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渡鴉之影,滌蕩我心,
淚如奔流,凍如霜冰。
——瑟奧達詩歌,佚名
佛尼爾斯的記述
他有很多稱號。雖然還不足而立,他的歷練已得到歲月的認同,積攢下數(shù)不清的頭銜:派他來戕害我們的瘋子國王稱他為疆國之劍,與他一同歷經(jīng)戰(zhàn)場沉浮的追隨者稱他是雛鷹,和他為敵的庫姆布萊人叫他黑刃,還有——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北大森里謎一般的部落民稱他為伯納爾·沙克·烏爾——渡鴉之影。
但在我和國人的眼里,他只有一個稱號,正是那個稱號,在那個早晨,當他被帶上船舷時,不斷在我腦海中回響:希望殺手。你的死期將至,我會見證。希望殺手。
令我意外的是,與我聽過的傳聞相反,他并不十分魁梧——雖然還是比大部分人要高;五官挺拔,但遠遠算不得俊俏。他的肌肉相當發(fā)達,卻也不像說書人繪聲繪色形容的那么夸張。唯一和傳說相符的外貌特征是眼睛:黑如玉、銳如鷹。據(jù)說,他的眼睛能讓人的靈魂無所遁形,只要和他四目相對,你就不可能守住任何秘密。這種話我向來不信,但見了他之后,我明白了別人相信的原因。
一整隊帝國騎衛(wèi)排成密集隊形押送這名囚犯,長槍在手,冷峻的視線在人群中梭巡,預防騷動的苗頭。但周圍安靜得很,根本無需操心。人們停在兩旁,直勾勾地盯著他,直到馬兒馱著他經(jīng)過。沒有叫嚷、沒有唾罵,也沒有石塊和雞蛋。我想起來了,他們認識他。他曾短暫地統(tǒng)治這座城市,率領(lǐng)一支異族的軍隊在城內(nèi)駐扎,可我在他們臉上看不到恨意,看不到復仇的渴望。大部分人顯示出的是好奇。為什么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為什么他還活著?
隊伍在碼頭止步,犯人被喝令下馬,準備登上押送的船只。我已在碼頭等候多時,見他們出現(xiàn),趕緊放下記事本,從一口裝香料的桶上站起身來,向隊長點頭致意:“愿榮譽與你相伴?!?/p>
隊長是一名老資格的衛(wèi)隊長官,一條淡淡的傷疤劃過下頜,皮膚黑如烏木,是南方帝國特有的膚色。他點頭回禮,動作熟稔而標準:“佛尼爾斯大人?!?/p>
“這一程還算安泰?”
隊長聳聳肩膀:“碰上幾次麻煩。在耶瑟里亞,我們不得不敲碎幾顆腦袋,因為當?shù)厝讼氚选M麣⑹帧醯缴駨R的尖頂上暴尸。”
這等忤逆行徑令我怒從中來。在犯人途經(jīng)的城鎮(zhèn)都宣讀過陛下的敕令,公文里說得清清楚楚:不得碰“希望殺手”一根寒毛?!拔視虮菹路A告此事?!蔽艺f。
“當然,不過這是小事。”他轉(zhuǎn)身面對犯人,“佛尼爾斯大人,我向您轉(zhuǎn)交御下重囚一名,囚犯姓名:維林·艾爾·索納?!?/p>
我向這名高大的男子鄭重地點點頭,這是一個始終縈繞在我腦海中的名字。希望殺手、希望殺手……“愿榮譽與你相伴?!蔽覐娖茸约合蛩露Y。
他那黑色的眼眸與我對視了一秒,刺痛我、拷問我。那一瞬間,我簡直要相信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懷疑這蠻族的凝視中當真蘊藏著某種魔法。他真能剝開人的靈魂么?開戰(zhàn)至今,到處充斥著關(guān)于他的傳聞,訴說他神秘的力量:他能通獸語,能對無名者發(fā)號施令,還能隨心所欲地操縱天候。他的鋼刃用劍下亡魂的血淬火,在戰(zhàn)場上無堅不摧。最可怕的是,他和他的族人崇拜死亡,與先祖通靈,召喚出千奇百怪的妖靈邪異。我對這種蠢話嗤之以鼻,如果這些北方人的魔法如此強大,又怎會在我們手中承受如此慘烈的失???
