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華橫溢的劇作家
道德和才藝是遠勝于富貴的資產(chǎn),墮落的子孫可以把顯貴的門第敗壞,把巨額的財產(chǎn)蕩毀,可是道德和才藝,卻可以使一個凡人成為不朽的神明。
——莎士比亞
“政務(wù)大臣”劇團
1594年春天,倫敦的瘟疫漸漸消歇了。金匠街以前裝潢富麗的店鋪紛紛刷墻涂壁,大事重張。有個名為法蘭西斯·藍利的金匠甚至開始計劃在騷瓦克修建能容納三千觀眾的新戲院。歷劫兩年而猶存的演員們又開始重組劇團,其中有兩個劇團最大,駕馭著整個倫敦舞臺。
戲團之一是由艾德華·阿林領(lǐng)導(dǎo)的,由他的老泰山菲力浦·漢斯洛經(jīng)營,長期租用漢的“玫瑰戲院”。這個劇團的贊助者是艾芬漢的霍華德爵士——查爾士,他曾指揮艦隊對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是英國的艦隊司令,故而阿林的劇團被稱做“海軍上將劇團”。
阿林的勁敵原為史傳基爵士名下的劇團,1594年史傳基亡故,他們另找了一位亨利·漢斯登爵爺做他們的恩主,此人是女王表親,亦是她活著的親戚中最親近的一位。漢斯登是樞密院儀員,曾在宮中任政務(wù)大臣,故此他的戲班被人稱為“政務(wù)大臣劇團”。
1594年,“政務(wù)大臣劇團”成立,威廉·莎士比亞便加入進去,該年宮廷的圣誕表演中,他曾是列名接受酬勞的三位演員之一。他是否以前就為這個劇團工作已無可查考,但是他日后一直都待在這個戲班里。
在往后的十六年中,莎士比亞與團員們的親密情誼勝過手足,就某一方面而言,他的藝人同輩與他使用的字句,是他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以劇作家的身份聯(lián)合他的同仁們,透過戲劇這個媒介而迎合觀眾的情感。幸運的是,他所在的這個劇團里的人人都能力高強而又聰明靈巧。
伊麗莎白時期的劇團人人榮辱與共,他們的財務(wù)情況完全依憑無私而明智的合作來維持。戲服、道具、劇本皆為團員共有,在莎士比亞的劇團中甚至有一個創(chuàng)舉,那就是共有戲院。
大家共有財產(chǎn)而不發(fā)生紛爭,它所依賴的不是法律條款,而是友誼,各個演員必須心甘情愿地以團體福利為先,個人利益為次。在以后的十年中,另一劇團的股東們費盡心思,擬了許多條文,而他們唯一關(guān)心的只是撈錢,結(jié)果兩年不到,就在紛攘的官司里關(guān)門了。
即使演藝事業(yè)的敵人們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演員們“莊重、審慎、甚有學(xué)養(yǎng),是老實的藝人,并是鄰居們眼中的好市民”。這個描述正是莎士比亞的劇團最好的寫照,他們安靜地過活,勤奮地工作,不涉足酒館,也不呼朋喝友,只把光芒留給舞臺。
莎氏的好友理查·柏璧基
這個劇團的當家演員是理查·柏璧基,他一生都住在休第曲的赫立威爾街上。理查·柯里是另一個團員,與家小也一直住在赫立威爾街,他因演活了莎士比亞《無事生非》劇中的維吉斯一角而獲致不朽的聲名。休第曲就在戲院鄰近,莎士比亞自己有段時間也住在離赫立威爾街幾步路的地方。
文藝復(fù)興時期
另一個重要的戲院區(qū)在騷瓦克,由于已有“玫瑰”戲院,藍利便計劃在此興建“天鵝”戲院。
“政務(wù)大臣”劇團有幾個演員也住在騷瓦克,如奧格斯汀·菲力浦斯、羅伯特·高、湯瑪士·柏普、威爾·史萊等人都居住在此。柏普和史萊兩人終身未娶,但柏普卻收養(yǎng)了一些孤兒。唯一未住在戲院區(qū)的兩個重要成員是約翰·何明基斯和亨利·康德爾。這兩人住在城西的豪華住宅區(qū)里,對教區(qū)中的事務(wù)十分熱心,康德爾是教會職員,他與何明基斯都是財產(chǎn)信托人。1600年起,何明基斯便負責(zé)處理劇團中幾乎所有的財務(wù),直到去世為止。臨死前,何已經(jīng)成為演藝事業(yè)里的領(lǐng)導(dǎo)人物了。1623年,在他們倆的主持下,發(fā)行了莎士比亞劇本的“第一對開本”。
莎士比亞在倫敦沒有固定住處,因為太太、孩子都不在城里。有陣子他住在畢薛普給街,后來搬到騷瓦克,成為奧格斯汀·菲力浦斯與湯瑪士·柏普的鄰居,然后又在城西的私人家里賃屋居住??傊?,他是個倫敦城居民,定期賦稅,卻恐怕是團里唯一沒有永久住處的人。
莎士比亞因為沒有自己的家,也就不可能有徒弟了。因為教徒弟這一套是需要有個女人持家的。演員的老婆們把老公的弟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撫養(yǎng)。像何明基斯的女人莉貝嘉,除了自家十四個蘿卜頭外,還帶養(yǎng)丈夫的好幾個徒兒,亞力山大·庫克和約翰·賴斯是其中的兩個。奧格斯汀·菲力浦斯也有徒弟,山姆爾·紀爾波恩是其中之一。
庫克、賴斯、紀爾波恩等年輕人都加入了恩師的劇團,列名在“第一對開本”中,是曾演過莎士比亞劇本的演員。另外理查·柏璧基的愛徒尼可拉斯·涂利甚至在遺囑中遺贈10鎊錢給柏太太,感謝她“母親一般的照顧”,并且遺贈5鎊予康德爾太太,以表示對她的敬愛。
艾德華·阿林隨著史傳基的劇團四處流浪演出時,結(jié)婚還不滿一年,他的新媳婦老抱怨別的演員的老婆們收的信比她多。阿林算是有良心的了,他常常寫信回家,可是他的丈人漢斯洛還老是不客氣地說:“別家的太太收到信時,我們都沒有你的信?!?/p>
和阿林同臺演出的何明基斯和奧格斯汀·菲力浦斯一定也在旅途上花費許多時間寫家信;康德爾甚至把三個女兒都取了愛妻伊麗莎白的名字。
莎士比亞加入的劇團里的演員們原是最眷戀家庭的一群。團員們把這種愛家的感情和氣氛也帶到劇團里來,在遺囑中彼此互贈財物,并相互指定為財產(chǎn)信托人,或遺囑執(zhí)行者,把孩子、徒弟相互托付。就事業(yè)的眼光來看,一個劇團要在倫敦成功、鴻圖大展,單靠團員間深密的情誼是不夠的,它還得具有高度的職業(yè)水準。
理查·柏璧基在三十五年的演藝生涯里遠近馳名,去世時整個倫敦城都為他哀傷。他曾扮演過各種不同的角色,如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等,有人說這些角色“因他而活”,也因他而死。據(jù)當時人們的記述來看,柏璧基無疑是個杰出的演員。此外,這個劇團里的威爾·甘普及湯瑪士·柏普、喬治·卜萊安等人也都是光彩照人的演員。
莎士比亞所屬劇團中的大部分團員的私人事跡都不可考了,因為一個劇情每日更換的戲班子的高水準演出不在演員個別的輝煌表演,而在劇團整體完美地搭配與合作。“政務(wù)大臣”劇團的團員都曾久經(jīng)歷練、聰慧靈敏,不是尋常之輩,莎士比亞要不是有兩下子,諒也不會受他們的邀請加入。
