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敖包子
1
童年的時候,家鄉(xiāng)有一座敖包子。
綠灘寸草,白黃碎花,順著一條彎道,走出紅柳林,穿過沙蒿叢,就看見那座敖包子。
敖包子,通體不砌一磚一瓦,缺少一鐵一石,全部土坯土壘土抹,座底兩丈,肚圓頂尖,身高三丈掛零,又高又大,一派雄壯偉岸。
再看最頂端,插滿長長的柴枝干條,直指藍(lán)天白云。
夏日,赤膊放牛小子,吆喝幾頭黃牛小犢走來,駐足仰望敖包子,呆呆出神,爺爺立刻喝道:“把牛攆走。”黃牛小犢掉頭離去,迎面走來赤腳老羊倌,身后跟著卷角頭羊,緊隨一群綿羊山羊,老羊倌不顧腳踩蒺藜,邊走邊看敖包子,久久張望,爺爺毫不留情,立刻阻擋:“掉頭走,繞回去。”
爺爺不準(zhǔn)牲靈靠近兩丈,拒絕屙糞撒尿,敖包子腳下永遠(yuǎn)凈土紅泥。
爺爺不是故意找麻煩,也不是天天守護(hù)敖包子,一有閑空就過來看看動靜,遇見牛馬驢騾和群羊散豬,不由得心生肝火,常常喝阻攔路,臉上一堆惱怒,但從不罵罵咧咧。
秋天,敖包子腳下常有孩童三五一伙,追逐嬉戲一陣,再挖野菜,拔豬草。爺爺走近一群小孩面前,低頭逗練幾句,彎腰板起面孔耍惡裝怒:“神靈在上,不敢朝敖包子尿尿。這當(dāng)當(dāng),誰敢?”然后,爺爺攥緊拳頭,輕輕搖晃幾下,嚇唬嚇唬。
記憶中,敖包子就是家鄉(xiāng)的名勝,一處神神秘秘的香火圣地。
童年的時候,腦袋里朦朦朧朧,猜不透爺爺多管閑事,動不動就霸路阻道。等我長大,終于找到答案,知道了爺爺為什么對敖包子一往虔誠。
一往虔誠,就是扼守敬仰。敖包子,多么神圣,曾經(jīng)留住爺爺?shù)哪_步,留住一家老小的生命,直至六代繁衍,子孫滿堂。
民國三十年,遙遠(yuǎn)的陜西神府山域那邊,連年天災(zāi)人禍,逼瘋了苦難窮人,走西口的浪潮洶涌不息,一浪翻過一浪。
爺爺和娘娘拖兒攜女,毅然背井離鄉(xiāng)。從祖籍府谷三道溝逃出,爬上高高的山梁,一路踉踉蹌蹌,一路迷茫問路,走進(jìn)陌生的準(zhǔn)格爾蒙漢聚居地界。
羊市塔向東偏北,一條溝谷又深又長,死氣無力地流淌著一股細(xì)細(xì)水流。爺爺眼前一亮,駐足招呼妻兒老小,趕快掬一捧清水解渴。
爺爺抬頭仔細(xì)端詳,那深谷兩側(cè)山勢陡峭,波波峰巔高聳,山貌谷底和三道溝大同小異,頭頂飛過一群鳥雀,飛去陡坡半腰,鳥落古柏古松。幾棵古柏古松東倒西歪,頑強(qiáng)地堅持著生命。
飛鳥走雀,小小生命,溝底細(xì)水,就能救命。爺爺原地不動,癡癡地想著什么,娘娘和兒女們,眼睜睜地盯著爺爺,猜想著爺爺想著什么。
“嗒嗒”的馬蹄聲,空蕩而急促,有人揚(yáng)鞭策馬,奔騰而來。娘娘和兒女們趕快躲閃讓路,爺爺卻毫不遲疑,鞠躬攔截跑馬。騎馬人雙手兜住嚼繩,昂頭怒目,喝罵:“找死?不怕馬蹄踢破腦袋?”
爺爺連連叩頭:“掌柜的息怒。想問,這當(dāng)當(dāng),什么地方,人煙多不多?”
