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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文姬:歸意蹊蹺

絕代芳華牡丹香:那些中原才女們 作者:王一心


蔡文姬:歸意蹊蹺

文姬歸漢的故事,因為涉及才女、梟雄、薄命、拯救等種種戲劇元素,自古至今,一直是文學(xué)藝術(shù)家熱衷表現(xiàn)的題材,而被反復(fù)演繹,其中有元代金志甫的雜劇《蔡琰還漢》、明代陳與郊的雜劇《文姬入塞》、肖尤侗的雜劇《吊琵琶》,還有程硯秋的京劇《文姬歸漢》、郭沫若的話劇《蔡文姬》。不同的時代背景下,不同的作品賦予了“歸漢”不同的理解和詮釋,因此使得蔡文姬的生平、作品、歸漢的原因變得撲朔迷離。

“以耳辨琴”的童年

無論什么年代提及蔡文姬,人們立即就會聯(lián)想到“文姬歸漢”。換句話說,蔡文姬的名字得以留存于世,很大程度上緣于“歸漢”,而她得以歸漢,又受益于亂世梟雄曹操。對曹操的評價不同,也就對文姬歸漢的原因和意義存在著不同的解釋。

郭沫若聲稱他要借話劇《蔡文姬》“替曹操翻案”,曹操不再是傳統(tǒng)思維中的奸臣,而是明主,于是,文姬不惜忍痛棄子而歸漢被上升到了“尋找明主”的高度。程硯秋的京劇《文姬歸漢》更被后人認(rèn)為是宣揚了國家利益高于個人權(quán)利、個人主義狹隘而國家主義崇高的“偉大”思想。

其實無論他們主觀意愿如何,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卻更多的是“人性”。這人性表現(xiàn)在蔡文姬不得不棄子而獨自離開時的不舍、糾結(jié)、矛盾、徘徊、痛苦,一方面是親情的牽絆,一方面是故鄉(xiāng)的召喚。郭沫若的《蔡文姬》以此開場,用她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她左右不是的猶疑;程硯秋的《文姬歸漢》以相當(dāng)吃重的“文姬哭昭君”一段唱鋪陳了她滿腔的委屈和愁緒。那么,她委屈何在?因何愁緒?當(dāng)年她為什么離漢,如今又為什么歸漢?

史書中的蔡文姬“博學(xué)而有才辨,又妙于音律”,這應(yīng)該歸功于遺傳基因。高明撰的元末南戲《琵琶記》被譽為“傳奇之祖”,是我國古代戲曲中的一部經(jīng)典名著,說的就是蔡文姬的父親、大儒蔡邕(字伯喈)和趙五娘的故事。與史實不符的是,蔡邕并未中過狀元(東漢時尚無狀元之說),他也沒有拋棄發(fā)妻趙五娘,另娶丞相之女。對此,南宋的陸游曾經(jīng)感慨:“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蔡邕因官至左中郎將,故人稱“蔡中郎”。蔡邕娶丞相之女之說來自民間,只因為傳說蔡邕與曹操是舊好。時至今日,仍有人把曹操將蔡文姬從南匈奴贖回歸結(jié)于他因念及老友無后而為蔡家著想所做的一件好事。

說蔡邕中過狀元,基于的是他舉世公認(rèn)的深厚博大的才學(xué)?!拔膶W(xué)家”“書法家”“著名學(xué)者”的稱謂并非浪得虛名。漢靈帝時,他校書東觀(東漢時宮廷內(nèi)收藏的檔案和典籍),認(rèn)為其中多有謬誤,為之訂正并書寫鐫刻在石碑上,立在書院門外,學(xué)子們以此為正典。將近兩千年后,這些石碑無意中被發(fā)掘出土,人稱“熹平石經(jīng)”,目前珍藏于歷史博物館內(nèi)。對于他的書法,梁武帝總結(jié)得很到位:“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而當(dāng)代史學(xué)家范文瀾認(rèn)為“兩漢寫字藝術(shù),到蔡邕寫石經(jīng)達到最高境界”。除此之外,蔡邕也精通天文數(shù)理和音律。蔡文姬“妙于音律”就是得益于遺傳和蔡邕的言傳身教。

有這樣才學(xué)傲人的父親,注定蔡文姬“才女”的人生定位;又因為父親涉足變幻莫測、險惡多端的官場,注定蔡文姬命運多舛、一生坎坷。誰能想到,她“妙于音律”才華的顯現(xiàn)是在隨父親流亡江南時,而她一生有兩個“十二年”在流亡和屈辱中度過。

