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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毀譽參半

絕代芳華牡丹香:那些中原才女們 作者:王一心


上官婉兒:毀譽參半

2013年9月,陜西考古研究院在對咸陽西咸新區(qū)空港新城園區(qū)內(nèi)一條擬修建的道路進行考古勘探時,發(fā)掘出一座唐代大型墓葬。墓室內(nèi)已無棺槨、墓主人遺骸、隨葬器物。據(jù)推測,此墓遭到過官方毀損。但令人難以理解的是,甬道內(nèi)放置的青石墓志基本完好。墓志顯示墓主人是“唐昭容上官氏”,也就是唐代才女上官婉兒。關(guān)于上官婉兒,自古至今,除了“才華橫溢”可以蓋棺論定外,在政治上、道德上的評價不一,有說“功宣兩朝,有助國家社稷”,有說“八面玲瓏,沒有是非立場”??隙ǖ氖?,做了政治的犧牲品是她作為女性傾心參與政治的宿命。

先后嫁父子兩個皇帝?

說上官婉兒“只講利益,沒心沒肺”最典型的例子是她在武周時期效忠殺父仇人武則天,甘心做武則天忠實的左右手。

最新出土的墓志告訴后人,上官婉兒是“隴西上邽(今甘肅天水一帶)人也”。之前,對她祖籍的說法一直沿用的是祖父上官儀的墓志“陜州陜縣(今河南三門峽一帶)人也”。如果往上追溯,上官家族的祖先出自顓頊高陽氏(五帝之一),戰(zhàn)國時,因為楚懷王之子子蘭被封為上官大夫,以官職為姓,這是上官姓氏的來歷。漢代,上官家族由楚遷至隴西上邽,分支各奔東西,上官儀一支到了陜州陜縣。也就是說,上官家族總籍是“隴西上邽”。出于“攀附郡望”(某一地域國范圍內(nèi)的名門大族稱“郡望”)的虛榮心理,上官婉兒對外自稱“隴西上邽人”是極有可能的。這就造成了祖孫兩代所稱籍貫不同。

由此可知,上官婉兒出身顯赫——其祖父也身居高位:唐高宗時期的宰相。這樣的家庭出身,注定她不可能像貧民女子一樣平淡而平凡地走完一生,她似乎天生習慣于宮廷生活,也從不畏懼殘酷的宮廷斗爭。事實上,她尚在襁褓中時便已經(jīng)被拋進了政治的旋渦之中。祖父上官儀不滿武則天的專權(quán)擅政,慫恿高宗廢后,高宗也早有此意。然而,就在上官儀代為起草廢后詔書時,耳聞的武則天先下手,巧舌如簧說動了高宗,兩人和好如初。高宗隨即將上官儀出賣,上官儀被以“謀反罪”處死,其子,也就是上官婉兒的父親上官庭芝受株連也被殺。依唐律,上官婉兒和母親鄭氏沒入掖庭(宮女居住和犯罪家屬婦女宮中勞動之處)為奴。

上官婉兒之所以“天性韶警,善文章”,緣于善詩文、工五言詩的祖父的遺傳——唐代詩歌史上第一個以個人命名的詩歌風格稱號就是上官儀首創(chuàng)的“上官體”,它以奉和、應(yīng)制、詠物為主,內(nèi)容空泛,側(cè)重技巧,重視格律,注重程式,辭藻華麗,也得益于雖淪為奴婢但并不自暴自棄、堅忍不拔的母親鄭氏的教誨——從牙牙學語開始,也出身名門的母親鄭氏便開始對婉兒進行啟蒙教育,讀書認字、學習詩文,更不可忽視嚴密發(fā)達的宮廷教育——宮廷教育由掖庭局負責,沒入掖庭的宮人必須接受“律令”“吟詠”“綴文”等訓練?!杜f唐書·上官昭容傳》說婉兒“及長,有文辭,明習吏事”。她的詩風頗有乃祖風范,但又自成體格。她最著名的五言詩《彩書怨》卻是她少女時代所作: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p>

十四歲時,婉兒出眾的文才在宮內(nèi)傳開,武則天聽聞后召見,當場命題作文,她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新唐書·上官昭容傳》中說“若素構(gòu)”,即像是事先草擬好的一樣。這讓愛才的武后大喜過望,令其掌管宮中誥命文事。婉兒的命運發(fā)生逆轉(zhuǎn),由卑微的奴婢一躍而為武后身邊的寵臣。在這樣的年齡受這樣的提拔,實乃傳奇。而這傳奇恰恰發(fā)生在兩個歷史傳奇女人的身上,因此讓歷史有趣,又讓她倆在歷史中留名而不隨時代的變遷被歷史遺忘。

