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詩人歌德:前無古人 后乏來者
約翰·沃爾岡夫·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1749—1832)一身兼為文學家和思想家,即使在自然科學領域內,也取得了同時代人無法忽視的成就,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他更表現(xiàn)出了多方面的天賦和才能,因此常與文藝復興時期博學多才的“巨人”相提并論和媲美,堪稱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位大文豪,世界文化史上的一位大思想家。然而,大文豪和大思想家歌德首先是一位詩人,特別是杰出的抒情詩人,雖然他的《浮士德》和《少年維特的煩惱》等作品,不論過去或現(xiàn)在都更加為人熟知,都在文學史上占據(jù)著更加顯要的地位。
在長達七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歌德不僅寫下了各種題材和體裁的長短詩歌兩千五百多篇,其中有大量可以進入世界詩歌寶庫的明珠、瑰寶,而且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都為詩所滲透。例如《浮士德》本身便是一部詩劇,《少年維特的煩惱》更被公認為以散文和書信形式寫成的抒情詩。歌德曾將自己一生的事業(yè)比成一座金字塔。在這巍峨宏大的金字塔的塔尖上,放著一個花環(huán),這花環(huán),按照法國大作家羅曼·羅蘭的說法,就是用歌德自己的抒情詩編成的。對于詩人歌德來說,這個評價可謂中肯而又崇高。
從縱橫兩個方向上放開眼界來加以考察,歌德作為詩人可謂出類拔萃,異常偉大。德國的或者說德語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由于他才發(fā)展到空前的高峰,才真正受到了世界的重視。與他同時代的歐洲各國詩人,沒有幾個取得了可以與他比肩的成就,難怪英國大詩人拜倫要尊他為“歐洲詩壇的君王”,并以能與他交換作品為榮;難怪海涅要視他為統(tǒng)治世界文壇的三巨頭之一的抒情詩巨擘,與作為小說巨擘的塞萬提斯和戲劇巨擘的莎士比亞并立。也就是說,歌德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在德國,而且在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從八歲時作第一首獻給外祖父母的賀歲詩算起,歌德畢生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詩歌不僅數(shù)量驚人,而且有以下突出的特點和優(yōu)點:1.它們思想深刻博大,為此我們可以舉出他的《普羅米修斯》、《神性》、《重逢》和《幸福的渴望》以及詩劇《浮士德》中的許多片斷作為例證;2.它們題材豐富廣泛,幾乎反映了社會人生的方方面面;3.它們情感之自然真摯,為此您不妨細細品味一下他的《五月歌》、《漫游者的夜歌》、《迷娘曲》和《瑪麗溫泉哀歌》等抒情詩;4.它們風格多彩多姿,不僅有早年的牧歌體、民歌體、頌歌,還有中年時代獨創(chuàng)的短詩和從意大利借用來的哀歌和十四行詩,不僅有晚年阿拉伯風的《西東合集》以及中國情調濃郁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還有數(shù)量同樣不在少數(shù)的格言詩和敘事謠曲,等等。如此長的創(chuàng)作時間,如此大的數(shù)量,如此眾多的優(yōu)點,而所有這些因素又都通通都集中在了一個人身上,我真想說,像歌德這樣的抒情詩人,真是前無古人,后乏來者!
進入20世紀以來,歌德的詩歌先后經(jīng)過馬君武、蘇曼殊、王光祈、郭沫若、馮至、梁宗岱、張威廉、錢春綺等前輩的譯介,逐漸到我國流傳開來,并且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和重視。郭沫若、梁宗岱和馮至等前輩先后將他與我們的屈原、李白、杜甫相提并論,足以證明即使在歐洲以外的更廣大的世界上,即使在他逝世一個多世紀之后,歌德同樣仍然受到極少有人能與之相比的崇敬。
那么,是什么條件造就了偉大詩人歌德?他的出現(xiàn)偶然嗎?
