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萬事,總得有個變換,方覺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時,又何嘗不然?無雨哪能見晴之可愛,沒有夜也將看不出晝之光明。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并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fēng);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混混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tài),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tài),在領(lǐng)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shù)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ǎǔ瘶s)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ǖ?,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lián)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chǎn);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yǎng)在家里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fēng),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diào),微嘆著互答著地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么?一層秋雨一層涼啦!”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fēng)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xué)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頌贊秋的文字特別地多。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得不多,也不想開出賬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關(guān)于秋的歌頌與悲啼。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里,也總以關(guān)于秋的部分,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guān)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qū)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guān)系特別深了??墒沁@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的。
南國之秋,當然是也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于白干,稀飯之于饃饃,鱸魚之于大蟹,黃犬之于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意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雨
周作人先生名其書齋曰苦雨,恰正與東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實,北方的雨,卻都可喜,因其難得之故。像今年那么的水災(zāi),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結(jié)果;我們應(yīng)該責(zé)備治河的人,不事先預(yù)防,只曉得糊涂搪塞,虛糜國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諉,但救目前。人生萬事,總得有個變換,方覺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時,又何嘗不然?無雨哪能見晴之可愛,沒有夜也將看不出晝之光明。
我生長江南,按理是應(yīng)該不喜歡雨的;但春日溟蒙,花枝枯竭的時候,得幾點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愛的事情!“小樓一夜聽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小雨潤如酥”,從前的詩人,早就先我說過了。夏天的雨,可以殺暑,可以潤禾,它的價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說。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別一種境地,昔人所謂“雨到深秋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的詩句,就在說秋雨的耐人尋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風(fēng)愁煞人”的一聲長嘆,乃別有懷抱者的托辭,人自愁耳,何關(guān)雨事。三冬的寒雨,愛的人恐怕不多。但“江關(guān)雁聲來渺渺,燈昏宮漏聽沉沉”的妙處,若非身歷其境者絕領(lǐng)悟不到。記得曾賓谷曾以《詩品》中語名詩,叫作《賞雨茅屋齋詩集》。他的詩境如何,我不曉得,但“賞雨茅屋”這四個字,真是多么地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當“蒼山寒氣深,高林霜葉稀”的時節(jié)。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知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shè)備的人家,不管它們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fēng)大若雷,而躲在屋里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是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jié)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后,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于脫盡。寒風(fēng)——西北風(fēng)——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云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么?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jié)季,但對于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diào),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diào)。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里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后,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并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zhì)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亦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fēng)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fēng)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絕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chuàng)作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的那位鄉(xiāng)土詩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1843-1918)罷,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qū)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杈椏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nóng)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些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問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的一首絕句吧?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地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diào)戲酒姑娘了?!安耖T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景況。“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地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歷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jié)氣推算起來,大約大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像這樣的冬天,鄉(xiāng)下人叫作旱冬,對于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感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像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去散散步罷!
