新聞,為了一點不相干的細事,譬如說吧,甲以為李德泰的煤油只賣三個銅子一提,乙以為是五個銅子兩提的話,雙方就會得爭論起來;此外的人,也馬上分成甲黨或乙黨提出證據,互相論辯,弄到后來,也許相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還不能夠解決。
因此,在這么小的一個縣城里,茶店酒館,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備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飯鍋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過去了。離我們家里不遠的大江邊上,就有這樣的兩處蟑螂之窗。
在我們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賣賣菜,人家死人或娶親,去幫幫忙跑跑腿的人家。他們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數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間屋,卻只比牛欄馬槽大了一點。他們家里的頂小的一位苗裔年紀比我大一歲,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傘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著的;因而皮膚黝黑,臂膀粗大,臉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樣子。他雖只比我大了一歲,但是跟了他們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館日日去上,婚喪的人家,也老在進出;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每天見他從我們的門口走過,心里老在羨慕,以為他又上茶店酒館去了,我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同他一樣地和大人去夾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來,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為他的喉音很大,有時候一邊走著,一邊在絕叫著和大人談天,若只他一個人的時候哩,總在嚕蘇地唱戲。
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于太小,經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里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感性,實在強不過。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親上父親的墳頭去掃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遠在三四里路外的廟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個人立在門口,看有淡云浮著的青天。忽而阿千唱著戲,背著鉤刀和小扁擔繩索之類,從他的家里出來,看了我的那種沒精打采的神氣,他就立了下來和我談天,并且說:
“鸛山后面的盤龍山上,映山紅開得多著哩;并且還有烏米飯(是一種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種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來吧,我可以采一大堆給你。你們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腳下的真覺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飯去?!?/p>
阿千本來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這一回又只有他一個人去砍柴,天氣那么地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時候,我本是嚷著要同去的,但她因為怕我走不動,就把我留下了?,F在一聽到這一個提議,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來,兩只腳便也很輕松地跟他出發(fā)了,并且還只怕翠花要出來阻撓,跑路跑得比平時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東沿著江,一口氣跑出了縣城之后,天地寬廣起來了,我的對于這一次冒險的驚懼之心就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壓倒。這樣問問,那樣談談,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辭典;而到盤龍山腳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學自然科學的模范小課本。
麥已經長得有好幾尺高了,麥田里的桑樹,也都發(fā)出了絨樣的葉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聲飛鳴過去的,是老鷹在覓食;樹枝頭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談天的,大半是麻雀之類,遠處的竹林叢里,既有抑揚,又帶余韻,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畫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頭似的小草,長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滿長著了些絳黃的絨毛,仿佛是野生的蟲類,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時候,若遇到一叢,總要繞一個彎,讓開它們,但阿千卻笑起來了,他說:
“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來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漸走漸高了,山上的青紅雜色,迷亂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從草木泥土里蒸發(fā)出來的一種氣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難;阿千也走得熱起來了,把他的一件破夾襖一脫,丟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息著,他一個人穿了一件小衫唱著戲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種新的驚異。
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從哪里來,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個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層陽炎在顫動著的綠野桑田,遠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地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大起來呢?我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到像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xiāng)井的離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熱淚。到后來,腦子也昏亂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地立在那塊大石上的太陽里做幻夢。我夢見有一只揩擦得很潔凈的船,船上面張著了一面很大很飽滿的白帆,我和祖母、母親、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著東西,唱著戲,順流下去,到了一處不相識的地方。我又夢見城里的茶店酒館都搬上山來了,我和阿千便在這山上的酒館里大喝大嚷,旁邊的許多大人,都在那里驚奇仰視。
這一種接連不斷的白日之夢,不知做了多少時候,阿千卻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紅、烏米飯之類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邊來了;他脫下了小衫,光著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議說,時候不早了,他還要砍一捆柴,且讓我們吃著野果,先從山腰走向后山去吧,因為前山的草柴已經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攏來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個真覺寺的鐘鼓聲音,早就從春空里傳送到了我們的耳邊,并且一條青煙也剛從寺后的廚房里透出了屋頂。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對我說:
“他們在燒中飯了,大約離吃飯的時候也不很遠,我還是先送你到寺里去吧!”
我們到了寺里,祖母和許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張大了眼睛,驚異了起來。阿千走后,她們就開始問我這一次冒險的經過,我也感到了一種得意,將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說得格外地詳細。后來坐上桌去吃飯的時候,有一位老婆婆問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遲疑地回答她說:“我愿意去砍柴!”
故鄉(xiāng)的茶店酒館,到現在還在風行熱鬧,而這一位茶店酒館里的小英雄,初次帶我上山去冒險的阿千,卻在一年漲大水的時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們的家族,也一個個地死的死,散的散,現在沒有生存者了;他們的那一座牛欄似的房屋,已經換過了兩三個主人。時間是不饒人的,盛衰起滅也絕對地無常的:阿千之死,同時也帶去了我的夢,我的青春!
書塾與學堂
從前我們學英文的時候,中國自己還沒有教科書,用的是一冊英國人編了預備給印度人讀的同納氏文法是一路的讀本。這讀本里,有一篇說中國人讀書的故事。插畫中畫著一位年老背曲拿煙管戴眼鏡拖辮子的老先生坐在那里聽學生背書,立在這先生前面背書的,也是一位拖著長辮的小后生。不曉為什么原因,這一課的故事,對我印象特別地深,到現在我還約略諳誦得出來。里面曾說到中國人讀書的奇習,說:“他們無論讀書背書時,總要把身體東搖西掃,搖動得像一個自鳴鐘的擺。”這一種讀書背書時搖擺身體的作用與快樂,大約是沒有在從前的中國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書塾去念書的年齡,卻說不清楚了,大約總在七八歲的樣子;只記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燒年紙的時候,我已經有點蒙眬想睡了,盡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門外來了一位提著燈籠的老先生,說是來替我開筆的。我跟著他上了香,對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禮;立起來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張桌上寫了一張“上大人”的紅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夾著綠布書包,拖著紅絲小辮,搖擺著身體,成了那冊英文讀本里的小學生的樣子了。
經過了三十余年的歲月,把當時的苦痛,一層層地摩擦干凈,現在回想起來,這書塾里的生活,實在是快活得很。因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緣故,可以助消化、健身體的運動,自然只有身體的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學生們監(jiān)禁中暫時的解放,故而廁所就變作了樂園。我們同學中間的一位最淘氣的,是學宮陳老師的兒子,名叫陳方;書塾就系附設在學宮里面的。陳方每天早晨,總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來弄得先生沒法,就設下了一枝令簽,凡須出塾上廁所的人,一定要持簽而出;于是兩人同去,在廁所里搗鬼的弊端革去了,但這令簽的爭奪,又成了一般學生們的唯一的娛樂。
陳方比我大四歲,是書塾里的頭腦;像春香鬧學似的把戲,總是由他發(fā)起,由許多蝦兵蟹將來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撻伐也以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者居多。不過同學中間的有幾位狡滑的人,委過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著實不少;他明知道辯不清的,每次替人受過之后,總只張大了兩眼,滴落幾滴大淚點,摸摸頭上的痛處就了事。我后來進了當時由書院改建的新式的學堂,而陳方也因他父親的去職而他遷,一直到現在,還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這機會大約是永也不會再來了,因為國共分家的當日,在香港仿佛曾聽見人說起過他,說他的那一種慘死的樣子,簡直和杜格納夫所描寫的盧亭,完全是一樣。
由書塾而到學堂!這一個轉變,在當時的我的心里,比從天上飛到地上,還要來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處,是我一個人,在全校的學生當中,身體、年齡,都屬最小的一點。
當時的學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驚異的目標。將書院的舊考棚撤去了幾排,一間像鳥籠似的中國式洋房造成功的時候,甚至離城有五六十里路遠的鄉(xiāng)下人都成群結隊,帶了飯包、雨傘,走進城來擠看新鮮。在校舍改造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學堂”的三個字,成了茶店酒館、鄉(xiāng)村城市里的談話的中心;而穿著奇形怪狀的黑斜紋布制服的學堂生,似乎都是萬能的張?zhí)鞄?,人家也在側目而視,自家也在暗鳴得意。