身為罪臣之后,上官婉兒以才學為武后賞識,既顯她有過人之處,也看得出武則天的確有非凡的大將之風?;蛟S對于一般人而言,難以容忍服務(wù)于殺父仇人,但婉兒并不因此拒絕武則天的恩賜?;蛟S她很清楚,要改變自己和母親奴婢的命運,重登政治舞臺以在官場上恢復上官之名,不但自己要創(chuàng)造機會,更要抓住任何一個機會,不論這機會是恩人心甘情愿所給,還是仇人一時興起所賜。何況,宮廷爭斗、政治對決哪有是非可言?今朝是罪臣,明天是功臣,政治人物便是在這起落浮沉中輪回。從一開始,上官婉兒便沒有顯出記仇記恨的小家子氣,反倒有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潛質(zhì)。

因為如此,在宮廷她和其他臣子一樣雖然也如履薄冰,但不管哪朝天子她總是臣。都說伴君如伴虎,追隨武則天時時有風險。史書中就說,她曾“忤旨當誅”,后被武后下令“黥其面”。改“誅”為“黥面”,也算是武則天對她網(wǎng)開一面,當然是看在她平時忠心耿耿的分上。

在墓志出土以前,對于上官婉兒與武則天的關(guān)系,基本上限于君臣、婆媳——史書記載,婉兒嫁給了武則天之子唐中宗(李顯),被冊封為昭容。而墓志上的一句話——“年十三為才人”——卻顛覆了以往所說。她“十三”時,唐高宗尚健在;“才人”便應(yīng)該是高宗冊封。也就是說,她先后嫁父子兩個皇帝,先是高宗的才人,后是中宗的昭容,似乎步了武則天后塵。但也有研究者對此持謹慎態(tài)度,認為“才人”“昭容”其實只表官階(前者為正五品,后者為正二品),并非嬪妃等級。墓志中用于贊其博識而有捷才的一句話“該通備于龍蛇,應(yīng)卒逾于星火”,便不同于一般嬪妃墓志用典,顯示上官婉兒在宮中只是承擔了女官的職任。而“才人”之命很可能出自武則天旨意,目的是為了擺脫“官奴”身份的尷尬。

新舊唐書分別有上官婉兒在武周時期參與政事的記載:“自通天以來,內(nèi)掌詔命,掞麗可觀。”“自圣歷以后,百司表奏,多令參決。”在為武則天處理政務(wù)的過程中,她逐漸成長為“巾幗宰相”。這也為她在唐中宗時期繼續(xù)輝煌的官場生涯累積了宮斗經(jīng)驗、奠定了政治基礎(chǔ)。

秤量天下文人

一直以來,為了凸顯上官婉兒“墻頭草”的圓滑為政之道,咬定她參與了逼武則天退位、擁立中宗李顯即位的“神龍政變”。又從中宗時期,她對政務(wù)的參與并未隨武則天退位而終結(jié),反而深得中宗信任進一步“專掌制誥”推測,她不可能與“神龍政變”毫無瓜葛。甚至認為,就她當時的地位,必得便利充當“內(nèi)應(yīng)”角色與李顯里應(yīng)外合。史書中沒有明確她參與了政變,但證實了她在中宗時期的確因“專掌制誥”而權(quán)傾一時、如日中天,官階由五品的才人進而三品婕妤,又升為二品昭容。

如果說武周時期,上官婉兒被賞識和重用,緣于她出眾的才學和獨到的政治手腕的話,那么平庸而遠遜于雄才大略的武后的中宗若想龍椅長穩(wěn)、寶座坐久,便更需要仰仗上官婉兒的輔佐。他給予她更大的權(quán)力,既是他無能的表現(xiàn),也是他不得不那么做的無奈選擇。而分管翰林院的上官婉兒獨掌王言后不免權(quán)力膨脹,不限于“制誥”,更“其軍國謀獻,殺生大柄,多其決”。史書記載,她曾配合武三思,代中宗手詔出令,私意任行,朝中人事也受其左右:崔湜就因與她關(guān)系密切而被提拔為相?!顿Y治通鑒》里甚至有她收受賄賂、賣官鬻爵的記載?!短綇V記》直言其“外通朋黨,輕弄權(quán)勢,朝廷畏之矣”。