團員親如家人,素質(zhì)又高,這對莎士比亞的寫作是很有幫助的。首先,他知道自己的劇本將會由一群長久一起工作、對演戲這一行有透徹了解、能駕輕就熟的人們做細心、聰敏而引人共鳴的詮釋。一般而言,即使再好的劇本也可能在拙劣的演出后“壽終正寢”,但莎士比亞的劇本卻無需擔(dān)心這些。
其次,伊麗莎白時代靠筆桿謀生是極為艱難的,莎士比亞卻從未遭受過這樣的壓力。他同柏璧基、康德爾一樣依賴演戲過活而且也像他們那樣投資于土地,最后還能給子孫留下為數(shù)不少的財產(chǎn)。
劇團里的人共同負擔(dān)戲服、劇本、租戲院、雇用其他助手的費用。票房收入在扣除演出費用之后,每星期分配給各團員。遇上時況不佳,團里就不會有預(yù)備金,因為“政務(wù)大臣”劇團不似“海軍上將”劇團,有漢斯洛這樣的富人撐腰;但若遇著好光景,團員們就會有大筆現(xiàn)金可供支配,而現(xiàn)金在伊麗莎白時代可是稀有的東西呢。
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是絕無可能靠寫劇本過活的。當時一部劇本最高的價碼僅約8鎊錢。如湯瑪斯·赫伍德這樣成功的劇作家通常也只得6鎊而已。莎士比亞在戲院工作二十年,共寫成不到四十出的劇本,算算每年平均收入不及20鎊。班·江生曾估計,他一生寫劇本的收入不達200鎊,可是莎士比亞光投資一筆不動產(chǎn)的花費就超過這個數(shù)目兩倍哪!寫劇本頂多賺點外快罷了,莎士比亞主要還是依演員的職業(yè)維生。有個酸不溜丟的作家曾說,演員是“全世界最好的撈錢行業(yè)”了。莎士比亞的劇本若是成功,演出收入也自然增多,然而增多的收入?yún)s是全體演員共享的。
要想了解莎士比亞所占的優(yōu)勢,就非得和當時其他劇作家相比較不可。任何劇作家把劇本送給“政務(wù)大臣”劇團或“海軍上將”劇團,只能獲得買斷的稿費,這便是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劇本了。他把所有的權(quán)利都交了出去,由于對于團里的事務(wù)并無說話的余地,因此劇本的演出也沒有他說話的余地。甚至對于要寫什么樣的劇本,他也沒有多大的自由,特別是劇團趕著要劇本的時候。起碼在“海軍上將”劇團里的習(xí)慣是把情節(jié)拆開來分給四個作家每人各寫一幕。在這種方式下,就需要一個腦袋好的人,先想出一個完全的劇情,像安東尼·孟岱就是公認的“我們最好的情節(jié)家”。
這樣的方式偶爾也會產(chǎn)生相當好的劇本,但是很明顯的,劇作家們可不喜歡。1600年左右,童子劇團再度興起,在大約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幾乎所有的好劇作家都轉(zhuǎn)而替他們寫劇本,因為在他們的方式下,作者有更多發(fā)揮的余地,也有更多的機會讓自己的劇本印刷出版。
莎士比亞是否也曾參加過這樣的集體創(chuàng)作就不得而知了。有一本關(guān)于湯瑪士·摩爾(1779~1852,愛爾蘭詩人)的劇本是孟岱想出來的劇情,然后再由幾個作家集體執(zhí)筆,其中有一個人的筆跡辨不出是誰的,有許多學(xué)者認為出于莎士比亞之手。不過人們所認知的莎士比亞的筆跡,最早見于1612年5月11日,而且還是信手涂出的簡寫姓名。現(xiàn)在他僅存的另外四個簽名里,有三個是在遺囑上,而它們看起來還不像是出于同一個人所寫呢。因此要確認他的筆跡是不可能的了,而他參加這種集體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莎士比亞與當時的一些劇作家不同,他創(chuàng)作劇本絲毫沒有經(jīng)濟的壓力,且可完全自由地選擇題材。他的劇本形形色色,包含甚廣,可見他絲毫不受拘束,不必因為一劇成功而再趕寫另一出同類型的戲。他可以依自己的希望盡情舒展,隨自己的喜歡任意嘗試,而他的演藝同仁們,則始終忠實、執(zhí)著地跟隨著他。
莎士比亞的劇團另外還做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保持著他原作的完整,最后又費心讓它們?nèi)砍霭?。這時期里,沒有哪個作家有這樣的待遇,寫于這時的劇本有五分之三都遺失了。何明基斯和康德爾在推出莎士比亞全部劇本的第一版時說“他的智慧很可能散失并隱沒了”。如果不是何明基斯和康德爾這樣的人,莎士比亞一定有許多劇本不是失落了便是以訛誤的版本而傳世。因此,像《安東尼與克麗奧佩屈拉》和《暴風(fēng)雨》之類的劇本得以保存不朽,實應(yīng)感謝莎士比亞的演員同仁們。
暴風(fēng)雨
當時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記載都顯示,在他的職業(yè)生活中,他輕松而愉快,與人無爭,也從未參加過任何的文學(xué)爭怨。與他同時的約翰·戴維斯爵士無限贊賞地稱他是“我們英國的德倫西(公元前185~159,羅馬戲劇家),威廉·莎士比亞大師”,贊揚他——“您沒有怨責(zé)之心,卻有著駕馭的智慧。”
莎士比亞不喜歡“怨責(zé)”,部分應(yīng)歸于他天生的好脾氣和與生俱來的謙恭,這些為他換來了“溫雅的莎士比亞”的封號。莎士比亞在劇院里工作了十六年,在他所選擇的這門藝術(shù)里,沒有遭到壓抑也沒有摩擦,對于自己、自己的作品和演出的效果都充滿了信心。就職業(yè)而言,他真是個幸運的人,而與他同樣幸運的,則是與他共事的人們。
“政務(wù)大臣”劇團新成立時,最先使用的是“紐文頓巴茲戲院”,約于十四年前建于騷瓦克另一端的紐文頓村中,頗不理想。它離城太遠,除假日之外別無觀眾?!罢?wù)大臣”劇團只在1594年6月里演出了十天。其時瘟疫之令初解,倫敦城內(nèi)的大戲院短期之內(nèi)仍然關(guān)閉,準備清理、裝潢之后重新開張,“大臣”劇團只得與“上將”劇團合用紐文頓巴茲戲院,而實際上使用它的舞臺一共才有六個下午而已。
“大臣”劇團將《泰塔斯·安鐘尼珂斯》和一出題名《伊斯德與阿哈蘇魯斯》的圣經(jīng)劇各演了兩場。《泰》劇的出版者說該戲共有三個不同的劇團演出過,因此“大臣”劇團便是第四個演出的劇團了,由此可見《泰》劇屢演不衰。
此劇場模型
外出版《泰》劇的約翰·丹特,還依據(jù)這相同的題材發(fā)行了一首歌謠,使得倫敦街頭人人哼唱“命運是我敵人”的調(diào)子,唱述著泰塔斯的不幸。這個調(diào)子原先一直配唱有關(guān)謀殺的歌詞,后來被人稱為“吊人調(diào)”。
9月29日圣邁可祭日前,倫敦已經(jīng)一切恢復(fù)正常,戲院的檔期也排滿了,準備著好戲登場?!按蟪肌眲F決定使用“十字鑰匙客?!弊鳛槎颈硌輬鏊?,因為該處位置十分近便,像另兩家客棧“雄?!迸c“鐘”一般,都在大通衢之上,這條大道在倫敦叫做恩典教堂街,在與休第曲路相交之處則稱為主教門街。
