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過去

古董珠寶店 作者:[美] 吉安·薩達爾 著,戚悅 譯


第2章 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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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巳R爾聽到了三次,遙遠而微弱,仿佛在夢里,原本是聲聲呼喊,入耳卻化作竊竊私語。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湖水就像石油一樣黯淡而光滑。客廳里空無一人。她面朝門口,覺得那個聲音會再次出現(xiàn),可是屋里靜悄悄的,只有落地擺鐘在嘀嗒作響。她肯定是產(chǎn)生幻覺了。在這棟房子里,幻覺是常有的,她總會希望或害怕見到不在這里的人。

她轉(zhuǎn)過身去,面朝窗戶,身旁的桃木桌上擺著一套銀質(zhì)茶具和凡·布里高的花瓶“心灰意冷”[1]?;ㄆ渴指叽?,一個男人蜷縮在頂端,手扶膝蓋,臉朝瓶口,仿佛面對著無盡的空虛。從下到上,紫紅色和藍色的無光釉越來越深,到了人物浮現(xiàn)的部分,幾乎完全變成黑色,仿佛那是從憂郁中誕生的身影。克萊爾第一次見到這個花瓶時,才二十歲出頭,可是成人禮舞會卻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了,她打算聽天由命,要么接受一段沒有愛情的包辦婚姻,要么就這樣孤獨終老。為了做好準備,她開始學(xué)習(xí)陶藝,好讓自己能夠堅強地面對其中任何一條道路。她不僅愛上了這個花瓶,而且還愛上了制作花瓶的男人,他肯定能夠理解縈繞在她心頭的淡淡哀傷。阿圖斯·凡·布里高,年僅三十五歲就死于肺結(jié)核。他在制作這件陶器時,已經(jīng)明白自己快要死了??巳R爾得知以后,從花瓶中看到了對生命的熱愛與懷疑,看到了這類容器的脆弱,也看到了我們堅守的空虛。這件陶器讓她第一次認清了自己,原來,活著就是慢慢死去。

她渴望冬天,想念冬天,住在明尼蘇達州的人一般不會這樣。雪白的大樹,滑冰的樂趣,呼氣時霧氣繚繞,冰柱晶瑩剔透。尤其是毛衣和長袖,可以掩飾她發(fā)胖的事實。雖然據(jù)她所知,還沒有人議論過,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可是她自己知道,體重一直在增加。

他們結(jié)婚不到兩年,從未有過爭吵,從未大聲講話,因此就連改變也同樣溫和。大約八個月前,在一個美麗的秋日午后,她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一個表情,一個此后又多次出現(xiàn)的表情。心不在焉。他站在窗前,面帶微笑,燦爛的秋葉映在玻璃上,就像一幅馬賽克拼圖。她在一旁注視著,卻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沒有焦點。他所看到的不在眼前,而在心里。那時她才明白,自己所見證的幸福與季節(jié)的色彩無關(guān),也與他無關(guān)。

第二天早上,她多吃了一片面包。從周三到周六,她總是一個人。曾經(jīng),每頓飯都是一份獎勵——這是你應(yīng)得的,因為你獨自忍受著這棟房子;如今,卻變成了一種懲罰——看吧,你從來都配不上他。她會一樣接一樣地吃掉許多東西,從蚱蜢派[2]、椰蓉蛋糕,到幾天前烤好的西葫蘆面包,統(tǒng)統(tǒng)塞進嘴里。只有當(dāng)她明顯感覺身體不舒服時,才會停下來。之后,在當(dāng)天晚些時候乃至第二天里,她的步伐會變得遲緩,期待會化為恐懼,可是她依然無法控制自己,仿佛別無選擇。到了周五,她便感到如釋重負,就像一名失去鞭子的自笞者[3]。馬上就能結(jié)束了,她的丈夫就要回來了。周六是他回家的日子,也是這一切停止的日子。

數(shù)月以來,她一直這樣暴飲暴食,身材已經(jīng)走樣,她的腰肢漸漸變粗,臉龐的棱角不再分明。當(dāng)她在陶鈞[4]前塑造黏土?xí)r,胳膊壓在圓鼓鼓的肚子上,整個身體都變得非常礙事。她很擔(dān)心別人會問她是否懷孕了,若果真如此,她很可能會難堪得無地自容。