一縣里唯一的這縣立高等小學堂的堂長,更是了不得的一位大人物,進進出出,用的是藍呢小轎;知縣請客,總少不了他。每月第四個禮拜六下午作文課的時候,縣官若來監(jiān)課,學生們特別有兩個肉饅頭好吃;有些住在離城十余里的鄉(xiāng)下的學生,于文課作完后回家的包裹里,往往將這兩個肉饅頭包得好好,帶回鄉(xiāng)下去送給鄰里尊長,并非想學潁考叔的純孝,卻因為這肉饅頭是學堂里的東西,而又出于知縣官之所賜,吃了是可以驅邪啟智的。
實際上我的那一班學堂里的同學,確有幾位是進過學的秀才,年齡都在三十左右;他們穿起制服來,因為背形微駝,樣子有點不大雅觀,但穿了袍子馬褂,搖搖擺擺走回鄉(xiāng)下去的態(tài)度,如另有著一種堂皇嚴肅的威儀。
初進縣立高等小學堂的那一年年底,因為我的平均成績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長和知縣的提拔,令我和四位其他的同學跳過了一班,升入了高兩年的級里;這一件極平常的事情,在縣城里居然也聳動了視聽,而在我們的家庭里,卻引起了一場很不小的風波。
是第二年春天開學的時候了,我們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調集了幾塊大洋的學費書籍費繳進學堂去后,我向她又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硬要她去為我買一雙皮鞋來穿。在當時的我的無邪的眼里,覺得在制服下穿上一雙皮鞋,挺胸伸腳,嘚嘚嘚嘚地在石板路上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榮的事情;跳過了一班,升進了一級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夠壓服許多比我大一半年齡的同學的心。為湊集學費之類,已經羅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親,自然是再也沒有兩塊大洋的余錢替我去買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帶著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廣貨店里去賒去;當時的皮鞋,是由上海運來,在洋廣貨店里寄售的。
一家,兩家,三家,我跟了母親,從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盡處的那一家隆興字號。店里的人,看我們進去,先都非常客氣,摸摸我的頭,一雙一雙的皮鞋拿出來替我試腳;但一聽到了要賒欠的時候,卻同樣地都白了眼,作一臉苦笑,說要去問賬房先生的。而各個賬房先生,又都一樣地板起了臉,放大了喉嚨,說是賒欠不來。到了最后那一家隆興里,慘遭拒絕賒欠的一瞬間,母親非但漲紅了臉,我看見她的眼睛,也有點紅起來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轉了身,走出了店;我也并無言語,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來。到了家里,她先擤著鼻涕,上樓去了半天;后來終于帶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樓來了,我曉得她是將從后門走出,上當鋪去以衣服抵押現錢的;這時候,我心酸極了,哭著喊著,趕上了后門邊把她拖住,就絕命地叫說:
“娘,娘!您別去吧!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惡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兩人的對泣,驚動了四鄰,大家都以為是我得罪了母親,走攏來相勸。我愈聽愈覺得悲哀,母親也愈哭愈是厲害,結果還是我重賠了不是,由間壁的大伯伯帶走,走上了他們的家里。
自從這一次的風波以后,我非但皮鞋不著,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和同學中的貧苦者相往來,對有錢的人、經商的人仇視等,也是從這時候而起的。當時雖還只有十一二歲的我,經了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樣子來了,直到現在,覺得這一種怪僻的性格,還是改不轉來。
到了我十三歲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緒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這富陽縣里,也來了哀詔,發(fā)生了許多議論。熊成基的安徽起義,無知幼弱的溥儀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種族的歧異等等,都從幾位看報的教員的口里,傳入了我們的耳朵。而對于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國文教員拿給我們看的報紙上的一張青年軍官的半身肖像。他說,這一位革命義士,在哈爾濱被捕,在吉林被滿清的大員及漢族的賣國奴等生生地殺掉了;我們要復仇,我們要努力用功。所謂種族、所謂革命、所謂國家等等的概念,到這時候,才隱約地在我腦里生了一點兒根。
水樣的春愁
洋學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啦的英文?,F在回想起來,雖不免有點覺得好笑,但在當時,雜在各年長的同學當中,和他們一樣地曲著背,聳著肩,搖擺著身體,用了讀《古文辭類纂》的腔調,高聲朗誦著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卻真是一點兒含糊茍且之處都沒有的。
初學會寫字母之后,大家所急于想一試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國寫法;于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課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門專為學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幾位想走捷徑的同學,并且還去問過先生,外國《百家姓》和外國《三字經》有沒有得買的?先生笑著回答說“外國《百家姓》和《三字經》,就只有你們在讀的那一本潑剌瑪”的時候,同學們于失望之余,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勁。
當然是不用說的,學英文還沒有到一個禮拜,幾本當教科書用的《十三經注疏》《御批通鑒輯覽》的黃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筆題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又進一步,便是用了異樣的發(fā)音,操英文說著“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親”之類的話,大家互討便宜的混戰(zhàn);而實際上,有幾位鄉(xiāng)下的同學,卻已經真的是兩三個小孩子的父親了。
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當監(jiān)課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著哄笑著的關于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兒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發(fā)育落后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于孤獨,困于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地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只比我大了一歲,他家里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guī)状危疑纤依锶ネ嫒?;但形穢之感,終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們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里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里,也贏得了一般的好謄。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里的幾位相貌比較艷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tài)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里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并且時時還高聲地用著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時候的凡關于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右邊、年齡只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里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著些鮮花;對面的一帶紅墻,是學宮的泮水圍墻,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墻外,紅綠便映成著一色。當濃春將過,首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著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著撲面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里的游行,更何況樓頭窗里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
此外的兩個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飾也盡夠美麗,并且因為她倆的住址接近,出來總在一道,平時在家,也老在一處,所以膽子也大,認識的人也多。她們在二十余年前的當時,已經是開放得很,有點像現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們家里去鬼混,或到她們門前去守望的青年,數目特別地多,種類也自然要雜。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并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后裔,喉頭的蘋果,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里也著實有點兒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系,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于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艷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地強烈,但明知我自己絕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于遇見的時候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處比較得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著見面的機會。見面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只同對于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fā)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面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里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鐘頭好跳。因此,我上學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著她再來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來立著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出的人的口里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時候回來?”,我心里會同時感到一種像釋重負又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