選譯歌德詩歌的工作終于結束了,心中釋然、怡然、暢然,于闔上眼睛稍事休息之時不由墜入了遐思。適才,我仿佛流連于一座花園,那么廣大遼闊,那么生機勃勃,好似世界各地的名花異卉在這兒爭妍斗艷,滿園姹紫嫣紅,芳香撲鼻;繁花叢中固然也這兒那兒長著幾棵雜草,卻無損整個花園的美麗和神奇,倒使它顯得真實和自然。須知培植這座花園的歌德也是人,不是神。我這個更加平凡的人徜徉園中,東挑西選,采摘來了自以為是最美麗的各色各樣的花草,準備把它們送給自己的友人……
就像自然界的花園需要種子、土壤、養(yǎng)料和陽光,歌德詩歌的大花園也少不了它們。
生活,就好比一座取不盡、用不竭的種子倉庫。歌德享年八十三歲,一生經(jīng)歷了德國、歐洲乃至世界歷史上的許許多多重大變革,諸如德國的狂飆突進運動和歐洲的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和繼之而來的歐洲封建復辟,北美的獨立和巴拿馬運河的開鑿,等等等等。歌德自稱這對作為詩人和作家的他,是一大便利。確實,享有高齡的歌德人生閱歷之豐富,體驗之深刻,都非那些雖說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的大詩人可比。翻開一部世界詩歌史,面對荷爾德林、海涅、拜倫、普希金、里爾克等等斷命的天才,我們會發(fā)出多少的感嘆,心生幾多的惋惜!
歌德一生幾乎沒有停止過詩歌創(chuàng)作。把自己的思想情感用藝術化的、凝練的詩的語言和形式表現(xiàn)出來,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已成了他生存的一大需要。在七十多年的漫長文學生涯中,歌德的詩歌之泉幾乎從未干涸、枯竭,而是自自然然地涌溢、流淌,雖然有時也會出現(xiàn)滯塞和中斷的危機,但危機終究會被克服,迎來一個又一個新的生意盎然、流水歡歌的春天。尤其讓人驚嘆的是,常常甚至是在寫信和創(chuàng)作小說、劇本的過程中,歌德的詩泉會突然噴涌出來,使正在寫的散文一下提高為了詩——他贈給封·施泰因夫人的許多詩和著名的頌歌《普羅米修斯》,都是這樣產(chǎn)生的。1823年9月18日,歌德對他的秘書艾克曼講:
我全部的詩都是即興詩,它們被現(xiàn)實激發(fā),在現(xiàn)實中獲得堅實的基礎。我瞧不起空中樓閣的詩。
這段話很好地道出了歌德的生活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事實上,歌德的詩歌幾乎沒有哪一首不是反映著他的一段生活經(jīng)歷,反過來,他的所有重要生活經(jīng)歷又無不在詩中得到了凝聚和升華。
歌德人生閱歷之豐富,實非常人可比。他出身市民,后來卻封了貴族;他既是詩人、作家,又擔當著魏瑪宮廷的多種要職;他一生熱衷于科學研究和試驗,還酷愛漫游和旅行,至于在文藝作品里神游,在幻想遐思中徜徉,更是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所有這些,都在歌德的詩歌中得到表現(xiàn),使他詩的內容題材變得異常豐富。特別是他一生多戀,從十七歲至七十四歲,先后傾心于十多位女性,而每一次戀愛,都使他給后世留下一大批動人的情詩,其中實在不乏傳世的杰作和精品,如膾炙人口的《塞森海姆之歌》、《羅馬哀歌》、《西東合集》和《愛欲三部曲》,等等。
是的,我的老師馮至先生說得對,一部按產(chǎn)生的時間順序編排的歌德詩選,也就是一部歌德的生活史或者說一部詩傳。
歌德不僅長壽和閱歷豐富,他的詩歌也不局限于對它們作記錄和整理。他還如此熱愛生活,對愛、對美、對光明、對事業(yè)的追求還如此執(zhí)著;從這些執(zhí)著的追求中,又產(chǎn)生出許多的成功與失敗、歡樂與痛苦——這些,都在歌德心里引發(fā)了理性的思考,同時化作詩的感興,催出詩的萌芽。也就是說,對歌德這樣一位內心充滿愛的追求者,生活的種子倉庫才會慷慨地敞開大門,任其揀選、索取。難怪,歌德對艾克曼說:
世界是那樣廣闊豐富,生活是那樣豐富多彩,你不會缺乏作詩的動因。但是寫出來的必須全是應景即興的詩,也就是說,現(xiàn)實生活必須提供詩的機緣,又提供詩的材料。一個特殊具體的情景通過詩人的處理,就變成帶有普遍性和詩意的東西。我的全部詩都是應景即興的詩……
