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滿月

2017中國最佳中篇小說 作者:林建法 林源


花滿月

◎方方

1

到處兵荒馬亂。

花滿月還在牌桌上。

她的臉通紅,亢奮中她心無旁騖。出牌的啪啪和洗牌的嘩啦啦像是火上的柴,一直在燃燒她。似乎幾次有人叫她,她都只是袖子一擺,說,一邊去!然后繼續(xù)她的牌局。最后一次,是家里的車夫王四。王四囁嚅著說,老爺太太等不及,都走了,叫我過來接你。直接到碼頭會合,今天有船去上海。

花滿月隱約聽到王四的說話,卻沒回頭,只是大聲道,不是說好了打滿一百圈嗎?現(xiàn)在才一半哩。王四急得跺腳,甚至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M月怒了,反手一掌拍在王四臉上,依然沒有回頭。花滿月厲聲道,你好大膽,居然敢拉我的衣服?王四捂著臉說,老爺發(fā)了脾氣,說是接不到小姐,就永遠不讓我進花家屋?,F(xiàn)在家里人都走好遠了,我怕誤船。花滿月說,你進不了花家屋,關(guān)我屁事。他們要走,走就是了,反正我不走。王四無奈,又是嘆氣又是跺腳,見花滿月依然全身心撲在牌桌上,便只好蹲在一邊的墻角等候。

牌桌上響起一片夸贊花滿月的聲音。說花滿月有豪氣,這份豪氣才是牌場最緊要的。又說難怪花滿月總是贏家?;M月很開心。家里早不許她打麻將,關(guān)了她好多天,她吵鬧發(fā)誓,以自殺威脅,終是靠了弟弟花滿天的幫忙,才被放出。爹媽給的條件是:再打五十圈,從此永不摸牌?;M月覺得用五十圈買她一輩子的快樂,太不劃算,不肯,依然鬧?;M天幫她加到一百圈。爹媽倒也同意了,卻又加了更嚴(yán)酷的條件:如果一百圈打滿還不收手,就采用家法,或砍手或逐出家門。二者選一?;M月為求自己能馬上出門,只好配合發(fā)了毒誓:如果打滿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趕出家門,直接罰死好了。

一想到這次出了牌場就再不能進去,花滿月便心懷悲憤。她想,不把這一百圈打足,我怎么對得起我自己?

花滿月完全不知晝夜,不清楚時間過了多久,也不清楚其間是否有人找過她。正打得昏天黑地,門里門外突然有大喧嘩。她不禁拍桌子發(fā)起了脾氣。起身叫罵間,這才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不對頭。

沖進來的人都端著槍,他們叫解放軍?;M月一時發(fā)了蒙,牌友們都嚇得冷不丁站起,不敢吭氣。對面的一個,竟然還鉆了桌子底。花滿月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叫了一聲,我還沒打完哩!

是的,她還有二十八圈沒有打完。

兩個端槍的解放軍走過來,板著面孔說,解放了,還打什么麻將?都回家去!

整個牌館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M月想回一句嘴,可是看到他們手中的槍,也不敢吭氣了。她悻悻然出門,四下找王四的車,卻見不到王四人在哪里。她吼叫著:王四!王四!

叫出好多聲,才見王四跌跌撞撞迎面跑來?;M月罵道,不找時,像個蒼蠅在眼邊晃;找你時,你倒是躲到井底下了?王四說,滿街都是大兵哩?;M月說,回家!車呢?王四膽怯道,被大兵征去拉傷員了,我追去要,他們沒給。花滿月怒道,你倒是大方,我家的車,要你做主?沒了你賠得起嗎?老爺這個小氣鬼,不扒你一層皮?我大哥心狠手辣,他饒得過你?王四嚅嚅道,可是當(dāng)兵的手里端了槍,不給不行呀?;M月見他回嘴,更生氣了,說,崩了你才叫是個好!

沒有車,花滿月只好步行。當(dāng)初她好容易爭得機會出門,只恨不得早一分鐘去牌館,也無心打扮,一件舊花褂子隨意地套在身上。鞋雖然是雙半高跟的,可也舊到?jīng)]有了看相。街上的石板路,一格一格,又錯著排列?;M月走了幾步,鞋跟便被卡掉一只。她低頭看了一下,也懶得撿,由著自己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家里走。

王四跟在她的身后,想攙扶一把,又覺得不合適,便只是佝著腰,跟在后頭。見她鞋跟脫落,忙替她撿起。心想都怪自己沒能看好車,害她如此。他不停地說,那個解放軍很客氣,只說借用一下,讓我晚上去醫(yī)院拿哩。

花滿月懶得理他。

街上果然有川流不息的大兵來來去去。雖有滿臉征塵,倒也滿面帶笑?;M月初始有些緊張,遇上幾撥后,見他們喜歡斜眼瞟她,全無惡意,便放松了身心,也朝他們微笑。

離花家屋的大門還有十幾米,王四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有崗哨。便在花滿月身后說,怎么有大兵在花家屋站崗呢?花滿月便得意了,說,我爸是什么人?花天霸呀!我大哥是什么人?花無敵呀!新官來縣上任,首先得來我花家屋拜門子。出了我花家屋,才敢去衙門,這就是規(guī)矩!

這些王四當(dāng)然知道。城里幾乎所有的達官貴客,他都在花家屋見過。老爺花道安被稱花天霸,大少爺花滿山被稱花無敵,這都不是空說的。全城一條街,花家的店鋪占了半條,街名都叫了花半街。

但是,花家的小姐花滿月這次卻被大兵的槍擋在了外面。大兵一臉嚴(yán)正,說,什么人?不準(zhǔn)進?;M月吃了一驚,說,你是什么人?你杵在我家門口,倒問我是誰?我是這花家屋的小姐,我要回家。大兵說,新社會,不再有少爺小姐。這家人全家逃跑掉了,留下的空房被我們征用?,F(xiàn)在是縣城臨時保衛(wèi)部,請你們趕緊離開。

花滿月叫了起來,說,那我住哪兒?你們憑什么霸占我家的房子?大兵面孔板了下來,說,你胡說吧?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房子是你的?花滿月說,王四作證,他是我家車夫。

說話間,屋里出來一個人?;M月一看,是她家的廚子阿貴。她忙叫著,阿貴,你來得正好。兵大哥,你看,他是我家廚子,他可以證明。阿貴,你跟他說,這里是我家。

大兵有些疑惑地望著阿貴。阿貴乍見花滿月,先是驚愕,臉上似有害怕神情。但見大兵和花滿月都望著他,猶豫片刻,仿佛做了個惡狠狠的決定。他走了過來,看都沒看花滿月,臉朝著大兵說,全城人都曉得,花家逃得一個不剩,哪里還有什么小姐?這個男的倒是王四,不過……這女人像是他的相好。

他們謀算好久了,就想趁花家沒人,好占他們家的房子。

花滿月一聽便炸了,她大聲一“呸”,一口痰朝著阿貴噴去。阿貴避讓不及,痰落在褲腿上。他對著大兵叫道,你、你、你,你看她像花家小姐嗎?人家花家小姐哪里會這樣……潑?

王四早已嚇得腿軟,但也大大地怔著了。他想不到這個做飯的阿貴怎會說出如此一番話,頓時張口結(jié)舌?;M月跳起來大罵,甚至想要撲過去擊打阿貴。阿貴躲閃在大兵背后。大門里又出來一個人,個子很高,樣子頗有威嚴(yán)。

他對守衛(wèi)的大兵厲聲道,吵鬧什么?正在開會,還不把這些閑人轟走?

守衛(wèi)的大兵便端起了槍,大聲道,趕緊走開!阿貴似乎特別怕見那高個子,他嚇得直哆嗦,對著花滿月和王四說,你、你、你,你們還不快點走?快走呀!快走呀!他沖著王四又是擠眼又是努嘴,王四仿佛看出有點名堂,不顧花滿月還想繼續(xù)辯解,一把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拖離了花家屋對面的街角。

花滿月咬牙切齒說,我連自己的家也不能回嗎?我家人都去哪兒了?難道家里沒人了?王四哭喪著臉說,小姐打牌的時候,老爺太太大小少爺都一起走了,用人帶的帶走,回的回家,老爺發(fā)話讓我直接送你到江邊哩?;M月說,那你怎么不早說?王四說,我說了,可你正在牌桌上,不肯聽哩。王四說著,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花滿月想了起來,自己還給過王四一個巴掌。這時候,她有一點小小后悔。

這天晚上,花滿月被王四帶到了他的家里。

王四住在城墻根下一條小巷里。小巷很窄,卻有一個雅名,叫西月巷。王四說,這名字是花老爺起的。好多年前花老爺在此給家里的下人蓋了幾間板壁屋。蓋好過來看時,天還沒黑,但西邊有淡淡一點月亮出來?;ɡ蠣斦f,遲早要成巷子,就叫它西月巷吧。后來這里果然成了巷子。

王四的板壁屋很小,只一個房間,房里有一個低矮的閣樓。王四平常與老娘一起住。正房老娘住著,王四則住在閣樓里。王四帶了花滿月回家,老娘聽說是花家小姐,高興得下巴都要脫落下來。巴結(jié)著笑了半天,又特意為她炒了一個雞蛋。王四窮,家里真沒什么可吃的。

天黑時,阿貴悄然而來,帶了一碟燒肉?;M月怒目相視,待他走近,伸手便是一巴掌,阿貴沒有擋。挨了巴掌后,遞上肉,方哭喪著臉說,小姐你要聽我講呀。

阿貴說他被老爺留下看家。天沒亮,有一伙人沖了進來,一個領(lǐng)頭的說,他弟弟是被花老大打死的,他要報仇。結(jié)果家里人都走空了,他們什么人也沒找到,就只是砸了一些東西。天大亮后,又來一撥人,就是那個高個子領(lǐng)的頭,大家都叫他政委。他是個大官,見花家沒了人,便說征用房子。知道阿貴是廚子,又說廚子是窮人,還留他當(dāng)伙夫。阿貴并不知小姐留在城里。他聽到高個子接電話,像是有人跟他說,花家有個小姐還沒走,如果發(fā)現(xiàn),就扣住,把她送到省城去。他聽了很害怕,想出去看看有沒有人可以帶個信給小姐,叫她千萬別回來。結(jié)果一出門,恰恰見到小姐和王四正在門口,嚇得他魂都碎了。