同芭蕉葉似的重重包裹著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終于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后,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里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拼命地搖頭,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時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的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zhí),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里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已經到了她們的面前,我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了,自然只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的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jié)說了一遍之后,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里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只腳卻軟落來了,心里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于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的背后,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著牌,但間或得著機會,也著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的伙,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yè)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像我那位同學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宣統(tǒng)元年己酉),是舊歷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里于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yè)文憑及增生執(zhí)照之后,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yè)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jié),我于喝了幾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制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仆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只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只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于一聲高叫之后,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里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fā)一語,我也并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只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外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般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地在月光里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里喝的?!钡竭@里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去?!懊魈炷憔鸵虾贾萑タ贾袑W去么?”停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皣?,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仆說話的聲音漸漸兒地近了,她于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xiāng)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鐘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里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里,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遠一程,再遠一程!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里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xiāng)下人叫作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里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著他們的子孫。而鄰里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著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著“順風!順風!”才各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后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于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要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于早餐吃了之后,帶著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后再向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郁”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面前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里。祖母為憂慮著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xiāng)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里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絕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
船開了,故鄉(xiāng)的城市山川,高低搖晃著漸漸兒退向了后面;本來是滿懷著希望,興高采烈在船艙里坐著的我,到了縣城極東面的幾家人家也看不見的時候,鼻子里忽而起了一陣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談起的作詩的話,也只好突然中止了,為遮掩著自己的脆弱起見,我就從網籃里拿出了幾冊《古唐詩合解》來讀。但事不湊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的幾句古歌,書本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了,雙頰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歪倒了頭,靠住了艙板上的一卷鋪蓋,我只能裝作想睡的樣子。但是眼睛不閉倒還好些,等眼睛一閉攏來,腦子里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飆。我想起了祖母、母親,當我走后的那一種孤冷的情形;我又想起了在故鄉(xiāng)城里當這一忽兒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樣子,在一種每日習熟的周圍環(huán)境之中,卻少了一分“我”了,太陽總依舊在那里曬著,市街上總依舊是那么熱鬧的;最后,我還想起了趙家的那個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里相對的那一刻的春宵。
少年的悲哀,畢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體,閉上眼睛,流了許多暗淚之后,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過去。等那位老秀才搖我醒來,叫我吃飯的時候,船卻早已過了漁山,就快入錢塘的境界了。幾個鐘頭的安睡,一頓飽飯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變換,把我滿抱的離愁,洗滌得干干凈凈;在孕實的風帆下引領遠望著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談談將來的日子,我心里又鼓起了一腔勇進的熱意:“杭州在望了,以后就是不可限量的遠大的前程!”
當時的中學堂的入學考試,比到現在,著實還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學,還算是杭州三個中學——其他的兩個,是宗文和安定——之中最難考的一個,但一篇中文,兩三句英文的翻譯,以及四題數學,只教有兩小時的工夫,就可以繳卷了事的。等待發(fā)榜之前的幾日閑暇,自然落得去游游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麗的名區(qū),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來,杭州的景物,也大變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舊日的杭州,實在比現在,還要可愛得多。
那時候,自錢塘門里起,一直到涌金門內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墻圍著的,為滿人留守綠營兵駐防的地方,叫作旗營;平常是不大有人進去,大約門禁總也是很森嚴的無疑,因為將軍以下,千總把總以上,參將、都司、游擊、守備之類的將官,都住在里頭。游湖的人,只有坐了轎子,出錢塘門,或到涌金門外乘船的兩條路;所以涌金門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座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墻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里。并且還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干、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其次為游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園的生意,有時候比三雅園還要熱鬧,“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餅”這一句俗話,當時是無人不曉得的一句隱語,是說鄉(xiāng)下人上大菜館要做洋盤的意思。而酥油餅的價錢的貴,味道的好,和吃不飽的幾種特性,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我從鄉(xiāng)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里的香菱似的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qū)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發(fā)之后,要繳學膳費進去的時候,帶來的幾個讀書資本,卻早已消費了許多,有點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當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陸軍小學里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錢的津貼,自己做零用,還很勉強,更哪里有余錢來為我彌補?
在旅館里唉聲嘆氣,自怨自艾,正想廢學回家,另尋出路的時候,恰巧和我同班畢業(yè)的三位同學,也從富陽到杭州來了;他們是因為杭府中學難考,并且費用也貴,預備一道上學膳費比較便宜的嘉興去進府中的。大家會聚攏來一談一算,覺著我手頭所有的錢,在杭州果然不夠讀半年書,但若上嘉興去,則連來回的車費也算在內,足可以維持半年而有余。窮極計生,膽子也放大了,當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道上嘉興去讀書。
第二天早晨,別了哥哥,別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學們一起四個,便上了火車,向東的上離家更遠的嘉興府去。在把杭州已經當作極邊看了的當時,到了言語風習完全不同的嘉興府后,懷鄉(xiāng)之念,自然是更加地迫切。半年之中,當寢室的油燈滅了,或夜膳剛畢,操場上暗沉沉沒有旁的同學在的地方,我一個人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思家的熱淚。
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獨的悲哀里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大家都說我長成得像一個大人了。事實上,因為在學堂里,被懷鄉(xiāng)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地讀書,一味地作詩。并且這一次自嘉興回來,路過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里的錢,也還有一點盈余,湖山的賞玩,當然不再去空費錢了,從梅花碑的舊書鋪里,我竟買來了一大堆書。
這一大堆書里,對我的影響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過得非??旎畹?,有三部書。一部是黎城靳氏的《吳詩集覽》,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姓郁,我當時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他的詩的好壞,但一想到他是和我們郁氏有姻戚關系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親熱。一部是無名氏編的《庚子拳匪始末記》,這一部書,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后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讀了之后,覺得中國還有不少的人才在那里,亡國大約是不會亡的。而這三部書讀后的一個總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和他去做個朋友,后又不曾躬逢著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沖鋒陷陣地嘗一嘗打仗的滋味。