“閣下。”維林嗓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口音。他的阿爾比蘭語是在地牢里學的,嘶啞的嗓音來自經(jīng)年的吶喊——為了蓋過戰(zhàn)場的金鐵交鳴和慘叫、贏下上百場勝利。而其中的一場,令我失去了最親密的友人,也讓這個帝國痛失未來。
我轉(zhuǎn)向隊長:“為什么給他戴鐐銬?皇帝陛下有令,不得對他無禮?!?/p>
“沒人喜歡看著他自由自在地騎馬?!标犻L解釋道,“犯人要求戴上鐐銬,以免麻煩?!彼叩桨瑺枴に骷{身邊,解開鐐銬。這名高大的男子用滿是疤痕的手揉揉手腕。
“大人!”人群中傳來一聲呼喊。我一轉(zhuǎn)身,見一名矮胖的白袍男子快步走來,臉上汗水涔涔,想是不擅如此勞頓?!罢埩舨剑 ?/p>
隊長的手伸向佩刀,但艾爾·索納渾不在意,還朝那胖子露出笑容:“阿茹安總督?!?/p>
胖子停下腳步,掏出一塊蕾絲手巾抹抹臉上的汗。他的左手提著一柄長物,裹在布里。他朝隊長和我點點頭,但開口的對象是犯人:“閣下,沒想到還能見面。您還好嗎?”
“我很好,總督閣下。您怎么樣?”
胖男子攤開右手,蕾絲巾從拇指邊垂下,露出一手的指環(huán):“再也不是什么總督了,只是個蹩腳的商人。生意沒以前景氣,但總算熬過來了?!?/p>
“佛尼爾斯大人,”維林·艾爾·索納對我說道,“這位是霍盧斯·內(nèi)斯特·阿茹安,尼萊什城前總督?!?/p>
“幸會?!卑⑷惆猜砸磺飞?,向我致敬。
“幸會?!蔽亦嵵鼗囟Y。希望殺手就是從他手里奪走了這座城市。守城失敗后,阿茹安沒有自盡,這種不名譽的做法在戰(zhàn)后飽受指摘。但皇帝陛下(諸神佑護陛下的睿智和仁慈)考慮到城市被希望殺手所占,情況特殊,便網(wǎng)開一面。不過仁慈不代表他可以繼續(xù)擔任總督。
阿茹安轉(zhuǎn)向維林:“看來您氣色不錯,我很高興。我已修書一封,乞求陛下開恩?!?/p>
“我知道,受審時,他們念了你的信?!?/p>
我從庭審記錄中得知,阿茹安冒著生命危險所寫的信函成了一份證據(jù),連同若干其他證據(jù)一起,表明“希望殺手”在戰(zhàn)爭期間有過耐人尋味,也不合其本性的寬憫之行。此函蒙皇帝陛下圣聽,隨后,陛下如此定奪:治其罪,不問其德。
“您女兒可好?”犯人問阿茹安。
“她很好,今年夏天剛成婚。對方是船工的兒子,不靠譜,但我這不中用的爹又能奈何?托您的福,至少她還有這條命來傷我的心?!?/p>
“我為你們高興。是為婚事,不是您的苦惱。向你們致以最美好的祝愿,我給不了別的?!?/p>
“閣下,我倒是帶了一件禮物來?!?/p>