花滿月驚道,扣我做什么?阿貴說,找你家報仇的人應(yīng)該不少吧?老爺和大少爺?shù)某鹑艘埠芏嗔?。先來的那個要報仇的就是顧灣的,顧木根,王四你記得不?王四說,記得記得,是被大少爺一槍崩的那小子。阿貴說,來的是他三哥,是個游擊隊長。

花滿月不作聲了。她知道她的大哥做過不少荒唐事,包括打死這個叫顧木根的勤務(wù)兵。其實就是裝飯時,不小心摔碎了碗。大哥那天心情不好,一撒氣,拔槍便扣扳機,剛好打中要害,當(dāng)場就沒了氣。靠了她父親上下打點,他大哥貓到省城避了幾個月,之后回來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阿貴說,所以我不能說小姐是花家的人,小姐你明白了吧?花滿月點了點頭,心里對阿貴有幾分感激。王四說,那……往后怎么辦?花滿月說,我明天就坐船去省城。王四說,到省城你去哪里呢?老爺說他們當(dāng)天就會去上海?;M月說,我到了省城也去上海。阿貴說,你怎么走?你走去哪里?你身上有多少錢?外面到處都還在打著哩。

花滿月怔住了。外面打仗她倒是不怕。關(guān)鍵是,她去哪里,能找到誰,以及她哪有錢出門。

阿貴說,我看不如先住下,等老爺他們回來。不要叫原先的名字,免得被抓走。好在西月巷這邊只幾個花家店鋪里的伙計,也沒什么人見過小姐。王四說,是呀是呀,這樣安妥一點。不然老爺回來,我也沒辦法交代哩。阿貴說,有王四照看,老爺一家都會放心?;仡^老爺一定會重賞王四,給王四一間新屋都說不定。阿貴說時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

王四的老娘臉上笑開了花。忙不迭地說,小姐盡管放心住在我家。我們阿四雖然笨,掙個飯錢還是可以的。

花滿月沒有說話。她想了想,覺得這其實就是她唯一的路。吃點苦就吃點苦吧,好在,花滿月想,她的牌還沒有打完,等她爸媽回來時,她不光可以打完,或許還可以力爭多打幾次,畢竟他們要為她吃的苦做些補償。

花滿月想完,痛快地說,行了,別啰嗦了,就這樣吧。我現(xiàn)在先叫岳滿花好了。我爸回來,我一定叫他重賞你們兩個。

這天夜晚,花滿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張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覺不到時間。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遠近都有小孩的歌聲,激昂歡快?;腥婚g,她意識到,世界真的變了。

2

現(xiàn)在,花滿月這個人已經(jīng)沒有了。縣里挨家逐戶登記時,花滿月親自報出了岳滿花這個名字。

王四和他的老娘不知怎么稱呼她為好。叫小姐不能,叫名字不敢。倒是岳滿花自己滿不在乎,說,你們叫我滿花就好,反正又不是我自己。

這樣,王四和他老娘都叫她滿花。阿貴偶爾來小坐一下,也跟著這么叫。

開始有些別扭,但叫著叫著,也就順了口。

岳滿花和花滿月的生活自是不能相比?;M月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噴香撲面,而岳滿花的日子,則每一天都臭氣烘烘。岳滿花最初不明白家里這臭氣從何而來,并且每到晚上就愈發(fā)顯臭。后來發(fā)現(xiàn)它們竟來自王四老娘的腳。王四老娘是裹了腳的,一個月難得洗一次。那些捆扎變形的皺褶里,塞滿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污垢,就算是洗,也洗不到那些深褶中去。岳滿花為此發(fā)了一次脾氣。王四辯解說,我老娘八歲裹腳,算起來裹了一個甲子,就算是拼了命去掰,也掰不開呀。

這次的脾氣,讓王四的老娘不高興了。當(dāng)然,不高興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她的腳臭不臭,而是大家似乎有些明白,花家屋的老少主人回來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很小了。他們所認(rèn)識的有錢人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差不多一夜之間,全不見人影。而今是新社會,窮人當(dāng)家作主。就算王四一個拉車的,也再沒有人敢欺負(fù)他?;椅莸恼恳殉杉Z食局,其他偏屋,全都改作了糧庫。后面的花園,劃給了隔壁小學(xué)當(dāng)了操場。老少爺們兒如回來,自己都沒地方住。更何況,連目不識丁的王四老娘都知道,新社會,沒有了地主,沒有了富人,他們即便回來,也得跟王四一樣,出門干活,賺錢養(yǎng)家。如此這般,王四想要的重賞怎么可能會有?這一切都沒有了,他們白白養(yǎng)著一個小姐在家做什么?居然她還嫌臭!

這么想著,王四老娘的臉色便慢慢擺了出來。她開始對岳滿花挑三揀四。

說岳滿花懶得抽筋呀,又說岳滿花不勞動吃白食呀,最可惡的是,還說岳滿花吃得太多。岳滿花當(dāng)慣了小姐,一向是人家看她的臉色,她何曾看過別人臉色?她想,我都已經(jīng)忍了你的臭,難道還要我忍你的臉色?于是,她的臉色擺得更加難看,一旦聽王四老娘嘮叨,便以刻薄話來還擊。王四老實,從未遇到過如此復(fù)雜局面,一頭是老娘,一頭是小姐,他夾在中間,不曉得如何應(yīng)對。

王四便去找阿貴討主意。阿貴也覺得此事復(fù)雜。他說,我老婆跟我老娘鬧別扭,我揍她一頓,她就老實了,晚上還得服侍我。這滿花小姐不侍候你,還不能揍,確實難辦。王四說,所以求你幫我想想法子。阿貴轉(zhuǎn)了下眼珠,突然說,要不你把她變成你老婆?王四嚇了一大跳,說,這、這、這,這哪里行?

老爺回來,我的人頭就得落地呀。阿貴說,你是他女兒的恩人。生米煮成熟飯,就算老爺萬一回來了,你就是他花家女婿,他要殺你,小姐會讓他殺?殺了你她當(dāng)寡婦?再說了,看新社會這火紅,老爺回得來嗎?老爺不回來,你賺個老婆不也蠻好。王四說,這個、這個,我不敢。阿貴說,你反正沒老婆,小姐雖然又懶又饞,但她到底也是金枝玉葉對不對?王四說,我老娘肯定不會準(zhǔn)我找這樣的媳婦。阿貴說,那你就光棍一輩子吧,然后還要養(yǎng)一輩子這個老小姐。

王四說,哪能呢。過陣子,讓小姐走,我媽就會給我說一個。阿貴說,城里哪個不曉得她是你王四的人?滿花小姐不是在你家登記的嗎?登記時她是你的老婆,你不娶她,她嫁得出去?而且你又怎么娶得回人?你想犯法?

王四嚇了一跳,想想也是。政府登記名冊時,恐怕花滿月身份暴露,就以他老婆名義寫了岳滿花,以為就是臨時的事,哪里想過老爺回不來?一想到因為有岳滿花,他就不可能娶老婆;而不娶別人,娶她岳滿花,他又何曾敢有這個念頭。這樣想來想去,他便很有些郁悶。

轉(zhuǎn)眼就是春節(jié)了。岳滿花在王四家也住了小半年。除夕這天,岳滿花跟王四老娘又吵了起來。原因是嫌王四買回來的肉太少,魚太小,根本不夠三個人好好吃一頓。王四老娘大為生氣,覺得兒子靠拉車掙點錢不容易,就算過年,有點魚味肉香就可以了,哪能跟有錢人家那樣大魚大肉地吃?岳滿花說,又不是要你做滿漢全席,到底是過年,吃好點總應(yīng)該吧?兩人就這樣吵來吵去。王四老娘動了心要趕走岳滿花。可是趕她出門,她又往哪兒去呢?王四不忍。王四老娘又來罵兒子沒用。而岳滿花則責(zé)罵王四為什么不按她爸爸的要求把她及時送到碼頭。王四哪頭都不是,被吵得心煩意亂后,便逃出家門。

王四不知道兩個女人怎么過的這個除夕夜,他自己則貓在城南寡婦的小店里喝悶酒,一直喝到半夜,寡婦要關(guān)門了,死活把他攆了出去。王四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上了閣樓倒頭就睡。睡到半夜醒來,才發(fā)現(xiàn)床上還有岳滿花。岳滿花身體散發(fā)出來的氣味,讓王四心比身醉,這是他從未聞過的味道。他想起了阿貴的話,覺得阿貴說得很在理。便覺得眼前這女人,命中注定就是他的。他情不自禁地把岳滿花抱在懷里。岳滿花孤單已久,又日日受氣,迷糊之間被人擁抱,倍覺溫暖。半蒙眬半清醒地意識到,其實這個男人就是她眼前唯一的依靠。因此,無論王四做什么和怎么做,她都心甘情愿了。

早上醒來,岳滿花流了眼淚,說,想不到我一個大小姐,現(xiàn)在竟成了你的人。王四有點慌,忙說,這是沒辦法的事。不然你嫁不出,我也娶不了。我保險對你好就是了。如果你爸媽回來,不滿意,你要走,我也是沒話說的?,F(xiàn)在我們算是搭個伴好不?