這段話,道出了歌德創(chuàng)作遵循的一個重要美學原則,是他入世的人生觀在美學思想中的折射,表明他是生活寶庫的自覺而積極的發(fā)掘者。正因此,歌德以他七十多年的生命寫成的數(shù)以千計的詩歌,加在一起便構成了一個紛繁復雜、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宇宙的恢宏深邃,自然的仁慈博大,時代的風雷雨電,人生的幸福痛苦,還有愛情的離合悲歡,統(tǒng)統(tǒng)得到了表現(xiàn)。正因此,歌德的成功之作才那么情真意切,自然感人,內涵深沉、豐厚。
敏銳的天性、良好的教養(yǎng)和悠久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是歌德詩歌大花園肥沃的土壤。
歌德出生于富裕市民的家庭,從小受到愛好文藝的父母的熏陶,加之資質聰明、生性敏感,八歲時便為向外祖父母祝賀新年而做了第一首長二十多行的詩。稍長,他已從父親的豐富藏書中讀到了前輩詩人們的作品,尤其喜愛中世紀的工匠詩人漢斯·薩克斯和其時正風靡德國的抒情詩人克羅卜斯托克。十六歲時到萊比錫大學學法律,受羅珂珂風影響,寫下了不少綺靡輕佻的愛情詩,但同時也接觸到了溫克爾曼和萊辛的美學理論和詩歌理論。1770年到地處德法邊境的斯特拉斯堡繼續(xù)學習,這是歌德一生發(fā)展的第一個重要轉折點。在這兒,他不僅受到來自國境另一邊的自由思想之風的吹拂,感到神清氣爽,而且有幸結識了赫爾德爾。在赫爾德爾引導下,歌德不僅認識了荷馬、品達、“莪相”,讀了他們的史詩、頌歌和哀歌,而且開始搜集民歌民謠,從而在古代和民間兩個方面找到了詩歌清澈純凈、永不枯竭的源頭。德國的近代文化、文學和詩歌,一般地講是建立在古日耳曼、希臘羅馬和希伯來這三大傳統(tǒng)之上的。從小熟讀《圣經(jīng)》的歌德,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經(jīng)過在萊比錫和斯特拉斯堡的生活和學習,全面地接近和繼承了傳統(tǒng),便使詩的花朵在肥沃的土壤里健康而茂盛地開放起來。音韻優(yōu)美自然而富民歌風的《塞森海姆之歌》和《麗莉之歌》,節(jié)奏有力、氣勢雄壯的《普羅米修斯》等頌歌,還有色調典雅、絢麗、渾厚的《羅馬哀歌》等等,都是歌德學習傳統(tǒng)的重要成果。
縱觀德國的民族文化,迄于近代,明顯地以哲學、音樂、詩歌見長;而仔細觀察,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三者在各種文化表現(xiàn)形式中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相互滲透。拿詩歌來說,便常常以哲理為底蘊或者說靈魂,以音樂——以富于音樂美的語言為外形,或者說羽翼。特別是豐富深刻的哲理內蘊,更為德語詩歌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歌德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個特點也表現(xiàn)得格外充分。不但他詠嘆宇宙、人生的詩如《致馭者克洛諾斯》、《漫游者的夜歌》、《神性》、《水上精靈歌》、《遺囑》和《守塔人之歌》等等,有著深邃的哲理;愛情詩如《二裂銀杏葉》、《重逢》和《致維特》亦然。就說《重逢》吧,它把歌德與自己情人瑪麗安娜之間的離合悲歡,把男女之間的愛情,放在世界形成和萬物產(chǎn)生的大背景和大框架中,從宇宙觀的高度來加以觀察和闡釋。認為正像光明與黑暗的一分一合,產(chǎn)生了世界與萬物,原本便“相依相屬”的男女一旦“雙聚在一起,相愛相戀”,也創(chuàng)造了幸福與歡樂,創(chuàng)造了美好的世界。因此詩中說,“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是我們”,是熱烈而真誠相愛的人,而非上帝或者阿拉伯人的阿拉。真不知世界還有沒有另一首詩,能把男女之愛寫得如此崇高神圣,如此氣勢恢宏,如此哲理深刻、豐富。還有那首《幸福的渴望》,也生動形象、言簡意賅地講明了“死與變”的深刻人生哲理。例子不勝枚舉。從這個意義上講,詩人歌德也是個善于哲學思辨的地道德國人,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很好地繼承和發(fā)揚了德國民族文化的傳統(tǒng)。而詩人加哲人,文學家加思想家,這正是歌德在世界詩壇上出類拔萃,成為“詩國中的哲人”,一句話,是歌德之為歌德的本質特征。
