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春景

小院閑窗春色深⁽¹⁾，
重簾未卷影沈沈⁽²⁾。
倚樓無語理瑤琴⁽³⁾。

遠(yuǎn)岫出山催薄暮⁽⁴⁾，
細(xì)風(fēng)吹雨弄輕陰⁽⁵⁾。
梨花欲謝恐難禁⁽⁶⁾。

＞注釋

(1)閑窗：原作“間窗”，蓋“閑”之誤。帶護(hù)欄的窗子。閑：遮攔阻隔之物，闌也。

(2)沈沈：即沉沉，指閨房幽暗，影子濃重。宋代柳永《雨鈴霖》：“暮靄沈沈楚天闊?！?/p>

(3)理：調(diào)理定調(diào)，一般指代彈琴?，幥伲阂杂駷轱椀娜A美的琴，泛為琴的美稱。

(4)遠(yuǎn)岫：遠(yuǎn)山。五代顧敻《更漏子》：“遠(yuǎn)岫參差迷眼?！薄斑h(yuǎn)岫出云”，源于陶淵明《歸去來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薄稑犯旁~》等作“山”。薄暮：臨近傍晚，日將落。?。号R近。宋代范仲淹《岳陽樓記》：“薄暮冥冥，虎嘯猿啼。”

(5)細(xì)風(fēng)：微風(fēng)。輕陰：暗淡的輕云。唐代張旭《山行留客》：“山光物態(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晚自開，青春白日映樓臺?！?/p>

(6)梨花欲謝恐難禁：意為晚春時節(jié)梨花必會凋落，惹人格外傷感，讓人幾乎難以禁受。

＞題解

浣溪沙，詞牌名，雙調(diào)四十二字。在《全宋詞》中，這種詞牌使用頻率最高。

這首《浣溪沙》曾被《詞學(xué)筌蹄》等詞書誤作他人詞作，《樂府雅詞》等詞書收為易安詞。這首《浣溪沙》應(yīng)當(dāng)是作于李清照少女時期，全詞寫閨閣內(nèi)外的情狀，表達(dá)少女懷春的情懷。

賞析

這首《浣溪沙》，在情景交融中抒寫少女傷春的心緒。

“小院閑窗春色深。”

少女閨窗斜倚，隔簾觀春，而窗外小院里，春意已然深濃。閣內(nèi)觀春的少女因何言“春色深”呢？詞人似乎并未直言。然而，一“小”一“閑”，二字便將少女心事泄露無遺。在少女眼中，這春色縱然深濃，卻生生被這方“小”院所囿；這春心縱然懵懂，卻被這方“閑”窗所束，縱是深閨也難掩少女搖曳難定的春心。“小、閑、深”，貌似寫景，實則繪心，空閨少女，望春、惜春，憐己、傷己，內(nèi)心深處的情思種種，盡在此中不得言。此句中尤為傳神一筆當(dāng)屬“深”字，繪滿院春景卻僅著一“深”字，字面只當(dāng)是寫實——深閨春望，春色已深，細(xì)究之下方知此景語實則是不得明言之情語——春情繾綣，縱使處于深閨之中也難掩抑。

“重簾未卷影沈沈?！?/p>

首句寫少女望春而嘆“春色深”，次句卻寫“重簾未卷”，原來少女連簾櫳也未曾卷起，足見少女非為望春，而為思春?！爸睾煛钡痛巩?dāng)是有意為之：春色徒深，少女一顆春心，于空寂閨中不得輕啟，故重簾不卷——任簾影重重。簾幕四垂的閨中，讀者似乎眼見得簾幕后的少女將滿腹心事硬生生遮掩藏起。此情此景，僅以一方低垂的簾幕演繹出之，景語耶，情語耶？