岳滿花想想,人一生,不就這樣嗎?她潦倒如此,有個伴或許還是幸運哩。

說起來也簡單,花滿月,不,岳滿花就這樣成了王四的老婆。

外人早已認(rèn)定他們是夫妻,所以酒席都是不方便擺的。只由王四的老娘點頭認(rèn)可,兩人跪下對她磕了頭,就算是正式夫妻。王四的老娘之所以答應(yīng)這樁婚事,是她心知,如果王四不娶岳滿花,這輩子也不能迎娶其他女人。王四老娘想抱孫子,再不情愿,也得同意。這樣,王四老娘、王四以及岳滿花都覺得這個婚結(jié)得真是恓惶,但他們?nèi)紱]奈何。

岳滿花的肚子還真爭氣,第二年就給王四生了個兒子。王四老娘樂得嘴歪,岳滿花坐月子那些天,她也著實對岳滿花好了一陣。孩子出世后,阿貴來家看孩子,緊張地說,鄉(xiāng)下開始土改了,萬萬不可以暴露身份,弄不好會槍斃的。

這話不光嚇著了岳滿花,連王四母子也都嚇得不輕。于是岳滿花縮在家里帶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門。其實生了孩子的岳滿花是沒有人認(rèn)識的,她因完全沒有活動的緣故,身材肥胖得很快。原先的衣服一件也穿不下,便把王四的破衣服隨意地套在身上。那種破陋,誰都不會想到這就是當(dāng)年花家的千金小姐。

直到有一天,花家當(dāng)年的女傭來找王四借錢,岳滿花正想跟她打招呼,結(jié)果她卻指著岳滿花對王四說,這就是你鄉(xiāng)下帶來的婆娘?王四怔了一下,說,是呀。她連正眼都沒看一看岳滿花,跟王四說了一通話就走了。岳滿花這時候才知道,那個叫花滿月的人,是真正地消失了。

孩子開始長大??客跛牡睦囧X,明顯不夠用。尤其社會主義要求人人自食其力,自然也主張人人自己走路,坐車的客人便越來越少。終于有一天,王四加入了一個運輸站,將拉人的行當(dāng)變成了拉貨。只是,這一變更,人越發(fā)辛苦,而錢越發(fā)少了。

讓王四松口氣的事是:迫于無奈,岳滿花得出門上班了。大躍進,消滅閑人,居民會動員女人參加工作,出門勞動。岳滿花未滿三十,正是做事的年華,就算她再不想出去干活,可上門動員的人隔三岔五就有一撥,硬犟下去,也是問題。岳滿花知道自己必須面對現(xiàn)實,于是去找阿貴。阿貴問岳滿花想做什么。岳滿花說,最想到牌館去,當(dāng)雜役也行。阿貴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牌館,早卸了招牌,改成土產(chǎn)店了。岳滿花便說,我還可以去教書。阿貴更是嚇一大跳,忙不迭叮囑她,一千萬一萬萬都不可以暴露自己識字,不然一查就能查出她的身份。阿貴心里明白,一旦查出,第一個吃不消的就是他自己。因為第一個隱瞞花滿月的人,就是他。其實阿貴對當(dāng)初保護岳滿花一事頗為后悔。花家再不可能回來這事,也是他當(dāng)年萬萬沒有想到的。現(xiàn)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花家小姐一直在縣城里被人藏匿,阿貴想,他恐怕得死上幾回了。阿貴每年都會找王四,再三再四叮嚀別說出來,因為現(xiàn)在不是花小姐一個人的事,而是牽扯上好幾個人的命。王四自然知道,好在花小姐成為岳滿花后,就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人認(rèn)得出她來。

阿貴最后介紹岳滿花去了腌菜廠。說這活兒省心,簡單好做。岳滿花想,自己本來就是找個出路,臨時干干,免得被人動員來動員去的,等她爸媽回來,她照樣回家養(yǎng)著。如此這般,干什么豈不都是一樣?于是就按阿貴所說,她去腌菜廠腌蘿卜去了。

岳滿花自小不會做事,粗活細活一律不會。在廠里,摔了人家兩個壇子,切了自己三次手指,被組長罵了幾個月,之后,才慢慢熟練起來。畢竟這就是個簡單活兒。

兒子王富華就交給了王四的老娘。岳滿花下班回家,吃完晚飯,就躺到閣樓自己的床上。她覺得累,不想動。兒子開始還找找她,見她不理,也就隨著奶奶過了。奶奶親孫子,白天晚上都在一起。沒有一天不在孫子面前罵他的娘。岳滿花也無所謂,她只要回家有飯吃,被罵幾下算什么呢?她現(xiàn)在連回嘴的心情都沒有了。

日子也就這么過了下去。過得岳滿花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叫花滿月。

3

王富華上小學(xué)那年,王四得了浮腫病??戳撕芏噌t(yī)生,說的都是一樣話,就是沒吃好,營養(yǎng)不夠。王四急了,說,大家都這么吃,怎么就我一個人得病?醫(yī)生也說不清。

王四沒力氣拉貨了,領(lǐng)導(dǎo)想讓他回家休息,他不肯。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岳滿花雖然上班,但一直是廠里能力最差的人,頂不上事。他如歇下來,一家人會糊不上嘴。領(lǐng)導(dǎo)想,王四解放前在富人家做下人,解放后做苦力,一輩子不容易,就讓他在單位看大門。錢雖然少,但至少能活命。

王四人老實,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活不久,私底下便跟岳滿花說,我恐怕管不了你多久了。我死后,我媽會回鄉(xiāng)下,但她得帶上我兒子。我王家就這個獨苗,他得續(xù)我王家的香火。你就顧你自己吧。當(dāng)年我餓倒在街上,是老爺收留了我,讓我有口飯吃。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成他老人家的女婿。

我也等不到他們回來了。有機會你告訴他,我這輩子都謝謝他。

岳滿花說,你謝他做什么?你謝我差不多。我不去打牌,哪有你的事?王四笑了,說,那也是,多虧你打牌。岳滿花第一回看到王四在她面前笑,便也笑,說,我的牌局還沒完哩。你也別急著死,等我賺一把,拿錢給你治病。王四又笑,說,這得等到哪一年呀!

王四說這話的第二年就死了。死的那天出了點小事。那陣子,家里天天喝粥,王四餓得慌,下班時找到阿貴。說一家人沒吃的,光喝粥也不行。阿貴在糧站當(dāng)伙夫,便暗中偷了個雜糧饅頭給王四。王四如獲至寶,一口也沒舍得吃,帶回家給了老娘。王四老娘也舍不得吃,掰成兩半,跟王四說,一半給孫子吃,另半個,要王四明早上班時吃掉。說完便出門找孫子回家吃饅頭。結(jié)果岳滿花下班回家了,見到饅頭,餓狼一樣,三兩口就吃了一半,吃完覺得還不過癮,又把另半個也給吃了。岳滿花一邊喝水一邊感嘆自己好久沒這么舒服的時候,王四老娘牽著孫子回來。突然發(fā)現(xiàn)不見了饅頭,便問岳滿花。岳滿花說,我吃了呀。王四老娘氣得發(fā)抖,然后便沖岳滿花開罵,說是誰吃也不該是岳滿花吃。孫子長身體要吃,男人有病要吃。就算他們吃撐了,也是歸她這個老太婆吃。岳滿花這個富人家小姐就該吃屎。岳滿花被罵怒了,說,當(dāng)年沒我家,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吃屎哩。兩人吵得天翻地覆。王四躺在閣樓的床上,他早想下來勸架,可是身體軟,下床吃力。而樓下的吵架愈發(fā)厲害,王四的老娘已經(jīng)拉開門叫罵了。王四擔(dān)心老娘會把岳滿花的身份暴露出去。如果這樣,他一家人恐怕都會很慘。為此,他掙扎著下床,走到樓梯口,喊著,不要吵……一句話沒喊完,便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王四老娘和岳滿花都跑過去扶王四。這時的王四氣若游絲,翻著白眼對他老娘說,不要、不要……眼睛卻望著兒子。王四老娘總算明白了王四的意思,忙點頭,說,曉得了曉得了,你別著急。岳滿花卻不明白,只是說,啰嗦個什么,趕緊送醫(yī)院呀??上В麄冞€沒出門,王四就斷了氣。

王四的老娘對岳滿花充滿怨恨,卻也無法用更嚴(yán)厲的詞語來罵她。喪事一完,她便帶著孫子回了老家。走前說,從此以后,我孫子是我王家人,你跟我們王家再沒半點關(guān)系。

岳滿花乜斜著眼,看著他們祖孫出門。兒子對她并不留戀,跟在奶奶身后,頭也沒回。她坐在床邊,動也沒動。心說,沒有才好,你以為我稀罕?

4

此時的岳滿花便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她有房子有工作,早出晚歸,倒也不覺得時間緩慢。工資雖然低,一個人糊口也足夠了。寂寞的時候,找阿貴聊聊天,講講往事。阿貴的老婆并不知她是以前的花小姐,很不明白,為什么他家的阿貴對這個女人十分謙恭。問阿貴,阿貴含含混混的從不說明白。阿貴的老婆便很生氣,以為男人跟這個女人不干不凈。在街上偶然遇見岳滿花,便罵她是破鞋,專門勾引男人。岳滿花自然不是善類,突然被罵,也是一定要回嘴的。于是有幾次,在街上跟阿貴的老婆撕打起來。阿貴后來曉得了,氣得要命,把老婆著實地打了一頓。阿貴的老婆之后再不敢罵街,但岳滿花卻也不方便再找阿貴說話。于是,她越發(fā)獨來獨往。

“文革”開始了。王四的兒子王富華已經(jīng)上了中學(xué)。中學(xué)就在縣城里,但他卻從不去看他的母親岳滿花。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中學(xué)生,因為奶奶教導(dǎo)的緣故,他自小仇恨母親。這份仇恨的存在還因為,他已知道母親是什么人。他不想跟母親這個家族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他是窮人的孩子,他根正苗紅。所以,他很積極地要求進步。他參加了紅衛(wèi)兵,還成為學(xué)生紅衛(wèi)兵的領(lǐng)袖。

他想有更驚人的表現(xiàn),這樣可以顯示他無私無畏的精神。他要揭露自己的母親,然后與她徹底劃清界限。這消息怎么被阿貴知道的,沒有人清楚。阿貴連夜趕到學(xué)校找到這孩子。

阿貴說,你以為你說出來你就更革命?你是她的親兒子!你跟她肉連著肉,血通著血。把她斗完了,你會有好下場?花家一家都是反革命。你外公花老爺是本縣一霸,你學(xué)校門口這條街,以前就叫花半街,他說東,誰也不敢西。你大舅花大少爺是國民黨軍官,他手上的人命好幾條。你是他們嫡親的外孫和外甥,你以為你能落得什么好?你從此就是反革命親屬!你奶奶你爸都是窩藏犯!你爸運氣好,死得早。你奶奶就得挨斗,完了說不定還要坐牢。而你呢?半點前途都沒有了。這就是你要的結(jié)果?你以為你媽怕你揭發(fā)?你媽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她一個千金小姐都已經(jīng)下嫁給你爸這個拉車的,你以為她會在乎挨不挨斗?她挨不挨斗都沒啥前途,但是你呢?你算術(shù)好,自己算算賬,看哪個更不合算。

