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撮膽大毛
1
一個算命先生,常年出沒黃河岸邊,游走鄉(xiāng)間民舍,也愛游走敖包彎。
算命先生,外埠人,麻臉老頭,張嘴大舌條卷來卷去,說話繞來繞去,嘰嘰呱呱。
麻臉老頭,河南安陽人,前些年就來了黃河南岸,在大樹灣古渡遇見一個老寡婦。老寡婦通年在河邊聽聲辨魚,見機一網(wǎng)打盡,她閑暇時,不是撈蘆根,就是撿麥穗。老男人老女人一來二往,很快就擠進河邊一個小草房。白天,麻臉老頭外出算卦,黑夜,趕回來給老寡婦做伴。
村里凡是算過卦的都說,老侉子能掐會算,句句真言,卦卦準,老道。算過卦的人還說,麻臉老頭言而有信,算不準的拒收錢物,算準的收點小錢小物,從來不留嘴吃飯。
我大動了心,想給他的二兒算一卦。
我大想了幾天,總覺得二兒好命,一出生就趕上土改運動分土地,長大成人說不準敢成氣候。想來想去,我大決定殺雞燉肉,隆重接待麻臉老頭。
我媽不同意殺雞,說服我大:“算卦,送幾斤黑豆管夠了,不糟踐雞兒。聽說,侉老漢算卦從不吃飯?!?/p>
“殺,殺雞。”我大堅持殺雞,犟勁大,一臉惱相:“我就不信貓兒不吃糨子,誰聞了肉味嘴不饞?再說,那只黑母雞冠子太難看,兆不祥?!?/p>
一只黑母雞,雞冠正中裂開了豁口子,事出有因。我正月初八出生,正月初九出現(xiàn)麻煩,半夜躥來黃鼠狼叼雞,黑母雞奮力掙脫,一窩公雞母雞呱呱叫,黃鼠狼逃跑,黑母雞冠子流出血,叼走一塊肉。從此,我大厭惡那只黑母雞,心里犯忌起疑慮。我大相信,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更相信黃鼠狼叼雞落了空,不是個好兆頭,雞冠子豁豁牙牙,難保生出三長兩短。
麻臉老頭被請來,我大畢恭畢敬,我媽笑臉相迎。
麻臉老頭問過我的生辰八字,嘰嘰呱呱一番侉口音,我大問:“我的二兒,命相好不好?”
“水命,長流水命。”麻臉老頭脫口而說,眉頭一皺,豈不料話很嚇人:“呀呀,這怎么辦?屬龍的兒子生在正月,犯月,犯大月。”
麻臉老頭老道,一陣沉默,那派頭意味深長,像思考靈驗法子,一種或兩種……
我大一時心慌,我媽頭腦靈活,不慌不忙求情:“你,活神神,再想法子,堵住二兒犯月,送你幾斤黑豆,再送兩碗豇豆?!?/p>
幾斤黑豆,兩碗豇豆,麻臉老頭聽得真真切切,我媽懂得多加兩碗豇豆的分量,足以撬動“犯月”,趕跑“犯大月”。
“再算一遍,想想法子?!甭槟樌项^伸出右手,快速動彈手指掐算,左手撓一把頭皮,微閉雙眼:“小東西,命大命好,命運長長久久。算卦講究個生辰八字,正月初八出生,一年的八字占全了,通年硬氣搖頭擺尾,屬龍的趕走犯月邪氣,不在話下?!?/p>
我大我媽大喜,一塊沉石落地,連連道謝,夸贊麻臉老頭靈神神。這尊靈神神被夸贊,情不自禁地搖頭晃腦,鼻子一吸溜,聞到雞肉香味,雙眼死盯著鍋灶臺,使勁咽下一口口水。