湖水沐浴著潔白的月光,在樹影間蕩漾。溺水是什么感覺呢?肺里灌滿水,每一次喘息都艱難而沉重,心里是什么滋味呢?或許,在剎那間,身體能回想起最初的記憶,覺得似曾相識,感到平靜安寧。

我的生命是這樣開始的,也是這樣結(jié)束的。

*

璀璨的大星星總是待在原位,一動也不動。不過伊娃覺得,稍顯黯淡的小星星正從眼前逐個消失。她剛用目光捕捉到這些星星,它們就立刻被漆黑的夜幕吞沒。這是一種視覺的陷阱,但或許又不是,或許她真的見證了它們的消失。這個念頭使得仰望天空變得新奇而有趣,她不禁挺直腰桿,更加認真地對待這個消磨時光的方式。

現(xiàn)在正是六月初,夜風(fēng)中飄著一陣古怪的氣味,混合了丁香與龍葵的芬芳,還有附近農(nóng)場的泥土味道和湖畔的沼澤氣息。羅徹斯特就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南邊,兩地距離只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可是在她的想象中,明尼阿波利斯的空氣卻截然不同。在那里,處處都彌漫著街道和香水的氣味,人人都懷揣著熱烈的雄心壯志。時間肯定也過得更快,一分一秒都顯示在手中的懷表上,而不是靠太陽的傾斜或葉子的卷曲來判斷。

天已經(jīng)黑了,誰都有可能看到她正坐在臺階上,仰望星空,靜靜守候。待在這里并不明智,實在太顯眼了。不過,另一個選擇是屋后的門廊,而那里面朝樹林。白天,樹林郁郁蔥蔥,十分好看,而且并未延伸到太遠的地方。隨著夜幕降臨,樹林變得陰暗濃密,無邊無際,仿佛隱藏著許多黑夜的秘密。不行,她不能盯著樹林。獨自一人時,她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將要從樹林中冒出來。如果有他在身邊,那就不一樣了。不再提心吊膽,而是怦然心動。

他說過會遲到,可一轉(zhuǎn)眼她就把鑰匙弄丟了。而且,今晚月色迷人,暖洋洋的感覺就像幸福的人兒臉上的止不住的笑意。他肯定正在悠閑地散步,不慌不忙地欣賞著沿途的草地、門廊與樹屋。

終于,碎石子路上傳來了“嘎吱”聲。伊娃興奮地站起來,看著他從月光中一步步走來。寬闊的平肩——她討厭斜肩,斜肩的男人太脆弱,容易動搖,那可不好——深棕色的頭發(fā),堅毅的方下巴,高聳的顴骨。他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黑夜的氣息,顯得格外英俊。

走上臺階時,他已經(jīng)掏出了鑰匙,“你怎么在外面?”就連生氣的聲音都充滿磁性,聽起來很像奧森·威爾斯或格里高利·派克。

“我肯定是把鑰匙落在家里了。不過外面很暖和,我沒事的?!?/p>

她跟在他身后,盼著他不要發(fā)火。混合著鮮花、泥土和湖水的夜風(fē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只有他。清新肥皂,少許麝香,還有淡淡的木屑味兒——那是他從工作中帶回來的,是城鎮(zhèn)發(fā)展的氣息。

進屋以后,威廉關(guān)上門:“這已經(jīng)是你弄丟的第三把鑰匙了,而且天氣不是重點。你坐在那里,整個羅徹斯特的人都能看得到?!?/p>

“不要緊,”她說,“我……”話音未落,她就被他推到了門上,新生的胡楂摩擦著她的肌膚,堅定而溫暖的大手伸進了她的襯衫里。

屋里沒有多少吃的,基本都是罐頭,所以他們通常會在第二天早上去公主咖啡廳吃飯,然后直奔超市,買好兩天的食材和一瓶牛奶。牛奶是給她的。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還是離不開牛奶,她自己也覺得很丟人,但實在沒有辦法。牛奶,乳牛,青春,牧場——要是能把這一切都拋在腦后,忘得一干二凈,那就好了。