阿茹安用雙手托起那柄裹布的長物,遞到希望殺手跟前,面色凝重得古怪:“聽說您很快就用得上此物?!?/p>
這個北方的蠻族明顯露出遲疑的神色,接過物件,用傷痕累累的手解開扎繩。布塊抖落,亮出一把式樣罕見的長劍,劍身含在鞘內(nèi),長約一碼,鍛得筆直,不像阿爾比蘭士兵愛用的彎刀。劍柄周圍有一塊弧形的護手,頂端的一顆質(zhì)樸的鋼球是這把兵器唯一的裝飾。劍柄和劍鞘滿是刻痕、劃痕,訴說著此劍經(jīng)年的滄桑。這不是什么禮儀性的裝飾品,我突然明白了,心頭一陣翻江倒海:這是他的劍。他帶著這把劍踏上我們的海岸。他憑著這把劍成為希望殺手。
“你一直留著?”我又驚又怒,沖阿茹安大喊。
胖商人轉(zhuǎn)向我,表情變得冰冷:“榮譽心使然,大人?!?/p>
“多謝。”我還沒來得及繼續(xù)發(fā)作,艾爾·索納便接口說道。他掂了掂劍的分量,拔出寸許刀身,用拇指試了試刀鋒。此時,我看到衛(wèi)隊長身軀一震?!颁h銳如昔?!?/p>
“一直都用心打理著。定期上油、砥磨。我還帶來一件小小的紀念品?!卑⑷惆采斐鍪?,掌心躺著一顆紅寶石,中等大小,切割精良,無疑是他家族收藏中的上品。我知道,阿茹安的慷慨是有原因的,可如此明目張膽地抬高一個蠻族,再加上這把血腥的劍,還是讓我很不愉快。
艾爾·索納有些不知所措,不停搖頭:“總督,我不能……”
我湊上前,輕聲道:“北方人,這是你的榮幸,你配不上的榮幸。不要拒絕,否則就是對他的侮辱,也會令你更不名譽。”
他沖我眨眨黑色的雙眸,旋即對阿茹安笑道:“我無法拒絕如此好意?!闭f罷接過寶石,“我會一直留著它?!?/p>
“但愿您別留著,”阿茹安笑答,“只有不用賣掉珠寶的人才會把珠寶留在身邊。”
“說你們呢!”不遠處,一艘靠港的船上傳來一聲呼喊,那是一艘梅迪尼安大帆船,船槳的數(shù)量和船身的寬度表明它是貨船,而非傳說中的梅迪尼安戰(zhàn)艦。一名個子不高的黑胡子壯漢在船頭招手,從頭上所系的紅頭巾可知他便是船長?!澳銈冞@些阿爾比蘭狗,把希望殺手帶上船來!”他用典型的梅迪尼安社交辭令大喊,“別磨磨蹭蹭的,我們要錯過潮汐了!”
“這艘船會帶我們?nèi)u上,正等我們上船?!蔽艺泻舴溉耍_始收拾東西,“還是別惹船長生氣為好?!?/p>
“看來那是真的?!卑⑷惆舱f,“你要到群島去,為那位女夫人而戰(zhàn)?”我不喜歡這句話的語調(diào),滿是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敬畏之情。
“是的?!狈溉宋樟宋瞻⑷惆驳氖?,向隊長點點頭,然后對我說:“大人,可以走了嗎?”