北平的四季
對于一個已經(jīng)化為異物的故人,追懷起來,總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處;隨后再慢慢地想想,則覺得當時所感到的一切壞處,也會變作很可尋味的一些紀念,在回憶里開花。關(guān)于一個曾經(jīng)住過的舊地,覺得此生再也不會第二次去長住了,身處入了遠離的一角,向這方向的云天遙望一下,回想起來的,自然也同樣地只是它的好處。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shù);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于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時候,當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
先說人的分子吧,在當時的北京——民國十一二年前后——上自軍財閥、政客、名優(yōu)起,中經(jīng)學(xué)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負販拉車鋪小攤的人,都可以談?wù)?,都有一藝之長,而無憎人之貌;就是由薦頭店薦來的老媽子,除上炕者是當然以外,也總是衣冠楚楚,看起來不覺得會令人討嫌。
其次說到北京物質(zhì)的供給哩,又是山珍海錯、洋廣雜貨,以及蘿卜白菜等本地產(chǎn)品,無一不備,無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兩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時候,總只感到北京的空氣太沉悶,灰沙太暗淡,生活太無變化;一鞭走出,出前門便覺胸舒,過蘆溝方知天曉,仿佛一出都門,就上了新生活開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載,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鄉(xiāng)以外——去一住,誰也會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京害起劇烈的懷鄉(xiāng)病來。這一種經(jīng)驗,原是住過北京的人,個個都有,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地濃,格外地切。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那長子之骨,現(xiàn)在也還埋在郊外廣誼園的墳山,而幾位極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時斃命的受難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無一不可愛的,就是大家覺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聯(lián)合上一起,在我也覺得是中國各大都會中所尋不出幾處來的好地。為敘述的便利起見,想分成四季來約略地說說。
北平自入舊歷的十月之后,就是灰沙滿地、寒風(fēng)刺骨的節(jié)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過的日子。但是要想認識一個地方的特異之處,我以為頂好是當這特異處表現(xiàn)得最圓滿的時候去領(lǐng)略;故而夏天去熱帶,寒天去北極,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的生活的偉大幽閑,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徹底。
先說房屋的防寒裝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樣,用的是鋼骨水泥、冷熱氣管;一般的北方人家,總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墻;上面花廳內(nèi)都有一張暖坑、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帶明窗,窗眼里糊著薄紙,薄紙內(nèi)又裝上風(fēng)門,另外就沒有什么了。在這樣簡陋的房屋之內(nèi),你只教把爐子一生,電燈一點,棉門簾一掛上,在屋里住著,卻一輩子總是暖燉燉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樣子。尤其會得使你感覺到屋內(nèi)的溫軟堪戀的,是屋外窗外面嗚嗚在叫嘯的西北風(fēng)。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圍障,而從風(fēng)塵灰土中下車,一踏進屋里,就覺得一團春氣,包圍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馬上就忘記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歡吃吃酒、燒燒羊肉鍋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夠割舍;酒已經(jīng)是御寒的妙藥了,再加上以大蒜與羊肉、醬油合煮的香味,簡直可以使一室之內(nèi),漲滿了白蒙蒙的水蒸溫氣。玻璃窗內(nèi),前半夜,會流下一條條的清汗,后半夜就變成了花色奇異的冰紋。
到了下雪的時候哩,景象當然又要一變。早晨從厚棉被里張開眼來,一室的清光,會使你的眼睛眩暈。在陽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地放起光來了,蟄伏得很久的小鳥,在這時候會飛出來覓食振翎,談天說地,吱吱地叫個不休。數(shù)日來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掃,忽然變得澄清見底,翳障全無;于是年輕的北方住民,就可以營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趕冰車雪車,就在這一種日子里最有勁兒。
我曾于這一種大雪時晴的傍晚,和幾位朋友,跨上跛驢,出西直門上駱駝莊去過過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無數(shù)枯樹林,以及西山隱隱現(xiàn)現(xiàn)的不少白峰頭,和時時吹來的幾陣雪樣的西北風(fēng),所給與人的印象,實在是深刻,偉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語來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現(xiàn)在,我一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會得打一個寒顫而吐一口清氣,如同在釣魚臺溪旁立著的一瞬間一樣。
北國的冬宵,更是一個特別適合于看書、寫信、追思過去,與作閑談?wù)f廢話的絕妙時間。記得當時我們弟兄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總不遠千里地走攏來聚在一道,會談少年時候在故鄉(xiāng)所遇所見的事事物物。小孩們上床去了,用人們也都去睡覺了,我們弟兄三個,還會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長談下去。有幾宵因為屋外面風(fēng)緊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點鐘的時候,便不約而同地會說出索性坐坐到天亮的話來。像這一種可寶貴的記憶,像這一種最深沉的情調(diào),本來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夠多享受幾次的曇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會得像如此的悠長。