此刻,他們正坐在屋后,月光照亮了高低起伏的松樹尖,他們的大腿上放著小碗,里面盛滿了從罐頭里倒出來的番茄濃湯。門廊刷著綠漆,就像草地一樣。在臺階的最頂層,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倚著左邊的柱子,他則背靠右邊的柱子,中間攤著大富翁的棋盤。那是威廉從一個柜子里翻出來的,制作于戰(zhàn)前,有精美的金屬零件和小巧的木頭旅館、木頭房子。喝完湯,他們開始下棋,燈光在門廊上閃耀。酒杯叮當(dāng)作響,影子輕輕搖晃??諝庵袕浡嗍[的清香,木欄桿底下開滿了紫色的小花。他們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這里是他們的世外桃源,沒有外人打擾。

“你想我嗎?”她問。

他正在擲骰子,聞言微微一笑:“時時刻刻?!?/p>

“我也想你?!?/p>

“我知道?!?/p>

“自大狂?!?/p>

“沒錯,我就是?!彼聪蛩抗庾茻?,“新襯衫。我喜歡你穿紅色?!?/p>

她抬手碰了碰衣服上的紐扣,那是用膠木雕刻而成的玫瑰花:“我今早才剛剛縫好,還不到一天,就被你扯掉一枚,害得我在臺階上找了好久。”

他嘴角上揚:“很值得。記得提醒我再給你買幾套新紐扣?!?/p>

當(dāng)月亮升上高空時,浴缸中的洗澡水正在嘩嘩流淌,廚房的水槽里堆著喝光湯的湯碗。大富翁的棋盤沒有收起來,一切都留在原地,金錢和卡片壓在石頭底下,棋子靜靜地停在途中,隨時都會繼續(xù)前進,投降與戰(zhàn)敗也只不過是開啟一場嶄新的游戲。她找出《法蘭克·辛納屈的聲音》,擺好唱針。這是今晚要聽的唱片,播放時間很長,其間他只需要從浴缸里出來一次,讓音樂從頭開始。她的衣服在床邊的地板上,松掉的紐扣在床頭柜上。浴室里漸漸霧氣彌漫,她用腳指頭試了試水溫。終于,開頭的幾個音符響起,法蘭克那輕柔舒緩的嗓音飄進房間。燭光搖曳,她沉入肥皂泡中,抬起一條腿,搭在水龍頭旁。雪白的肌膚,紅色的趾甲,光滑的瓷磚。水花打濕了棕色的發(fā)梢,蟋蟀在敞開的窗外鳴叫。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給她調(diào)了一杯姜汁威士忌。她伸手接過,將冰涼的玻璃杯壓在灼熱的胸口。他注視著她,她回望著他。他晃動酒杯,整個世界都在微微閃爍。

“對不起,我把鑰匙弄丟了。”她說。

“對不起,我遲到了?!?/p>

其實浴缸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空間了,但是不要緊,他仍然能坐進去,水面隨著他的沒入上升。她背靠瓷磚,感受著一滴水珠沿脖頸蜿蜒淌下,用雙手掬起一捧泡沫,在燭光下靜靜欣賞。成千上萬的映像輕輕顫動,繽紛的色彩在漂浮、閃耀、破滅。

“我從明尼阿波利斯開車出來的時候,看到了雙彩虹?!彼粗f,“就在今天早上?!?/p>

“你真幸運?!?/p>

他用一只腳輕輕地推了推她,“可不是嘛?!?/p>

她咧嘴一笑,朝手上吹了一口氣。泡沫紛紛飛入空中,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他向后靠去,臉上帶著如癡如醉的微笑。有一簇泡沫落在旁邊的瓷磚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映像,晶瑩剔透,卻又支離破碎。她拼命轉(zhuǎn)移注意力,不去想他昨晚身在何方。

*

周六清晨,威廉在屋里尋找腰帶。椅子后面,浴室旁邊,房門附近,到處都沒有。最后,他抬眼看向床上。伊娃正慵懶地躺著,一只手搭在頭頂,另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玩弄著毯子,纖纖細指輕輕地捏來捏去。

“伊娃。”他注視著她,而她卻看著天花板,面帶微笑。窗外投下一束陽光,正好照在她身上,顯得耀眼迷人,令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她搖搖頭,但很快就心軟了,把腰帶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抽出來。他彎下腰,飛快地親了她一口,然后便強迫自己起身離開。周六是他們說再見的日子。皺巴巴的床單,缺口瓷杯里的咖啡,枕邊的低聲承諾,趕時間的匆忙。