年代久遠(yuǎn)、資料缺乏造成蔡文姬的生平大多只能以“大約”來概括:她大約出生于漢靈帝熹平六年(177年),本名“琰”,“文姬”“昭姬”是她的字,陳留圉(今河南杞縣)人。在她出生這年前后,“君”終于變成了“虎”,一直伴君左右的蔡邕遇到了大麻煩。

當(dāng)時,漢靈帝下詔書,讓包括蔡邕在內(nèi)的文臣各陳災(zāi)異問題。蔡邕因此作《對詔問災(zāi)異八事》,認(rèn)為政治之所以混亂、災(zāi)禍之所以不斷,“遠(yuǎn)則門坦,近在寺署”乃根本原因。也就是說,他以書生之氣一針見血地批判了盛行一時的外戚和宦官干預(yù)朝政。這一下子惹惱了利益集團,他被讒言重重包圍,最后以“仇怨奉公、議害大臣,大不敬”之名被處以極刑。幸好,“見義勇為者”有之,百般周旋,為他說盡好話,他這才幸免于難。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被黜戍邊,“孤特一身”棲身于五原郡安陽縣(今內(nèi)蒙古包頭市西北)。

“孤特一身”是蔡邕陳請書中的自述。這并不是指他孤身一人,他明確說被貶后“與家屬髡鉗徙朔方”;史書《上漢書十志疏》也說“父子家屬,徙充邊方”。“子”,不是兒子,而應(yīng)該就是幼年的蔡文姬。而他之所以說“孤特一身”,是指“沒有兒子”。正是因為蔡文姬是他唯一的后代,才有后來的曹操將其贖回而“歸漢”的佳話。也就是說,出生不久的蔡文姬便不得不隨父母遷居邊塞。

兩年后,蔡邕在大赦中受益,有機會返回中原。但于無意之中,他又得罪了五原太守王智,再遭陷害,不得不攜妻帶女流亡至江南一帶,長達十二年之久。心中煩悶,蔡邕以琴書自娛,制作了“焦尾琴”,還輯錄了《琴操》。蔡家有女在流亡途中漸漸長成,耳濡目染,表現(xiàn)出驚人的音樂天賦。劉昭的《幼童傳》、影響甚廣的《蒙求》分別記載了六歲時的蔡文姬以耳辨琴的傳奇故事:

一天夜半時分,蔡邕獨自在月光下操琴,彈著彈著,忽然一根琴弦斷了,遠(yuǎn)處一直靜靜聆聽著的蔡文姬馬上說,斷了的是第二根弦。蔡邕很吃驚,不久之后,在操琴時,他故意弄斷一根弦,蔡文姬又很準(zhǔn)確地說出是哪一根。他終于發(fā)現(xiàn),女兒聽力了得,辨音能力了得。他開始傾心教授女兒音律。蔡文姬悟性很高,學(xué)得很快。目前,對流芳百世的《胡笳十八拍》是否蔡文姬作品存在爭議,但就她“妙于音律”的才華,以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這樣的名曲還是大有可能的。

從結(jié)束流亡生活到十六歲時嫁人,是蔡文姬人生最平順的一段時期,父親蔡邕已回到京城,又為涼州軍閥董卓所倚重和信任,被署任為祭酒,后又被舉為高第,三日之內(nèi),歷任侍御史、治書御史、尚書,又出任巴郡太守,被留為侍中,后拜左中郎將,隨獻帝遷都長安,封高陽鄉(xiāng)侯。但壞日子長長久久,好日子總是很短暫,初為人婦的蔡文姬生命之花剛剛綻放便轟然萎謝,她接連遭遇了父亡夫死的悲慘命運,隨即“沒于胡中”。

邊塞十二載

公認(rèn)的,蔡文姬一生嫁了三個男人。另外有人考據(jù)認(rèn)為她晚年曾嫁高級士族、門第顯赫的泰山羊氏后代羊道,也就是她還有第四個男人。但理所當(dāng)然的,每個男人都不是她的主動選擇。她十幾歲時,初次嫁人,新郎是河?xùn)|(今山西運城北部)名門之子衛(wèi)仲道。據(jù)《藝文類聚》卷三十所收丁廙《蔡伯喈女賦》所說,蔡文姬“在年華之二八,披鄧林之曜鮮。當(dāng)三春之嘉月,時將歸于所天”,即她大約在十六歲那年春天出嫁。

人生無論多么錯綜復(fù)雜,文字記載可能只有寥寥數(shù)語。蔡文姬從結(jié)婚到被胡人虜獲離漢十二年的遭遇,《后漢書·董祀妻傳》中僅用了幾十個字加以概括:“夫亡無子,歸寧家。興平中,天下喪亂,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也就是說,她與第一個丈夫衛(wèi)仲道沒有子嗣,而與第二個男人“南匈奴左賢王”育有二子。