我媽乘機追加一碼,求麻臉老頭:“你,活神神,捎帶給大兒算一卦。”哥哥已經(jīng)長到3歲,嘴饞搶雞肉,撈一條雞腿啃咬起來,躲在我媽身后滿嘴流油。
麻臉老頭斜眼看哥哥啃咬雞腿,顧不來應答我媽,伸長脖頸,搖搖腦袋,又咽下一口口水。我媽再催促一遍:“你,活神神,快給大兒算算,算完吃雞肉?!?/p>
“不算差,中等命相,火命,霹靂火?!甭槟樌项^脫口就說,只瞟了一眼哥哥,不問生辰八字,懶得伸手掐算,雙眼再盯向鍋灶臺,等不及了。
揭鍋蓋,撈雞肉,滿家香氣繚繞。
啃得快,咽得猛,狼吞虎咽,麻臉老頭失去活神神的尊容,露出餓相饞貌。不一會兒,半小鍋雞肉全部吞咽下去。麻臉老頭還想吃,再來一海碗油湯泡撈飯,鼓足了肚皮,挺直了腰身,想嘔吐一口,怎么也吐不出去,直挺挺地一動不動,等待著帶上幾斤黑豆,兩碗豇豆。
我大和我媽對視著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媽心里想:“怎就來了一條餓狼,還活神神,呸!”
我大示意我媽稱黑豆,挖豇豆,快快打發(fā)麻臉老頭,人一急說漏嘴:“他媽,打發(fā),打發(fā),打發(fā)侉老漢?!?/p>
麻臉老頭直挺挺地挪動小步,手提一小袋豆子,走出家門,步子又慢又僵。
我大擔心麻臉老頭出大事,就怕半路地爆肚皮,拉出一褲子骯臟。我媽笑出聲,應答:“出不了事,餓狼就走就抹油嘴,嘴唇粘著一條雞肉絲兒?!?/p>
“汪汪”的一陣狗叫聲,麻臉老頭一條褲管被狗咬住,“咯嘣”一聲,褲帶斷了,大襠褲子落地,下身完全暴露,狗驚,拼命逃跑而去。
2
天知道,鬼才相信,瞅一眼眉臉,掐算幾下,就說好命。什么長流水命?還鬼嚼一年的八字占全了,屬龍的能夠趕走“犯月”邪氣。
真的?靈驗嗎?
我大我媽議論了幾天,對麻臉老頭算卦半信半疑。深信不疑的倒是,老侉子不識饑飽,像一只餓狼,不像正經(jīng)侉子。
不過,我大我媽對這次算卦取得一致認識,就為討個吉利,少懷疑麻臉老頭的能耐,順應時間認命,二兒順命的時候,就是好命,不順當?shù)娜兆樱彤敯姿阋回?,白送豆子,倒貼半小鍋雞肉。
等我長到3歲,重重得了一個怪毛病,吃飽了哭,哭累了睡,睡夠了吃,吃飽了再哭,白天哭,黑夜嚎。左鄰右舍有人罵,嚎喪小子,跟上鬼了,可嗓子哭。
我大我媽干著急,爺爺更著急,跺跺腳:“趕快擺貢,祭敖包子,那當當,靈驗?!?/p>
娘娘老成穩(wěn)重,說話不緊不慢:“小東西丟魂了,叫魂吧。”
我大祭敖包子走了。娘娘安慰我媽:“不怕,一娘生九種,二小子哭叫,嗓門高,長大準成事。”
我媽一邊聽婆母說好聽話,一邊輕輕拍我哄我睡覺,越拍打越清醒,越哭越上勁,哭聲震顫著窗欞老紙,“嗡嗡”響。
我大祭過敖包子,立即讓我媽準備準備,遵照娘娘的指教,為我叫魂。
每天早晨,天色蒙蒙亮,我媽走出門外十幾丈遠,手提我的小上衣,領(lǐng)口縫一條紅布,低頭深彎腰,一下一下擺動小上衣,輕輕地掃地,紅布條搖來搖去。