臥室跟其他房間一樣,小巧玲瓏,按照前任屋主的喜好裝修成女性化的維多利亞風(fēng)格:泛黃的碎花壁紙,淺色的手工羊毛地毯。過去,這里一直都是出租屋——家具齊全,跟市中心相距不遠,步行即可到達,而且還位于銀湖對面,既能滿足居住的需要,又能提供度假的享受。當(dāng)時的屋主是一位老太太,眼神中寫滿了不耐煩,嗓音沙啞,仿佛有異物卡在喉嚨里,將一切話語都切割成碎片。當(dāng)他最終同意買下這棟房子時,老太太欣喜若狂,把從前的東西、愛好和夢想統(tǒng)統(tǒng)留在原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現(xiàn)在是1948年,男士們已經(jīng)開始不穿西裝外套,而直接穿休閑襯衣了。在紐約街頭,甚至有人把襯衣下擺露在外面??墒?,威廉依然喜愛西裝。隨著二戰(zhàn)結(jié)束,無論是羊毛西裝還是花呢西裝,剪裁都更加寬大,用料也更為慷慨。一套好西裝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而他的西裝全是頂級的名品。剛開始,他也穿著西裝去工作。畢竟,他是老板,老板不都這樣嗎?然而,羅徹斯特雖然發(fā)展迅速,卻依然是個小城鎮(zhèn)。再說,建筑公司就是搞建筑的,無論你是不是老板,都難免要到工地上去。所以,如今他只在明尼阿波利斯穿西裝,而且因為伊娃喜歡,在準備返回明尼阿波利斯時,他也會穿上西裝,跟她告別。她總是細細地研究那些翻領(lǐng)、褲褶和針腳,感嘆自己永遠都無法復(fù)制出如此精湛的工藝。

此刻,他在鏡子中捕捉到她的眼神。兩人目光交匯,她微微一笑,令他心旌搖蕩,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映像。

“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野餐的好地方,”她說,“周圍一個人都沒有?,F(xiàn)在天氣很暖和,咱們可以把晚飯?zhí)崆?,帶上食物過去。順便帶上魚竿,我看到有魚兒跳出水面?!?/p>

“你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提議在約會中釣魚的女人?!?/p>

“而認識的唯一一個不知道釣魚要花多久的男人。到時候會有充足的時間做其他事情,什么都不耽誤?!彼母觳卜旁陬^頂,當(dāng)她嘆氣時,胸脯微微起伏。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好,那就聽你的?!彼f,“不過,親愛的,眼下要遲到了?!彼种噶酥复斑?,她的旅行箱放在那里,敞著大口,還沒有收拾,箱蓋內(nèi)襯的綢緞小袋中塞著一張字條。他知道,稍后,她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時,肯定會尋找這張字條,盼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他總是在小紙片上潦草地寫下幾句話,趁她沒看見,偷偷塞進箱子里。不過他懷疑,她之所以移開目光,只是為了給他制造機會。

你側(cè)著身睡覺,幾乎霸占了整張床……不過,能懸在床邊是我的榮幸?!?/p>

咖啡廳離得很近,菜單一成不變。服務(wù)員剛從廚房里走出來,他就把湯匙拿在手中,等燕麥粥擺到面前以后,便立刻把楓糖漿滴進去,畫出一個完美的漩渦。飯后,他們開車從銀湖公園外經(jīng)過,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停下來,奢侈地享受一回周六的時光。湖面微微閃爍,每天的這個時候,湖水都跟她的眼睛一樣,呈現(xiàn)出一種清新而活潑的藍色。

“記得想我。”在車站,她輕輕地說。周圍還有十幾個人也在等車,他們站得很分散,仿佛漫無目的,哪輛長途汽車停得近,就上哪輛。

他把一只手放進口袋里,點了點頭,“如果你乖的話,會得到巧克力作為獎勵。”

“我一向都很乖。”