她飛黃騰達,家人沾光更是自然:祖父、父親均被平反、改葬,母親鄭氏不但早已甩掉“奴婢”的卑賤身份,更被封為沛國夫人,成功重新躋身貴婦行列。鄭氏死,上官婉兒奏請中宗降職以悼念母親。中宗不但批準了她的請求,還追謚鄭氏“節(jié)義夫人”。這種待遇,非嬪妃所能享。因此可以說,她在中宗朝的身份似乎不是“嬪妃”那么簡單,更具有外朝官員的性質(zhì)。

不可否認,在政治上上官婉兒并非毫無建樹?!皩⒊啥〉哪挲g由二十至六十歲改為二十三至五十九歲,以減輕百姓負擔的建議”就是中宗聽取了她的奏請;她還建議中宗倡導孝道,“天下士庶,庶母亡也要服喪三年”;她更主張“五品以上官員母、妻邑號不是由于其夫或子而封者,死后得用鼓吹之樂”,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婦女地位。她工作勤勉,日理萬機,張說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中就說她“兩朝專美,一日萬機。顧問不遺,應(yīng)接如響”。

不能不說上官婉兒作為一個女人能夠平步青云至權(quán)力上層不僅僅歸于她自身的才學和能力與膽識,也受惠于武周至中宗朝女性參政局面興盛的大環(huán)境。眾所周知,從武則天開始,隨著皇權(quán)性別身份的改變,宮內(nèi)由女性掌詔敕、預(yù)機密不再稀罕。中宗取代武后重掌帝印后,并未全盤否定武后政令,也仍保留包括武三思在內(nèi)的武氏政治地位,在女子參政方面,不僅不限制,反而因其天性懦弱而縱容和放任。除了上官婉兒,武后女兒太平公主,中宗皇后韋氏和女兒安樂公主都是宮內(nèi)翻云覆雨的狠角色。

一個可能還有些姿色的女人,又重權(quán)在握,難免會在私生活上遭人議論和詬病。在上官婉兒墓被發(fā)掘的消息不脛而走后,很多人急于探知墓志的具體內(nèi)容,其中最想了解的便是它該如何評說她荒淫糜爛的私生活。然而,通篇只有九百多字的墓志卻回避了這個問題。因此,之前所說——胡亂猜測也好,以訛傳訛也罷——只能繼續(xù)儼然以歷史真實面目存在。與她有糾葛的男人,有名有姓最重要的有三個人——張昌宗、武三思、崔湜。

由“忤旨而黥面”引發(fā)聯(lián)想,人們把武則天、男寵張昌宗、上官婉兒聯(lián)系在了一起。傳說,因為信任,武則天連與張昌宗床笫之事都不避上官婉兒。但后來上官婉兒卻與張昌宗關(guān)系曖昧,武則天發(fā)覺后大怒,用金刀將她的額頭刺傷,留下疤痕。上官婉兒聰慧,在疤痕上刺了一朵紅梅?!凹t梅妝”由此流行于大明宮。與武三思結(jié)緣于奉武則天之命同修《周史》,一來二去,便有了“互相利用”和“私通”之說。之后,她又為投其所好將武三思獻于韋后。而詩人崔湜是最沾光的男寵。這一切,均存于野史,也最為時人乃至今人津津樂道。

不論上官婉兒是玩弄權(quán)術(shù)的老手,還是私生活混亂的淫婦,也不管她有無政治節(jié)操,是否在武則天大勢已去時暗中與李顯勾結(jié)參與“神龍政變”,而在韋后和安樂公主得勢時又旋即投靠,又與韋后的政敵太平公主保持密切關(guān)系,有一個方面,無可爭辯,那就是她在位時對唐代文學的貢獻,這是有跡可循,也是有案可查的。

身為才女,又位居權(quán)要,上官婉兒以“文壇領(lǐng)袖”的身份引唐朝文學走向極盛。她頗重視人才,“常勸廣置昭文學士,盛引當朝詞學之臣”。她死后,唐睿宗應(yīng)太平公主之請為上官婉兒編文集,為文集寫“序”的張說便是“廣置”和“盛引”之下的受惠者。盡管張說是李隆基的心腹,自然是太平公主的政敵,本不應(yīng)該站在與太平公主同心同德的上官婉兒這一邊,但他對她于文學所起的作用還是不吝贊美的。