我媽叫一聲:“我的二小,回來,回家。”
“回來了,回來?!蔽掖髴宦?,直挺挺地站在門口。
一連三天,叫魂聲此起彼伏,女聲男音高奏還魂曲兒,直至東方泛出魚肚白,才停止了叫魂招魂。
4歲那年春天,怪毛病出現(xiàn)變化,夜間停止哭聲,半夜五更經(jīng)常打驚顫,白天照舊嚎哭。
三月三,苦菜芽芽爬上山。抽芽吐綠的初春,正是人們易發(fā)疾病的時令,敖包彎來了一個民間老中醫(yī),輪著為腰腿殘病人把脈針灸。我媽請來老中醫(yī)為我瞧病,老中醫(yī)從藥箱摸出幾包藥面,給出一個診斷:“腸里有蟲,腸胃不舒服,小腸腸不順。”
遵醫(yī)囑服藥,稍好見效幾天,又開始犯病,白天一睜眼就哭。我大懷疑老中醫(yī):“哪有長穿山眼的醫(yī)生,一眼看見小腸腸不順。”
“也是,再想辦法?!蔽覌屢膊幌嘈拍菐装幟妫瑧岩衫现嗅t(yī)的本事。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我大決定請鄰村老神官王拉駒,為我改流去邪。老神官能說會道,能把死人說成活人,敢把活人說成死人。
一個深夜,王拉駒被請來。他神神秘秘,一張大嘴靠近我大的耳朵,幾乎要吞進半個耳朵,低聲告急:“屎緊在屁股門上了,趕快驅(qū)鬼滅魔,等慢了,小命難保?!?/p>
王拉駒教我平躺閉眼,頭蓋我媽一方紗頭巾。我屏住呼吸,隔著紗頭巾網(wǎng)眼偷看,只見王拉駒腰間拔出一把小匕刀,兇兇狠狠,揮揮殺殺,一會爬上炕,一會跳下地,一臉殺氣,不停地高喊:“呔!呔呔!”
一場驚魂動魄,還不收場。王拉駒又從腰間拔出一根鐵桿火炷,伸進火爐燒紅,伸出舌頭舔幾下紅火炷,“呲溜呲溜”響起來。
我膽戰(zhàn)心驚,立即閉眼,尖叫“啊呀”一聲。
“好!鬼叫了。神來了,下神趕鬼!”王拉駒聽到我“啊呀”尖叫,說:“神把鬼的三頭六臂掐掉斬斷,趕快上香,燒黃裱。”
我大上三炷香,我媽燒三張黃裱。香味和燒裱味吸進我的鼻孔,引出兩聲咳嗽,王拉駒便說:“鬼咳嗽,求饒了,改流去邪,大功告成。鬼走了,是個小鬼精。”
掀開一方紗頭巾,王拉駒問我:“還怕不怕小鬼精?”
我渾身嚇出虛汗,真話真說:“怕你?!?/p>
王拉駒拍拍胸脯,哈哈笑:“怕我就怕對了,我比鬼厲害?!?/p>
王拉駒跨出家門,腰間別上小匕刀和鐵桿火炷,哼著小調(diào),走了。
身臨險境,目睹神鬼打斗。我懼怕王拉駒,害怕小匕刀,更害怕舌添紅火炷,最怕“呲溜呲溜”幾聲響,終身烙印,一生害怕。
3
一個月以后,王拉駒第二次來我家。
這一回,腰間不見小匕刀,也不見鐵桿火炷。我害怕老神倌,拔腿就跑,向著南沙梁拼命跑。
我大趕來,哄勸:“不怕,神倌也是人。上鎖包鎖,帶個紅圈圈?!?/p>
一圈指頭粗的紅項圈,迅速套向脖頸上,極像縮小縮細的套引子,是說驢馬脖上的套引子。
一圈項圈,是用紅布包裹狗毛縫成的,項圈兩端穿進一把小鎖頭,王拉駒上鎖時念叨:“5歲上鎖,9歲開鎖,12歲圓生兒,長命百歲!”