他壓低聲音:“實際上,我能證明你一點都不乖?!彼峙隽艘幌录傧氲拿遍?。

當(dāng)她登上長途汽車時,旅行箱碰到了車門。他看到她找好座位,便在口袋里丁零當(dāng)啷地搖晃車鑰匙,等待著長途汽車艱難地發(fā)動并漸漸遠去。

說實話,威廉喜歡開車,尤其是家里那輛62系列的敞篷汽車,車身是金鳳花般耀眼的黃色,夢幻而閃亮,令他愛不釋手。但是凱迪拉克太引人注目了,所以他只好選擇雪佛蘭轎車,雖然是乏味的淺棕色,卻結(jié)實耐用?!澳阍诿髂岚⒉ɡ褂幸惠v什么?”當(dāng)他告訴她時,她吃驚地問。他能看得出來,她的大腦正在飛速運轉(zhuǎn),試圖把描述跟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那輛車太顯眼了,”他說,“況且也不適合開著去視察工地,我可不想讓它有所損傷或蒙上灰塵?!?/p>

他一路北上,沿途閃過許多模糊的風(fēng)景,就像轉(zhuǎn)瞬即逝的瘋狂念頭。燦爛的玉米地、湖泊、河流,全都顯得十分陌生,因為他始終住在雙子城。誠然,雙子城也有湖泊,但岸邊總是鑲嵌著道路,點綴著年復(fù)一年不斷崛起的房子,建筑越來越密集,最終占據(jù)了所有湖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發(fā)展趨勢始于他的祖父,人們都說,老爺子有先見之明。祖父迅速地買下了哈里特湖、卡爾霍恩湖和群島湖周圍的大片土地,還有分布在州里其他城鎮(zhèn)的土地,最終統(tǒng)統(tǒng)賣出,賺得盆滿缽盈,家中堆金積玉,令明尼阿波利斯的每個人都欽羨不已。威廉的父親歐文頗為謙遜,這一點常常令周圍的人感到自卑而困惑。雖然他從未參與父親的事業(yè),但依然對當(dāng)?shù)鼐坝^的變化做出不少貢獻。年輕時,歐文迫不及待地沖破鍍金的生活,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是個令人敬佩卻又任性沖動的決定,其實他只是不想繼承父親的生意罷了。大家都認為,歐文能安然無恙地從戰(zhàn)場上回來,肯定是得到了命運的眷顧,這證明他是個品行端正的好人,畢竟好人才有好報。之后,他自己的事業(yè)又大獲成功,先是有如神助般的靈機一動,為大批涌入的汽車鋪設(shè)道路,緊接著柯立芝的減稅政策又揮動魔杖,錦上添花。這更加證明他注定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就像正義者會發(fā)光[5]一樣。

做這樣一個人的兒子并不容易,據(jù)說做他的妻子也不容易。威廉的母親伊莎多拉喜歡開玩笑,說歐文的存在和她的存在是相互對立的,仿佛他們的人生被彼此的差異給抵消了。在整整二十五年間,每到周四,歐文就會去雷的理發(fā)店,耐心地聽雷談?wù)撟约旱膬蓚€兒子,他們都在一戰(zhàn)中犧牲了。戰(zhàn)場上的滾滾迷霧從雷的心中飄進歐文的心中,最后被留在理發(fā)店門口,久久縈繞,揮之不去。而伊莎多拉則會去找頂尖的造型設(shè)計師,那些巴黎男人都留著長長的指甲,眼神迷離。她是一個習(xí)慣了上流生活的女人,更是一個心安理得的享樂主義者。不過,她行事慷慨大方,總是把圣誕節(jié)的禮物清單列得很長,并且根據(jù)大家在過去這一年中在她背后所作的評論,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不同的禮物。最重要的是,她對丈夫極為忠誠。歐文經(jīng)常說:“她永遠都是那個七歲的小姑娘,從父母的圣誕樹上偷走棒糖,連同甜甜的吻一起送給我。”

伊娃了解這片土地。雖然她比海報女郎還要漂亮,但是那假小子般的童年經(jīng)歷時常會浮現(xiàn)出來,就像透過許多蕾絲花邊,瞥見底下的粗布麻袋一樣。這種反差令人感到迷惑,卻又極富魅力。她可以說出鮮花、小鳥和野草的名字,這種能力讓威廉驚嘆不已。而且,她還充滿熱情,對一切看似平凡或容易被忽略的事物都懷有強烈的好奇心。比如贊布羅河,此刻正在他的右邊靜靜流淌?!八镉婿郁~、鰣魚、梭魚和小嘴鱸魚,”不久前的某一天,她曾飛快地脫口而出,然后湊上前來,“我聽說這條河本來叫作‘障礙之河’。”接著又坐了回去。她的下嘴唇比上嘴唇稍稍厚一些,顯得十分性感,令他心醉神迷?!澳鞘撬姆ㄕZ名字,Rivière des Embarras?!彼鸬?。她面帶驚訝,微微張開甜美而鮮紅的嘴唇,然后便央求他再說一遍,一遍又一遍,而他都欣然照做。這句小小的短語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成就感,那是在別處無法體會到的。