據(jù)說,衛(wèi)仲道在他們婚后不到一年咯血而死。沒有為衛(wèi)家添丁的寡婦蔡文姬不出意料地遭到婆家嫌棄,他們甚至認(rèn)為是她命硬克死了衛(wèi)仲道。史書中只說她“歸寧家”,也就是返回了自己的陳留圉老家,而并沒有說明“如何歸”,是被婆家趕出來的,還是自己要求返回的,不得而知。自然的,后人在為其作傳時,一廂情愿地傾向于后者,理由是她是才女,必心高氣傲又懷揣著強烈的自尊心,當(dāng)然不能忍受他人的冷眼和侮辱。

蔡邕死于衛(wèi)仲道之前還是之后,對于那年的蔡文姬來說,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兩個至親先后死去,而且父親死得凄慘,能想象,這對她是怎樣的打擊。董卓一向胡作非為,早被各方勢力視為眼中釘,他火燒洛陽,遷都長安,卻被部下呂布?xì)⒑?。為董卓的死本能地嘆息的蔡邕受到牽連,被收付廷尉治罪,他請求黥首刖足,以完成《漢史》。士大夫們紛紛為他說情,都說他是曠世奇才,殺了他實在可惜。但這都無濟于事。無論外人如何惋惜地在文學(xué)方面將他比作屈原、在孝德方面將他比作曾參和閡子鶩,都無法阻止屠刀落在他的頭上。

“天下喪亂”造成蔡文姬又一個十二年的流亡生活。董卓死后,他的部下李傕、郭汜反攻京師長安。長安陷落,李、郭火并,軍閥又混戰(zhàn),漢獻帝出長安,胡人乘機入犯中原燒殺搶掠。很可能,蔡文姬就是在此時被虜獲。

關(guān)于她究竟是被匈奴人還是被董卓部下虜獲,一直以來,爭議不斷。因為對于史書中所說的“胡騎”有著不同的解釋,既可以認(rèn)為是純粹的胡人,也可以認(rèn)為是混雜在董卓部下中的匈奴人,還可以認(rèn)為是“羌人”。被當(dāng)作蔡文姬重要作品的《悲憤詩》里就有“胡羌”二字,其中一段記錄了那時的混亂局勢,以及她和其他人被擄入朔漠的情景:

漢季失權(quán)秉,董卓亂天常。

志欲圖纂弒,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內(nèi)興義師,欲共討不祥。

卓眾東來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

斬截?zé)o孑遺,尸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

長驅(qū)入朔漠,迥路險且阻。

……

可以肯定的是,蔡文姬后來被曹操從南匈奴贖回來。這就存在著幾種可能:如果她被南匈奴人虜獲,自然入關(guān)到了南匈奴;如果她被董卓部下(或胡人,或羌人)虜獲,便存在著事后被賣給南匈奴的可能性,因為那時匈奴人與羌人之間既有貿(mào)易往來,也有生口交易。史書中說她“沒于南匈奴”便有了多種解釋。但不管是否被買賣,虜獲本身便足以讓人倍感屈辱和羞憤。

程硯秋的京劇《文姬歸漢》中有一段“文姬哭昭君”。同樣的漢匈聯(lián)姻,將蔡文姬與王昭君的經(jīng)歷做對比是很自然的。從結(jié)局看,蔡文姬最終歸了漢,而王昭君死在了匈奴,似乎文姬比昭君幸運很多。但王昭君嫁入匈奴是為“和親”,不論她是否心甘情愿,不論遠(yuǎn)嫁異域必然有很濃重的凄涼成分,至少她有名分,而且形式上也無可挑剔:大張旗鼓、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蔡文姬是幾乎帶著奴隸的身份進入匈奴的,這就必然造成她的“嫁”含著被迫的意味。

被虜獲到南匈奴后,蔡文姬“沒于左賢王”,這是目前最普遍的說法,它來源于《后漢書·董祀妻傳》。通常的解釋是,她嫁給了南匈奴左賢王,做了王妃。三百年以后,唐代的劉商在《胡笳曲序》中也說蔡文姬“入番為王后,王甚重之”,但“王”是誰?就是左賢王嗎?他沒有明說。距離蔡文姬時代較近的《蔡琰別傳》中,有一句話至關(guān)重要:“漢末大亂,琰為胡騎所獲,在左賢王部伍中。”這里,沒有嫁左賢王的說法。

如果將“沒于左賢王”和“在左賢王部伍中”結(jié)合起來,似乎可以這樣理解:蔡文姬不一定嫁的是左賢王,而只是左賢王部伍中的某一人。否則難以解釋,以她“王后”或“王妃”的身份,曹操如何只用金璧就把她贖了回來?況且,如果左賢王真的“甚重之”,他怎么可能輕易放她歸漢?她的日子不會不好過,又有了兩個孩子,她有何必要非要歸漢,而且是拋下孩子?