“倚樓無語理瑤琴?！?/p>

重重簾幕后，少女倚窗自傷，滿腹心事在心中翻江倒海，卻只能無言示之，真正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無言之余，精通琴藝的少女轉(zhuǎn)而將萬千情思托之瑤琴！瑤琴，即用玉裝飾的琴，多用作琴的美稱?，幥僭V心，歷來多為傳達(dá)傷感之情。唐代王昌齡《和振上人秋夜懷士會》詩曰：“瑤琴多遠(yuǎn)思，更為客中彈?！鼻宕轿摹妒试L韓元長》詩之四曰：“珠樹秋先折，瑤琴我獨(dú)傷?！鄙倥畬M腹莫可名狀的閨中傷情，盡意訴諸如怨如慕的琴聲之中，表達(dá)情思卻含蓄深婉?！盁o語”一詞，于平淡處見深意：無心春意的少女被滿院的春色引逗得一顆春心幾欲無處安放，然而閨閣女子卻只能以無語良久對之，最終轉(zhuǎn)而撫琴自聽，讓滿懷春意隨如泣如訴的琴聲飛出庭院。這一“無語”之中，隱含了少女幾多不能輕言的隱痛與心曲?。?/p>

“遠(yuǎn)岫出山催薄暮。”

凄傷多情的琴聲飄向何處？瑤琴之音帶著少女的心兒飄向遙遠(yuǎn)的天邊，一道遠(yuǎn)山橫在天際，深谷中云出云歸，琴聲漸漸消失在山谷四起的暮色之中。其實，在少女心中，漸遠(yuǎn)漸淡的不惟琴聲，更有著白白虛度的閨中時光。暮色漸重，夜色降臨，又一日將過也。少女情懷，敏感多思，傷感莫名，薄暮時分，山間浮云承載的恰是少女飄浮不定的心事。琴聲淡去，心曲卻在心中回響不息。明代楊慎《草堂詩馀》卷一評這一句云：景語，麗語。其實，不妨再添一詞：情語。

“細(xì)風(fēng)吹雨弄輕陰?！?/p>

暮色已然來臨，夜色漸重，微風(fēng)送來細(xì)雨，淋濕了滿院春色，天上黯云薄散，黯淡了春光。這一番風(fēng)雨中，“風(fēng)”而言細(xì)，“雨”而被細(xì)風(fēng)所吹，可見風(fēng)柔雨輕；然而，一個“弄”字卻因此顛覆了“細(xì)風(fēng)”“輕雨”所營造的柔和之境，風(fēng)兒雖細(xì)卻戲弄得漫天薄云漸起，天色漸暗，春光漸淡，春心漸暗。少女本就惜春傷春的心緒為之黯然，神傷之余，滿腹郁結(jié)，被一片“輕陰”覆蓋，重重心事，攪擾得少女心境也是灰暗。這一“弄”字，看似筆力輕淡，卻是一字千金。

“梨花欲謝恐難禁。”

暮春的微雨，淋濕了少女的心，此際她正在為院中盛放枝頭的梨花憂慮：春深時節(jié)，枝頭開得正盛的梨花，怕是禁受不了這樣的風(fēng)吹雨打啊，然而無可奈何花落去，梨花欲謝，惜花的少女心雖憂之，卻又能如何呢？一樹梨花的凋落，于少女而言，無異于少年韶光將逝的隱喻。沈際飛本《草堂詩馀》正集卷一評此結(jié)句曰：“欲謝難禁，淡語中致語?！笨芍^捕得梨花之韻。一院春花中，較之牡丹桃花櫻花，梨花之潔，最能引發(fā)春謝之傷。五代馮延巳《采桑子》詞云：“櫻桃謝了梨花發(fā)。”唐代杜牧《初冬夜飲》詩曰：“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干?！睔v來諸多詞人以梨花之謝隱喻自己的傷情，而易安筆下的梨花，以淡色雅姿動了人心，卻終究難禁萎謝于地的結(jié)句，令人不由嘆惋再三。

這首《浣溪沙》寫少女的閨中春思，以不語語之，借無心之云、細(xì)風(fēng)、疏雨、微陰這些意象淡化整首詞的著色，雅化整首詞的情趣，含蓄出之。這種婉曲、蘊(yùn)藉的傳情方式，頗富審美情趣。明代董其昌《便讀草堂詩馀》卷一：寫出閨婦心情，在此數(shù)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