這三家旅店在過去已有多年被使用為戲院的歷史,它們皆在城墻之內(nèi)。市長與他的參事們都很不喜歡將它們當成戲院使用,可是“大臣”劇團的恩主卻是女王第一代表親,頗有使女王“言聽計從”之力。他答應(yīng)倫敦市議會,他的演員們在下午2點鐘一定準時開鑼,因此觀眾中的小兄弟們可以在天黑以前便回到家里。他保證不在街頭巷尾吹吹打打做廣告,更表示愿意自每日收益當中捐獻部分給教區(qū)里的窮人。另外他還提醒當局,他的演員若不在大眾之前磨練演技,圣誕節(jié)來臨時,便無法在女王御前演出了。
關(guān)于戲院的問題,女王與倫敦市討論的結(jié)果也是一樣的。女王要看戲,卻不想花大錢養(yǎng)個御用的戲班子,因此只有求于民間的商業(yè)戲院這一途徑。數(shù)年前女王曾精選倫敦最好的戲子,由她破例親任贊助人,雖然這些戲子錢不多拿,特權(quán)卻不少。到后來,城里每個戲班子都自稱是“女王的人”。瘟疫之后,“女王班底”不再重組,終女王余生,圣誕戲季在宮中首演的榮耀都歸了“大臣”劇團。
在后世人的眼中或許這是理所應(yīng)當,因為有莎士比亞的關(guān)系,事實上,確實是他們的恩主政務(wù)大臣的關(guān)系。政務(wù)大臣掌管王室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宮廷娛樂,因為“饗宴處”直隸于政務(wù)大臣。
莎士比亞與漢斯登爵士接觸時,漢已近七十。他的“性子極為急躁易怒”,既不圓滑也不逢迎,但是女王偏就欣賞他的誠實與忠心。他的劇團確實日見興隆,總是在圣誕假期時獲得在宮里開幕首演的殊榮,同時也較別的劇團在御前做更多的演出。不過,當然也是因為這個劇團出類拔萃,否則,貴如政務(wù)大臣的漢爵士也不會出面支持了。
為女王演出
在女王御前演出的日子是1594年12月26日,布景、道具、戲服都得要演出的劇本決定之后才能計劃,因此各劇團都得早早準備才行。饗宴官的辦公在可樂肯威,夏季里他監(jiān)督著把戲服取出晾曬、揩干、刷凈,做好財產(chǎn)記錄,把工作室里的蛛網(wǎng)用長柄帚清掃干凈以后,就開始傳召各劇團前來。
饗宴官艾德蒙·逖尼是個爽朗、文雅的人,到1594年他任饗宴官已有十五年,饗宴處在他的經(jīng)營之下已擁有極大的職權(quán)。他處理公務(wù)的地方在可樂肯威“圣約翰”的舊宮里,共有十三個房間供他使用。可樂肯威是“新城”北面的郊區(qū),往日演神跡劇時戲譽鼎盛。逖尼在此有花園、廚房、儲藏室、馬廄,以及一間“大廳”可作排練之用。
逖尼為女王選劇本不是用來聽的,而是要看它們實際演出的情形而定。演員們帶著他們的樂師、道具和戲服前來,由逖尼負責(zé)裝運費用。最后選出的那些劇本不消說當然是最好的了,常常還需經(jīng)過饗宴處官員們的“細讀……修改和訂正”。1594年,“大臣”劇團有兩出戲,在精挑細選之后要在女王御前演出。
排練都在晚上,如此才不致影響各劇團白天里的工作。圣約翰宮中需要極佳的照明設(shè)備,每年的賬單里頭有許多項目都是很特別的,如兩打火炬、十五打蠟燭,用以在排練廳四周相連不斷的燭盤中燃照。由于冬天到了,爐火得熊熊不熄,賬單上因此還包括了四百根薪柴和兩大擔(dān)的煤。此外還要付燈心草的錢,它可以保持排練廳里的地板干凈、溫暖;另外需雇用門房和三個侍役。
劇本一經(jīng)選好,道具、戲服、布景就要開始制作,其中有些得演員自備,因為饗宴處總是精打細算的。宮廷中的舞臺情形與外頭的不同,演員們在人造燈光下在長方形的廳里工作,其中一般的安排裝置大致和今日電影院中的舞臺相似。它的背景裝備精巧繁復(fù),取自意大利舞臺的透視方式,并向布商訂制“適用的房屋,以帆布制作,加上框架、做出形狀,并加上色彩”。景物的設(shè)計也是采用意大利的方式。
畫師必須賣力工作到圣誕節(jié)來臨,因為他不單要制作帆布房屋、城堡、村莊,還要制作鍍金的獅頭,在裝塞著羊毛的魚兒外頭涂上繪彩,讓它們的形象逼真到觀眾只需瞄上一眼便能分辨出哪是鯖魚,哪是比目魚。
同時,戲服也要設(shè)計、縫制,演員們的漂亮衣服就從成堆的絲綢、亮片、絲絨、緞子與金色的織錦中制造出來。頭飾、假發(fā)、胡須需要整制;水果、樹木、怪物也得用牛皮紙和灰泥做起來,送給畫師去畫。
1670年,有個饗宴官員很不高興地抱怨說,工人們都沒有自己的地方工作,“裁縫師、畫師、道具制作人和木匠們?nèi)枷矚g在一個房間里工作,彼此真是礙手礙腳極了?!彪m然有籃子、盒子裝東西,掃把、簸箕掃地板,可是這個房間的臟亂嘈雜、烏煙瘴氣,自然是不必多說。饗宴處的官員還得記賬,使呈報上來的怪物、冬青樹、馬尾、槍枝、青苔和“怪物眼中的大餐”的費用不致超出預(yù)算。
圣誕節(jié)越來越近了,饗宴處也越來越緊張。負責(zé)的官員們幾乎無所不在,而工作趕得越緊急,花費也就越大。有時畫師無暇用膳,就要把飯做好了給他們送去。有一年,做頭飾的師傅直趕到圣誕夜,因此還得特別給個紅包。
這時所有其余的裝備像布景啦、戲服啦、道具啦以及復(fù)雜的燈光配備等,都得包裝起來經(jīng)由泰晤士河擁擠著運往格林威治(倫敦東南之一城),因為1594年的圣誕節(jié),女王要在格林威治度過。
伊麗莎白女王
開演的日子在12月26日,是星期四。這天圣史蒂芬節(jié)的表演在晚上10點鐘左右開始,這是數(shù)月來辛苦工作的高潮時刻。
格林威治只是一個小小的夏日行宮,座位安排比起“白廳”宮較不正式,以后幾年中,“大臣”劇團的大部分戲都在“白廳”宮里上演的?!鞍讖d”宮有個大的宴會廳,主要就是為表演而興建的。
女王大約在說開場白的演員拼命把兩頰扭出顏色時出現(xiàn),御駕蒞臨之際,就是閱歷最豐富的演員也禁不住要怯場。伊麗莎白女王是金光燦爛的太陽,整個英國都繞著她運轉(zhuǎn)。最尊貴的爵爺?shù)剿媲岸家泄蚨Y,跪著對她說話,跪著同她玩牌。她穿戴著輝煌奪目的珠寶,受著萬民的瞻仰,就差是英國詩人筆下神仙故事中的人物了。
伊麗莎白女王,是劇場的愛好者
1594年,大臣劇團在女王御前演出時,莎士比亞面對的伊麗莎白已是六十開外,年輕時的形貌已杳不可尋。只是背脊依然挺直,雙手依舊柔美。她雖然臉上皺紋重重,戴著假發(fā),牙齒稀疏,卻還是年輕女子的裝束。三年后法國大使初見女王,覺得她是個自負而敏感的老太婆,可是不消幾天,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王,無所不知?!?/p>
宮里的男人并不全都喜歡讓個娘兒們來統(tǒng)治,不過大多數(shù)的人對她都是既愛且畏。
伊麗莎白早就認為要使紛攘不休、固執(zhí)己見的國人臣服于她,只有被他們愛戴這一捷徑。她比一心諂媚自己的王公大臣們更費心地去取悅她的子民,她臉上經(jīng)常蕩漾著的微笑,是“清純的陽光”。這不只是一種政策而已,而是貫穿在她漫長煩擾的一生當中。她對英國的愛確實比對別的事物都來得更無私、更誠摯。