阿貴說完就走了。他覺得王四人好講感情,但生的這個兒子真不是東西,對自家老娘都想下狠手。就算她有天大的罪,也是親娘呀!阿貴知道跟這種人講天倫講感情,沒一點兒用。只有跟他算賬,算算誰更倒霉,才會有效果。

阿貴不知道自己的話管不管用。一連幾天,他沒事都晃到西月巷,看看岳滿花那里有沒有動靜。阿貴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恐懼。他很明白,他這個螞蚱是跟岳滿花綁在一起的。一旦岳滿花被人揪出來,那么他的劫難就不遠了。

但是,王富華顯然算清楚了。他沒有再表現(xiàn)自己,甚至慢慢淡出了紅衛(wèi)兵組織。一直到他成了回鄉(xiāng)青年,阿貴拎著的心才放平穩(wěn)。

這個過程,岳滿花完全不知,她甚至不太高興阿貴經(jīng)常到她家門口晃悠。

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阿貴老婆還罵過她的街。而且最重要的是,岳滿花已經(jīng)根本不想跟阿貴閑聊些什么了。她有自己的事,她正忙碌著。沒有人知道,在人人自危的年代,岳滿花卻有著自給自足的精神生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獨自享受。

那是一個多月前,她下班回家。走在路上,見一群紅衛(wèi)兵在抄家。她認(rèn)識這家的男主人,知道他長年在街口擺小書攤。岳滿花對抄家并無興趣,但她走過圍觀人群時,突然一陣嘩啦聲,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盤,瞬間將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擊打得彈跳起來。多么熟悉的聲音!幾乎同時,她內(nèi)心深處最美好最愉快的回憶一起噴涌而出。她不禁駐足,隔著人縫,向里張望。在一堆散亂的圖書中,她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麻將牌,它們的旁邊還有一個木盒。

岳滿花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那份突如其來的激動,使得她無論如何都挪不開自己的腳。一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她要把這些東西弄到手。

這時她看到了西月巷的兩個小孩。她叫他們過來,低聲跟他們說,你們曉得我吧?一個小孩子說,曉得哩,是腌菜廠的岳媽媽。岳滿花說,對了,正是的。你們能幫我一個忙嗎?幫我把那些小石頭弄過來給我,我給你們兩塊錢。

她說著,指著那些散落在地的麻將。

對于那些小孩子,兩元錢是一筆巨款。而對于岳滿花,差不多也是她好幾天的飯錢。但小孩子還是問了,說,這個東西有什么用?岳滿花說,別人是沒得用,可是岳媽媽是腌菜的對不對?這種小石頭放在壇子里壓菜,壓出的咸菜會很好吃哩。小孩子說,是這樣呀,好吧。岳滿花說,盡量全都撿來,越多越好。知道我家嗎?送到我家來,我給你們錢。

兩個孩子滿口答應(yīng)了。

這是岳滿花人生最漫長的等待,她從未有過如此難熬的感覺。其實,這個時間段,只有半個小時。而對于岳滿花,差不多像是一千年。

小孩子不光送來了麻將牌,連盒子也偷來了。理由是,麻將牌沒地方裝。

岳滿花當(dāng)然求之不得,當(dāng)即兌現(xiàn)承諾,給了他們兩塊錢。小孩們走前,岳滿花突然腦子轉(zhuǎn)了一下,又加了五分錢,約定不對外人說,因為這是她腌菜的秘方。小孩子也都答應(yīng)了。其中一個孩子說,你也不能跟我媽說,因為我偷東西了。岳滿花笑道,我保證。

幸福仿佛從天而降。岳滿花用毛巾把這些麻將牌一個一個擦拭干凈,按著萬、條、筒、風(fēng)類別分開,一一清理。136個麻將牌,這里只有113個,還缺少23個。岳滿花沒有沮喪,她想,這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可以找點替代品。

第二天,她在廠里的廢料堆,找到一根木棍?;氐郊依铮貌说栋阉鞒杉殫l,然后,又砍成一塊一塊,一共砍了23塊。之后,再慢慢用小刀削,一直削到麻將牌的大小。削完還覺得不夠細膩,又去雜貨鋪買了幾張砂紙,慢慢打磨。磨到她自己覺得可以用的時候,便用小刀在最光滑的一面刻上圖案。筒最不好刻,她便將火鉤燒紅,在木塊上一個一個地點。她做這些幾乎花了一個月時間,但總算把整副麻將牌湊齊了。

岳滿花做夢都沒有想到,她自己會擁有一副麻將牌。她記起自己最后一次離家外出打牌的情景。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打完那次,再沒有機會了,心里的悲憤是那樣的深刻。而現(xiàn)在,她居然有了自己的牌,并且沒有任何人可以管束她,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因為這個,她覺得自己這些年在生活上吃的苦頭,與這份快樂相比,真不算什么。

就這樣,她開始自己一個人的娛樂。

她的麻將桌就是吃飯的小桌子。她把它搬到了閣樓上。閣樓上原本就有張小床,上床沿為一座,然后圍著桌子,她又?jǐn)[上三個小板凳。其實家里只有兩個凳子,她到外面撿回來幾塊磚,摞在一起,一條舊褲子疊了三層墊在上面,權(quán)當(dāng)一凳。為了不讓嘩啦嘩啦聲傳到外面,還在桌上鋪了一張舊床單,又用幾件汗衫,把窗子封得個嚴(yán)實。

一切都按牌館的規(guī)矩,只是她一人充當(dāng)四人角色。坐床沿的角色是她自己,她嚴(yán)格要求自己公正,不對自己偏心。對每一手牌都要按最好的方式出牌,并且要忘記其他人的牌是什么。她試了三局,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一抵四。

最可惜的是沒有錢。沒有賭注的牌局,如同沒有放鹽的菜,滿嘴寡淡。嘴寡淡可忍,而心寡淡則不可忍。但岳滿花實在沒有錢當(dāng)本金。她只好狠狠心,三個月不吃肉,一天吃兩頓飯,省下了幾塊錢,當(dāng)作賭資。而這些錢,她規(guī)定自己,是永遠不可以挪用的。至于拿工資的那天,她的快樂便無邊了。她把錢分成了四份,加進賭資里,而自己的那份是最少的。她的目的就是努力把那三份贏過來。她每贏一筆錢,就權(quán)當(dāng)幾天的伙食費。這樣,她就得力保自己必贏,好在,所有的牌都是她自己出,在最不得已的時候,她坐在另外三家位置時,只好配合自己出牌。不然又怎么辦呢?到底她也不能被餓死呀,她想。這樣想過,她的愉悅感倒還增加了幾分。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賭。于是,所有的時間都變得不夠用。岳滿花沉浸在自己的牌館里,假想著與另外的三個牌友一起打牌。打得天翻地覆,風(fēng)生水起。

這個小閣樓,就是她的全世界。打完牌,撒泡尿,就勢躺在床上睡覺。一覺睡到大天光,匆忙上班,有一搭沒一搭地把活干完,買點小菜回家,草草吃飯,然后就鉆進閣樓。輸贏都是自己。岳滿花想,這里就是她的天堂。比起她在花家屋華麗噴香的閨房,這個逼仄的閣樓,更讓她覺得人生活成這樣,才叫值得。

5

時間疾走,竟是讓人渾然不覺。時局也早已變化得面目全非。但在岳滿花這里,卻靜如止水。她不關(guān)心這世上任何事情,也不在意這世上任何人,甚至她也不關(guān)心自己。家里的人,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她想,既然他們不回來找她,顯然他們已將她拋棄。那么,她的想念又有什么意義?所以,她在時光中,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從心里清除掉了。包括死掉的王四和少年時代就被帶走的兒子。這世上她只有自己。對于她來說,也沒有什么不好。就算有兒孫滿堂,其實自己也還是獨自活命,靠了別人斷不會多活一輩子。岳滿花想得很透徹。何況她有那一堆麻將牌。這136個麻將牌比100多個親人要親切得多,也可靠得多。

確實也沒有人留意,岳滿花的白頭發(fā)已經(jīng)長出了很多,腰也開始彎曲,就好像她把每一天每一天的日子背在背上,哪怕一天只是一張輕薄的紙,摞起來,也足可壓彎她的腰桿。

這時候,改革開放了,腌菜廠終于關(guān)了門。岳滿花從此不需上班。但政府念及她一個孤老,沒有勞動能力,便每月給她一點生活費。只是這些生活費也不夠她岳滿花吃好,比方她想吃點肉,就還是有困難。好在岳滿花想得通,她在腌菜廠做了這么多年,總算學(xué)到一點手藝。所以,她開始做腌菜。力氣和能量有限,她只能做一點點。其實她也只想做一點點,賣出的這一點點錢,隔些日子能夠買點肉和雞蛋,她就很心滿意足。她對自己的生活要求不高,何況,她覺得自己哪有時間呢?閣樓上的小桌子時時刻刻都在等她,她的三個“牌友”也都對她望眼欲穿。

有一天岳滿花突然發(fā)現(xiàn)城關(guān)的街上冒出一個福來棋牌室,說白了就是牌館。她不由得驚喜萬分。想起她尚未打完的牌局,就是這一百圈牌局,她被家人拋棄,幾十年音訊全無。甚至把花滿月這個人都弄沒了,成了一個落拓的岳滿花。她想,這就是我的一輩子。我如不把它們打完,又怎么對得起自己?

于是她就去了。萬沒料到的是,門口冒出一個年輕漢子,竟然不準(zhǔn)她進。

那人吼著,老太婆,你來做什么?這里不準(zhǔn)要飯!岳滿花說,我不是來要飯的,是來打牌的。那人冷笑道,你打牌?你有多少錢?岳滿花怔了怔,慢慢摸出口袋里全部的零票。她低頭看了一下,加起來不到五塊,每一張都皺皺巴巴。年輕漢子便鄙夷地說,就這?就這你還好意思來?