“卜拉峁,翻過峁梁就是卜洞溝?!蹦钦乒衽勘迫?,沒說人煙多不多,再沒罵人戧人。馬蹄聲又起,“嗒嗒”地飛奔而去。
望著一溜塵土飛揚(yáng),爺爺判斷騎馬人派頭不小,看那耀武揚(yáng)威,像是獨霸一方的大掌柜。那么,他家誰來扶犁種田?不是長工,就是短工。誰來添槽喂馬?道理一樣,不是窮漢,就是餓民。
這種判斷,一定不錯,爺爺腦子閃亮,心中有數(shù)。
卜拉峁,谷底深長,不明不白的一條石頭溝。爺爺看山問天,毫不猶豫地決定,再不向前探聽問道,翻過峁梁,走向卜洞溝。
罷罷,就此歇腳。
2
卜洞溝,安窩扎寨。
當(dāng)年,開挖一孔土窯,窮湊合。
大姑到了婚嫁年歲,亭亭玉立,嫁給卜拉峁溝一家富戶土豪。大姑的公爹崔山老掌柜,不打討吃子罵窮人,幾乎不帶多少劣紳霸氣,而大姑的新郎崔五十九,卻常常橫眉冷眼,盛氣張狂。
娘娘憂愁不已,忉忉焦慮,就怕這門婚嫁不妥,遲早出麻煩。
爺爺默不作聲,整天心里犯愁,想來想去,想那新女婿不知天高地厚,要出麻煩就是大麻煩,就怕大禍臨頭。
想過大姑婚嫁,再想大爹走散,當(dāng)年走西口亂了方寸,大爹單挑孤奔,長不見音訊,短不見去向,銷聲匿跡了。爺爺和娘娘白天念叨大兒子,夜晚常常心慌夢驚。
立足卜洞溝,窮家破窩,勉強(qiáng)度日,四年累死累活,租種大戶人家十幾畝旱地。爺爺領(lǐng)著我大和二姑照料糜谷,二爹和三爹就近攬工,三姑和四姑年歲尚小,扯著娘娘的衣襟緊緊跟隨,輕做鋤苗拔草。
民國三十四年,卜洞溝溝里溝外天紅地禿。老天爺不睜一只眼,不下一滴雨,遭受了最嚴(yán)重的旱災(zāi),五谷雜糧絕收放荒,大多數(shù)窮苦人家鍋底朝天,吞糠咽菜的日子很難維持,爺爺再一次面臨著絕望難忍。
時令進(jìn)入秋天,依然酷日當(dāng)頭。
一棵野杏樹垂頭喪氣,葉片脫落,干枝干條。杏樹下掉落三只死雀,一股熱風(fēng)吹來,三團(tuán)灰色羽毛被風(fēng)卷飛,一只死雀斜翻肚皮,黑紫青泛綠,小小生命已被老天收尸。
爺爺走近那棵野杏樹,低頭瞅瞅三只死雀,一下癱軟在地,鼻子一酸,長吁短嘆。罷罷,這里不是久留之地,鐵打的主意,再逃吧,離開卜洞溝。
沒等爺爺邁開腳步走他鄉(xiāng),一個噩耗從卜拉峁傳到卜洞溝,突然,大姑說要命就要命了。聽說,大姑和夫婿崔五十九吵嘴不和,吃了一把洋煙而死,留下了一個四歲的獨苗崔牛兒。
卜洞溝四年的苦日子,留下了太多太多辛酸,也留住了一家老小對小牛兒的牽掛。娘娘掩面抽泣,爺爺狠狠心,嘴犟心受苦,勸說娘娘:“放心,富戶人家米面多,小牛兒餓不死。”
鐵打的主意不變,說走就走,爺爺帶著家人匆忙趕路。一路踉踉蹌蹌,一路迷茫摸爬,十幾天的逃荒流浪,越過高高的添漫梁,穿過深深的耳字壕,一家老小漂泊到漫漫達(dá)拉灘。
莫問前程,只管前行。爺爺攜妻拉兒帶女,走進(jìn)一片陌生之地,眼前迷迷茫茫,不知去向,異常惆悵。
一家老小山民,衣衫破爛,畏畏縮縮。眼前的一切,就是一個奇異的世界,這里不像卜拉峁和卜洞溝,不見荒山禿嶺,這里也不像三道溝,不見千溝萬壑。
兩個世間的比對,爺爺驚慌了,滿眼灘涂,荒無人煙。爺爺仰天長望,一抹廣闊天域,只見飄著幾朵互不相干的白云,天上沒有眼障,地下也沒有路障。
腳下,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小道兩側(cè),荒草雜苗。
爺爺慢慢移步,仔細(xì)瞅一瞅,小道踩踏出許多新鮮腳印,一串串,一溜溜。
爺爺猛然一震,從呆滯間驚醒,做出一個推理判斷,小道,延伸著人的生命,新鮮腳印,就是生命的信號,前方一定隱潛著人煙群落,不管是多是少。