對于被押解到南匈奴路途中的遭遇和心境,《悲憤詩》記敘得很詳細(xì):詈罵、棰杖、泣行、悲吟,甚至“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但對于在南匈奴十二年的生活,除了得知被贖后對骨肉分離的矛盾和猶疑以外,《悲憤詩》并沒有過多涉及,特別是她究竟嫁給了誰,那男人對她如何。這一切,蔡文姬自己諱莫如深,史書也沒有詳細(xì)記載。

《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一樣,都不能絕對斷定是蔡文姬的作品。最早懷疑《悲憤詩》非文姬所作的是宋代的蘇軾,他推測是晉宋人以文姬口吻的偽作?,F(xiàn)代學(xué)者也分為主真派和主偽派。《悲憤詩》分五言和騷體兩章,鄭振鐸認(rèn)為五言是偽作,而騷體是文姬所作;而余冠英的觀點則正好相反。對于《胡笳十八拍》,以郭沫若為代表傾向是真;而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是偽。但不管怎么說,它們的藝術(shù)價值還是得到公認(rèn)的,也是考察蔡文姬生平的重要文獻。盡管《悲憤詩》中沒有提及“嫁”事,但透露了她對南匈奴的感觀和思鄉(xiāng)之情: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fēng)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顯然,蔡文姬不太適應(yīng)南匈奴的“荒”“俗”“多霜雪”“少義理”,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應(yīng)該可以克服,而人文的“少義理”可能讓她無法忍受。這個“少義理”或許只是泛泛評價,或許有特指。如果是“特指”,那么可以推斷,她并非尊享王妃待遇,反而很可能始終生活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狀態(tài)之中。這就可以解釋她何以能夠下定拋下孩子而歸漢的決心。

蓬首徒行為夫求情

立志要為曹操翻案的郭沫若把曹操執(zhí)意贖回蔡文姬的原因歸結(jié)為“從文化觀點出發(fā)”,相對于《后漢書·董祀妻傳》的說法,“文化”之說顯然很拔高曹操的行為。按《董祀妻傳》的說法,曹操只是“素與邕善,痛其無嗣”。此說得到曹操之子曹丕的印證,他在《蔡伯喈女賦序》中說:“家公與蔡伯喈有管、鮑之好?!钡?,如果曹操與蔡邕“善”,“有管、鮑之好”,那么,蔡邕慘死獄中,曹操因何無甚反應(yīng),更談不上“營救”。況且,無論是《三國志》還是《蔡邕列傳》等史書,都沒有他們是舊好的記載。

那么,除了私交、文化以外,曹操的行為是否還有政治考量呢?答案應(yīng)該是肯定的。在蔡文姬流落南匈奴十二年期間,曹操掃平了北方群雄,也意欲一統(tǒng)天下。這時,他急于籠絡(luò)人心樹立威望。不論他與蔡邕有無私交,蔡邕的才華和名望人所共知,他的慘死早已在人們心中留下傷痕。曹操不缺政治家的謀略,他知道他不能讓蔡邕重生,但若能救贖蔡邕之女,同樣可以起到緩和眾人內(nèi)心為蔡邕抱屈的不平心理的作用,而他自己也能從中獲得人氣收益。

《后漢書·董祀妻傳》中,曹操“乃遣使,以金璧贖之,而重嫁董祀”。曹丕的《蔡伯喈女賦·序》中,曹操“乃令使者周近持玄玉璧于匈奴,贖其女還,以妻屯田都尉董祀”。也就是說,曹操不但派特使周近去往匈奴,以“璧”做交換將文姬贖回,還把她許配給屯田都尉董祀。

得知曹丞相遣使來贖,蔡文姬自然百感交集,但她立即面臨骨肉即將分離的人間慘劇,因為交換條件是大人可以走,孩子必須留下。母子連心,母親難以舍下孩子,孩子也難離母親。《悲憤詩》以大量筆觸描繪了孩子對母親就要離去的不解和母親不得不舍棄孩子的萬念俱灰。