里面嘩嘩啦啦的聲音傳了出來,聽得岳滿花渾身顫抖。當(dāng)年的豪氣一下子像山洪暴發(fā)把河水漲漫了堤一樣。她大聲說,是的,就這點錢!但我能把他們的都贏下來!年輕漢子懶得聽她說,只是輕蔑地斥了一句:走遠點,回家叫你孫子來!你他媽年輕五十歲還差不多。

這是岳滿花人生最沮喪的日子。這份沮喪,比得知一家人都忽然不見的消息來得更沉重。為一百圈牌局,她丟失家,丟失了所有親人,然而很可能一直到她死,她都不可能真正打完它們。一想到這個,從來都不痛苦的岳滿花產(chǎn)生了莫大的痛苦。整個晚上,她都打不起精神,坐在床沿的她,心里堵,完全打不過三個虛擬的牌友,于是一夜輸牌。

轉(zhuǎn)機來得非常突然。突然得讓岳滿花大受驚嚇。

西月巷在一個清早接到通知,滿街的房子都要平掉。這里要修建一個新的居民小區(qū)。岳滿花破舊的板壁屋自然也在拆毀之列。岳滿花一想到?jīng)]有了她的閣樓,她該怎么活呢?拆了她的屋子,她將住在哪里?岳滿花自己對自己說,莫不是老天想讓我去死?

一時間,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每家每戶都有人說服動員,然后造表登記,丈量尺寸。來岳滿花家的同志,非常和藹,說,房子蓋好,可以根據(jù)你的面積再分給你一套。當(dāng)然,你也可以要錢不要房。

岳滿花立即問,多少錢?工作同志說,還得算,不過,按你們這面積和位置,十萬塊以上應(yīng)該有的。

岳滿花立即目瞪口呆。她一個月只有幾十塊的救助金,十萬元對她來說,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她開始盤算,如果拿到這錢,一月花五十塊錢租一間屋,一年才要六百塊。放寬點算,十年也就六千塊錢。如果她還能活二十年,她留下一萬兩千塊錢租房子就夠了。另外還剩八萬八千塊錢。為了保證萬一房租漲價,她可存上兩萬塊。其余八萬,她豈不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想,用這錢完全可以把這個人生虧欠她的牌局打完呀。然后,余下的日子,她還可以經(jīng)常吃吃肉吃吃魚,甚至過年過節(jié),買點小酒也是沒問題的。死前再買一套上好的衣服,留給自己上路的時候穿。這輩子豈不完結(jié)了?如此,她何必要那間新屋?守間新屋過清苦日子和租間舊房過舒服日子,哪樣劃算,一目了然呀。

岳滿花高興起來,她決定要拆遷款而不要新屋。

但拆屋這事消息傳得快,岳滿花還沒來得及簽合同,她久未謀面的兒子王富華出現(xiàn)了。王富華的初中高中都是在縣城里上的,他留在縣里的同學(xué)也蠻多。西月巷要拆遷的消息傳到他那里,一點也不奇怪。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岳滿花面前時,岳滿花完全認(rèn)不出這是個什么人,也沒有任何親近之感。

王富華說,這房子原本是他父親的,他也是這房子的繼承人,所以,拆遷費有他的一半。王富華回鄉(xiāng)當(dāng)了知青,又從鄉(xiāng)下考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就留在城里當(dāng)了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教授了。自他奶奶死后,他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現(xiàn)在,他回來了,目的就是要跟他的母親爭一筆遺產(chǎn)。

負(fù)責(zé)安置的同志都有些憤然不平。說,你媽這么老了,平常你也不養(yǎng)她,現(xiàn)在就這么一間屋,你還爭個什么?王富華很平靜,說,我并不是爭,我只是按法律得我應(yīng)得的那份。這也是對我父親的紀(jì)念。

所有人都說不過王富華。岳滿花沒辦法,跑去找阿貴幫忙。阿貴也老了,腿腳走不了路。他坐在椅子上破口大罵王富華。說這房子本來就是花家蓋了給下人住的。要說遺產(chǎn),也是花家的,跟王四屁點關(guān)系都沒有。岳滿花說,說這個有什么用?我現(xiàn)在又不是花家的人。我能說我是花家人嗎?阿貴說,他王富華分明知道你是花家的呀。岳滿花說,但他也知道我不能對外說出口是不是?

阿貴也無奈,想了半天,方對岳滿花說,反正不要分錢給這兔崽子,一分錢都不給。他自己過著人上人的日子,還要來搶老娘嘴里唯一的一口糧。死都不能給!岳滿花說,死?死了就都是他的了,我才不死哩。

還是工作的同志有主意,說,您可以不要錢,要房子。反正就一間,您住著。您是第一繼承人,他沒有權(quán)利不讓您住這房子。您可以說,他要來住,就給他支張床。可他會來嗎?

岳滿花好無奈,想想覺得也只能如此。王富華從未孝敬過她一天,幾十年來,也未搭理過她這個娘,就算發(fā)跡了,他娘這樣可憐,他也沒有過任何關(guān)照。有這樣的兒子,比沒有還讓人堵心。岳滿花想,她寧可不要錢,也不能便宜了王富華。

于是,她簽下了要一間房子的合同。王富華氣得跳腳,卻也沒辦法。走的時候,憤然說,你簡直是我家的克星,你怎么還不死!岳滿花說,想我死,哪有這么容易?說完心想,我的事還沒辦完,我怎么會死?

倒是阿貴先死了。阿貴死的那天,岳滿花剛好搬新屋。聽到消息,岳滿花心里還是有些愴然。她想,這下再沒人知道花滿月了。

6

又有一些年過去了。

這是個秋天,忽有傳說,花家屋的后人回來了。據(jù)說花家屋一大家人,當(dāng)初帶著金銀細軟,從縣城坐船到了省城,又坐江輪跑到上海,再由上海搭上海船,折騰了個把月,方逃到臺灣?,F(xiàn)在大少爺花滿江和小少爺花滿天都是家財萬貫,比花老爺當(dāng)年更加有錢。

縣里忙不迭地接待花家,承諾占據(jù)花家屋的糧站一定會搬出來?;彝ピ簩⒈恢匦滦蘅?。如果花家沒有人回來,這里將改造為特色民居供大家參觀。如果花家人回來投資,需要長住,這里仍然還給花家人居住。

一連幾天,人們都在議論著花家。六十年都過去了,本來早已被人忽略的花家屋,居然又成為滿城人的話題中心。

只有孤單的岳滿花不知道。這一年,她已經(jīng)滿了八十。她依然拿著縣里的救濟金生活,依然做一點咸菜請街口的小店代賣,依然每晚上自己一個人打牌,依然用有著23塊木頭替代的麻將牌。她把無數(shù)不同的日子過成完全相同的一天。

花家屋回來的是小少爺花滿天的一兒一女。一個西裝革履,一個花枝招展,雖然也都中年了,但年齡看上去比縣里的同齡人要年少十年。他們說這次回來是為了卻爺爺奶奶以及父親的心愿,專程尋找姑姑,其他也沒什么事。他們都在臺灣出生,對這個山水風(fēng)景全無特色的小縣城完全沒有感覺。

縣里人頓時傻了眼,從來都不曾聽說花家還有人留在這里。于是到派出所查戶口,查了幾個花姓人家,卻無一人對得上。又滿城尋找老人家,看看有誰是否知道一點線索。

正在失望之際,縣臺辦突然接到來自省城的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個男人,說,花家的女兒一直都生活在縣城里,她改了名字,叫岳滿花。對方不愿說自己是誰,只說你們?nèi)ゲ榘桑@個毫無疑問。

花家屋的兩個兒女一聽“岳滿花”三個字,便驚叫,說好像是了。因為姑姑的名字叫花滿月。倒過來,豈不就是岳滿花?

這樣岳滿花被人找了來。

她的兩個侄輩簡直不敢相認(rèn)。這個蓬頭垢面,神情猥瑣,衣褲鞋襪幾乎全都破爛不堪的老太太,居然是他們的姑姑?這副蒼老的面容,這樣佝僂的體態(tài),這種漠然的神情,與他們花家人,幾乎完全沒有一點相像之處。因為嫌臟,怕有傳染病,他們沒敢靠得太近,甚至有點表情厭惡地望著她。

當(dāng)岳滿花聽介紹說,這兩個衣著光鮮的客人是花家屋花滿天的兒女時,她的神情立即變了。一臉的驚愕,眼睛也明亮了起來。她驚道,你們?你們是天花寶的小孩子?天花寶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小孩?他現(xiàn)在多大了?

兩人不知道她說的是誰,立即打電話到臺灣,向父親復(fù)述。那邊的父親一聽,聲音都變了,立即叫道,就是她!就是她!只有她一個人會叫我天花寶。

因為她就是個頑劣的姐姐,她偏要這樣叫!我爸媽不知道罵過她多少次。

他們把電話遞給岳滿花,說,父親想親自跟你說話。岳滿花接過電話,那邊只說了一句,真的是你嗎?姐姐。

岳滿花立即想起弟弟花滿天的聲音,不由得也激動起來。那是她闊別了六十年的聲音呀。岳滿花說,當(dāng)然是我。你小時候屁股是青的,家里人笑你,你就怪說是我打青的。是你先叫我滿月酒,我才叫你天花寶的。說到這些,她不禁老淚縱橫。往事歷歷,全在眼前。

對方一聽,更是哽咽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姐呀,我真的找到你了嗎?那一年,我們一大家人在碼頭等不到你,船要開了,沒辦法。媽媽一直哭,爸爸到處托人找你。大哥還托了解放軍里他的熟人,都沒有找到你。你不就在牌館嗎?怎么會接不到你呢?岳滿花說,是我沒走。不是說好了打完一百圈的嗎,我才打了七十二圈,所以我不能走。電話里的對方便越發(fā)哭得厲害,說,我們從上海到了臺灣。爸媽一想到剩你一個人在老家怎么過時,每次都難過得哭。他們臨死前都叮囑我和大哥,一定要把你找回來!岳滿花驚道,爸爸媽媽都死了嗎?對方說,我都七十六了,姐姐你八十都過了吧?他們怎么可能還活著?大哥前幾年生病死了。死前交代,說一定要把你姐姐找回來,不然爸媽九泉之下心會不安。姐姐呀,我總算找到你了。我要接你到臺灣來,你要親自到爸媽墳前去磕個頭。