想想爺爺?shù)撵`動,并不是窮人的一貫平庸癡呆,時常也有透徹明亮的一面。
爺爺童年的時候,曾祖父就為他打開過心靈的天窗,逼著爺爺死記硬背,讀過半年私塾和一季冬書,學(xué)會了許多推理常識和應(yīng)世之道。
頭頂廣闊天域,張望無邊無際的灘涂,爺爺默默地祈禱,不敢奢求降臨什么太大的吉祥,只想當(dāng)下再一次歇腳留步,留住一家大小人的生命,求盼糊口度日。
走近小道最前端,突然斷路。前方驚現(xiàn)人煙信號,不是想象中的人居群落,荒灘間散居幾戶小家灘民,一戶和一戶隔距很遠(yuǎn)很遠(yuǎn),就像野民獨霸一方荒原,家家柴草茅庵,戶戶孤居衰朽,但聽得見豬哼羊叫,看得見雞飛狗跳。
爺爺帶著強(qiáng)烈的渴望,施以祖訓(xùn)傳承禮路,一一拜見幾戶大小“掌柜”,才知大小“掌柜”都是先前從神府山地逃荒而來的窮人。天下很巧的事情出現(xiàn)了,一個老“掌柜”前年才從孤山村寨逃來,他家祖籍離三道溝數(shù)百十里地。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山民見山民,東拉西扯,說個沒完沒了。爺爺?shù)肋^謝意,報出姓氏名叫:“奶名蘇二橋,私塾先生起名蘇茂泉,日后多多關(guān)照。”
孤山老“掌柜”告訴爺爺,一望無際的荒灘野地,沒聽說有過一個什么準(zhǔn)定地名,荒灘北端有一處黃河古渡,荒灘西側(cè)一條罕臺大河,荒灘南臨一脈黃沙高坡,荒灘東面一坡明沙梁,穿過明沙梁就看見一片野生歪脖子榆樹林,林間新落成一座喇嘛召廟,一座白塔正在新建。
孤山老“掌柜”叮囑爺爺:“記住,那喇嘛召廟,有人叫樹林召,你蘇茂泉一旦立住腳跟,走一趟召廟,上布施?!?/p>
爺爺應(yīng)答:“上布施,上布施?!?/p>
秋深草黃,野茫茫。雁南飛,天上排成行,大雁“咕嚕咕?!钡亟校L聲呼嘯。
再一次歇腳留步。一家老小手忙腳亂,開挖地窯子,搭建柴草茅庵,先遮風(fēng)避雨,再劈地拓荒,于荒野間棲息生命。
3
一年過去了,時間很短。茫茫荒灘上,很快多出十幾條小道,路人不斷,匆匆踩踏,新踩的腳印,一層踏過一層。
兩年過去了,一群一伙,拖兒帶女,一批又一批餓民悲愴哀泣,都從神府山地那邊逃荒過來,柴草茅庵越壘越稠,窮人越聚越多,嘈雜聲越來越大,荒野間失去以往的寧靜。
窮人們,宣泄著急躁和浮囂。
爺爺施以同情心,急忙招呼新難民,給予一番寬心安慰:“不怕,不怕,先立住腳,肯受苦就行,這地方餓不死人?!?/p>
新難民問爺爺,這里什么地名?爺爺應(yīng)答:“沒地名,往南,南沙梁,往北,北灘地。”
齊山老漢,和爺爺年歲不差上下,也是逃荒過來的第一批難民。這老漢,人窮心寬,樂觀不愁,彈一手好三弦,抽空常給難民彈弦逗樂,彈罷一曲或兩曲,很樂意走近爺爺小敘。
兩個老男人,經(jīng)常湊在一起互讓煙火,談天說地,一來二往,越走越近。爺爺覺得齊山老漢人好,靠得住,二姑快到談婚論嫁年歲,樂意將二姑許配給齊山老漢的二兒子。草草商量兩次,不久,二姑成為新娘,二姑的新婿頭腦靈活,高挑大個,名叫齊生。
從此,蘇齊兩家結(jié)為兒女親家。娘娘和齊山老妻常來常往,兩個老女人親如姐妹,兩雙小腳“蹬蹬”地踮來踮去,坐在一起說兒話女,隨手做起針線活兒,不是縫縫補(bǔ)補(bǔ),就是頂針納鞋底。
那些年月,剛剛才站住腳跟,又來了兵荒馬亂,攪亂了世道。
南沙梁一帶,常有小股土匪瘋狂流竄,沖進(jìn)破茅庵行兇稱霸,捉雞兒,撈酸菜,抖凈旱煙葉子,揚(yáng)長而去。