這一年的暑假過后,嘉興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業(yè)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
孤獨者
里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幾只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仿佛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離家的路程,雖則是近了百余里,但精神上的孤獨,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熱情收斂,轉向了內,固守著我自己的壁壘。
當時的學堂里的課程,英文雖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還是舊習難除,中國文依舊是分別等第的最大標準。教國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將王老先生,于幾次作文之后,對我有點注意起來了,所以進校后將近一個月光景的時候,同學們居然贈了我一個“怪物”的綽號;因為由他們眼里看來,這一個不善交際、衣裝樸素、說話也不大會說的鄉(xiāng)下蠢材,做起文章來,竟也會得壓倒儕輩,當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終于是一個省會,同學之中,大半是錦衣肉食的鄉(xiāng)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飾美好、肉色細白、舉止嫻雅、談吐溫存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同學,總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同學附隨在一道的那一種現象。在小學里,在嘉興府中里,這一種風氣,并不是說沒有,可是絕沒有像當時杭州府中那么地風行普遍。而有幾個這樣的同學,非但不以被視作女性為可恥,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裝腔作怪,賣弄富有的。我對這一種情形看得真有點氣,向那一批所謂face的同學,當然是很明顯地表示了惡感,就是向那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也時時露出了敵意;這么一來,我的“怪物”之名,就愈傳愈廣,我與他們之間的一條墻壁,自然也愈筑愈高了。
在學校里既然成了一個不入伙的孤獨的游離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只有鉆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于是幾個由零用錢里節(jié)省下來的僅少的金錢,就做了我的唯一娛樂積買舊書的源頭活水。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臥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里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復,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里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面館去吃一碗清面,心里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面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剎那的恍惚;這恍惚之情,大約是和哥倫布當發(fā)現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
真正指示我以做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后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么,讀了之后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仿佛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發(fā)生了曖昧的關系,自然不免要養(yǎng)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言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發(fā)表欲,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地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后,當晚就睡不安穩(wěn)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情,只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里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更哪里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只是逃命似的向閱報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記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里也絕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著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轟的一聲,耳朵里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并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復看一遍,這才放心,于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
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后,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做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F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情形來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著實可以催落我?guī)椎巫詡难蹨I。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后畢了業(yè),入了一處隸屬于標統(tǒng)底下的旁系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里,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里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面的學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后,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部就班地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統(tǒng)二年(一九一〇)的春期始業(yè)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著,研究著,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
中文呢,自己以為總可以對付得了;科學呢,在前面也曾經說過,為大家所不重視的;算來算去,只有英文是頂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門?!昂?!就專門去讀英文吧!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這一個幼稚可笑的想頭,就是使我離開了正規(guī)的中學,去走教會學堂那一條捷徑的原動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勢力的教會學校,有英國圣公會和美國長老會浸禮會的幾個系統(tǒng)。而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剛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稱大學。頭腦簡單,只知道崇拜大學這一個名字的我這毛頭小子,自然是以進大學為最上的光榮,另外更還有什么奢望哩?但是一進去之后,我的失望,卻比在省立的中學里讀死書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禱告,吃飯又是禱告;平時九點到十點是最重要的禮拜儀式,末了又是一篇禱告?!妒ソ洝?,是每年級都有的必修重要課目;禮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動者外,誰也要去做半天禮拜。禮拜完后,自然又是禱告,又是查經。這一種信神的強迫,禱告的迭來,以及校內枝節(jié)細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進過教會學校的人,誰都曉得的事實,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說。
這種叩頭蟲似的學校生活,過上兩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傳者,竟從免費讀書的候補牧師中間,揭起叛旗來了;原因是為了校長褊護廚子,竟被廚子毆打了、學膳費全納的不信教的學生。
學校風潮的發(fā)生、經過,和結局,大抵都是一樣的;起始總是全體學生的罷課退校,中間是背盟者的出來復課,結果便是幾個強硬者的開除。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在這一次的風潮里,我也算是強硬者的一個。
大風圈外
人生的變化,往往是從不可測的地方開展開來的;中途從那一所教會學校退出來的我們,按理是應該額上都負著了該隱的烙印,無處再可以容身了啦,可是城里的一處浸禮會的中學,反把我們當作了義士,以極優(yōu)待的條件歡迎了我們進去。
這一所中學的那位美國校長,非但態(tài)度和藹,中懷磊落,并且還有著外國宣教師中間所絕無僅見的一副很聰明的腦筋。若要找出一點他的壞處來,就在他的用人的不當;在他手下做教務長的一位紹興人,簡直是那種奴顏婢膝、謅事外人、趾高氣揚、壓迫同種的典型的洋狗。
校內的空氣,自然也并不平靜。在自修室,在寢室,議論紛紜,為一般學生所不滿的,當然是那只洋狗。
“來它一下吧!”
“吃吃狗肉看!”
“頂好先敲他一頓!”
像這樣的各種密議與策略,雖則很多,可是終于也沒有一個敢首先發(fā)難的入。滿腔的怨憤,既找不著一條出路,不得已就只好在作文的時候,發(fā)些紙上的牢騷。于是各班的文課,不管出的是什么題目,總是橫一個嗚呼、豎一個嗚呼地悲啼滿紙,有幾位同學的卷子,從頭至尾統(tǒng)共還不滿五六百字,而“嗚呼”卻要寫著一二百個。那位改國文的老先生,后來也沒法想了,就出了一個禁令,禁止學生,以后不準再讀再做那些嗚呼派的文章。
那時候這一種“嗚呼”的傾向,這一種不平、怨憤,與被壓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躍躍、山雨欲來的空氣,實在還不只是一個教會學校里的輿情;學校以外的各層社會,也像是在大浪里的樓船,從腳到頂,都在顛搖波動著的樣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宮毒婦的陰謀暗算,一面雖想變法自新,一面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槍,把紅毛碧眼的鬼子,盡行殺戮。英法各國屢次的進攻,廣東、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難者的百姓起來爭奪政權。洪楊的起義,兩湖山東捻子的運動,回民、苗族的獨立等等,都在暗示著專制政府滿清的命運,孤城落日,總崩潰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場。
催促被壓迫至二百余年之久的漢族結束奮起的,是徐錫麟、熊成基諸先烈的犧牲勇猛的行為;北京的幾次對滿清大員的暗殺事件,又是當時熱血沸騰的一般青年們所受到的最大激刺。而當這前后,此絕彼起地在上海發(fā)行的幾家報紙,像《民吁》《民立》之類,更是直接灌輸種族思想,提倡革命行動的有力的號吹。到了宣統(tǒng)二年的秋冬(一九一〇年庚戌),政府雖則在忙著召開資政院,組織內閣,趕制憲法,冀圖挽回頹勢,欺騙百姓,但四海洶洶,革命的氣運,早就成了矢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的局面了。
是在這一年的年假放學之前,我對當時的學校教育,實在是真的感到了絕望,于是自己就定下了一個計劃,打算回家去做從心所欲的自修工夫。第一,外界社會的聲氣,不可不通,我所以想去定一份上海發(fā)行的日報。第二,家里所藏的四部舊籍,雖則不多,但也盡夠我的兩三年的翻讀,中學的根底,當然是不會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經把第三冊文法讀完了,若能刻苦用工,則比在這種教會學校里受奴隸教育、心里又氣、進步又慢的半死狀態(tài),總要痛快一點。自己私私決定了這大膽的計劃以后,在放年假的前幾天,也著實去添買了些預備帶回去作自修用的書籍。等年假考一考完,于一天冬晴的午后,向西跟著挑行李的腳夫,走出候潮門上江干去坐夜航船回故鄉(xiāng)去的那一刻的心境,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
“牢獄變相的你這座教會學校?。∫院竽銓ξ疫€更能加以壓迫么?”
“我們將比比試試,看將來還是你的成績好,還是我的成績好?”
“被解放了!以后便是憑我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奮斗的遠大的前程!”