中宗擴大修文館的規(guī)模,設(shè)大學士四人、直學士八人、學士十二人,選拔當時最優(yōu)秀的人才充任,就是聽從了上官婉兒的建議。而修文館的學士們或出于感激之情,或出于博取歡心之意,有意無意地散布和宣揚了她“秤量天下文人”和“妙評群臣詩作”的傳說。

《新唐書》中記載,上官婉兒的母親鄭氏臨盆前夜做了一個夢,夢見神人贈秤,并說“持此秤量天下”。鄭氏醒后,記起這個夢,希望腹中胎兒是男孩。婉兒出生后數(shù)月,有一天,鄭氏逗嬰兒,戲言:“秤量者豈爾邪?”傳來傳去,“秤量天下”變成了“秤量天下文人”。

“秤量天下文人”最著名的傳說是上官婉兒品第沈佺期、宋之問兩人詩作高下的故事。事實上,中宗朝,每當?shù)酆?、公主與臣子游宴賦詩時,都由上官婉兒為主上代作詩歌,“辭甚綺麗,時人咸諷誦之”。群臣詩歌競賽時,居中裁判的往往都是上官婉兒,史稱“當時屬辭者,大抵雖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觀,婉作力也”?!短圃娂o事》中記錄的品鑒群臣詩作的故事最具戲劇性:

昆明池畔群臣賽詩,上官婉兒端坐彩樓之上。百余篇交至其手,群臣集于彩樓之下,等待她審閱。不消片刻工夫,劣稿被她紛紛拋下,“紙落如飛”,群臣“各認其名而懷之”。最后,只剩下沈、宋二詩不分上下。他二人,還有其他圍觀者緊張地等待。須臾,一紙飛墜,人們爭相去看作者署名,乃“沈佺期”。也就是沈詩淘汰,而宋詩問鼎。問其因,她解釋:“沈詩落句云,微臣彫朽質(zhì),羞睹豫章材,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北娙嘶腥?,不得不服,沈佺期也輸?shù)脽o話可說。

由于上官婉兒自己會寫詩會品鑒,因此在看似游藝性質(zhì)的游宴賦詩和群臣賽詩中,潛移默化地提升了宮廷詩歌的水準?;蛟S她之所以能夠登上權(quán)力上層與圓滑世故、八面玲瓏不無關(guān)系,但她的詩文才學還是無可爭議地得到男性官員的肯定和贊賞,而這反過來也會促進她在政治上的建樹。

韋后同黨?

上官婉兒死于唐玄宗李隆基的“誅韋政變”。在墓志出土之前,史書告訴后人,她的死理所應(yīng)當,因為她是韋后(還有安樂公主)同黨。這是她左右逢源、見風使舵,為了謀取個人利益不斷修正政治傾向的又一個把柄,而頻遭詬病。因為中宗對她那么信任,給予她那么大的權(quán)力,她卻在中宗逐漸被邊緣化、大權(quán)旁落韋后和安樂公主之手時,背叛中宗而轉(zhuǎn)投韋后。

但新出土的墓志卻給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不僅如此,它不僅塑造了上官婉兒自始至終忠實于中宗、反對韋后的正面形象,甚至細致地描繪了她以死勸諫中宗為免后患除掉韋后的情景,頗具畫面感和戲劇性:

“以韋氏侮弄國權(quán),搖動皇極。賊臣遞構(gòu),欲立愛女為儲;愛女潛謀,欲以賊臣為黨。昭容泣血極諫,扣心竭誠,乞降綸言,將除蔓草。先帝自存寬厚,為掩瑕疵,昭容覺事不行,計無所出。上之,請擿伏而理,言且莫從;中之,請辭位而退,制未之許;次之,請落發(fā)而出,卒為挫衂;下之,請飲鴆而死,幾至顛墜。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堅貞,廣求入腠之醫(yī),才救懸絲之命,屢移朏魄,始就痊平。表請退為婕妤,再三方許?!?/p>

包括《景龍文館記》在內(nèi)的史書記錄有上官婉兒與韋后、安樂公主常在一起宴游唱和,似乎關(guān)系很融洽,看不出她與她們是死對頭。這也可以解釋為至少在表面上她并不刻意跟她們保持距離,甚至有意識地維持一種平和。而墓志里的她卻是一個從言到行,從說理到落發(fā),逐步升級直到飲鴆“以死諫言”的烈女。如果說前者是她一貫奉行的誰都不得罪,巧妙地周旋于任何一方勢力的圓滑處世原則的話,那么后者便是身為一個臣子最難能可貴的仗義耿直。這是一個讓人驚訝錯愕而難以理解的反差。