北灘邊緣,駐扎著國民黨地方部隊,黃河兩岸白色恐怖。長官部下糧草不足,兵馬不強(qiáng),一年四季亂抓壯丁,只要看準(zhǔn)神府山地過來的年輕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打腳踢一頓,槍口對準(zhǔn)腦袋,揪住領(lǐng)口就走人。
二爹、三爹和我大,整日躲躲藏藏,躲過初一再躲十五。爺爺向長官禱告求饒無濟(jì)于事,家中三個兒子舍不出一個壯丁,說什么都硬扛不過去。
爺爺一個堂堂大漢,拿住硬主意,說得很干脆:“四旦,當(dāng)壯丁。”爺爺叮囑我大:“長官來了,就報蘇四旦,不露蘇世清?!彼牡?,我大的乳名,蘇世清,爺爺親自起的名,寓意一生清清亮亮,一世清清白白。
爺爺顧全小家,舍出了小兒子當(dāng)壯丁,對二爹說:“來銀,你聽著,你大哥走散,你就是老大,領(lǐng)頭好好種地?!闭f完二爹,又說三爹,爺爺叫應(yīng)三爹:“福小,你聽著,四旦當(dāng)壯丁,你也走,跟師學(xué)手藝,當(dāng)木匠。你頭腦靈活,能行?!?/p>
兩個小長官來了,一個刀條臉,一個鷹鉤鼻子。刀條臉使勁踢我大一腳,高聲喊:“走!”我大狠狠瞪一眼,鷹鉤鼻子高聲罵:“瞪什么狗眼珠子?!蔽掖蟛环洠亓R:“你才狗眼珠子?!?/p>
來到小股部隊,我大一看兵將不強(qiáng),僅有兩個排的兵馬,七零八落亂攤子,不像正經(jīng)部隊。
一個排長發(fā)給我大一件軍上衣,寬袍大袖禿領(lǐng)口,淺灰色粗布的,再發(fā)一件灰掛包,也是粗布的,缺鞋,缺帽子,缺褲子。
當(dāng)兵持槍,天經(jīng)地義,平均三個壯丁一桿笨土槍。持槍儀式開始,班長點名:“蘇四旦!”
“是!”我大一個立正,雙腿并攏,敬禮。
班長又喊叫:“蘇四旦,持槍!”
“是!”我大回應(yīng),接槍那一會兒,忘了向前跨一步。班長惱火,罵:“蘇四旦,狗腿斷了?”
我大終于忍住,心想:“再罵人,就敢一槍崩死你。”
4
我大被迫當(dāng)了壯丁,本來就憤憤不平,心間埋藏了一層陰暗和頂撞。
因而,爺爺擔(dān)心小兒子學(xué)壞耍粗,生怕跟著長官打討吃子罵窮人,娘娘最怕擦槍走火出人命。
舍出小兒子,當(dāng)然換來全家暫時安穩(wěn),二爹放心種地耕作,三爹外出跟師學(xué)藝。
人窮家破,志氣不短。我大被抓壯丁走后,爺爺和娘娘迅速行動,很快辦成兩件大事。
第一件,請來鄰居苦力,互相變工幫忙,土壘土打三間小土房,安上薄薄的柳木門,裝起簡易紙糊小窗戶。
第二件,請起媒人,磨破嘴皮子,為二爹和三爹完成婚事,娶回二媽和三媽。
再往后,三姑和四姑先后嫁人了,三姑嫁到耳字壕的段家壕,三姑夫叫劉要,四姑嫁到耳字壕的腦亥賴,四姑夫叫任鐵柱。爺爺滿意三姑夫勤勞實受,娘娘不喜歡四姑夫懶懶散散,愛睡懶覺。
一天,爺爺想起孤山老“掌柜”的提醒,他要完成第三件大事,兌現(xiàn)上布施的承諾。爺爺邀約齊山老漢同行上路,走進(jìn)一片歪脖子榆樹林叢,站在一座白塔腳下,輕輕踏著蒿草青苔,張望那座氣勢雄偉的大召。
爺爺和齊山老漢驚呆了。那大召高聳巍峨,氣勢逼人,一派雕梁畫棟,飛檐斗拱。再細(xì)看,殿堂重檐,四角彎翹,檐角吊飾幾掛黃銅風(fēng)鈴,隨風(fēng)叮當(dāng),叮當(dāng)。
定睛望去,大召頂端正脊中央金銅寶幢,兩側(cè)便是時輪護(hù)法神鹿,只見高檐橫掛一幅匾額,藍(lán)底金字,蒙漢兩文。爺爺不識蒙文,認(rèn)識漢字,上書“樹林召”。