伊麗莎白當然希望看到職業(yè)劇團高水準的演出,尤其是付了他們戲服、道具等費用,并給他們10鎊的賞錢,不過大體而言,她卻是個理想的戲迷,她只想看看戲消遣消遣,是再好也沒有的觀眾了。她和倫敦人的興趣一樣,喜歡的東西也大致相同。伊麗莎白的母親來自中產(chǎn)階級,她的曾外祖父杰佛瑞·波林是倫敦商人,倫敦人總覺得她即是“平民之后”,也便是他們之一。雖然她父親和以后的繼位者都各有自己的弄臣,伊麗莎白卻寧愿同一般的倫敦大眾一道分享如塔里頓和甘普這樣的大丑角。
伊麗莎白比她大部分的子民博學(xué)得多,卻不夸張地崇尚學(xué)術(shù)。她通曉六國語言,翻譯過西塞羅(公元前106~43,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及作家)和普魯塔克的作品,用以松弛轉(zhuǎn)個不停的腦子;當“蠢笨的”樞密院“激怒”她時,就讀些塞尼加的東西來平靜自己。
在女王面前首演的藝人們面對的是個敏銳、有判斷能力且對演戲的行業(yè)知之甚詳?shù)娜?。女王本人就是詩人,是個音樂家,并是個熟練的舞者。
對于喜劇的口味,伊麗莎白也同她的子民一樣,并不特別講究,宮中雖然男女有別,禮數(shù)嚴格,卻不妨礙她欣賞一些舞臺上莎士比亞露骨的言辭。伊麗莎白約有二十八名宮女,而宮中的男性倒有一千五百名之多,要隨時留意著這些活潑又已達適婚年齡的年輕女孩,真是夠她頭大的了。伊麗莎白在位的期間里,戲劇家們從未寫過寬赦或鼓勵不道德的性愛的劇本。通奸是悲劇的題材,不能用于寫喜劇,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里,花了很長的篇幅和復(fù)雜的情節(jié),來避免主角在他的喜劇里發(fā)生奸情,這完全是依照伊麗莎白時期的劇作家的正常規(guī)矩行事。這要到下一任女王繼位以后,情況才有改觀。這時,伊麗莎白已是人老珠黃,在精神上與她同一陣營的倫敦主婦們一樣,正逐漸喪失影響力,只有像莎士比亞這般老派的作家依然寫著老式的劇本。
“大臣”劇團在女王御前演過兩出戲,酬勞是20鎊,到3月,“威廉·甘普、威廉·莎士比亞和理查·柏璧基,政務(wù)大臣之仆”才能收到這筆錢。付錢的方式就同平常那樣麻煩,要由樞密院開支付書,但支付書上寫明該兩出戲是在12月26和28兩日在女王御前演出的。這一定錯了,因為“上將”劇團也為在28日即星期六這天的演出而支取酬勞。
再說,“大臣”劇團在那一個特別的星期六是在“葛雷法學(xué)院”上演《錯中錯》。葛雷法學(xué)院的觀眾與格林威治宮廷里的觀眾并無多大不同,只是這兒的紳士和女客們更年輕,也更活潑,早就準備好要趁著圣誕假期的大好機會好好胡鬧一陣了。
“四法學(xué)院”是位于倫敦城西的四個法學(xué)住宿學(xué)校,在此求學(xué)的青年將來要從事的是最受人尊敬而又財源滾滾的行業(yè)。不錯,“執(zhí)事本”上登錄的姓名不見得個個都是紳士出身,然而一個有錢的老子卻是入學(xué)的第一要件。既然這些都是號稱紳士的人物,因此接受的也是“適合他們地位的人”該受的教育,他們學(xué)習(xí)跳舞、騎馬、唱歌,甚至演戲。
葛雷法學(xué)院是四所法學(xué)院中規(guī)模最大的,他們自己戲劇的水準甚高。不過在1594年的圣誕節(jié),他們卻請了職業(yè)劇團來表演。他們在70尺長的大廳東端立起了鷹架,搭建了舞臺,然而“大臣”劇團的團員們當天晚上可受足了罪,由于“觀眾過多,演員們連一點方便可用的空間都沒有”。主要的原因是請?zhí)l(fā)出得太多,穿著大蓬裙的伊麗莎白的仕女們占了太多的位置。
法學(xué)院的年輕學(xué)生在自己不演戲、也沒請職業(yè)演員來表演的時候,便走過倫敦到騷瓦克或休第曲的平民戲院里去付錢看戲。他們在城里走動,讓人覺得倫敦真是個大學(xué)城。在演員們的眼中,法學(xué)院可比牛津和劍橋兩個大學(xué)好多了;牛津和劍橋源起于修道的目標,一致反對職業(yè)演員,而這四個法學(xué)院卻成立于公會系統(tǒng)之下,他們的校長都不反對戲劇。牛津的學(xué)生去看商業(yè)戲劇會受處罰,而葛雷的學(xué)生在七年的住校時間里,卻可以把倫敦上演的新戲全都看遍。
倫敦沒有類似的女子學(xué)校,然而她們的教育并未被忽視。由稅收支持的機構(gòu)如“基督醫(yī)院”,在派出青年女子服務(wù)之前,也先教導(dǎo)她們閱讀。文藝復(fù)興時期倫敦城里的一般女孩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如男人。在饗宴官艾德蒙·逖尼寫的一本書中,有個年輕女郎如是說:“老公服從老婆一如老婆服從老公,這才像話……因為女人也同男人一樣有靈魂……有智慧?!眰惗厣狭魅思依锬切┟利悇尤?、獨立自主的女子們,即是莎士比亞后來喜劇中快活的女主角的模型。12月28日大臣劇團演出《錯中錯》時,葛雷學(xué)院的女客們也就是這一群。
像“大臣”劇團這樣成功的劇團,常有人會邀請他們做特別演出。如果是個非常重要的場合,就在下午演出,譬如恩主政務(wù)大臣要款待某位大使時便是。不過通常在晚上,以免影響了日間的節(jié)目。只要遇有婚禮等特別慶典,伊麗莎白的子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演戲,因為這是他們最喜歡的消遣,因而婚禮過后,戲劇也常跟著開演。屋子若不夠大,大可租他一間堂屋來使用,在其一端建起臺架便可。這樣的特別表演使得演員的收入特別好,他們主要的花費是在戲服和道具的裝運上。
像這種私下演出是不會有新劇出現(xiàn)的。為了婚慶,可能會編寫舞劇,這種舞劇中有故事、有舞蹈,能夠預(yù)計它的效果??墒且怀鰬蛉舨辉谟^眾面前實際演出,效果絕對無法預(yù)估,因而倫敦各劇團除了將新戲推出,在觀眾面前試演之外,別無他法。上演新戲是冒險的投資,若是眼光錯誤,便得彼此承擔(dān)損失。但要是新戲成功了,它便會成為固定戲目之一,在晚間的特別表演中登場。因此,伊麗莎白女王所觀賞的劇情,皆是尋常的倫敦戲迷喝彩過的。
《羅密歐與朱麗葉》
在女王御前演出,或為私人團體表演固然重要,但各劇團的主要營生是在每日下午的固定演出。所演的劇目有已經(jīng)占著一席位置的老戲,也有演員們花了不少時間、精力和金錢試演的新戲。新戲上場自不能每次皆獲成功,因為戲劇表演是不穩(wěn)定的行業(yè),即使備經(jīng)歷練的劇界人士,也無法在劇本上演以前確定它的價值。
16世紀90年代中期,就在“大臣”劇團初成立不久莎士比亞寫了一出極為成功的劇本,那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如往常一般,他腦子里構(gòu)思的是個古老的故事,這也是他與當時大部分劇作家唯一不同之處——從不利用當代的生活作為劇情。在《羅》劇里,莎士比亞不僅用的是老故事,而且還是家喻戶曉的故事。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家