父母的樣子,瞬間在岳滿花腦子里浮了出來。她原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把他們忘干凈了,而此刻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清晰記得。對方又問,姐姐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岳滿花說,我嫁給了王四。對方驚叫道,王四?你說的是拉車的王四?你怎么能嫁給他呢?岳滿花說,我沒有家了。廚子阿貴聽說有人要抓我到省城,讓我改了名字,以王四老婆的名義,藏在王家。對方又哽咽著,說,那就是大哥托的人呀,讓他派人把你抓起來,送到省城,跟我們會合哩。

岳滿花想起當(dāng)年在家門口的事,想起阿貴見她時驚恐的神情。就是他的一句話,改變了她整個的人生軌跡,也使她與所有的親人從此隔絕。想到這個,她一直感激不盡的阿貴突然有如仇人。

兩人哭著說著,足足打了一個小時電話。旁邊聽的人也都唏噓不已。

對方又問她有沒有兒女,如果有,一起帶到臺灣來。岳滿花想起王富華的那張面孔,斷然說,王四死得早,我們沒有孩子。對方驚叫道,那你一個人孤苦伶仃怎么活過這幾十年的呢?然后又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岳滿花亦是滿心滿腸的悲傷。千真萬確她聽到了弟弟的聲音。她原本以為自己在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親人,現(xiàn)在冒出來的這個,卻是她最親最親的一個。

侄兒侄女帶她去了酒店,讓她好好洗一個熱水澡。侄女在街上立馬買了兩套衣服,給姑姑換上。晚上又請她吃了餐館,岳滿花幾乎沒有在餐館吃飯的印象,而滿桌的菜肴,噴香得令她興奮。她邊吃邊不停地夸她的弟弟有本事,養(yǎng)了這么好的兒女。侄兒侄女并不跟她多談,只是告訴她,父親要求他們帶她去臺灣。岳滿花想,怎么也該到爸媽墳前磕個頭,便爽快答應(yīng)了。

就在當(dāng)日,花家屋后人、來自臺灣的侄輩,尋找到親姑姑的新聞便登上了縣里的報紙。岳滿花與兩個侄輩相見的照片,全上了頭版。

腌菜的老太婆岳滿花就是花家屋大小姐花滿月的消息,在整個縣城傳炸了。幾乎每一個人都有驚嚇之感,那種錯愕神情比岳滿花突見自己親人時所顯露的更加強烈。一想到花家大小姐潛伏在縣里幾十年,居然一無人知,人們甚至打了寒戰(zhàn)。一個老干部說,他娘的,多虧她不是特務(wù),不然,我們縣里還不慘了?老干部手下的年輕人說,就你這窮破縣,要機密沒機密,要情報沒情報,要工業(yè)沒工業(yè),幾條爛街,你有什么東西可以慘?

說得也滿是個道理,老干部一時詞窮。驚嚇的人們便緩過神來嘲笑了一番老干部。

次日,兩個侄輩遵照父旨,專程去縣里找領(lǐng)導(dǎo)協(xié)商,表明他們的姑姑已是孤老,父親要求立即接她去臺灣生活,一則讓他們姐弟團圓,二則侄輩可為她養(yǎng)老送終。這也是他們爺爺奶奶大伯和父親共同的心愿。

對于岳滿花這樣的八十孤老,有人領(lǐng)走,縣里半點可惜也沒有,樂意得恨不能立馬放鞭炮送瘟神。領(lǐng)導(dǎo)們心里甚至還有僥幸:得虧以為岳滿花是窮人,政府對她一直都不錯。那岳滿花如是個知恩圖報者,或許會讓花家人回來投投資也不是沒有可能。放她去臺灣,將來以探望名義,組個團去臺灣,聯(lián)系起來也相對便利。

縣里立即表了態(tài),岳滿花作為孤老,政府將全力照顧。增補生活費,定期派醫(yī)護人員上門,戶口和房產(chǎn)改回原名,這些都可即刻辦理。但把岳滿花帶走,一時不太可能。畢竟得辦不少手續(xù)。光是辦入臺證,就算政府使出全力,少說也得有些日子。涉及出大陸進臺灣,程序不老少。但縣里保證,一定會全力給予幫助,以讓她老人家盡快回到親人身邊。話說得通情達理,倆侄輩電話給父親,海那岸的父親倒也明事理,叫他們跟領(lǐng)導(dǎo)講,一旦手續(xù)辦完,立即通知他們,他本人將親自回來接姐姐。并且要把花家屋的房產(chǎn)權(quán),和以往留在大陸的所有財產(chǎn),一切都贈送給政府。

其實,他不知道,除了花家屋的房子之外,他們哪里還有什么財產(chǎn)?鄉(xiāng)下的土地早就分得看不見了地,而城里的店鋪合營拆并得連尸體都沒有了。政府一官員支支吾吾對付著回應(yīng)了幾句,而花家的小輩根本對這里的一切都沒興趣,只想著完成父親交代的事情,就準(zhǔn)備離開。他們參加了一個旅游團,說是要去九寨溝。

走之前,兩人又帶著姑姑去酒店吃了一頓大餐。侄兒留給她三萬元錢,說是這一陣吃點好的,不要再做腌菜了,最好請個保姆照顧照顧。萬一手續(xù)辦得慢,這錢不夠花,他們再給寄來。

岳滿花拿著一包錢,全身都散發(fā)出光芒。浮出她腦間的第一個畫面,便是那家開張幾年的棋牌室。她似乎能聽到嘩嘩啦啦的聲音,像山里的風(fēng)嘯,像河里的流水,像她家門口來來去去的馬車軋路,瞬間都復(fù)活在她腦子里。侄兒再三叮嚀,一定要存進銀行,慢慢花,別弄丟了。為保安全,兩個侄輩專程把岳滿花送到家里。又說姑姑再忍最后一陣子,他們很快就會來接她去臺灣享福。

此刻的岳滿花,心思已經(jīng)跟臺灣沒什么關(guān)系了,甚至跟她的侄輩跟她的弟弟也都沒有了關(guān)系。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把她剩下的牌打完。不打完這個,她絕對不回家。因為一回家,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出門打牌了?,F(xiàn)在她心里的家,不是花家屋,也不是她住著的小房間,而是電話線另一頭的弟弟那里。那里是她生活過的花家。

7

岳滿花在侄兒侄女走的第二天,便去發(fā)廊做了頭發(fā)。她以前常常路過這里,連正眼都沒有看過一次?,F(xiàn)在,她知道,這個地方她必須去。

發(fā)廊妹們已經(jīng)議了好幾天關(guān)于鳳凰變?yōu)貘f和烏鴉變鳳凰的事,自然知道這個看上去幾近齷齪的老太婆就是花家屋的大小姐。見岳滿花進來,先是驚愕,之后便鳥兒一樣飛撲過去。一個個嘴巴甜得如抹了幾兩蜜,讓岳滿花非常受用。已經(jīng)多少年了?五十年或六十年,從沒有人用這樣的好語氣跟她講話,于是她很高興。她們讓她染發(fā),她就染;讓她燙頭,她就燙。一下子花了三百塊,相當(dāng)于她以前幾個月的生活費。但岳滿花是什么人?她只要有錢,就根本不會把錢放在眼里。

第二天,岳滿花便穿著侄女為她買的旗袍,外面套一件灰色花紋的開衫毛衣,手上拎著個布包,出了門,布包里裝的是她所有的錢。她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形象。曾經(jīng)駝下的背,似乎也自己伸直起來。走到街上,滿街人對著她指點,當(dāng)然,滿街人也對她微笑。這是花家屋的大小姐呀!隱姓埋名、忍氣吞聲幾十年,現(xiàn)在終于熬出頭了!翻身了!而且要到臺灣去了!人們臉上的表情都很復(fù)雜,有羨慕有妒忌更有敵視,為她高興的人卻并不太多。岳滿月對此全無所謂。

岳滿花在街上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也知道她,忙不迭地停在她的身邊,并且親自下車為她開門,扶她入座,又為她關(guān)好門。岳滿花雖然第一次坐出租車,但也神情自自然然,好像已經(jīng)這么享受過幾十年了。岳滿花說,我要去城關(guān)福來棋牌室。司機說,好咧。婆婆現(xiàn)在有錢了,是要享受一下生活。岳滿花說,當(dāng)然。

最后一次坐車,還是坐著王四的黃包車去牌館。從那以后,岳滿花幾乎再也沒有坐車的印象。四輪小汽車到底不一樣,只幾分鐘,就到了地方。而岳滿花印象中的棋牌室,非常非常遠。下車岳滿花問多少錢。司機說,婆婆,今天不收您的錢。我爺爺以前在花家屋的店鋪當(dāng)過伙計,說花家人對他不錯。不然,饑荒年他就餓死了。我爺爺要是餓死了,今天就沒了我是不是?你們花家是我家的恩人,我不能收恩人的錢。一番話說得岳滿花笑了起來,她是真高興聽到這些。

棋牌室門口換了人。但仍然是個年輕人在看門,見岳滿花,有點驚訝。

說,這婆婆不是花家屋的大小姐嗎?岳滿花說,我就是。年輕人笑道,您也要過來玩玩?岳滿花說,怎么?我玩不起?年輕人引著她進去,說,您一個人怎么玩?岳滿花說,你幫我找?guī)讉€牌玩得好的人過來。年輕人說,玩得好的哪里會跟老婆婆玩呢?婆婆再年輕六十歲,他們都會爭著上牌桌哩。

岳滿花冷笑道,嫌我老?六十年前我玩牌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里當(dāng)小鬼。說話間把布包里的錢亮了一下,又說,不跟老婆婆玩,但是不會不跟錢玩對不對?那年輕人眼睛立即亮了,忙安頓岳滿花到一間屋子里坐下,說,您坐一會兒,我去給您找管事的。

房間不大,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面鋪有綠色的軟絨,一堆麻將散放在上面。兩色相加,上面是綠色,下面是米黃的。每一個麻將牌,都像玉一樣圓潤光亮。岳滿花拿起一粒,是一餅。圖案清晰漂亮得幾近完美,她想起自己用火燙的那個一餅,不覺笑了起來。放下一餅,岳滿花又伸手抓了一下,桌上的嘩嘩聲立即響起,她心跳如鼓,這是她心里的音樂。它們在桌上滑動所發(fā)出的聲音,是這世上最美好的音樂。