從此,脖頸吊上長命鎖。我與眾不同,引來童男童女圍觀,這個摸一把,那個瞅幾眼。而我,經(jīng)常低頭看看,就怕紅項圈斷開,掉落小鎖頭。
脖頸吊了長命鎖,我的哭聲像似減少,我大我媽當然相信老神倌的奇妙神威,暗暗佩服。
爺爺卻說,哭聲少了,那是祭敖包子神的。
娘娘偏說,從古至今都信叫魂,叫魂頂用。
誰都不說,老中醫(yī)那幾包藥是否頂用,更不提麻臉老頭會算卦。究竟哪種法子頂大用,再也不是我大我媽理究的問題,只想徹底根治二兒嚎哭毛病。我大辯證了一下,我媽往深想了一下,幾乎同時想到二兒被王拉駒驚嚇太重,一定想辦法讓我膽大起來,千萬不可怯懦輸膽,一輩子膽小怕事,當一個窩囊廢。
敖包彎北營子,有一個老光棍莊二存,小孩們都叫他二叔。我大我媽想到二叔,請他為我壯膽子。
二叔生性樂觀豪爽,留有光溜溜大背頭,千打扮萬表現(xiàn),連一個丑寡婦都吸引不住。二叔找不到老婆,問題出在腳上,從小失去一只左腳,邁腿跳上踮下,走路一瘸一拐,走得瘋快。
二叔光棍一條,從不自卑,對自己的生存充滿自信。他有兩手本事,既當剃頭匠,又是殺豬把式,不管為誰家殺完豬剁完肉,只吃一頓豬肉燴酸菜,手提一根豬尾巴,吹幾聲口哨,一瘸一拐,揚長而去。
我大和二叔相約一個日子,為我剃頭壯膽子。二叔來了,樂呵呵地說:“膽小膽小,留個膽大毛?!倍宓弥仙褓尿?qū)趕過小鬼精,連連擺手:“小娃娃不經(jīng)嚇,王拉駒下神太兇,那一套信一點也行,不得全信。誰見過鬼?”
二叔從布袋里取出一把剃刀,伸向小磨石擦幾下,抓一把溫水,拍打我的后腦勺,開著十分頑皮的玩笑:“后腦勺,花道道,花驢蛋?!?/p>
玩笑花驢蛋,那是我媽的剪刀功夫。
每當我的頭發(fā)稍長,我媽操一把粗笨大剪刀,按著后腦勺剪來剪去,深一下,淺一下,深一道,淺一道,才留下了“花驢蛋”。
二叔一邊剃頭,一邊再開玩笑:“花驢蛋,有意思,像花梨貓毛片兒,黑一道,灰一道?!?/p>
緊說慢說,剃刀消滅了“花驢蛋”。二叔為我剃成一個蓋蓋頭,后腦勺半白半青皮,勺里留住一撮“膽大毛”。從此,我愛調(diào)皮搗蛋,爬墻上樹,掏雀蛋。
很快,敖包彎南北營子和東西村子,刮起一股風,小男孩紛紛效仿,流行起留“膽大毛”。小伙伴們,常?;ッ澳懘竺?,比比劃劃,比長短,看誰的“膽大毛”長得快,長得長,梳個小辮子。
一撮“膽大毛”,給我?guī)碜铍y忘的快樂。我和所有小伙伴的“膽大毛”越長越長,隨風飄來飄去,飄過農(nóng)業(yè)合作社,飄進人民公社陽關(guān)大道,一起和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飄揚起來。
不忘二叔,他為我兒時留過一撮“膽大毛”。
等我長大了,懂事了,才知道“膽大毛”和一個孩子的膽量大小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但深深地記住了二叔給我的樂趣。
二叔真好,樂天派,不像老神倌那么兇相畢露,可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