早些年時,羅密歐與朱麗葉曾是倫敦舞臺上一出叫座的戲。其時有個名喚亞瑟·布魯克的青年,在看過之后感觸甚深,就寫下了一首詩篇,被一位叫威廉·彭特的軍官收在他的故事集里。彭特是軍械部的一名軍官,閑時搜集、翻譯一些意大利作品以消遣。
這種意大利式的情欲澎湃激蕩的小說,到16世紀90年代中期已經(jīng)顯得有些過時了,可是莎士比亞并不在乎是否走在文學(xué)運動的前鋒,他并不是革新派,在他全部創(chuàng)作生涯里,他都選擇較舊式的故事作為自己劇作的藍本,而不管他的同行們是否正從事他們似是而非的創(chuàng)新。
身為作家,莎士比亞讓人覺著最稀奇的一點,是他在選擇題材時,從不寫認為自己高高在上而瞧不起別人的作品。他仔細而留心地閱讀布魯克的詩,想根據(jù)它來寫一部嚴肅的悲劇。布魯克的風(fēng)格愚稚淺俗,道行比他差的人看了都會跳腳,但莎士比亞偏能不慍不火。
莎士比亞身為演員,難得他能以穩(wěn)靜、寬忍的謙虛,在許多蹩腳的戲里演出,而絲毫不減他對劇藝的熱誠。他對布魯克也以如此的穩(wěn)靜、寬忍來全心接納。他的劇團一年大概要推出十五出新戲,莎士比亞既然是固定團員,必然免不了要在其中露面。這些戲不會全是好戲,由現(xiàn)存的少數(shù)幾出來看,根本就是差勁透了。舉例來說,《李爾王》在宮廷首次上演時,“大臣”劇團也另有一出戲同時在宮廷里演出,那是巴納比·巴尼斯寫的《惡魔的契約》。《惡》劇中的角色出乎尋常地多,莎士比亞就是想躲都躲不掉。一個演員倘若自覺劇本配不上他,那還談什么排練呢?因此莎士比亞一定是以一位優(yōu)秀演員的謙遜和專注積極地協(xié)助,以使演出能夠成功。巴尼斯小心地把自己的劇本印了出來,然而那幼稚的通俗劇和《李爾王》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但莎士比亞卻還要在其中演出,假如是較敏感的人,早就氣壞了,唯獨他在別人劇本的幼稚與粗俗當中,絲毫不受影響。
除了風(fēng)格拙劣之外,另一個讓現(xiàn)代讀者難過透頂?shù)氖莵喩げ剪斂巳缬半S形,非要指給讀者一個教訓(xùn)才滿意,這也是伊麗莎白的子民最愛搞的一套。彭特說他之所以翻譯羅、朱這段不法的愛情故事,是因為它能教導(dǎo)讀者“如何避免淫亂的欲望與放蕩的心志所帶來的毀滅、覆亡、不便和煩惱”。
布魯克操的心更多:“……敘述給您看,一對不幸的戀人……罔顧父母、朋友的訓(xùn)示和勸告,卻與饒舌的醉鬼和迷信的教士共商大事……濫用合法的婚姻之名,試圖掩蓋秘密的婚約之恥,終因穢亂的生活,而遽赴最悲慘的死亡?!?/p>
莎士比亞的眼睛略過了所有這些教訓(xùn)和對罪惡的懲罰,只看到布魯克的“遽赴”兩個字。他沒有就罪惡和懲罰來做文章,卻寫了因倉促而造成的悲劇。劇中人物的悲劇缺陷是因為他們都太匆忙,莎士比亞將原來的故事略加更動來強調(diào)這點。他把故事的行動由數(shù)月減為一周之內(nèi),在這“火熱日子”的一星期里,一切急速地綻放,然后又急速地凋謝了。布魯克的朱麗葉是十六歲,而他寫的朱麗葉卻只有十四歲,而且她對羅密歐的愛情“迅烈如閃電”。
布魯克幾乎未對角色做任何的刻畫,對于保姆,則讓她就照顧朱麗葉一事做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可厭的長篇敘述”。莎士比亞也對這個逗笑的角色做了一番陳述,首演之日觀眾爆出的歡笑一直回響到今天。
何明基斯和康德爾處理莎士比亞的手稿幾乎達三十年,對他的寫作習(xí)慣有所說明,說他是個快速度的作家,“他的手、腦同行并進,說與寫同樣順暢,我們難得收到他有涂抹的稿子”。那就是說,莎士比亞先把一切在腦海里想過以后才寫在紙上。所幸的是莎士比亞能夠“在自己腦袋中先將一切準備好,想完全”,不然他的職業(yè)豈能容他有漫長的余暇涂來抹去,字斟句酌?
劇本完成以后,通常是由作者對聚集一堂的演員們宣讀,看他們是否要買。由于莎士比亞已是買主群中杰出的一員,且是風(fēng)靡當時的劇作家之一,交易里的這一部分或許就可以免了吧!一般的作家收了錢交了貨,一切便算完了,對莎士比亞而言,則是問題的開始,他要設(shè)法把鉛字轉(zhuǎn)換到舞臺上去,使它們富有生命。
對于《羅密歐與朱麗葉》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取得執(zhí)照。劇本未經(jīng)證明其中沒有鼓動叛亂的情節(jié)前,不得在倫敦舞臺上獻演,以免帶壞了易受影響的群眾。女王并不在乎戲劇里不雅或褻瀆神明的情節(jié),這些要到下一任女王繼統(tǒng)時才禁止在舞臺上使用?;适抑皇且_定最受歡迎的傳播媒介之一的戲院,不會做貶抑政府或女王尊嚴的宣傳就可放行。
朱麗葉的陽臺
負責(zé)發(fā)給執(zhí)照的人是逖尼。本來饗宴官只檢查在女王御前演出的劇本,可是他卻漸漸擴展了控制權(quán)力,甚至倫敦地區(qū)的所有戲劇。他那個職位可是個肥缺,像《羅》劇的稿本送到他在可樂肯威的辦公所在,還得附上7先令的費用。
劇本一旦領(lǐng)了執(zhí)照,便不得再行增潤,但是演員為了適應(yīng)通常兩小時的演出需要,就自由刪節(jié)。一般而言,莎士比亞的劇本都很長,他不是個很簡約的作家,對于自己的氣勢力量并不節(jié)儉使用,也不會為多出的幾個字而斤斤計較。他顯然是憑著一股熾熱而寫,一旦紙筆在前,就再也中斷不了,不會時時回顧,小心著劇本的長短。他完成的許多劇作都需三個多小時方能演畢。因此,到了冬天,便不能在下午短短的白天里演出結(jié)束。正因為如此,莎士比亞的劇本在上演之前也必定要先行刪節(jié),而這個很可能在排練時由全體演員同意而完成。莎士比亞劇團里的人都有多年的實際舞臺經(jīng)驗,可以放心地和他們一起刪減劇情而不出差錯。同時這些刪節(jié)也不致影響原作,因為莎士比亞足本的原作,可以在他的劇團授權(quán)給印刷廠時全部印出來。
在莎士比亞的原稿上,稿頁邊緣寫有裁減的建議,稿末附有逖尼的簽名。這些散頁以線連綴起來,再包上一層封皮,什么樣的封皮都行,從草稿紙到過期的法律文件都成,只要經(jīng)久耐磨就好。等新戲登場之后,這本“書”便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因為它是這個劇團有關(guān)這出戲的唯一正本,也是它正式領(lǐng)有執(zhí)照的唯一證明。