總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賞識賞識北方異味者之唯一的機會;這一季里的好處,這一季里的瑣事雜憶,若要詳細地寫起來,總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書好做;我只記下了一點點自身的經(jīng)歷,就覺得過長了,下面只能再來略寫一點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懷夢境,聊作我的對這日就淪亡的故國的哀歌。
春與秋,本來是在什么地方都屬可愛的時節(jié),但在北平,卻與別地方也有點兒兩樣。北國的春,來得較遲,所以時間也比較得短。西北風(fēng)停后,積雪漸漸地消了,趕牲口的車夫身上,看不見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襖的時候,你就得預(yù)備著游春的服飾與金錢;因為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nèi),春光就會得同飛馬似的溜過。屋內(nèi)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說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記憶的痕跡,是城廂內(nèi)外的那一層新綠,同洪水似的新綠。北京城,本來就是一個只見樹木不見屋頂?shù)木G色的都會,一踏出九城的門戶,四面的黃土坡上,更是雜樹叢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顫抖著的嫩綠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十分健全的人,驟然間身入到這一個淡綠色的海洋濤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張不開眼,立不住腳,而昏厥過去。
北平市內(nèi)外的新綠,瓊島春陰,西山挹翠諸景里的新綠,真是一幅何等奇?zhèn)サ耐夤馀傻拿町?!但是這畫的框子,或者簡直說這畫的畫布,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完全掌握在一只滿長著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夠重見得到天日呢?
從地勢緯度上講來,北方的夏天,當然要比南方的夏天來得涼爽。在北平城里過夏,實在是并沒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熱的時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點鐘的幾個鐘頭,晚上太陽一下山,總沒有一處不是涼陰陰要穿單衫才能過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蓋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過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經(jīng)過過三個夏天;像什剎海、菱角溝、二閘等暑天游耍的地方,當然是都到過的;但是在三伏的當中,不問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張?zhí)匍?,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陰處去躺著,吃吃冰茶雪藕,聽聽盲人的鼓詞與樹上的蟬鳴,也可以一點兒也感不到炎熱與熏蒸。而夏天最熱的時候,在北平頂多總不過九十四五華氏度,這一種大熱的天氣,全夏頂多頂多又不過十日的樣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連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時期,和一段比較得溫暖的時期相對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間,自夏到秋,也只覺得是過了一次午睡,就有點兒涼冷起來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別地覺得長,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覺得比別處來得濃厚。前兩年,因去北戴河回來,我曾在北平過過一個秋,在那時候,已經(jīng)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這北平的秋季頌贊過一遍了,所以在這里不想再來重復(fù);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實在也正像是一冊百讀不厭的奇書,使你愈翻愈會感到興趣。
秋高氣爽,風(fēng)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騎著一匹驢子,上西山八大處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紅柿,遠處的煙樹人家,郊野里的蘆葦黍稷,以及在驢背上馱著生果進城來賣的農(nóng)戶佃家,包管你看一個月也不會看厭。春秋兩季,本來是到處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來似乎更高一點,北方的空氣,吸起來似乎更干燥健全一點。而那一種草木搖落、金風(fēng)肅殺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覺得要嚴肅、凄涼、沉靜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腳下,農(nóng)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陰歷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個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為氣”以及“胡笳互動,牧馬悲鳴”的那一種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覺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會得感至極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駕。所以我說,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過是英國話里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
統(tǒng)觀北平的四季,每季每節(jié),都有它的特別的好處;冬天是室內(nèi)飲食奄息的時期,秋天是郊外走馬調(diào)鷹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綠,夏天飽受清涼。至于各節(jié)各季,正當移換中的一段時間哩,又是別一種情趣,是一種兩不相連而又兩都相合的中間風(fēng)味,如雍和宮的打鬼、凈業(yè)庵的放燈、豐臺的看芍藥、萬牲園的尋梅花之類。
五六百年來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遙憶,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進展,永久地為我們黃帝子孫所保有的舊都城!
- 譯為:黃金時節(jié)。
- 譯為:選集。
- 德語,譯為:散步。
- 譯為:秋季的晴暖天氣;小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