“在給你們皇帝舔腳丫子的人里頭,你大概算排得上號的,抄書人?!贝L一邊用指頭戳我的胸口,一邊說,“但這艘船是我的地盤。你們就睡這兒,要不就把你們綁桅桿上?!?/p>
他領(lǐng)我們看了落腳處——在船首的貨艙里,用簾子隔出的一塊地方。貨艙里臭氣熏天,艙底的陳年污水帶著咸味,各種貨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還有水果、魚干和數(shù)不清的香料——這是帝國有名的特產(chǎn),混合出令人作嘔的怪味。能不吐出來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了。
“我是堂堂的佛尼爾斯·阿利?!ぬK梅倫,御前史官、第一學士、皇帝陛下光榮的仆人?!蔽椅嬷旎卮?,捂嘴的手帕多少模糊了我的言辭,“我是護送御下重囚的特使,可差遣各地船主。海賊,對我放尊重點,否則我叫二十個衛(wèi)兵登船,把你在全體船員面前吊起來抽鞭子?!?/p>
船長湊得更近了,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吐出的氣息比貨艙的味道更可怕:“試試看。出港后,我就有二十一具用來喂殺人鯨的尸體了,抄書人?!?/p>
艾爾·索納伸腳探探艙板的一個鋪位,略作環(huán)顧:“能住。我們需要食物和水?!?/p>
我怒不可遏:“你真想住這種老鼠窩?太惡心了?!?/p>
“你應該嘗嘗地牢的滋味,那里也有很多老鼠?!彼D(zhuǎn)向船長,“水桶是在前甲板嗎?”
船長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捋捋蓬亂的胡須,打量起眼前的高個子。他大概是在尋思,這些話是不是對他的嘲弄;又或者在估量,必要時能不能把這個男人殺掉。阿爾比蘭沿海一帶有一句俗語:寧可背對眼鏡蛇,也不要背對梅迪尼安人?!耙秃6芏穭Φ娜司褪悄悖吭谝翣桏炖?,你的賠率是二十比一。我是不是應該投個銅板在你身上?海盾是那座島上最厲害的刀手,可以把空中的蒼蠅一刀兩斷?!?/p>
“他配得上這樣的盛名。”維林·艾爾·索納笑道,“水桶究竟在哪兒?”
“是在前甲板。每天一瓢,不準過量。我不會讓船員因為你們這兩個家伙缺水。食物可以到廚房取,和我們吃一樣的垃圾,你們不介意吧?”
“我當然吃過更差的。如果你需要劃槳手,我隨時聽候差遣?!?/p>
“以前干過?”
“一次?!?/p>
船長咕噥道:“會安排的?!彼D(zhuǎn)身離去,同時頭也不回地說:“一個小時內(nèi)起帆,別跑出來妨礙我們清理甲板。”
“野蠻的島民!”我怒氣沖沖地打開行囊,擺好鵝毛筆和墨水,確認床鋪下沒有潛伏的老鼠,然后坐下給皇帝陛下撰函。我希望陛下了解這場無禮鬧劇的全部細節(jié)?!八院髣e想在阿爾比蘭任何港口靠岸,我保證。”
維林·艾爾·索納背靠船殼坐下?!澳愣业恼Z言?”他換成北方語問道。
“我研究的就是語言,”我同樣以北方語回答,“我可以流利使用帝國的七種主要通用語,還能用另外五種進行交流。”
“了不起。你會瑟奧達語嗎?”
我把視線從羊皮紙上挪開,抬起頭:“瑟奧達?”
“北大森的瑟奧達部落。可曾聽說?”