執(zhí)照之后下一步的花費可能就要付給為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員抄寫戲詞的人了?,F(xiàn)在唯一存留的這種臺詞抄本是給艾德華·阿林用的,上頭還有阿林改正的筆跡,不過與戲詞的筆跡倒有幾分相似。一張平常的紙張縱分成6寸寬,然后貼在一起成為一長條,演員可以把它卷起或攤開。上面有前面一段話的尾巴,左面的頁緣上則有演出的指示。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生活地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角色分配大概不需費事。團里的演員們對彼此的工作十分熟稔,他們沒有個人的野心,純粹從整體的優(yōu)異表現(xiàn)而著眼,自己便能相互商討來決定角色的分派。因為印刷商人的錯誤,有一頁《羅》劇的演員表給保留下來了,上面寫著威爾·甘普飾演彼得。在該劇中最好的滑稽角色自然是保姆一角,而她的仆人彼得只有幾句臺詞而已。甘普是當時最著名的滑稽角兒,可是“大臣”劇團卻沒有明星制度,只讓甘普飾演他們認為最適合他的角色。
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并不認為演員角色是定型的。湯瑪士·柏普是有名的丑角,可是一生當中他唯一固定演出的角色卻是尊嚴的阿巴克塔斯,在同劇里演逗笑角色的,反而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因此,我們不必以為作為演員莎士比亞演的都是高貴角色,而且當年他也沒有今日的聲名,他像團里所有人一樣,扮演對整體演出最合適的角色。靈巧而多變的演出是優(yōu)秀的“固定戲目劇團”的根本,而“大臣”劇團正是這種劇團。
主要的角色分配妥當之后,次要的角色像市民、賓客什么的,可以由一人分飾兩角來解決。如果仍然不夠,還可雇用臨時演員,酬勞是一天一先令。
近代作家常為莎士比亞劇中沒有合適的演員飾演女角而感到遺憾,更為朱麗葉要由一個童子來扮演而叫屈。這樣的想法是對當時的情形不了解,因為伊麗莎白時的童子教養(yǎng)方式和現(xiàn)在不同。當時一般男人并不覺得寫寫詩、彈彈琵琶、穿絲著綢、佩掛珠寶、涂抹香水是娘娘腔。莎士比亞《如愿》里的羅莎琳在說到她將要成為“多變的,期盼而向往著的……滿是眼淚又滿是歡笑……就同男孩和女人一般”時,就是文藝復(fù)興時的觀點。一直到清教徒興起之后,人們才認為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方式應(yīng)該截然不同,而男孩的許多天性也就被壓抑著,因為它們“不像男人”??墒窃谏勘葋啎r代,團里的童男卻十分明了什么會惹年輕女子笑,什么又會讓她們哭。
此外,這些男童子日日接受戲劇大師的調(diào)教,與像理查·柏璧基這么熠熠發(fā)亮的演員一同生活、一同工作,到該要他演女主角時,他已經(jīng)耳濡目染,對演戲知之甚詳了。他受過訓(xùn)練,能唱能跳,并隨時保持優(yōu)美的體態(tài)。最重要的是他受過訓(xùn),知道如何使用聲音,以塑造并維持女子的形象。莎士比亞寫《羅》劇,心中便記著這點,他用劇詞來制造氣氛,不讓那兩個演員做太多的肌膚接觸。著名的陽臺那一幕,兩個年輕人互相扯著嗓子示愛,彼此相互愛撫。對近代劇作家而言,是個不太高明的表達方式;現(xiàn)代劇作家寧愿讓兩個演員肌膚相親來傳達一見鐘情的感受。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生活地
在布魯克的詩里,兩個小情人在舞會中靜靜地握著手,默默地坐著;莎士比亞則讓他們說了一首十四行詩。全劇自始至終,在愛情的場面里,他都必須依從言辭而非動作。為了這些優(yōu)美動人的文詞,讀者諸君實應(yīng)深深感激童子演員們。
在舞會里,卡浦雷一聲令下:“來,樂師們,奏樂吧!”一群樂師們便奏起樂來,因為在劇團里派個會演奏樂器的演員去擔(dān)任并非難事。莎士比亞的同輩像柏普和卜萊安,他們在丹麥“愛席諾”的宮廷中演出時,部分的任務(wù)即是“帶樂器出場”。艾德華·阿林在叱咤劇壇十余年后,依然是個風(fēng)格獨具的“樂師”,而甘普也被列名為“器樂家”。奧格斯汀·菲力浦斯去世時,還把樂器遺贈給愛徒。
在這時期,音樂是普通倫敦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即使像布萊德威爾那般的慈善學(xué)校,也教導(dǎo)音樂,至于售賣格子紙讓人抄寫歌曲,則更是有價值又能賺錢的專利了。莎士比亞在劇本里展示的音樂知識在當時十分平常,也因此可以看出他的觀眾們定然具備相同的音樂知識和熱誠(事實上,除去《錯中錯》而外,莎士比亞所有劇本中都用到音樂,他的歌曲常以琵琶伴奏,略似今天的吉他)。
“大臣”劇團若同“上將”劇團一般,便應(yīng)該擁有許多道具?!读_密歐與朱麗葉》倒是不需什么道具,只要一些容易取用的就行,像保姆帶上場的索梯、勞倫斯教士的籃子以及羅密歐用以轉(zhuǎn)扭的鐵棍等。另外還要一張床給朱麗葉,以及卡浦雷家的墓穴?!按蟪肌眲F在《泰塔斯·安鐘尼珂斯》一劇里已經(jīng)用過墓穴,不過觀眾們可不會喜歡兩次都看到相同的墓穴,因此必須改裝一番。像漢斯洛的劇團,1598年的道具表上就列有三座墳?zāi)埂?/p>
《羅密歐與朱麗葉》
《羅密歐與朱麗葉》演出時,“大臣”劇團恐怕也沒打算使用逼真的布景,因為各景變換頻繁,真配上景物,反倒減緩了行動的進展。再說,對于訓(xùn)練有素的觀眾也無需這樣。羅密歐和朋友們與持火炬的人一起進場時,觀眾便曉得這是街上,他正要去參加卡浦雷家的舞會。等這群演員離開,另一批演員手臂托著餐巾上場,觀眾們立刻便知曉場景改變了:卡浦雷家正在準備開舞會。
菲力浦·席德尼曾經(jīng)取笑這樣的舞臺技巧,實在低估了觀眾具有創(chuàng)意的想象力。莎士比亞卻從來都不曾低估過它,他明白觀眾的想象能夠更快、更有效地建起卡浦雷的屋宇。當他想讓站在下午的陽光中的觀眾覺得,光光的戲臺上的一對戀人,其實是在晚上的果園里時,他便轉(zhuǎn)而借助詩歌的魔法和力量,而他那受過最精良訓(xùn)練的聽眾,一邊聽著羅密歐的聲音,一邊也看到了果樹頂端月兒的銀輝。
“大臣”劇團都沒有什么不平常的大花費,可是上演新戲時,置戲裝卻是免不了的。演員們穿的是當時舞臺上的時裝,自然不會是游街的衣服。因為那樣不能產(chǎn)生傳奇的氣氛,華麗的戲服會給人遙遠、輝煌的感覺(現(xiàn)在的舞臺表演常借助燈光來達成這種效果),因而戲服在任何劇團里都是一筆大開銷。
大臣劇團當然不會每演一場就置全套的新戲裝,他們手邊一定有大批行頭,稍稍用點心思,便可使舊戲服煥然一新,尤其是舞會里扮活動布景的龍?zhí)?,更可以用這種方式來打發(fā)。舊戲服一用再用,直到再也不可用為止。但是在主角身上就不能這樣儉省了,更何況羅密歐和朱麗葉都是貴族人家哩,穿戴豈能不符合身份呢?
菲力浦·漢斯洛有兩個裁縫師傅了,另外還雇用了幾個人幫忙縫綴,置裝的費用非常龐大。有一群戲里他在兩個女主角身上花了9鎊的絲綢,一個臨時演員要三十個星期才賺得到這么多。便宜的料子像粗棉布固然可用以撐挺戲服,但觀眾是瞧得見的,還得使用絲絨、緞子和絲綢,它們的顏色必須鮮艷搶眼,同時還有著撩人遐思的名字,像什么豌粥黃、啄鳥藍,甚至還有鵝糞綠哩!