當(dāng)威廉抵達明尼阿波利斯時,熟悉的抵觸情緒油然而生。他討厭周六。這一天就像兩個世界的分界線,又像一道深不見底的壕溝,他不愿做片刻停留,只想趕緊跨過去。通常只有剛回家的頭幾個小時需要調(diào)整和適應(yīng),從一種生活到另一種生活,從一棟他毫不在意的小木屋——簡單純粹,就是個睡覺的地方,到他的童年故居——張牙舞爪地占據(jù)了大片土地,卻華而不實,就像掛在谷倉里的水晶枝形吊燈一樣。棕色石磚,紅瓦屋頂,塔樓高高聳立,一道鐵鑄的柵欄圍著寬闊的草坪。房子里有九間臥室、五個壁爐、一間休閑室、一間日光室、一間臺球室和一間圖書室,甚至還有一條從地下室通往車庫的隧道。那是為了應(yīng)對禁酒令而建成的,當(dāng)時他父母的客人需要有個備用出口才覺得安心,不過最終并未派上用場。小時候,他很喜歡來這里。呼喊聲會從隧道兩頭傳入,全家人都在找他,而他卻坐在黑暗中,沖著看不見的泥土傻笑。

對于家中唯一的孩子而言,這一切太多了。雖然父親說過,擁有如此龐大的房子實在荒唐,但是他喜愛它投射在妻子眼中的光芒,因此從未考慮過賣掉它,一次都沒有。歐文與伊莎多拉。威廉總是覺得,這兩個名字就像一部歌劇的題目。在他們的白色墓碑上,刻著這樣一句墓志銘:請君放輕腳步,有夢長眠于此。

到家以后,他關(guān)掉引擎,在車里靜靜等待,珍惜著進入另一個世界前的最后時光。透過遠處的餐廳窗戶,他看到了一頭淡金色的卷發(fā)。凱蒂,這位丹麥女管家從一戰(zhàn)后就開始跟著他的父母。她消失了片刻,接著又在旁邊的窗戶里出現(xiàn)。每周六,他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到家,餐桌已經(jīng)擺好,食物熱氣騰騰,就跟過去父親把車停在門前的時候一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威廉覺得,在父母的房子里,他似乎正沿著一條歪斜的道路延續(xù)他們的人生,唯一的差別就是那位棕色頭發(fā)、藍色眼睛、涂著紅色唇膏的美麗姑娘。想到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她的到來令人生變得如此美妙,就像一部黑白電影忽然煥發(fā)出絢麗多彩的光芒。

凱蒂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他,立即停下忙碌的腳步。幾秒鐘后,她就來到跟前,打開車門。這樣做并非示好,而是職責(zé)所在。少年時期,他曾經(jīng)給她起過一個外號,叫作“大丹”[6],因為她實在太兇了。他可以在隧道里待上好幾個小時,但只要伊莎多拉說一句他不見了,凱蒂就會氣沖沖地直奔隧道,出來的時候肩上沾滿泥土,手里拽著他。

她跟在他身后,走進房子。“蒔蘿醬三文魚?!彼f。絲蘿醬三門魚。即便過去了這么多年,她的口音還是非常重,聽起來很難懂。她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吹剿諠u衰老,他感到于心不忍,就像親眼看到一位電影明星慢慢抹去臉上的妝容。

他來到桌邊坐下,把餐巾鋪在大腿上,迅速地切下一點三文魚,只是小小的一角,吃掉以后又把叉子放回原位。他盯著水晶枝形吊燈,滿心希望自己還在羅徹斯特,希望今天不是周六。

隔壁房間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凱蒂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他依然坐在原位沒動,珍珠母制成的餐刀微微閃爍。

終于,門開了,他站起身來,克萊爾走進屋里。她點頭示意,一眼就看到他的盤子,發(fā)現(xiàn)一小塊三文魚不見了。最近,妻子總是能敏銳地察覺出所有異常之處,這令他越來越煩惱。

“你肯定餓壞了?!彼f。

“倒也沒有?!彼匦伦拢戎乳_始吃飯。

“路上怎么樣?”