這一種喜悅,這一種充滿著希望的喜悅,比我初次上杭州來考中學時所感到的,還要緊張,還要肯定。
在故鄉(xiāng)索居獨學的生活開始了,親戚友屬的非難訕笑,自然也時時使我的決心動搖,希望毀滅;但我也已經有十六歲的年紀了,受到了外界的不了解我的譏訕之后,當然也要起一種反撥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顯地問我“為什么不進學堂去讀書?”,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我總以“家里再沒有錢供給我去浪費了”的一句話回報他們。有幾個滿懷著十分的好意,勸告我“在家里閑住著終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時候,我總以“現在正在預備,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學”的一句衷心話來作答。而實際上這將近兩年的獨居苦學,對我的一生,卻是收獲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預備時代。
每日侵晨,起床之后,我總面也不洗,就先讀一個鐘頭的外國文。早餐吃過,直到中午為止,是讀中國書的時間,一部《資治通鑒》和兩部《唐宋詩文醇》,就是我當時的課本。下午看一點科學書后,大抵總要出去散一回步。節(jié)季已漸漸地進入到了春天,是一九一一宣統(tǒng)辛亥年的春天了,富春江的兩岸,和往年一樣地綠遍了青青的芳草,長滿了裊裊的垂楊。梅花落后,接著就是桃李的亂開;我若不沿著江邊,走上城東鸛山上的春江第一樓去坐看江天,總或上北門外的野田間去閑步,或出西門向近郊的農村里去游行。
附廓的農民的貧窮與無智,經我?guī)状魏退麄兘诱劶坝^察的結果,使我有好幾晚不能夠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口,而又有著十畝田的己產,以及一間小小的茅屋的自作農吧,在近郊的農民中間,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從四五月起,他們先要種秧田,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來的,因為不是水旱無傷的上田,秧就不能種活。租秧用的費用,多則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卻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種稻,即使全家出馬,也還有趕不成同時插種的危險;因為水的關系,氣候的關系,農民的時間,卻也同交易所里的閑食者們一樣,是一刻也差錯不得的。即使不雇工人,和人家交換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種下之后,三次的耘植與用肥的費用,起碼也要合二三元錢一畝的盤算。倘使天時湊巧,最上的豐年,平均一畝,也只能收到四五石的凈谷;而從這四五石谷里,除去完糧納稅的錢,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間或雇用忙工的錢后,省下來還夠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么?不得已自然只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來做草紙,利用田的閑時來種麥、種菜、種豆類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報酬,終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報酬漸減的鐵則,豐年谷賤傷農的事實,農民們自然哪里會有這樣的知識;可憐的是他們不但不曉得去改良農種,開辟荒地,一年之中,歲時伏臘,還要把他們汗血錢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與滿足許多可笑的虛榮的高頭。
所以在二十幾年前頭,即使大地主和軍閥的掠奪還沒有像現在那么地厲害,中國農村也是實在早已瀕于破產的絕境了,更哪里還經得超廿年的內亂、廿年的外患,與廿年的剝削呢?
從這一種鄉(xiāng)村視察的閑步回來,在書桌上躺著候我開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來的日報。忽而英國兵侵入云南占領片馬了,忽而東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廣州的將軍被刺了;凡見到的消息,又都是無能的政府因專制昏庸而釀成的慘劇。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義舉失敗,接著就是四川省鐵路風潮的勃發(fā),在我們那一個一向是沉靜得同古井似的小縣城里,也顯然地起了動搖。市面上敲著銅鑼,賣朝報的小販,日日從省城里到來,臉上畫著八字胡須,身上穿著披開的洋服,有點像外國人似的革命黨員的畫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紙之上,滿貼在條坊酒肆的壁間,幾個日日在茶酒館中過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嚨,皺緊了眉頭,低低切切,很嚴重地談論到了國事。
這一年的夏天,在我們的縣里西北鄉(xiāng),并且還出了一次青洪幫造反的事情。省里派了一位旗籍都統(tǒng),帶了兵馬來殺了幾個客籍農民之后,城里的街談巷議,更是顛倒錯亂了;不知從哪一處地方傳來的消息,說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東南面的天空,還出現了一顆光芒拖得很長的掃帚星。我和祖母、母親,發(fā)著抖,趕著四更起來,披衣上江邊去看了好幾夜,可是掃帚星卻終于沒有看見。
到了陰歷的七八月,四川的鐵路風潮鬧得更兇,那一種謠傳,更來得神秘奇異了,我們的家里,當然也起了一個波瀾,原因是因為祖母、母親想起了在外面供職的我那兩位哥哥。
幾封催他們回來的急信發(fā)后,還盼不到他們的復信的到來。八月十八(陽歷十月九日)的晚上,漢口俄租界里炸彈就爆發(fā)了。從此急轉直下,武昌革命軍的義旗一舉,不消旬日,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靂一樣,馬上就震動了全國。
報紙上二號大字的某處獨立,擁某人為都督等標題,一日總有幾起;城里的謠言,更是青黃雜出,有的說“杭州在殺沒有辮子的和尚”,有的說“撫臺已經逃了”,弄得一般居民,鄉(xiāng)下人逃上了城里,城里人逃往了鄉(xiāng)間。
我也日日地緊張著,日日地渴等著報來;有幾次在秋寒的夜半,一聽見喇叭的聲音,便發(fā)著抖穿起衣裳,上后門口去探聽消息,看是不是革命黨到了。而沿江一帶的兵船,也每天看見駛過,洋貨鋪里的五色布匹,無形中銷售出了大半。終于有一天陰寒的下午,從杭州有幾只張著白旗的船到了,江邊上岸來了幾十個穿灰色制服、荷槍帶彈的兵士??h城里的知縣,已于先一日逃走了,報紙上也報著前兩日,上海已為民軍所占領。商會的巨頭,紳士中的幾個有聲望的,以及殘留著在城里的一位貳尹,聯合起來出了一張告示,開了一次歡迎那幾十位穿灰色制服的兵士的會,家家戶戶便掛上了五色的國旗;杭城光復,我們的這個直接附屬在杭州府下的小縣城,總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穩(wěn)穩(wěn)地脫離了滿清的壓制。
平時老喜歡讀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筆來,也老是痛哭淋漓、嗚呼滿紙的我這一個熱血青年,在書齋里只想去沖鋒陷陣,參加戰(zhàn)斗。為眾舍身、為國效力的我這一個革命志士,際遇著了這樣的機會,卻也終于沒有一點作為,只呆立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的啞淚而已。
海上
大風暴雨過后,小波濤的一起一伏,自然要繼續(xù)些時。民國元年二月十二,滿清的末代皇帝宣統(tǒng)下了退位之詔,中國的種族革命,總算告了一個段落。百姓剪去了辮發(fā),皇帝改作了總統(tǒng)。天下騷然,政府惶惑,官制組織,盡行換上了招牌,新興權貴,也都改穿了洋服。為改訂司法制度之故,民國二年(一九一三)的秋天,我那位在北京供職的哥哥,就拜了被派赴日本考察之命,于是我的將來的修學行程,也自然而然地附帶著決定了。
眼看著革命過后,余波到了小縣城里所惹起的是是非非,一半也抱了希望,一半卻擁著懷疑,在家里的小樓上悶過了兩個夏天,到了這一年的秋季,實在再也忍耐不住了,即使沒有我那位哥哥的帶我出去,恐怕也得自己上道,到外邊來尋找出路。
幾陣秋雨一落,殘暑退盡了,在一天晴空浩蕩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帶了幾冊線裝的舊籍,穿了一身半新的夾服,跟著我那位哥哥離開了鄉(xiāng)井。
上海街路樹的洋梧桐葉,已略現了黃蒼,在日暮的街頭,那些租界上的熙攘的居民,似乎也森岑地感到了秋意。我一個人呆立在一品香朝西的露臺欄里,才第一次受到了大都會之夜的威脅。