至于縫制戲服的師傅,似乎認定了讓演員覺得越麻煩、越不舒服、花費越大越好。伊麗莎白時期剪裁的基本概念是平順不斷的裁剪,用鯨須或是粗棉布襯墊使衣服拱起,好像與穿的人無關(guān)似的,不論男女都拼著老命束成極窄的纖腰,墊出個大大的屁股和寬闊的肩膀,許多男人甚至穿上緊身袖,以達到理想的效果。有的甚至于袖子也用鯨須來撐挺,緊身衣則堅挺到穿者幾乎彎不了身。裁縫師傅大量使用棉花、馬尾、谷殼或是破布來為顧客們縫制成當時流行的凸脹款式。至于如何把這樣僵硬的衣服與決斗場面中的激烈動作配合在一起,那就是演員自己的問題了。
所有的衣服都是經(jīng)過煩瑣的縛系束接才能穿上身,因而要想迅速換裝,并非易事。像長統(tǒng)襪連在緊身衣上,斗篷要用暗索在腋下綁著才能披在肩上等等。女人的戲服由于需要大量的大頭針,更是繁復(fù)至極,她們衣服的各部分可以分開,以便運用不同的色彩組合,就連大頭針也還有“大裙針”、“中裙針”等的分別。
圍著頸際的襞褶也是一大問題。稍有一點社會地位的人,個個都在脖子上穿上那么一圈。在莎士比亞劇本里,甚至連娼婦也照穿不誤。這樣的襞褶制作起來很麻煩,要把它漿得硬挺,再用熱的凝結(jié)棒打上深褶,大些的褶子還需要在頸際綁上紙板和金屬絲以為支撐。
伊麗莎白時期的衣服除了穿著很不方便以外,還經(jīng)不得天氣的變化,遇著大雨突降就是“世界末日”了,襞褶里的硬漿溶去,就只余下一圈廢物黏在演員的頸脖上。再加上印染的技術(shù)還不到家,鮮艷奪目的色彩并不穩(wěn)定,大雨一淋,真?zhèn)€是慘不忍睹。
不過,不論戲服的制作如何麻煩,一到演出的時候,羅密歐、臺伯特、梅丘帝歐的服裝自然就會制作妥當,穿起來既帥又盡可以在決斗中拼個你死我活。就從戲服的眼光來看,《羅》劇還有個優(yōu)點,那就是不需要盔甲的戰(zhàn)爭場面,因為盔甲既貴,穿、脫也極費事。
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為了確定道具皆已準備完畢,而演員們也熟記著進場的暗示,在后臺顯眼處掛有一個大紙板,上面便載明了有關(guān)的各個事項。至于機關(guān)裝置的安排使用,時間也必須仔細算定配合。
有些劇團以罰款的方式來嚴格控制排練的情形。演員排演如果遲到罰12便士;倘是缺席,則罰2先令。正式上演時,在特定的時間內(nèi)未能穿戴停當,罰3先令;若是灌得爛醉,則罰10先令;假使非因“生病的正當原因”而完全缺席,則罰20先令。
劇團里的人們通力合作,一切逐漸完成,各演員腦海中的角色也逐漸成形。《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演員們不僅演出的經(jīng)驗豐富,曉得怎樣才能做有效的集體表演,更有幸與角色的原創(chuàng)者共事,能夠得到對角色的內(nèi)涵的指點。就這樣,這出戲漸漸有了生命,每個人的付出也越來越大。
《羅密歐與朱麗葉》劇照
最后的花費便是做廣告了。廣告印在單頁紙上,叫做“戲單”,在城里各處可能都會張貼,以招徠觀眾。這種廣告花費也很可觀,卻是一點也省不得。這筆錢都要送進詹姆士·魯羅伯茨的褲袋里去,因為他有權(quán)“獨家印制演員們各式各樣的戲單”。伊麗莎白時期的各行各業(yè)多是壟斷性的買賣。
通常一出戲需要印制多少戲單,現(xiàn)在已無從知曉,只知一名劍客舉辦私下的比斗,訂制了百份以上的傳單以為宣傳。這時期的戲單目前僅存有一張,恐怕也難以作為代表,因為后來并未演出。不過,假使這張《英國之歡》的戲單顯示的是正常的程序,當時的習(xí)慣便是將每個重要的劇情都以華麗的言辭詳加敘述。
一出新戲總會吸引大批觀眾,因此不必選在節(jié)假日的黃金檔來上演。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可能會在禮拜三或禮拜四推出。劇團花30先令左右制個絲旗,懸在角樓上,表示戲劇已開演。劇場里賣飲料、水果的都作了大量準備,收費人員也都各就各位,號手則等著說開場白的人暗示下來,全戲就正式上場了。
伊麗莎白時期的戲劇演出并不作興讓觀眾出其不意,它讓觀眾知所期待。假使進入戲院時尚不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究竟是何故事,說開場白的人自會讓你滿意。他單刀直入地明說,這一出戲是關(guān)于兩個不幸的戀人,最后以死殉情,因為雙方家庭有世仇。接著扮演卡浦雷家里的兩個小角色持劍帶盾上場,全戲于是就開始了。演出倘博喝采,便納入劇團固定戲目之中,也許在下周—某個時間里再上演。如果失敗,從此便被遺忘,別的新戲立刻又開始排演。
《羅密歐與朱麗葉》很快大獲成功,人人都喜歡它,年輕人更是喜歡極了,因為它化他們的幻夢于詩,然后再還給他們。16世紀90年代末期有個諷刺家,譏嘲倫敦各式各樣的年輕《羅》劇狂,說他們所談的“無有他物,只有朱麗葉和羅密歐”。這些青年們在自己的佳言集錄里記下了劇中的許多詩句。羅伯特·阿洛特1600年出版了詩文選——《英國詩文集》,其中收錄《羅》劇的詩句之多,遠超過引錄自莎士比亞其他劇本里的詩。
《羅》劇的癡狂觀眾實在太多了,因此,1594年印制《泰塔斯·安鐘尼珂斯》劇本與歌謠的約翰·丹特于1597年又發(fā)行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劇本和歌謠。在書名頁上丹特特別指出,該劇迷住了許多人,獲得“大大的贊賞”。看過的倫敦人還想再看,未看過的人更是急于一睹該劇,而丹特的版本也暢銷一時。
但是,丹特版的《羅》劇實在不理想,它的訛誤甚多,由于《羅》劇正本并未印行,丹特便只好東拼西湊一番,這種情形在當時是很普遍的。丹特版制作人員既無莎士比亞的功力,又無聽劇詞的好耳朵,有些地方真是貽笑大方。譬如,卡浦雷要些干燥的木頭,卻說:“喊彼得來,他會帶你去?!庇捎陲椦荼说玫氖峭枴じ势?,丹特的“海盜版”憑著對威爾依稀的記憶,竟寫下一句讓所有演員都會瘋掉的話:“威爾會告訴你到哪里去拿。”
羅密歐與朱麗葉劇照
此外,它對于舞臺效果的破壞也很有一手。陽臺那一幕中,當朱麗葉輕聲呼喚羅密歐回來時,保姆一直在喊“小姐”。海盜版居然讓羅密歐也回答“小姐”,使人覺得他是在對保姆學(xué)舌。全劇不但錯誤百出,而且印刷質(zhì)量很差,同一本書中竟出現(xiàn)兩種不同字體。
莎士比亞不是遭受這種虐待的唯一作家。喬治·柴普曼一出甚為流行的戲——《亞力山大盲丐》,就被海盜版砍得體無完膚,而“上將”劇團仍然不覺得應(yīng)該發(fā)行正本,以正視聽。“大臣”劇團則不然,它在丹特的錯誤版本出現(xiàn)兩年之后,另出了一本新的“加大而修訂過的”版本。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成功部分由于精巧的舞臺技術(shù)和優(yōu)美明晰的臺詞,然而全劇最大的功力卻在角色的描摹刻畫之上。在英國舞臺上,還不曾出現(xiàn)過像莎士比亞這樣才氣縱橫的人,能夠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他在早期的劇本中已偶爾顯示出這種跡象,但到加入“大臣”劇團后,才開始在舞臺上塑造一系列逼真的人物。不只令當時的人驚嘆贊賞,至今也令人嘆為觀止。這種刻畫角色的氣勢力量自然原已蟄伏在他體內(nèi),但是若無有利條件,則永遠也開不出花朵。飾演《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演員假使辜負了他的期望,他還會有心再繼續(xù)寫《哈姆雷特》和《李爾王》嗎?