“不錯,很順利。其實,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還挺舒服的?!?/p>

“原本就該如此?!彼⑽⒁恍?,拿起叉子。

他趕緊埋頭吃午飯,只覺得饑腸轆轆。切魚肉,舀土豆,一邊吞咽一邊說話,“迪克遜把我們競爭埃爾姆工程的投標(biāo)書交了上去。我毫不懷疑,這份投標(biāo)書的報價肯定比蓋伊·麥克弗森的報價要低??山Y(jié)果吉米卻宣布我們的報價高了,而且只多出三百美元。三百美元。這絕不是巧合。麥克弗森是吉米的遠房表弟,他們倆絕對互相勾結(jié)了?!?/p>

當(dāng)他抬起頭來拿杯子時,發(fā)現(xiàn)她的靈魂已經(jīng)走遠了。雖然身體還在,但是從目光中能看出,她早就偏離了談話的路徑。他喝了一口水,注視著她,不確定她是否意識到他停止了談話。她常常走神,這一點既令他心煩,又令他好奇。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奪走了她的注意力?她在想什么?正在腦海里給瓷器上釉嗎?還是掛念著窯里燒制的瓦罐呢?

“好了,這就是我的一周。”最后,他說,“給我講講你的吧。”

她歪了歪腦袋,“平平淡淡。凱蒂又跟屠夫吵架了,所以我估計咱們這段時間只能吃魚了?!?/p>

“不足為怪?!?/p>

“嗯?!?/p>

“總是那么好斗。”

她坐在陽光中,金色的睫毛一動也不動,顯得很困惑。她又走神了嗎?

“最近沒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嗎?”他的母親曾說凱蒂是“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仿佛這樣就能解釋她為何時常與人爭斗,為何對一切都心懷不滿。當(dāng)然,戰(zhàn)爭確實要負一定的責(zé)任。凱蒂的父親和兩個哥哥只是普通的漁夫,甚至沒有參加一戰(zhàn),卻都在北海被殺害。不到一年,她的母親便用洋地黃和鈴蘭做了一頓美麗而致命的飯,統(tǒng)統(tǒng)吃了下去。凱蒂原本在一家服裝廠工作,后來遇上機器事故,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她一無所有,便離鄉(xiāng)背井,來到了美國。經(jīng)歷過這么多磨難,誰還不會認清世界的黑暗呢?

“噢,威廉,”克萊爾說,“我不知道。伊麗莎白,也就是伊迪絲的妹妹,上周剛生了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p>

他露出笑容:“真好,一下子就兒女雙全了?!?/p>

“可接下來會有許多不眠之夜。”

“即便如此,也是幸福的不眠之夜,不是糟糕的。”

“是嗎?那取決于你從誰的角度來看了?!?/p>

他們都沒再說話,繼續(xù)默默地吃飯。當(dāng)他的父母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建議他邀請她吃晚餐時,他并不知道她是誰,只知道她的父親是歐文非常尊敬的人?!澳阋娺^她,”他的母親說,“很多年以前,在尼科萊特,她的成人禮舞會上。那之后又見過許多次,還記得嗎?”可是,他卻毫無印象。直到后來,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在雅克斯餐廳里,他坐在她的對面,點了一杯湯姆柯林斯,混合著新鮮果汁和兩量杯杜松子酒,喝到一半時,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樣。“你會做陶瓷?”他驚訝地問。當(dāng)她開口回答時,他看到了她對陶藝的喜歡——不,是熱愛——這一點吸引著他靠近。她邊說話邊擺出塑造黏土的姿勢,雙手在餐廳的昏暗燈光下移動。從她對這項工藝的熱愛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張美麗的瓜子臉,一雙閃耀的藍眼睛,一張線條優(yōu)美的嘴巴和一個小巧玲瓏的鼻子——分開來看,她的五官都非常漂亮,不知為何,合在一起卻變得普普通通,喪失了特點,顯得平凡而模糊。