岳滿花坐下來,她的內(nèi)心冷靜異常。她清晰地知道,現(xiàn)在,她是花滿月了。從此以后,這個倒寫的岳滿花與她的人生再無關(guān)系。她回到她堂堂正正叫花滿月的日子,盡管她已經(jīng)老了,但她當(dāng)年的強悍,隨著名字的返還,又都漸漸回到她的身體里。

花滿月的牌癮是與生俱來的。她睜開眼睛能看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牌桌?;M月的母親好打牌。在花滿月父親忙生意而顧不上她的時候,她幾乎是泡在牌場上。家里有錢,孩子都交給奶媽帶。只有女兒花滿月嬌氣,不愿離開母親,于是花滿月的母親打牌時便帶著保姆,讓她抱著花滿月坐在身邊?;M月聽熟了牌場上的嘩嘩聲,只有這聲音才能讓她安心。所以,花滿月的成長,就是在牌場上。當(dāng)花滿月七八歲時,她的母親生了場病,身體明顯虛弱,一場牌打下來,經(jīng)常氣力不支。有一天,竟在牌場上頭暈得不能自已。恰那一刻,對手又摸得一手好牌,不肯散場。于是花滿月說,媽媽你休息,我來?;M月三下兩下,竟將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只這半圈牌,花滿月母親的牌友們都對花滿月刮目相看。此后,母親便經(jīng)常讓花滿月上場。這一打,竟是十年。當(dāng)花滿月的母親身體虛弱到不再去牌場時,花滿月卻收不回來了?;M月除了打牌,什么都不會;除了去牌場,到哪兒都沒興趣;除了牌友,她什么人都不想認(rèn)識。而此時的花滿月已經(jīng)滿了二十歲。

二十歲的花滿月已然有自己的主意。她想,這輩子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嫁人嗎?出嫁前在娘家打牌,出嫁后,難道婆家不能打了?我想打,誰能擋得住?我媽在生我之后不也照樣打嗎?打到身體不行時,歇下來養(yǎng)命就是。如果有孩子也喜歡上牌桌,當(dāng)然也照樣讓他上,這有什么不好?這樣的日子不就是前世規(guī)定好了的?她想,打麻將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人生。而且,這樣子過一生,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如此想過,花滿月便十分坦然。家里讓她讀書也好,做女紅也好,她都沒興趣。在爹媽的強迫下,她用對付的法子,混著識了幾個字,也縫了幾行衣衫。但只要得空,誰也攔不住她的腳,幾乎不用去想,她的腳自己就會奔去牌場。那個有著嘩嘩牌響的地方,才是她的世界。

現(xiàn)在,花滿月又回到她的世界里。她對這樣的結(jié)局十分滿意,盡管她為此已然吃了幾十年的苦頭。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沒有這個社會變局,或許她把爸媽規(guī)定的一百圈打完后,就再也沒有摸牌的機會。那該是多么凄慘的人生啊!但是世道變了,爸媽一去不返。她的日子縱是水深火熱,可她卻一直懷著念想。一個人心里徜有念想,就不會覺得日子難過。

由此,花滿月完全不像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她的心充滿溫暖,臉上露著天真的笑容。好容易等來五六個年輕人,他們相互調(diào)笑,你推我搡,面對這個打扮得奇異的老太婆,似乎還有點看熱鬧的意思。倒也是,他們中有幾個正是來看熱鬧的。

花滿月滿不在乎,一見來了人,便冷下面孔說,你們誰是管事的?一個穿黑衫的男人被兩個青年一掌推到前面,他撓了下頭,說,我是的?;M月便更是冷笑滿臉,說,你的牌場怎么一點講究都沒有?看這屋子,北面居然放個書架。哪家牌場擺書架的?你要裝雅也不用在牌場裝嘛。就算只擺幾本畫冊子,但畫冊也是書。書即輸,誰肯坐北?南邊有窗,后背空蕩不實,坐南的人豈不是盤盤抓空?西面是門,門的對門居然是廁所,你想讓坐西的人手手臭牌?最要命的是東頭,背后雖然是實墻,可坐在位置上,從南窗望出去,外面那房子的屋角正沖著東座。角殺呀,風(fēng)水大忌。坐那兒,你死都不曉得自己怎么死的。東南西北,沒一個好座,這牌怎么打?牌運不好,誰還來你家?

她這番話說出口輕飄飄的,幾個年輕人卻聽得如同雷炸。他們似乎從沒想過這些問題,彼此相互望望,又紛然打量房間,果然覺得滿面都有花滿月所說的忌諱。年輕人縱是火氣旺盛,不介意風(fēng)水,但有人明確說了出來,便也覺得是個事了。

幾個人一時間啞口?;M月似笑非笑道,不換房間?就算不怕輸,至少也想贏吧?說著她把布袋晃了晃,隔著布,能看得出一扎扎錢的形狀。

穿黑衫的管事人突然大聲說,婆婆好眼力。這屋子本來就是人多時外加的。既然婆婆說得這么內(nèi)行,那就換到樓上貴賓室去。年輕人高興了,哇哇的幾聲叫喚,一起奔往樓上。

花滿月到底腿腳不利落,她扶著樓梯把手一步一步地隨他們上樓。待她走進屋時,五六個人坐的坐,站的站,架勢都已經(jīng)擺開了。

到底是貴賓室,面積頗大,四面皆高窗實墻,有門的一面,也靠角落?;M月說,嗯,這個還不錯,跟我以前打牌的場子差不多。一個穿黃衫的年輕人問,婆婆,你說的以前是哪一年?花滿月說,1935年到1949年。穿黃衫的年輕人便驚叫了一聲,我的媽吔!花滿月說,你的媽還沒出生是不是?黃衫年輕人便笑了,說,是是是,連爹都沒有。

麻將桌是全自動的,稀里嘩啦,自動在桌下洗好碼齊,又自動排列推升到各人面前。這一回輪著花滿月目瞪口呆了。她上上下下看了看桌子,驚異道,這是怎么回事?穿黑衫的管事人說,花婆婆頭一回見全自動麻將桌?這個東西要兩副牌交替玩,上面打完了,底下已經(jīng)洗完砌好的,就會升上來?;M月沒看出名堂來,頓坐長嘆道:“好雖是好,快也是快,但沒有云手洗、十指擺的過程,就跟我小時候出門看風(fēng)景,悶坐在轎子里,直接到了目的地,路上風(fēng)光連一眼都沒看到?!?/p>

黃衫年輕人說,婆婆你這就外行了,機器洗牌本身就是風(fēng)景。你只需聽它的聲音心里就會踏實?;M月笑了起來,說,你倒是個懂牌的。

大家也都笑。黑衫管事人說,這鬼東西就是臺灣人做的。我們天天搞革命的時候,他們就去琢磨麻將桌。婆婆你以后不是要去臺灣嗎?臺灣的牌場肯定有更高級的,婆婆留個意。

說到臺灣,花滿月腦海中浮出爸媽的面容。她嘆道,我一點都不想去臺灣。我爸媽管得緊,死活不讓我打牌。黃衫年輕人笑道,婆婆您都八十好幾了,你爸媽哪里還活得起?你只管打你的,讓他們在陰曹地府干著急。這一說,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花滿月也嘎嘎大笑著。這正是她特別想聽的話。

這場牌,便是在如此輕松友善的交談中開始?;M月出手夾牌的一瞬,便找到了往日的感覺。雖然,這牌不如她以前喜歡的象牙麻將觸感好,但是,她想,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手上有牌,周邊有人,耳邊有聲,口袋有錢,這一切,不也算是人間天堂?

打麻將的規(guī)矩也有了一些變化。黑衫管事人簡略地跟花滿月講了一下。這種事,花滿月聽幾句便明白。麻將桌上,她一向就無師自通,盡管新規(guī)矩她覺得沒多大意思,但入鄉(xiāng)隨俗,進哪家的場子奉哪家的神。這一點,她倒是明白。

上了牌桌就沒時間感,花滿月更是如此。牌一開打,她的年齡感也消失了,完全不知自己年事已高,亦不曾想是否有體力連續(xù)打下去。她什么念頭都沒有,全身心都在牌局上。這六十年,她仿佛是在閉關(guān)修煉,積攢功力?,F(xiàn)在,她出關(guān)了。雖垂垂老矣,但功力深厚??v有千鈞棒劈頭打來,她何嘗不能四兩撥千斤?

與她較量的三個年輕牌友,顯然低估了她的實力。他們原本上牌桌,就只是想來贏錢的,根本沒想過怎么把牌打好。應(yīng)了牌場的老話,越想贏就偏會輸。打了幾圈下來,倒是花滿月和得多。幾個人便有些躁亂,相互不讓地爭執(zhí)。花滿月起先不作聲,聽多了便譏笑道,輸也要輸?shù)糜锌聪?。輸牌就爭吵,一個個這樣娘娘腔,怎么好意思成天從牌場出入?這世道難道不養(yǎng)強人了?當(dāng)年我們的牌場上從來不會這樣。

似乎被老太婆打擊了,幾個年輕人不再作聲。黑衫管事人跟其中一個低語了幾句,他們彼此相互使了眼色,牌場忽然變得沉悶起來。花滿月感覺到了,但她不介意。他們鬧也好,悶也好,只要陪她打牌,她就覺得很是滿足。

屋里拉著厚厚的窗簾,外面是夜是晝,花滿月完全不知。她全副心思都在牌桌上,甚至尿憋得厲害,她也不想離桌。仿佛擔(dān)心這只是一場夢,而她一旦離開,人就蘇醒,夢就結(jié)束。她完全沒有輸贏感,只知道一圈一圈地打下去,就是她最美妙的人生。

天早就黑下了。其間曾有人送來幾碗面條。幾個年輕人呼啦啦地扒完,又回到桌上?;M月同樣如此。四周很靜,只有桌上的牌響。慢慢地,她的布袋薄了下去,她不停地從中摸錢。幾個年輕人似乎找到了狀態(tài),越打越瘋狂。他們交替著和牌。一有人和,就有人叫?;M月喜歡這樣的氣氛,哪怕輸錢的是她,她也喜歡。她想,麻將桌上,談什么輸贏?上了牌場就是個賭。既然賭了,輸贏都正常。贏要贏得精彩,輸要輸?shù)闷?。相比起坐在牌場打牌的感覺,錢又算得了什么?有錢沒錢,人都只有一輩子。她的父母兄弟一夜之間離她而去,她身無分文,連衣服都只有身上穿的一套,這一輩子她不也過來了?