依常理,蔡文姬哪怕放棄歸漢的機會也應(yīng)該留在孩子身邊,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她卻在孩子們“摧裂的哀叫聲”中決然而去,盡管她“崩五內(nèi)”“生狂癡”,也悲痛欲絕地感念“悠悠三千里,何時復(fù)交會”,但她還是沒有在孩子和歸漢之間選擇前者。這多少讓人有些難以理解,歸漢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于寧愿舍棄孩子?反過來說,寧愿舍棄孩子也要歸漢,只能說明她在南匈奴的十二年日子不好過,而并非以被左賢王“重之”的王妃身份享盡榮華富貴。否則,夫愛子孝,其樂融融,又何必歸漢?這種情況下的歸漢,意義只有一個,那就是返回故鄉(xiāng),而沒有溫暖家庭的滋潤,故鄉(xiāng)也只會是冰冷的。

從《悲憤詩》中看,蔡文姬尊曹操之命第三次嫁人,日子似乎并未就此燦爛起來。也難怪,董祀一表人才,又頗具才學(xué),通書史,諳音律,還正值盛年,自視甚高;蔡文姬已兩次為人婦,又在匈奴屈辱生活了那么多年。從門當(dāng)戶對的角度出發(fā),他二人似乎并不般配。依傳統(tǒng)觀念,蔡文姬這樣的女人已無甚地位可言,所以《悲憤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流離成鄙賤,??謴?fù)捐廢?!焙苊黠@,她因自感身份低賤,日子過得小心翼翼。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成為他們夫妻感情轉(zhuǎn)向的關(guān)鍵。據(jù)《后漢書·董祀妻傳》記載,董祀犯法被判死刑,蔡文姬去找曹操求情。當(dāng)時,曹操府上高朋滿座,有公卿、名士,還有遠(yuǎn)方使驛。聽說蔡文姬求見,曹操對賓客們說:“蔡伯喈女在外,今為諸君見之。”隨后,他傳令下去,讓蔡文姬進去。她的亮相,令眾人訝異不已:“文姬進,蓬首徒行,叩頭請罪,音辭清辯,旨甚酸哀?!彼倪@一言行果然很奏效,眾人“皆為改容”。

曹操也被她打動,但他自然不會輕易收回成命,他也要找個臺階下。于是,他一方面說董祀不是不可原諒,一方面問蔡文姬:“文狀已去,奈何?”蔡文姬回答:“明公廄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垂死之命乎?”曹操終于感其言,下令赦免了董祀。當(dāng)時天寒地凍,蔡文姬又“蓬首徒行”,曹操還好心地賜給她頭巾和鞋襪。

郭沫若認(rèn)為曹操將蔡文姬贖回乃“從文化觀點出發(fā)”,是基于蔡文姬歸漢后所做的一件對文化大有益處的事情,那就是憑記憶輯錄了蔡邕所藏的四百余冊典籍。而這也是應(yīng)曹操之請。曹操聽說蔡家曾經(jīng)有很多藏書,足有四千余卷,但長期流離失所而已無存者,便問蔡文姬:“猶能憶識之不?”蔡文姬告訴他自己能記憶起并背誦出四百余卷。曹操大喜,欲派人上門記錄。蔡文姬說:“妾聞男女之別,禮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唯命?!本瓦@樣,她僅憑記憶便輯錄了四百余卷蔡邕藏典籍,未辱沒“才女”之名。

傳說,晚年蔡文姬和董祀遠(yuǎn)離世事,隱居在青山秀水之間,曹操狩獵時經(jīng)過那里,還去探望過。但也有研究者考證后認(rèn)為,蔡文姬曾經(jīng)第四嫁,新郎是上黨太守羊道。據(jù)《晉書·羊祜傳》,羊祜是羊道之子、蔡邕之外孫,乃西晉著名儒將。一直以來,人們從“祜,邕外孫”這句話推斷,羊祜是蔡邕另一個女兒,即蔡文姬姐妹與羊道的孩子,很少有人把他跟蔡文姬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如果蔡邕除了蔡文姬還另有女兒的話,那么曹操因蔡邕無后而將蔡文姬贖回的說法就難以成立了。羊祜還有一個同胞姐姐叫羊徽瑜,后來嫁給了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在司馬炎篡位后被尊為弘訓(xùn)太后。

一直被當(dāng)作是蔡文姬重要傳世之作的《胡笳十八拍》記錄了蔡文姬在南匈奴十二年濃重的思鄉(xiāng)之情:“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xiāng)土。”最終歸漢,的確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滿足:“再還漢國兮歡心足。”但這卻是以拋棄至親骨肉換來的,那“歡心”未必沒有滲透了雜質(zhì)而影響了她的后半生。她的遭遇終究沒有破掉“自古才女多薄命”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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