上官婉兒與韋氏集團保持良好關(guān)系并非從一而終的說法或許更接近事實,正如太平公平、相王李旦(后來的唐睿宗)一方與韋后、安樂公主一方并不是一開始就水火不容、劍拔弩張的,雙方也有過一段和平相處的時候。與其說上官婉兒是“韋黨”,不如說她是“太平公主黨”。因為相對而言,她更傾向太平公主。她倆的友誼始于武則天時期,一個是武后的女兒,一個是武后的寵臣,兩人年齡又相仿,關(guān)系密切當在情理之中。

從墓志看,上官婉兒“以死諫言”是因為韋后意欲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在這之前,隨著韋后、安樂公主勢力的不斷擴大,他們與太平公主一方的矛盾日漸加劇。而“立皇太女”則是雙方關(guān)系公開完全破裂的關(guān)鍵。如果墓志所言上官婉兒激烈反對真實存在,那么從這個時候開始,她與韋氏集團漸行漸遠,更加依附太平公主。

“立皇太女”一事直接導致節(jié)愍太子(李重俊,睿宗朝追謚)發(fā)動政變。李重俊非韋后所出,太子之位一直受到威脅,一是韋后想立女兒安樂公主為皇太女,二是武三思也一直為其子覬覦太子之位。神龍三年(707年10月5日之前是“神龍”,之后是“景龍”),擔心太子之位不保的李重俊終于發(fā)動政變,舉兵殺了武三思父子,然后沖入宮中欲將韋后、安樂公主一并鏟除。從史書上說他那時也想殺上官婉兒來看,認為上官婉兒是韋黨并非毫無根據(jù)。此次政變失敗造成三個后果:武三思父子被殺、李重俊被殺、太子之位空了出來,這就預(yù)示著宮斗會更加激烈。

當時,能與韋后、安樂公主抗衡的只有太平公主、李旦。如果說,政變之前,上官婉兒尚能與雙方勢力都保持平衡的話,那么,之后,她的政治立場有了很明顯的傾向。按照史書的說法,“歸心王室”,而且與安樂公主“各樹朋黨”,表明她也擁有一定的政治勢力?!毒褒埼酿^記》中說她“自通天后,逮景龍前,恒掌宸翰”。也就是說,政變后,即景龍元年始,她已不掌詔敕,而從權(quán)力中心隱退,正如墓志中所說的“退為婕妤”。

根據(jù)《起復上官氏為婕妤制》,上官婉兒起復婕妤的時間是景龍三年(709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隱退和起復,并非無緣無故,其背后均有特定的原因。起復后,中宗仍讓她掌詔敕。這就使得在次年五月中宗突然駕崩(有說是被韋后毒死的)后,上官婉兒得以草擬中宗遺詔。如果墓志中上官婉兒曾力勸中宗除掉韋后的確存在的話,那么一向以縱容妻女、懦弱形象示人的中宗實則對韋后的野心了然于胸,起復婉兒并讓她掌詔敕,便是他預(yù)先設(shè)計以便將來婉兒能對韋后的權(quán)勢加以控制。

事實上,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合謀而成的中宗遺詔中,有一句話至關(guān)重要,那就是“相王旦參謀政事”,也就是以相王李旦來牽制韋后。關(guān)于這句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有人言之鑿鑿:這是上官婉兒非與韋氏同流合污的鐵證;也有人不以為然,認為就她一貫的行事作風,這是她在為自己留后路,仍然是她慣用的不論是非、不分立場的那一套,誰都不得罪,誰得勢就依附誰。若遺詔中只偏向韋氏——立韋氏之子溫王李重茂為太子,而且“皇后知政事”,那么,力量相當?shù)奶焦健⑾嗤趵畹┮坏┓锤甓脛?,她將死無葬身之地;反之,亦然。

自被武則天賞識起用,上官婉兒經(jīng)歷過幾次政變,每次她都能安然度過。這就給人留下了話柄,斥其左右搖擺毫無政治立場。然而,在李旦之子李隆基發(fā)動的唐隆政變中,她未能逃過一劫,還是在政變中喪身。