兩個老漢都雙手合十,走進(jìn)大召廳堂,虔誠地跪拜燒香。爺爺祈禱高神保佑全家立地安生,關(guān)照我大當(dāng)壯丁平安無事。然后,雙手顫抖,摸出兩枚銅錢,上了布施。
兩個老漢慢慢起身,倒走退步,輕輕挪腳。
低頭看,昏暗的酥油燈下,兩排喇嘛輕輕敲打木魚,慢慢搖動銅鈴,閉目誦經(jīng)念佛。抬頭看看左右,廳堂兩側(cè)花花綠綠的塑像,應(yīng)該是天王和羅漢們,個個怒目圓睜,十分恐怖。
退出廳堂,忽然,聽見法號聲聲,號音低沉渾重,聲震庭院,飄向高空。
樹林召之行,為爺爺打開精神世間之窗。爺爺收獲很重,幾乎不假思索,萌生一種沖動,號召眾人紛紛行動,起建一處燒香拜神的去處。
老一輩人,聚會商量,發(fā)生了激烈爭吵。
有的老漢主張蓋廟,強(qiáng)調(diào)蓋個小廟省錢,有的老漢從長計議,出腔大氣,多多攢夠銀錢,蓋一座大召,決意超過樹林召的規(guī)模氣勢。
爺爺想一想,堅決否定蓋大召的主意。爺爺實事實說,蓋大召那是牛年馬年的事,后輩子孫想的大事,沒有一牛車元寶現(xiàn)洋,休想白日做夢,誰敢上天撈月,摘星星。
那么,怎么辦?突然,孤山老“掌柜”提議,包頭有個西腦包,蒙古人都壘敖包子,咱也壘個高高大大的敖包子,不用一磚一瓦,不上一石一鐵,全部土壘土抹,有個上香的去處就行。
爺爺覺得這主意不錯,窮人窮事窮辦,少花錢辦大事,力挺孤山老“掌柜”的主意,擲地有聲:“行!窮安窩,富蓋廟。心誠則靈,我們窮,就蓋敖包子?!庇谑?,停止?fàn)幊?,一致同意?/p>
齊山老漢,情不自禁地彈起三弦,搖頭晃腦,自彈自唱,圍觀的男男女女拍手叫好。就這樣,拉開了起建敖包子的序幕。
二十天的工夫,一座氣勢不凡的敖包子落成,座底足足兩丈,身高三丈掛零,腰間又圓又粗,攔腰開口三尺見方,那是敖包子的心臟,那是神府后人上香跪拜,擺貢敬神之窗。
神圣的敖包子,坐落于南沙梁和北灘地交會之處,很快吸引了南來北往的男女老少,連連贊嘆敖包子的雄偉和魅力。
請來風(fēng)水先生,定一個最吉祥的日子,敖包子正式向世人宣示神權(quán),告訴虔誠的善男信女,神靈愛民如子,神靈普照大地,從此福音撒遍荒原。
風(fēng)水先生,叫呂努努。那一天,呂先生手搖小銅鈴,念念有詞,主持盛大的神權(quán)宣示儀式,一片善男信女紛紛低頭跪拜。呂先生走近敖包子腳下,使勁晃動小銅鈴,宣告:“放炮,點火?!?/p>
幾掛鞭炮,同時點燃引爆,“噼啦啪啦”地響起來,幾十響麻雷粗炮,同時炸響升空,響徹藍(lán)天高空。
“上香,開始?!眳蜗壬呗曋甘?,再次晃動小銅鈴。
善男信女們,立刻趴倒一片,低頭默念,雙手合十,祈禱敖包子永顯神靈。
敖包子,神圣的敖包子。
爺爺那一輩老人,視敖包子為精神支柱,幾乎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敖包子身上,全心全意地看護(hù)著這處凈土。
敖包子,距離黃河南岸僅有四十華里,爺爺擔(dān)心禍從水來,就怕一旦黃河決堤,漫過沿河荒灘,難保敖包子安全。
爺爺和齊山老漢挑頭,眾多男勞力跟上,挑土筑壩,辛勞十天,成就了一條攔洪土壩。這條土壩,就是護(hù)神的壩,長長的,彎彎的,宛如一只巨大彎弓,包裹住了敖包子。
從此,這個沒有地名的荒灘,終于有了一個好聽的地名,叫敖包彎。
敖包子,留住了爺爺一家的腳步,敖包彎,寄予神府后人無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