遠近的燈火樓臺,街下的馬龍車水,上海原說是不夜之城、銷金之窟,然而國家呢?像這樣的昏天黑地般過生活,難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錢的爭奪,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費,肉欲的橫流,天雖則不會掉下來,地雖則也不會陷落去,可是像這樣的過去,是可以的么?在僅僅閱世十七年多一點的當時我那幼稚的腦里,對于帝國主義的險毒、物質文明的糜爛、世界現狀的危機,與夫國計民生的大略等明確的觀念,原是什么也沒有,不過無論如何,我想社會的歸宿、做人的正道總還不在這里。
正在對了這魔都的夜景,感到不安與疑惑的中間,背后房里的幾位哥哥的朋友,卻談到了天蟾舞臺的迷人的戲??;晚餐吃后,有人做東道主請去看戲,我自然也做了花樓包廂里的觀眾的一人。
這時候梅博士還沒有出名,而社會人士的絕望胡行,色情倒錯,也沒有像現在那么地徹底,所以全國上下,只有上海的一角,在那里為男扮女裝的旦角而顛倒;那一晚天蟾舞臺的壓臺名劇,是賈璧云的全本《棒打薄情郎》,是這一位色藝雙絕的小旦的拿手風頭戲;我們于九點多鐘,到戲院的時候,樓上樓下觀眾已經是滿坑滿谷,實實在在地到了更無立錐之地的樣子了。四圍的珠璣粉黛,鬢影衣香,幾乎把我這一個初到上海的鄉(xiāng)下青年,窒塞到回不過氣來;我感到了?;?,感到了昏迷。
最后的一出賈璧云的名劇上臺的時候,舞臺燈光加了一層光亮,臺下的觀眾也起了動搖。而從腳燈里照出來的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舉止與服裝,也的確是美,的確足以挑動臺下男女的柔情。在幾個鐘頭之前,那樣的對上海的頹廢空氣感到不滿的我這不自覺的精神主義者,到此也有點固持不住了。這一夜回到旅館之后,精神興奮,直到了早晨的三點,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間,也曾做了色情的迷夢。性的啟發(fā),靈肉的交哄,在這次上海的幾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起了發(fā)酵的作用。
為購買船票、雜物等件,忙了幾日;更為了應酬來往,也著實費去了許多精力與時間,終于在一天侵早,我們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馬車向楊樹浦的匯山碼頭出發(fā)了,這時候馬路上還沒有行人,太陽也只出來了一線。自從這一次的離去祖國以后,海外飄泊,前后約莫有十余年的光景,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在精神上,還覺得是一個無祖國無故鄉(xiāng)的游民。
太陽升高了,船慢慢地駛出了黃浦,沖入了大海;故國的陸地,縮成了線,縮成了點,終于被地平的空虛吞沒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鵠立在船艙的后部,西望著祖國的天空,卻一點兒離鄉(xiāng)去國的悲感都沒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時的那種傷感的情懷,這一回仿佛是在回國的途中。大約因為生活沉悶,兩年來的蟄伏,已經把我的戀鄉(xiāng)之情,完全割斷了。
海上的生活開始了,我終日立在船樓上,飽吸了幾天天空海闊的自由的空氣。傍晚的時候,曾看了偉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來,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船出黃海,駛入了明藍到底的日本海的時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與白鷗水鳥為伴時的被解放的情趣。我的喜歡大海,喜歡登高以望遠,喜歡遺世而獨處,懷戀大自然而嫌人的傾向,雖則一半也由于天性,但是正當青春的盛日,在四面是海的這日本孤島上過去的幾年生活,大約總也發(fā)生了不可磨滅的絕大的影響無疑。
船到了長崎港口,在小島縱橫、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見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習俗與民風。后來談到了法國羅底的記載這海港的美文,更令我對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后每次回國經過長崎,心里總要跳躍半天,仿佛是遇見了初戀的情人,或重翻到了幾十年前寫過的情書。長崎現在雖則已經衰落了,但在我的回憶里,它卻總保有著那種活潑天真,像處女似的清麗的印象。
半天停泊,船又起錨了,當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畫、明媚到了無以復加的瀨戶內海。日本藝術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勞,就是從這一路上的風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園墾殖地看來,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萊仙島,所指的不知是否就在這一塊地方,可是你若從中國東游,一過瀨戶內海,看看兩岸的山光水色,與夫岸上的漁戶農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總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來,何況我在當時,正值多情多感,中國歲是十八歲的青春期哩!
由神戶到大阪,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東京小石川區(qū)一處高臺上租屋住下,已經是十月將終,寒風有點兒可怕起來了。改變了環(huán)境,改變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言語不通,經濟行動,又受了監(jiān)督,沒有自由,我到東京住下的兩三個月里,覺得是入了一所沒有枷鎖的牢獄,靜靜兒地回想起來,方才感到了離家去國之悲,發(fā)生了不可遏止的懷鄉(xiāng)之病。
在這郁悶的當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語的早日的諳熟,與自己獨立的經濟的來源。多謝我們國家文化的落后,日本與中國,曾有國立五校,開放收受中國留學生的約定。中國的日本留學生,只教能考上這五校的入學試驗,以后一直到畢業(yè)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費可以領得;我于絕望之余,就于這一年的十一月,入了學日本文的夜校,與補習中學功課的正則預備班。
早晨五點鐘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聲朗誦著“上野的櫻花已經開了”“我有著許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課文,一到八點,就嚼著面包,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則學校去補課。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里吃過午餐與夜飯,晚上就是三個鐘頭的日本文的夜課。
天氣一日一日地冷起來了,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北風的雨雪。因為日日步行的結果,皮鞋前開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夾呢學生裝,穿在身上,仍同裸著的一樣;幸虧有了幾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過陸軍士官學校的同鄉(xiāng),送給了我一件陸軍的制服,總算在晴日當作了外套,雨日當作了雨衣,御了一個冬天的寒。這半年中的苦學,我在身體上,雖則種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知識上,卻比在中國所受的十余年的教育,還有一程的進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為決定要考入官費的五校去起見,更對我的功課與日語,加緊了速力。本來是每晚于十一點就寢的習慣,到了三月以后,也一天天地改過了;有時候與教科書本煢煢相對,竟會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廠的汽笛早晨放五點鐘的夜工時,還沒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總算得到了相當的酬報,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里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業(yè)的時候,哥哥因為一年的考察期將滿,準備回國來復命,我也從他們的家里,遷到了學校附近的宿店。于八月底邊,送他們上了歸國的火車,領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費,我就和家庭,和戚屬,永久地斷絕了聯絡。從此野馬韁弛,風箏線斷,一生中潦倒飄浮,變成了一只沒有舵楫的孤舟,計算起時日來,大約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開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時候。