“你能教教我嗎?”他問。她欣然同意,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在紙上草草地寫下關(guān)于釉彩的知識,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名的陶瓷作品,介紹它們的顏色與樣式。但是,提到在陶鈞前制作陶器時,她只是飛快地做了個簡單的示范,閉著眼睛,把雙手放在身前,顯得很不好意思。在他們結(jié)婚幾個月之后,他終于理解了這種羞怯,不禁萌生出想要保護她的念頭。當(dāng)時,他無意中聽到她的母親責(zé)備她“不務(wù)正業(yè)”:“只有傻子才會日復(fù)一日地躲在窯洞里浪費時間,這絕不是淑女應(yīng)該做的事情。”克萊爾沒有說話,于是威廉開口了,他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把母女倆都嚇了一跳?!?span >是工作室,”他說,“克萊爾在她的工作室里做陶藝?!?/p>

雖然他愛她,但是那一刻,從妻子的眼神中能看得出來,他對她的感情永遠也比不上她對他的感情。愛,這個字的定義取決于經(jīng)歷。他從未愛過,便以為這種感受就是真實而偉大的愛情,直到窺見她的內(nèi)心,才明白什么是愛。于是,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善待這個女人,善待這份脆弱而又深沉的愛,可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

*

克萊爾回到窗前,看著陰沉的湖面,想著阿圖斯·凡·布里高。他患了肺結(jié)核,按照醫(yī)囑,每天都要出去散步。她仿佛看到他走在科羅拉多州的干燥空氣中,沿途發(fā)現(xiàn)了長石、高嶺土等許多物質(zhì),可以用來做彩釉的實驗。然后,他停下腳步,咳嗽起來。在幻想中,她伸手扶住了那對瘦弱的肩膀。

電話鈴響了,她坐著沒動。不久,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克萊爾?!?/p>

她還是沒動。如果不轉(zhuǎn)身,也許背后就沒有人,也許又是看不見的幽靈在叫她的名字。可能是近來,她感覺孤獨了吧,而如今,一連數(shù)月不確定的疏離感終于明了起來。

“克萊爾?!蓖终f了一遍。

她依然凝視著幽暗的湖水:“什么時候走?”

“周一。我很抱歉得提前離開,但是桑德拉的工程出了點問題。”

她的視線重新聚焦,湖水消失了,客廳在玻璃上浮現(xiàn)。威廉站在門口,即便只是從模糊的映像上,她也能看出來,甚至感受得到,他正在努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雀躍。仿佛身體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了,靈魂快要跳出來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她,返回羅徹斯特。她知道為什么。剛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都沒法做陶器了,雙手抬不起來,黏土塑不成形。在腦海中,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他親吻另一個女人,一個沒有面孔、沒有名字的女人。威廉不知道,這個女人在他的耳后留下了紅色的唇印。禮貌的問候之吻會落在臉頰上,絕非耳后。

他愛這個女人嗎?她的威廉,她每天都試著少愛一點的威廉。誠然,她的家族需要他,但她之所以嫁給他,是為了自己,為了內(nèi)心的渴望。這輩子,她從未奢望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可是他卻單膝下跪,向她求婚,仿佛美夢成真。

映像中的他微微頷首,不知在肯定著什么?!拔乙洗菜X了,”他說,“你來嗎?”

她勉強露出微笑:“我可能還要再做一會兒陶器。”

“你創(chuàng)作的那種釉怎么樣了?”

“我只是在制作,不是創(chuàng)作。之前已經(jīng)完成了?!?/p>

他點了點頭。她等待著。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消失在走廊里。她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不久,果然傳來了丈夫打電話的動靜,遙遠而微弱。她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是知道他正在低語。

她再次望向窗外。

[1] 凡·布里高:指凡·布里高陶藝,“心灰意冷”為凡·布里高最著名的代表作。

[2] 蚱蜢派:一種用薄荷和巧克力做成的甜品,因顏色為綠色而得名。

[3] 自笞者:指通過鞭打自己的身體來達到極端禁欲目的的天主教激進派教徒。

[4] 陶鈞:制造陶器時用到的轉(zhuǎn)輪,分快輪和慢輪。

[5] 正義者會發(fā)光:出自《圣經(jīng)·馬太福音》,原文為:那時,在天父的國度里,正義者會像太陽一樣發(fā)光。

[6] 大丹:在英文中有雙關(guān)含義,既可以表示“偉大的丹麥人”,也可以指一種名為“大丹狗”的大型家養(yǎng)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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