“我對北方蠻族所知甚少,也想不到需要補足的理由?!?/p>
“作為一名學者,你對自己的無知還挺受用的。”
“我可以代表整個帝國表態(tài),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對你們一無所知?!?/p>
他歪歪頭,打量著我:“你的語氣帶著恨意?!?/p>
我不理他,鵝毛筆在羊皮紙上飛舞,擬出呈給皇帝的信函應有的標準開場白。
“你認識他,對嗎?”維林·艾爾·索納接著說。
我的筆停住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認識‘希望’?!?/p>
我把鵝毛筆一擱,站起身來。貨艙的臭味、與這個蠻族近在咫尺的現(xiàn)實,突然變得令我無法忍受?!皩Γ艺J識他?!蔽页姓J,“我知道他是最杰出的人。我知道他將成為這片大陸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皇帝。但我的恨不是因為這個,北方人。我恨你,因為‘希望’是我的朋友,而你殺了他?!?/p>
我挺起胸膛大步離去,登上艙梯,來到主甲板。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是個戰(zhàn)士,希望有粗壯的胳膊、發(fā)達的肌肉、堅如磐石的心,可以手起刀落,來一場血腥的復仇。但這一切與我無緣:我的體形還算標準,但不強壯;我的頭腦雖然敏銳,但不殘忍;我不是戰(zhàn)士。所以不會有我個人的復仇。我能為朋友做的,就是見證兇手的死期,為他的故事寫下正式的結(jié)局,以悅圣心,以明史撰。
我在甲板上待了幾個小時,憑欄眺望。伴著甲板長敲出的鼓聲,看著阿爾比蘭北岸的碧水漸變成艾瑞尼安內(nèi)海的藍波,我們的旅程開始了。離岸后,船長下令展開主帆。船開始加速,銳利的船頭劈波斬浪。船首像是梅迪尼安傳說中的騰蛇,也是他們無數(shù)海神中的一位,有很多長著尖牙的蛇頭。滿嘴利齒的蛇頭隨著船身起伏,被一片細浪騰起的薄霧籠罩。連續(xù)劃了兩個小時后,甲板長下令休息。劃槳手們收起槳,結(jié)隊前去用餐。當班的水手留在甲板上,操縱器械,干那些船上討生活的人永遠也干不完的雜務。有幾個水手瞟了我?guī)籽郏珱]人上來搭話,真是謝天謝地。
距港口還有幾里格時,它們出現(xiàn)了。黑鰭如刀,劃破海面,引來水手們歡快的呼喚:“殺人鯨!”
我沒法數(shù)清數(shù)量,它們游得飛快,在海里極為自如,不時躍上海面,噴出一柱水汽,復又下潛??康酶稽c后,我才看清它們的個頭有多大——全長超過二十英尺。我在南部海域見過海豚,那些銀色生靈性情活潑,能學會一些小把戲。而殺人鯨不一樣,這些在水下穿梭的巨大黑影令我不安,就像自然界的冷漠和殘酷的化身。船員的感受顯然不太一樣,他們擠在船舷邊歡呼雀躍,仿佛在招呼老朋友,連船長慣常的陰沉臉色似乎也緩和了不少。
一條殺人鯨躍出水面,泛起一大片水沫,在半空扭了扭腰后轟然入水,船身為之撼動。那些梅迪尼安人一陣喝彩。噢,塞利森,我心想,看到這種景象,你應該會詩興大發(fā)吧。
“在他們眼里,殺人鯨是神圣的?!蔽肄D(zhuǎn)過身,見希望殺手來到身旁,“他們相信,當梅迪尼安人死在海上,殺人鯨會馱著他們的靈魂游向世界盡頭之外的無盡大洋?!?/p>
“怪力亂神?!蔽亦椭员?。
“你們也有信奉的神吧?”
“我的同胞信,我不信。神是虛構(gòu)的,用來哄孩子的?!?/p>
“我故鄉(xiāng)的人愛聽你這種話?!?/p>
“這里不是你的故鄉(xiāng),北方人。我也永遠不想去那個地方?!?/p>
又一條殺人鯨躍出海面,騰空足有十英尺,然后扎進水里?!捌婀?,”艾爾·索納若有所思,“當我們的船經(jīng)過這片海域時,殺人鯨并不理會,它們只為梅迪尼安人現(xiàn)身。也許它們和梅迪尼安人有共同的信仰。”
“也許吧,”我說,“又或許是因為它們喜歡免費的午餐?!蔽页贿吪?。船長正往海里拋鮭魚,殺人鯨蜂擁而至,快得我的眼神都跟不上。
“為什么是你,佛尼爾斯閣下?”艾爾·索納問,“為什么皇帝派你來?看管囚犯并不是你的職責?!?/p>
“是我要求來親眼見證你將面臨的決斗,皇帝陛下體恤臣心,同意了我的請求。當然,我還要護送艾梅倫夫人回去?!?/p>
“你是來看我死的?!?/p>
“我是來為皇室卷宗撰史的。我的身份是御前史官,別忘了?!?/p>
“我聽說了。我的看守叫格里希,他非常欽佩你為這場戰(zhàn)爭所著的史書,認為那是阿爾比蘭文學的無上瑰寶。作為一個在地牢里度過一生的人,他懂得很多。他會坐在牢房外,為我讀上幾個小時的書,一頁接著一頁,尤其是戰(zhàn)役部分,他喜歡那些內(nèi)容?!?/p>
“準確的研究是治史的關(guān)鍵?!?/p>
“那很遺憾,因為那本書里有太多的錯誤?!?/p>
我再一次渴望擁有戰(zhàn)士的力量:“錯誤?”