好戲連篇的劇作家
薔薇戰(zhàn)爭
莎士比亞獲得團里人員的關(guān)切、支持不止于《羅》劇。不論哪一劇,他都得到了劇作家所最需要的:團員們靈巧和諧的演出,以及發(fā)揮他塑造角色的才氣所需的空間。即使在吃力不討好的歷史劇里,莎士比亞也能在戰(zhàn)爭和號角聲中塑造上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
莎士比亞為“大臣”劇團首次編寫的歷史劇可能是《約翰王》?!都s》劇亦是老戲新寫,劇情幾乎與舊劇完全相同,然而他卻只用了原劇中的一句臺詞,因為他并不只是重寫舊戲,他要做徹頭徹尾的改換。原劇中沒有角色描繪,莎士比亞卻仍然覷個機會,塑造了梅丘帝歐的前身——那饒舌而爽朗的傅康伯利基家的私生子。
亨利六世
在另外一出歷史劇里,莎士比亞則根據(jù)賀林虛德的《編年史》來結(jié)束薔薇戰(zhàn)爭,而在《亨利六世》的上、中、下三出連續(xù)的劇中也記載了這個戰(zhàn)爭的情形。莎士比亞通常并不采用馬羅的方式,繞著一個大壞蛋來營構(gòu)全劇,但《理查三世》中“約克的理查”卻是個惡透了的大壞蛋,他身體殘廢、計謀狠毒、狂烈地做愛。理查·柏璧基演活了這個角色,在最后理查敗亡那場戲里,當他喊著:“一匹馬!一匹馬!我的王國換一匹馬喲!”他一定過癮極了,由于他表現(xiàn)得太好了,這句話竟成了戲臺上的常語,為許多人所仿效。
在《理查二世》里,莎士比亞對于這位自導(dǎo)自演、成日沉浸在白日夢中的君王的脾性特別感興趣。他筆下的理查二世甚至能以審美的快樂眼光來看自己的覆亡,而他的悲劇也不能完全算是悲劇,因為這個國王無心處理各種事務(wù),只是整日沉浸在自己對各事各物的感受中。
理查二世毀于注重實際的堂弟之手,這個親戚后來成了亨利四世。在《亨利四世》里,莎士比亞以篡位的方式來處理這個問題。莎士比亞各歷史劇彼此緊密交織,因此大多一氣連貫,《理查二世》劇終時,新王亨利表示與兒子有麻煩,海爾王子老愛跟著一班“狂放不羈的伙伴們”到處走動。等莎士比亞著手寫新戲時,他就把精神都放在海爾同他的弟兄身上了。
《理查二世》
海爾王子那幫惡名昭彰的追隨者的領(lǐng)頭是約翰·舊堡爵士。莎士比亞在倫敦有很多機會可以觀察老戰(zhàn)士們,對于軍隊里的貪污斂財知之甚詳,也對這批“老怪物”們的欺詐、求乞十分了解,他把這個與意大利傳統(tǒng)的驕狂自大的軍人形象合并,一部曠世喜劇杰作,遂從原無多大寫頭的題材里迸躍而出。
“大臣”劇團在扮演《亨利四世》第一部時,約翰·舊堡爵士才剛出現(xiàn)在舞臺上,觀眾便爆起了一陣此生難再的狂歡,他們立即便把這個丟人的老紳士形象收入心底。其實,把這樣的惡名加在可敬的“舊堡”姓氏之上并不公允,在現(xiàn)實生活中,約翰爵士是個著名的武士。莎士比亞好意地將亨利·舊堡改成了約翰·法史達夫,且在該劇第二部中繼續(xù)使用此名,但卻與另一高貴姓氏發(fā)音近似而遭人非議。要使人人都滿意,看來是不可能的。
雖然莎士比亞把姓氏從頭到尾都改換了,但16世紀末仍然有很多人管該劇叫《約翰·舊堡爵士》?!吧蠈ⅰ眲F因此抓住機會,演出一部真正根據(jù)史實的約翰爵士。他們宣稱,他們的戲是有關(guān)一個品德高尚的貴族的,他們甚至在結(jié)束開場白時,強烈地暗示“大臣”劇團背叛了史實。
這時,莎士比亞一直在寫喜劇,他的技巧日趨上乘,最后終能臻于化境。他替“大臣”劇團寫的首出浪漫喜劇,可能是《維洛那二紳士》,其中他用心探討愛與友情的主題,在某些方面有著《空愛一場》里的虛矯?!毒S》劇劇情頗為復(fù)雜,他讓女孩穿上男裝去做她愛人的書僮,后來在《第十二夜》中,他又使用了這一招,造就了歡笑連綿的一幕。他又設(shè)計了一群遭受流放的貴族,在森林里安身度日,成為后來《如愿》中這幫人的雛形?!毒S》劇中有好些布局,其后均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重現(xiàn),如教士、索梯、遭受貶逐等。莎士比亞喜歡采用舊題材,甚至連自己用過的都不放過。他善用舊劇、舊書為題材,且改進的技巧已達到相當高超的境界。
第十二夜海報
莎士比亞對于創(chuàng)新一向無多大興趣,反而將過時的中世紀的“丑角”一用再用。像馬羅、班·江生這些人都很不愿意為了迎合大眾口味而在仔細編寫的劇本里插擠上丑角。倫敦觀眾數(shù)世紀以來已經(jīng)熟悉了劇中的丑角,莎士比亞以為何必剝奪這久為大家所熟悉的樂趣呢?在《維洛那二紳士》里,雖然不必有小丑,他還是加進了小丑,以博觀眾一笑。他繼續(xù)使用丑角,毫不覺得自己優(yōu)于當時一般的舞臺技巧,然后在使用中將其改頭換面。
莎士比亞這時另外還寫了一部浪漫喜劇《威尼斯商人》,再度以想象之城作為故事的發(fā)生地,因此威尼斯和維洛那一樣地不真實。更與實際不符的是劇中人討論高利貸的方式,事實上放高利貸的情形在倫敦和在威尼斯一樣普遍。伊麗莎白登基之初雖曾敕令放高利貸是罪行,但也規(guī)定一分的利息為合法。莎士比亞觀眾中有半數(shù)的人就在以高利放款或貸款,他們很明白《威尼斯商人》只是民俗劇,與當前經(jīng)濟狀況無關(guān)。白白放款予人才是傻子呢!
莎士比亞對夏洛克一角的描述也不能當真。這只是民間的看法,莎士比亞本人從無機會見到真正的猶太人,中世紀時他們已經(jīng)全被逐出英國,法律嚴禁他們再在英國出現(xiàn)。也許夏洛克之罪不在于他的種族出身,而在于他的宗教信仰。當夏的女兒說到“我將因我丈夫而獲救,他已經(jīng)把我變成了基督徒”時,在觀眾的眼中,她是可以被接受的。
莎士比亞在倫敦可能遇見的“猶太人”,皆是希伯萊族已受洗為基督徒者,然而其中應(yīng)無夏洛克式的人。莎士比亞的“取樣”應(yīng)源于中世紀基督徒的傳統(tǒng)思想。這種思想根深蒂固,連大作家亦不能免俗。如喬塞描述的一個“該死的猶太人”,是以殺害基督徒小男孩為日常行徑之一;馬羅的《馬爾他的猶太人》里,巴拉巴斯企圖毒斃整城的基督徒,結(jié)果被丟進熱鍋中,大快了觀眾的心。雖然莎士比亞描述的是民間的形象,卻不妨礙觀眾看到真實的人。當觀眾希望一個單純、逗趣的壞蛋時,莎士比亞就給了他們夏洛克?!拔沂莻€猶太人,難道猶太人就沒有眼睛?難道猶太人就沒有手、器官、身體、感覺、感情、熱情?如果你戳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流血?”
《威尼斯商人》中有各式各樣的素材,并非依據(jù)單一的素材而處理,否則在現(xiàn)代觀眾眼中就會顯得單調(diào)。在《仲夏夜之夢》這出戲里,他的手法純熟,應(yīng)用了一個在《空愛一場》中用過的布局,讓戲迷們重新欣賞似曾相識的劇情。神仙們皆由孩童扮演,他們所受的嚴格舞蹈訓(xùn)練頗有助益。莎士比亞在無意間,為未來的讀者完全改變了神仙的形象,在以往,他們是滿懷惡意,住在泥土中的鄉(xiāng)村小人兒,而莎士比亞卻讓他們居住在花叢之中。
1598年9月,有個叫做法蘭西斯·米爾斯的牛津畢業(yè)生,出版了一本書——《巴拉帝斯塔米亞》。在書中,他提到以上那些劇本,都寫成于莎士比亞加入“大臣”劇團的前四年里,寫作的時間在1589年9月之前。米爾斯還說莎士比亞“在他私人朋友間”,傳布著自己的“甘醇的十四行詩”。米爾斯并且列出了一長串莎士比亞的劇作——
“譬如蒲勞斯塔斯與塞尼加被認為是最好的拉丁喜、悲劇作家,無疑莎士比亞在這兩方面都是最優(yōu)秀的;喜劇方面,他有《維洛那二紳士》、《錯中錯》、《空愛一場》、《愛的勝利》、《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悲劇方面,他有《理查二世》、《理查三世》、《亨利四世》、《約翰王》、《泰塔斯·安鐘尼珂斯》和《羅密歐與朱麗葉》?!?/p>
仲夏夜之夢
《愛的勝利》恐怕就是《馴悍記》,米爾斯只漏列了《亨利六世》的三部連續(xù)劇。
作品能夠這樣明列出來,在伊麗莎白時代的劇作家里,莎士比亞是獨一無二的。米爾斯還列有許多其他的劇作家,如葛林、吉德等是通俗作家,貴族則有巴克赫斯特爵士和牛津伯爵等人,他還加上了新人班·江生。然而,米爾斯獨獨挑選了莎士比亞來大加贊賞:“繆斯女神若說英文,也會以莎士比亞精雕細琢的言辭來說話。”足見其對莎士比亞贊佩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