而且,到老來,還能重新回到牌場,把當(dāng)年欠她的事情做完。她這一生,又還在乎什么?

幾個年輕人,無論看的還是打的,都開始連連地打哈欠,只有她一點累感都沒有。黃衫年輕人說,花婆婆,你好像一個精怪,也不累?花滿月說,高手坐牌場,不光不記時間,而且永遠不缺精神。如果打牌都嫌累,那還是什么高手?黃衫年輕人說,贏錢就是高手?;M月說,不懂牌的人才會這么說。

花滿月心想,你們懂個屁。一個人光是贏錢,有什么樂趣?打麻將要的就是要一個賭。跟別人賭,也跟自己賭。要的就是把自己放進運氣里。沒有人能控制你,你也不能控制別人,甚至你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一切定奪皆由天意。天意把你交給牌運,牌運讓你輸贏。人活在這里頭,才是有真正的自由和快活。

花滿月覺得這世上沒有誰能像她那樣,把打麻將這件事理解得那么精準(zhǔn)又那么深情。但她所不知道的是,牌運并非天意所定,它是可以操作在人手上的。天又明亮了起來,幾個年輕人一面打哈欠,一面暗笑。花滿月一直在輸,輸?shù)脑蛩]有想。她也懶得想,輸對于她來說,是件沒有關(guān)系的事。

突然,花滿月把布袋掏空,將里面的錢全部摸出,其實也只剩了幾張。她說,這回我要下個注。全部的,擺這兒。年輕人不解,問她何故如此。她也不說,只是笑。

這一圈她打得非常認(rèn)真,但年輕人更認(rèn)真。桌上有錢,是真鈔票,這是他們?nèi)硇亩枷胍?。肯舍出時間,陪一個糟老太婆打麻將,不就是為了這個?

自然,最后輸?shù)娜巳允腔M月。她把錢推向和牌的年輕人,然后扔掉布袋,站起來,用一種勝利者的聲音大聲叫道:我終于打完了!

年輕人都嚇了一跳,說,什么意思?花滿月繼續(xù)大聲道,我終于打滿一百圈了!

還是沒有人明白。黃衫年輕人說,我經(jīng)常打滿一百圈呀?花滿月說,當(dāng)年我爹媽不準(zhǔn)我打牌,規(guī)定我這輩子只準(zhǔn)再打一百圈??墒谴虻狡呤r,解放軍進城了,解散了牌場,從此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上牌桌。今天,我到底把我六十多年前剩下的牌都打完了。一百圈,很圓滿!

幾個年輕人大眼瞪小眼,說,居然有這等事?黑衫管事人說,婆婆,那你還接著打不?花滿月說,哪里還有錢,下次再來。黑衫管事人說,可以實物抵押?;M月說,我哪有實物,我就一間空房子。黑衫管事人說,房子抵押更好。你的房子在哪條街?花滿月說,西月巷。黑衫管事人說,哦,我知道。西月小區(qū),一間房十幾萬塊哩。抵不?算你十五萬。黃衫年輕人一邊幫腔,他說,婆婆馬上就到臺灣住豪宅,還要這房子做什么?再說了,沒準(zhǔn)你等下連本帶利都扳回去也說不定哦?;M月一想,對呀,反正要去臺灣,留著那房子也沒什么用。便立即回應(yīng)道,抵!黑衫管事人大喜,趕緊讓人拿紙筆。

在他們?nèi)〖埞P之際,花滿月站起了身,伸了個懶腰。伸了一半,她突然頓住了,大聲說,我聽到我媽叫我!說完,她停了停,似乎在側(cè)耳聽,然后又說,我爸爸也在叫。她繼續(xù)側(cè)耳,又聽到另一個尖銳的說話聲:如果打滿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趕出家門,直接罰死好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她想了起來,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幾個年輕人見狀哈哈大笑著?;M月坐了下來,一泡尿撒在褲子上,她頓時覺得全身輕松,輕松得仿佛要飛了起來。不知道在對誰說話,她說,我說到做到,我說話算話。說完低下了頭,兩手扶著桌沿,額頭抵在牌桌的絨布上,似乎休息。

紙筆都拿來了,黑衫管事人說,婆婆,你說怎么寫?說到一半,沒有回音。他順手推了一下花滿月?;M月身體歪過去,椅子哐當(dāng)一下,同她一起倒在地上。

摔在地上的花滿月已經(jīng)死了,她的臉上掛著笑,那是一種心滿意足的笑容。

8

消息傳得很快。一連幾天,街頭人都在議論這件事。縣里的婆婆們?nèi)ジ浇鼜R里燒香,也嘟嘟囔囔地說與和尚聽。大和尚嘆了口氣,說,虧她有這么長的執(zhí)念,拿在手里這么久都不放下。

婆婆們把這話帶了回來。街上的年輕人不屑道,和尚放屁!她要是放下了還不早死了?靠這個多活了六十來年哩。然后都贊麻將果然是個好東西。

喪事是民政部門幫忙辦的。其實也就是拖到火葬場把尸體燒了,沒有人過去悼念,倒是麻將館的黑衫管事人和黃衫年輕人去送了個花圈,幫著燒了幾炷香。他們有點擔(dān)心自己贏錢贏得不地道,怕婆婆這個精怪,哪天逃出陰曹地府過來找他們麻煩。

花滿月很快變成一個白瓷壇里的灰。民政部門的人說,先別埋,她家臺灣親戚會過來拿的。她一家人都在那邊,她活著沒去團聚,死了過去也應(yīng)該。團聚不在乎是死是活。

沒有人知道花滿月其實有個兒子。

花滿月的房子暫時擱在那里,沒有繼承人,她的東西也被撿破爛的人收羅一空。只是那堆麻將牌,撿破爛的老漢撥了撥,發(fā)現(xiàn)不全,好多是木片代替,就沒要。空了的房間充公使用,小區(qū)物業(yè)把它改成棋牌室,供大家休閑。初始沒買麻將,花滿月的那副就被拿出來臨時湊數(shù)。反正小區(qū)的爹爹婆婆們圖的只是混點磨時間,并不介意輸贏,所以,里面的木頭片也影響不到他們的快樂。

大家反而還會笑說,這是花家屋大小姐玩過的!笑聲中有調(diào)侃,也有幾絲自豪。

王富華大概是在花滿月死后一個月到縣里來的。他開著車,先到縣臺辦去打聽花家屋的花婆婆是否去了臺灣。結(jié)果一問方知,花滿月已經(jīng)死了。于是,他立即趕到小區(qū),要求收回房子。他說自己是花滿月的兒子,也是她唯一的繼承人。

小區(qū)物業(yè)的人很奇怪,說,從沒聽講過花婆婆有兒子呀?而且也從沒看見兒子上門來過。王富華說,我就是,這是事實。物業(yè)的人說,花婆婆自己都說她沒兒子,是個孤老。有個中年婦女說,花婆婆見她臺灣來的侄兒侄女時,特意說她沒有生養(yǎng),是孤身一人,我親耳聽到的。

王富華沒奈何,就去找派出所,要求證明他是花滿月的兒子。派出所說,叫我們怎么證明?花婆婆的戶口上就只有她一個人。王富華說,王四是我父親,花滿月是王四的老婆,我就是他們倆的兒子。派出所的人說,花婆婆從沒說她有過兒子。你拿證據(jù)來,再找證明人,如果能證明你的確是花婆婆的兒子,我們可以開證明。

可是王富華到哪里去找證據(jù)和證明人呢?他去找阿貴,阿貴死了;他去找小學(xué)老師,老師說根本不記得。他的初中高中同學(xué)很多,他沒去找。因為他從來沒有向他們泄露過自己的母親是什么人。他只好去找小學(xué)同學(xué),他想他們中應(yīng)該有人記得。他搞了個聚餐會,飯間提出請他們證明他的母親就是岳滿花。

這幫人盡管吃了喝了王富華的,但提到這事,都說,時間太久,記不得了,不敢瞎證明。氣得王富華結(jié)完賬,招呼都沒打,徑直驅(qū)車而去。他一走,小學(xué)同學(xué)們便說,不養(yǎng)自己的媽且不說,平時連看都沒來看過一眼,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她兒子?就算記得,也不幫他證明。

王富華滿心愴然地回到省城,他覺得這個世道的人心都太壞。分明都知道他是花滿月的親兒子,卻為了不讓他得到遺產(chǎn),個個裝傻。這種純粹損人不利己的事,他們卻偏都喜歡干。王富華越想越憤怒,他覺得現(xiàn)今社會真是沒有道義可言。

他甚至沒有過問花滿月葬在何處或是骨灰在哪兒。

花滿月安葬時,她的弟弟花滿江并沒有來。六十年來,他只跟姐姐通了一次電話,然后卻因他要兒子給姐姐留下一筆錢的緣故,導(dǎo)致了她的猝死。他心頭沉重,完全無力長途奔喪。她的侄輩也沒有來,他們給政府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是父親的電話。直到從九寨溝回家之后,才聽說姑姑已死,而這時的花滿月已經(jīng)火化好幾天了?;M月賭光那筆錢就死在賭場,兩個侄輩都大驚失色,驚完了方說,姑姑這輩子真是活該倒霉。

但花滿月的弟弟花滿江卻說,這就是她的人生理想。這樣的死法,大概也是她自己最想要的。

他們閑談著,嘆息著,但最終也沒有來人把花滿月的骨灰?guī)Щ厮母改干磉?。那個裝著花滿月骨灰的白瓷壇,就一直擱在火葬場的骨灰堂里,從未有人去看它一眼。時光在人們心里流逝,卻以落灰的方式呈現(xiàn)在花滿月的白瓷壇上。很快,這個角落里有著厚厚灰塵的白瓷壇,也被人忘了個干凈?;椅荽笮〗慊M月的故事不久也淡出人世,不再被人提及,盡管她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很是輝煌。

而實際上,這輝煌只要她自己覺得被照耀了,就已足夠。

(原載《北京文學(xué)》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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