“很嚴重?!?/p>
“很好。也許你可以用你那野蠻人的頭腦思考一下,告訴我哪些地方錯得很嚴重?!?/p>
“哦,在小細節(jié)上,你的記述基本是對的。但你說我指揮的是一支狼軍團,這就錯了。那其實是第三十五步兵團,被疆國禁衛(wèi)軍稱為奔狼?!?/p>
“我一定會在返回都城的途中趕出一份修訂稿。”我譏言道。
他閉上眼,開始回憶:“‘雅努斯王對北海岸的侵略只是第一步,他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吞并整個帝國?!?/p>
背得一字不差。他的記憶力令我嘆服,但這種話實在說不出口?!澳鞘菃渭兊氖聦?。你們是來竊取帝國的。竟然以為這種計劃能夠得逞,雅努斯是個瘋子?!?/p>
艾爾·索納搖搖頭:“我們?yōu)楸焙0兜母劭诙鴣怼Q排瓜胍氖前鹉岚埠I系馁Q(mào)易航線。他不是瘋子。他老了,走投無路,但不瘋?!?/p>
他話語中流露出的同情令我吃驚。雅努斯是個大叛賊,這是希望殺手的傳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又怎么會知道他的想法?”
“他告訴我的?!?/p>
“告訴你?”我笑了,“我寫了上千封信去詢問,給我能想到的每一個使節(jié)和疆國官吏都發(fā)了函。愿意回函的人不多,但所有的回信都認同一點:雅努斯從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計劃,哪怕是家人?!?/p>
“可你卻斷言他打算征服你們的整個帝國。”
“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這是合理的推斷?!?/p>
“合理?也許,但錯了。雅努斯擁有一顆王者之心,必要時,可以堅強而冷酷。但他并不貪婪,也不做不切實際的夢。他知道疆國永遠不可能征服這個帝國,我們無法聚集所需的人力和財力。我們?yōu)楦劭诙鴣?。他說,這是我們保障未來的唯一辦法?!?/p>
“他為什么把這些機密透露給你?”
“我們……有一個約定。他把很多不能言說的事告訴了我。有一些命令,需要他的解釋才能執(zhí)行。但有時,我想他只是想找人傾訴。每個王者都會孤獨?!?/p>
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誘惑:這北方人知道一些我所渴求的信息,也能告訴我。我對他有了更多的敬意,以及更多的厭惡。他在利用我,他有一些必須講述的故事,想讓我記述下來。至于理由,我猜不到。但我知道這和雅努斯有關(guān),和他將在島上進行的決斗有關(guān)。也許他需要釋放自己,在最后時刻來臨前,為后世留下一份真相,讓歷史銘記他作為希望殺手之外的另一面。這是最后的嘗試——為了救贖他的靈魂,也救贖他死去的國王的靈魂。
我盯著殺人鯨,任憑沉默蔓延,直到它們吃夠送到嘴邊的鮮魚,向東方遠去。最后,當太陽沉向海底,暗影漸漸拉長,我開口道:“那好,說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