雪夜
日本的文化,雖則缺乏獨創(chuàng)性,但她的模仿,卻是富有創(chuàng)造的意義的;禮教仿中國,政治、法律、軍事以及教育等設施法德國,生產事業(yè)泛效歐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種輕生愛國、耐勞持久的國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雖則不深,可枝葉卻張得極茂,發(fā)明發(fā)現等創(chuàng)舉雖則絕無,而進步卻來得很快。我在那里留學的時候,明治的一代,已經完成了它的維新的工作;老樹上接上了青枝,舊囊裝入了新酒,渾成圓熟,差不多絲毫的破綻都看不出來了;新興國家的氣象,原屬雄偉,新興國民的舉止,原也豁蕩,但對于奄奄一息的我們這東方古國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國文化落伍的中國留學生,卻終于是一種絕大的威脅。說侮辱當然也沒有什么不對,不過咎由自取,還是說得含蓄一點叫作威脅的好。
只在小安逸里醉生夢死、小圈子里奪利爭權的黃帝之子孫,若要教他領悟一下國家的觀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國領土以外的無論哪一國去住上兩三年。印度民族的曉得反英,高麗民族的曉得抗日,就因為他們的祖國,都變成了外國的緣故。有知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生,原也在十分地籠絡;但笑里藏刀,深感著“不及錯覺”的我們這些神經過敏的青年,胸懷哪里能夠坦白到像現在當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樣;至于無知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大和民種,則老實不客氣,在態(tài)度上、言語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出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么!”簡直是最有成績的對于中國人使了解國家觀念的高等教師了。
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我們中國在世界競爭場里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開始明白了近代科學——不問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偉大與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愛的;她們歷代所受的,自從開國到如今,都是順從男子的教育。并且因為向來人口不繁,衣飾起居簡陋的結果,一般女子對于守身的觀念,也沒有像我們中國那么地固執(zhí)。又加以纏足、深居等習慣毫無,操勞工作,出入里巷,行動都和男子無差;所以身體大抵總長得肥碩完美,絕沒有臨風弱柳、瘦似黃花等的病貌。更兼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因而關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皮色滑膩通明,細白得像似磁體;至如東北內地雪國里的嬌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稱,她們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說了。所以諳熟了日本的言語風習,謀得了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揖別了血族相連的親戚弟兄,獨自一個在東京住定以后,于旅舍寒燈的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后的大悲哀。
兩性解放的新時代,早就在東京的上流社會——尤其是知識階級,學生群眾——里到來了。當時的名女優(yōu)像衣川孔雀、森川律子輩的妖艷的照相,化裝之前的半裸體的照相,婦女畫報上的淑女名姝的記載,東京聞人的姬妾的艷聞等等,凡足以挑動青年心理的一切對象與事件,在這一個世紀末的過渡時代里,來得特別地多,特別地雜,伊孛生的問題劇、愛倫凱的戀愛與結婚、自然主義派文人的丑惡暴露論、富于刺激性的社會主義兩性觀,凡這些問題,一時竟如潮水似的殺到了東京,而我這一個靈魂潔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堅的異鄉(xiāng)游子,便成了這洪潮上的泡沫,兩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擠,渦旋,淹沒,與消沉。
當時的東京,除了幾個著名的大公園,以及淺草附近的娛樂場外,在市內小石川區(qū)的有一座植物園,在市外武藏野的有一個井之頭公園,是比較高尚清幽的園游勝地;在那里有的是四時不斷的花草、青蔥欲滴的列樹、涓涓不息的清流,和討人歡喜的馴獸與珍禽。你若于風和日暖的春初,或天高氣爽的秋晚,去閑行獨步,總能遇到些年齡相并的良家少女,在那里采花,唱曲,涉水,登高。你若和她們去攀談,她們總一例地來酬應;大家談著,笑著,草地上躺著,吃吃帶來的糖果之類,像在夢里,也像在醉后,不知不覺,一日的光陰,會箭也似的飛度過去。而當這樣的一度會合之后,有時或竟在會合的當中,從歡樂的絕頂,你每會立時掉入到絕望的深淵底里去。這些無邪的少女,這些絕對服從男子的麗質,她們原都是受過父兄的熏陶的,一聽到了弱國的“支那”兩字,哪里還能夠維持她們的常態(tài),保留她們的人對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說出的時候,聽取者的腦里心里,會起怎么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地想象不出來的。
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預科里住滿了一年,像上面所說過的那種強烈的刺激,不知受盡了多少次,我于民國四年(一九一五乙卯)的秋天,離開東京,上日本西部的那個商業(yè)都會名古屋去進第八高等學校的時候,心里真充滿了無限的悲涼與無限的咒詛;對于兩三年前曾經抱了熱望,高高興興地投入到她懷里去的這異國的首都,真想第二次不再來見她的面。
名古屋的高等學校,在離開街市中心有兩三里地遠的東鄉(xiāng)區(qū)域。到了這一區(qū)中國留學生比較得少的鄉(xiāng)下地方,所受的日本國民的輕視虐待,雖則減少了些,但因為二十歲的青春,正在我的體內發(fā)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是在這一年的寒假考完了之后,關西的一帶,接連下了兩天大雪。我一個人住在被厚雪封鎖住的鄉(xiāng)間,覺得怎么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還在飛舞著的午后,踏上了東海道線開往東京去的客車。在孤冷的客車里喝了幾瓶熱酒,看看四面并沒有認識我的面目的旅人,膽子忽而放大了,于到了夜半停車的一個小驛的時候,我竟同被惡魔纏附著的人一樣,飄飄然跳下了車廂。日本的妓館,本來是到處都有的;但一則因為怕被熟人的看見,再則慮有病毒的糾纏,所以我一直到這時候為止,終于只在想象里冒險,不敢輕易地上場去試一試過。這時候可不同了,人地既極生疏,時間又到了夜半;幾陣寒風和一天雪片,把我那已經喝了幾瓶酒后的熱血,更激高了許多度數。踏出車站,跳上人力車座,我把圍巾向臉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嚨叫車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樓上去。
受了龜兒鴇母的一陣歡迎,選定了一個肥白高壯的花魁賣婦,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飲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來,在錦被里伸手觸著了那一個溫軟的肉體,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癡亂的狂態(tài),我正如在大熱的伏天,當天被潑上了一身冰水。那個無知的少女,還是袒露著全身,朝天酣睡在那里;窗外面的大雪晴了,陽光反射的結果,照得那一間八席大的房間,分外地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頭邊上那些散亂著的粉紅櫻紙,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兩條眼淚。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在還有些什么?還有些什么呢?”