死后哀榮

視上官婉兒為“墻頭草”的又一個例子是當景云元年(710年)李隆基發(fā)動誅韋政變時,她馬上投靠李隆基,熱情地將其迎入宮中,意將忠心向明月,不料明月照溝渠,她被李隆基下令處死。對此,《資治通鑒》的描述最詳細:“及隆基入宮,昭容執(zhí)燭帥宮人迎,以制草示劉幽求。幽求為之言,隆基不許,斬于旗下?!毙鲁鐾恋哪怪镜诉@一戲劇性的一幕,只一句話,“遽冒铦鋒,亡身于倉卒之際”。

“制草”的“草”,應(yīng)該指的是她草擬的中宗遺詔。她之所以以遺詔“示劉幽求”,表明她想證明她并非韋氏一伙,因為文中有“相王旦參謀政事”一句,當然,“邀功”的成分還是很明顯的。劉幽求是李隆基的心腹,“為之言”,不僅僅是她制草有功,更在于他未必認定她與韋后一樣殺無赦。換句話說,這場政變針對的只是韋氏,不一定在計劃中就將上官婉兒置于斬殺之列,否則,劉幽求不會不斬立決,甚至還“為之言”。

李隆基下令斬殺上官婉兒,并非不知道她的確非韋黨,“制草”一事也讓他了解她暗中是支持李氏的。他發(fā)動唐隆政變,包括但不限于誅殺韋后和鏟除韋氏集團,他也想從根本上摧毀武氏殘存勢力,吸取中宗即位后仍部分維持武則天舊規(guī)——比如,女性過多參與政事和給予武氏集團成員政治地位的教訓,意欲重建武則天以來的宮廷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

若說上官婉兒有罪,那也不過曾經(jīng)是武氏的忠臣,也與武三思關(guān)系密切甚至曖昧,但這顯然罪不該死。政變后,羅列了千余罪臣的名字和罪狀,卻沒有上官婉兒。事實上,官方從來沒有為她定下一個確切的足以要她命的罪名。史書,如新舊《唐書》《唐會要》《資治通鑒》所說她的死與依附武三思有關(guān),也只是分析和推測。如果此說成立,那何以解釋有些死心塌地追隨武三思,甚至效忠韋后的官員,并未在政變中被斬盡殺絕,只是或貶,或流放?

上官婉兒始終支持太平公主,兩人關(guān)系一直密切,那份對李氏家族有利的遺詔還是她倆密謀后起草的,唐隆政變可以說是李隆基聯(lián)合太平公主發(fā)動的。但李隆基卻毫不顧忌太平公主,也視若無睹上官婉兒制草有功,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殺了她,一定有其不為人所知的隱秘原因,很大可能是擔心有上官婉兒的輔佐,太平公主將是他日后最大最難對付的政敵。

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角力中,上官婉兒的影子一直存在。景云二年(711年)七月,唐睿宗發(fā)文恢復上官婉兒“昭容”名位。這被看作是身為睿宗胞妹、因睿宗庇護而權(quán)勢如日中天的太平公主打壓已被立為太子的李隆基的手段。長期以來,史學界都把收集、整理上官婉兒的遺作編纂成《唐昭容上官氏文集》的功勞歸于李隆基。盡管李隆基因政治對立斬殺了上官婉兒,但感念其昔日才情而下令編纂文集的說法流傳甚廣,至今仍有包括學者在內(nèi)的人加以百般推崇,以頌揚李隆基并不否定其文學成就的惜才美德。然而,從張說為文集寫的序中可知,編纂文集得益于太平公主的奏請。也就是說,恢復“昭容”之位、贈謚“惠文”名號、編纂文集等一系列行為含有為上官婉兒平反的意味,而這都是太平公主之功。

新出土的墓志更證明了太平公主對上官婉兒情真意切,甚至可以看出,禮葬也是出自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哀傷,賻贈絹五百匹,遣使吊祭,詞旨綢繆。”也就是說,禮葬上官婉兒是太平公主游說睿宗的結(jié)果,出資禮葬的也是太平公主。她對上官婉兒如此盡心,固然有追念友人之意,但也不排除做給李隆基看的意思,以凸顯李隆基“殺”的行為的失德、愚蠢和錯誤。

如果上官婉兒的墓真的遭到過官方毀損,那下令的是李隆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延和元年(712年)八月,唐睿宗傳位于太子李隆基。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太平公主被以“謀逆罪”賜死,駙馬武攸暨的墓、武三思的墓悉數(shù)被毀。也許,上官婉兒的墓也在其列。顯然,她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爭斗的犧牲品。她一生在政治旋渦中沉浮,注定被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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