歌德不僅很好地繼承了傳統(tǒng),還樂于和善于借鑒、學習,善于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借鑒和學習,為他抒情詩的大花園攝取了充足而多樣的養(yǎng)料,使它開出千姿百態(tài)的花朵,長滿奇葩異卉。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則不只使歌德詩苑中的品種更加豐富多彩,而且賦予了它們永遠蓬勃、鮮活的生命力和無窮無盡的生機。
在歌德之前,德語詩歌的創(chuàng)作無論內容或形式,可以說都相當?shù)呢毞?,在世界詩壇上幾乎沒有什么地位。除了向自然、清新的民歌學習,年輕的歌德能從本民族的前輩詩人如漢斯·薩克斯和克羅普施托克那兒繼承的東西,事實上是不多的。因此,向外國詩人學習,就顯得更加重要。不用講歌德怎樣從古希臘羅馬學習頌歌體(Ode)和哀歌體(Elegie),從意大利學習十四行詩(Sonette),從英國學習敘事謠曲(Ballade)等等,這對于歐美的詩人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我們只需看一看他是如何熱誠而成功地向處于其他文化圈中的阿拉伯和中國學習的吧。
在歌德的全部詩歌中,《西東合集》(1814~1815)可以算得上是最輝煌和引人注目的一部,無論從質或者量方面,我以為它都達到了空前絕后的高峰。這樣一部杰作,正是他向14世紀的波斯詩人哈菲茲(Hafis)學習的收獲。在《西東合集》中,歌德不僅讓哈菲茲作他東方之旅的精神向導,與他比賽作詩,而且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阿拉伯商人和歌者。整部詩集不僅富有阿拉伯請調、氣氛、風格,而且充滿著東方的哲理、智慧。
再如我們比較熟悉的組詩《中德四季晨昏雜詠》(1827),它也是歌德有意識地學習中國詩歌的結果。歌德曾長時間地關注中國文化和文學,特別是在1814年前后讀了大量中國的作品和有關中國的書籍。在上述組詩產(chǎn)生之前不久,他又讀了《好逑傳》、《玉嬌梨》、《花箋記》等我國明代小說以及詩歌《百美新詠》。在組詩中,歌德不僅學習、模仿中國古詩的格調與意境,而且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陶情詩酒、寄身林泉的中國士大夫。等等這些,都說明歌德的胸懷是多么博大,思想是多么開明,多么善于從其他民族吸取、引進有益于自己的東西。向世界其他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學習,則不僅僅豐富了歌德詩歌的形式和內容,而且自然地表現(xiàn)出最偉大的德國詩人對別的民族及其文化的尊重,同時使他的詩中常常洋溢著可貴的人道精神和人類意識。后面這一點,似乎可以說就是歌德的詩歌能超越時代和國界,在全世界流傳,為全人類珍視的根本原因。
當然,歌德之能成為歌德,不只因為他善于繼承、借鑒、學習,更重要的是他還善于和勇于在繼承、借鑒的基礎上,永不滿足地探索,大膽地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他什么原有的詩體、格律都要嘗試一下,但又從不滿足和局限于任何一種體裁和格律。這樣,他的筆下就產(chǎn)生出德語詩歌的上百種新的格律樣式,以致“令人擔心他七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窮盡了德語語言和詩歌格律的一切變化和可能;正像他從前輩那兒繼承到的東西很少一樣,他的后繼者也沒給德語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增加多少新意。”在藝術形式的豐富多彩這一點上,歌德同樣可以講是超群出眾,無論古今都很少有人可與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