心里一陣悔恨,眼睛里就更是一陣熱淚;披上了妓館里的缊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體,這樣的悔著呆著,一邊也不斷地暗泣著,我真不知坐盡了多少的時間;直到那位女郎醒來,陪我去洗了澡回來,又喝了幾杯熱酒之后,方才恢復了平時的心狀。三個鐘頭之后,皺著長眉,靠著車窗,在向御殿場一帶的高原雪地里行車的時候,我的腦里已經起了一種從前所絕不曾有過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誰來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換了。
“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獄,哪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復雜的迷宮?!?/p>
這就是我當時混亂的一團思想的翻譯。
日本的文化生活
無論哪一個中國人,初到日本的幾個月中間,最感覺到苦痛的,當是飲食起居的不便。
房子是那么矮小的,睡覺是在鋪地的席子上睡的,擺在四腳高盤里的菜蔬,不是一塊燒魚,就是幾塊同木片似的牛蒡。這是二三十年前,我們初去日本念書時的大概情形;大地震以后,都市西洋化了,建筑物當然改了舊觀,飲食起居,和從前自然也是兩樣,可是在飲食浪費過度的中國人的眼里,總覺得日本的一般國民生活,遠沒有中國那么地舒適。
但是住得再久長一點,把初步的那些困難克服了以后,感覺就馬上會大變起來;在中國社會里無論到什么地方去也得不到的那一種安穩(wěn)之感,會使你把現實的物質上的痛苦忘掉,精神抖擻,心氣和平,拼命地只想去搜求些足使知識開展的食糧。
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滯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則這島國的粗茶淡飯,變得件件都足懷戀;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麗,精神的飽滿,秩序的整然,回想起來,真覺得在那兒過的,是一段蓬萊島上的仙境里的生涯,中國的社會,簡直是一種雜亂無章、盲目的土撥鼠式的社會。
記得有一年在上海生病,忽而想起了學生時代在日本吃過的早餐醬湯的風味;教醫(yī)院廚子去做來吃,做了幾次,總做不像,后來終于上一位日本友人的家里去要了些來,從此胃口就日漸開了;這雖是我個人的生活的一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那一種簡易生活的耐人尋味的地方。
而且正因為日本一般的國民生活是這么刻苦的結果,所以上下民眾,都只向振作的一方面去精進。明治維新,到現在不過七八十年,而整個國家的進步,卻盡可以和有千余年文化在后的英、法、德、意比比;生于憂患,死于逸樂,這話確是中日兩國一盛一衰的病源脈案。
刻苦精進,原是日本一般國民生活的傾向,但是另一面哩,大和民族,卻也并不是不曉得享樂的野蠻原人。不過他們的享樂,他們的文化生活,不喜鋪張,無傷大體;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簡易里寓深意,春花秋月,近水遙山,得天地自然之氣獨多,這,一半雖則也是奇山異水很多的日本地勢使然,但一大半卻也可以說是他們那些島國民族的天性。
先以他們的文學來說吧,最精粹、最特殊的古代文學,當然是三十一字母的和歌。寫男女的戀情,寫思婦怨男的哀慕,或寫家國的興亡、人生的流轉,以及世事的無常、風花雪月的迷人等等,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幾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纖屑不遺了。至于后來興起的俳句哩,又專以情韻取長,字句更少——只十七字母——而余韻余情,卻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終,飄飄忽忽,裊裊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細嚼反芻起來,會經年累月地使你如吃橄欖,越吃越有回味。最近有一位俳諧師高濱虛子,曾去歐洲試了一次俳句的行腳,從他的記行文字看來,到處只以和服草履作橫行的這一位俳人,在異國的大都會,如倫敦、柏林等處,卻也遭見了不少的熱心作俳句的歐洲男女。他回國之后,且更聞有西歐數處在計劃著出俳句的雜志。
其次,且看看他們的舞樂看!樂器的簡單,會使你回想到中國從前唱“南風之熏矣”的上古時代去。一棹七弦或三弦琴,撥起來聲音也并不響亮;再配上一個小鼓——是專配三弦琴的,如能樂,歌舞伎,凈琉璃等演出的時候——同鳳陽花鼓似的一個小鼓,敲起來,也只是冬冬的一種單調的鳴聲。但是當能樂演到半酣,或凈琉璃唱到吃緊,歌舞伎舞至極頂的關頭,你眼看著臺上面那種舒徐緩慢的舞態(tài)——日本舞的動作并不復雜,并無急調——耳神經聽到幾聲琤琤琤與冬冬篤拍的聲音,卻自然而然地會得精神振作,全身被樂劇場面的情節(jié)吸引過去。以單純取長、以清淡制勝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樂舞臺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體會得到。將這些來和西班牙舞的銅琶鐵板,或中國戲的響鼓十番一比,覺得同是精神的娛樂,又何苦嘈嘈雜雜,鬧得人頭腦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頂的妙味呢?
還有秦樓楚館的清歌,和著三味線太鼓的哀音,你若當燈影闌珊的殘夜,一個人獨臥在“水晶簾卷近秋河”的樓上,遠風吹過,聽到它一聲兩聲,真像是猿啼雁叫,會動蕩你的心腑,不由你不撲簌簌地落下幾點淚來;這一種悲涼的情調,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從日本的簡單樂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
此外,還有一種合著琵琶來唱的歌;其源當然出于中國,但悲壯激昂,一經日本人的粗喉來一喝,卻覺得中國的黑頭二面,絕沒有那么地威武,與“春雨樓頭尺八簫”的尺八,正足以代表兩種不同的心境;因為尺八音脆且纖,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跡近女性的緣故。
日本人一般的好作野外嬉游,也是為我們中國人所不及的地方。春過彼岸,櫻花開作紅云;京都的嵐山丸山,東京的飛鳥上野,以及吉野等處,全國的津津曲曲,道路上差不多全是游春的男女?!凹壹曳龅米砣藲w”的《春社》之詩,仿佛是為日本人而詠的樣子。而祇園的夜櫻與都踴,更可以使人魂銷魄蕩,把一春的塵土,刷落得點滴無余。秋天的楓葉紅時,景狀也是一樣。此外則歲時伏臘,即景言游,凡潮汐干時,蕨薇生日,草菌簇起,以及螢火蟲出現的晚上,大家出狩,可以謔浪笑傲,脫去形??;至于元日的門松、端陽的張鯉祭雛、七夕的拜星、中元的盆踴,以及重九的栗糕等等,所奉行的雖系中國的年中行事,但一到日本,卻也變成了很有意義的國民節(jié)會,盛大無倫。
日本人的庭園建筑,佛舍浮屠,又是一種精微簡潔,能在單純里裝點出趣味來的妙藝。甚至家家戶戶的廁所旁邊,都能裝置出一方池水,幾樹楠天,洗滌得窗明宇潔,使你聞覺不到穢濁的熏蒸。
在日本習俗里最有趣味的一種幽閑雅事,是叫作茶道的那一番禮節(jié);各人長跪在一堂,制茶者用了精致的茶具,規(guī)定而熟練的動作,將末茶沖入碗內,順次遞下,各喝取三口又半,直到最后,恰好喝完。進退有節(jié),出入如儀,融融泄泄,真令人會想起唐宋以前,太平盛世的民風。
還有“生花”的插置,在日本也是一種有派別師承的妙技;一只瓦盆,或一個凈瓶之內,插上幾枝紅綠不等的花枝松干,更加以些泥沙巖石的點綴,小小的一穿圍里,可以使你看出無窮盡的多樣一致的配合來。所費不多,而能使?jié)M室生春,這又是何等經濟而又美觀的家庭裝飾!
日本人的和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十分雅觀;可是女性的長袖,以及腋下袖口露出來的七色的虹紋,與束腰帶的顏色來一輝映,卻又似萬花繚亂中的蝴蝶的化身了。《蝴蝶夫人》這一出歌劇,能夠聳動歐洲人的視聽,一直到現在,也還不衰的原因,就在這里。
日本國民的注重清潔,也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一件美德。無論上下中等的男女老幼,大抵總要每天洗一次澡;住在溫泉區(qū)域以內的人,浴水火熱,自地底涌出,不必燒煮,洗澡自然更覺簡便;就是沒有溫泉水脈的通都大邑的居民,因為設備簡潔,浴價便宜之故,大家都以洗澡為一天工作完了后的樂事。國民一般輕而易舉的享受,第一要算這種價廉物美的公共浴場了,這些地方,中國人真要學學他們才行。
凡上面所說的各點,都是日本固有的文化生活的一小部分。自從歐洲文化輸入以后,各都會都摩登化了,跳舞場、酒吧間、西樂會、電影院等文化設備,幾乎歐化到了不能再歐,現在連男女的服裝、舊劇的布景說白,都帶上了牛酪奶油的氣味;銀座大街的商店,門面改換了洋樓,名稱也喚作了歐語,譬如水果飲食店的叫作Fruits Parlour,旗亭的叫作Café Vienna或Barcelona之類,到處都是;這一種摩登文化生活,我想叫上海人說來,也約略可以說得,并不是日本獨有的東西,所以此地從略。
末了,還有日本的學校生活、醫(yī)院生活、圖書館生活,以及海濱的避暑、山間的避寒、公園古跡勝地等處的閑游漫步生活,或日本阿爾卑斯與富士山的攀登、兩國大力士的相撲等等,要說著實還可以說說,但天熱頭昏,揮汗執(zhí)筆,終于不能詳盡,只能等到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來寫了。
- 即易卜生。
- 即愛倫·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