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 四首

張先（990—1078），字子野，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進(jìn)士。嘗知吳江縣。晏殊尹京兆，辟為通判。仕至都官郎中。晚年居杭州、吳興間，詩酒優(yōu)游。工詞，內(nèi)容大都描寫詩酒生活和兒女戀情。與蘇軾唱和，軾稱他“詩筆老妙，歌詞乃其余事”。在北宋詞人中，他與柳永開始多寫長調(diào)。有《張子野詞》。

謝池春慢

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

繚墻重院^①，時聞有、啼鶯到^②。繡被掩余寒，畫幕明新曉^③。朱檻連空闊^④，飛絮無多少^⑤。徑莎平^⑥，池水渺^⑦。日長風(fēng)靜，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⑧，逢謝女^⑨、城南道。秀艷過施粉^⑩，多媚生輕笑^⑪。斗色鮮衣薄^⑫，碾玉雙蟬小^⑬。歡難偶^⑭，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diào)。

【注釋】

①繚墻：圍墻。重院：幾個院落組成的大院。 ②鶯：即黃鸝，又名倉庚、黃鳥。 ③“畫幕”句：美麗的帳幕，透入新的一天的晨曦。明，透入。 ④“朱檻（jiàn）”句：朱紅色的闌檻連接著廣大空間。 ⑤飛絮：飛舞的柳絮。 ⑥徑莎（suō）平：小路上的莎草已被踏平。莎，草名。 ⑦渺：水波遼闊貌。 ⑧塵香：粉末狀的香屑。 ⑨謝女：本指東晉時的謝道韞，后作為才女的通稱，此指謝媚卿。 ⑩過施粉：勝過涂脂抹粉。 ⑪“多媚”句：輕輕一笑，產(chǎn)生了多種嬌美姿態(tài)。 ⑫斗色鮮衣薄：衣彩逞妍斗美，穿著很單薄。斗色，各種色彩競相逞美。鮮衣，美服。 ⑬碾玉雙蟬?。河糜衲氤傻碾p蟬佩很小巧。碾，磨琢。雙蟬，雙蟬形的玉佩。 ⑭歡難偶：難諧成歡之愿。偶，作對成雙。

【集評】

楊湜《古今詞話》：張子野往玉仙觀，中路逢謝媚卿，初未相識，但兩相聞名。子野才韻既高，謝亦秀色出世。一見慕悅，目色相授。張領(lǐng)其意，緩轡久之而去，因作《謝池春慢》以敘一時之遇。

【賞析】

唐、宋時女道士是女性中相對自由的一群人，她們可以與士人自由戀愛。上片看似描寫玉仙觀的暮春之景，實(shí)則蘊(yùn)藏深意?！翱潐Α比?，謂縱使重門深院的玉仙觀，亦有啼鶯的鳴叫聲傳入，勾起女道士的春情?！袄C被”二句，襯其不甘孤冷。“朱檻連空闊”五字，蘊(yùn)其望聘之心?！帮w絮無多小”，春色將闌也?！皬缴健倍?，狀秋景也。蓋謂自春徂秋，心事如結(jié)?！叭臻L”二句，又謂春日漸長，閑照花影，更增怊悵。

過片轉(zhuǎn)寫詞人乍逢謝媚卿的心理活動。極寫其膚色之秀艷，氣質(zhì)之雅致，更及其衣飾之鮮麗雅潔，堪稱活色生香?！皻g難偶，春過了”以下，乃詞人內(nèi)心的想象。謂萬人中見此一人，而不得相知相得，便覺春意一霎成秋?？v使再聽琵琶遣興，也覺弦間指上，流出的都是相思的怨恨。朱光潛《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一文曰：“西方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前，所以稱贊容貌訴申愛慕者最多；中國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西方愛情詩最長于‘慕’……中國愛情詩最善于‘怨’……”此詞實(shí)為中國詩中“慕”之勝境。

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yuǎn)幾時窮^①，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②，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③，征塵不斷^④，何處認(rèn)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⑤，南北小橈通^⑥。梯橫畫閣黃昏后^⑦，又還是、斜月簾櫳^⑧。沉恨細(xì)思^⑨，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

【注釋】

①傷高懷遠(yuǎn)：因登高騁目，懷念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戀人而憂傷。 ②東陌：東邊的大路。蒙蒙：雨飄飛貌。 ③“嘶騎（jì）”句：馬鳴聲漸漸遠(yuǎn)去。 ④征塵：行路揚(yáng)起的塵土。 ⑤雙鴛：鴛鴦雌雄不離，故曰雙鴛。 ⑥橈（ráo）：船槳。 ⑦畫閣：華麗的閣樓。 ⑧櫳：窗櫳。 ⑨沉恨：深沉地怨恨。

【集評】

皇都風(fēng)月主人《綠窗新話》引《古今詞話》：張先，字子野。嘗與一尼私約，其老尼性嚴(yán)，每臥于池島中一小閣，俟夜深人靜，其尼潛下梯，俾子野登閣相遇。臨別，子野不勝惓惓，作《一叢花》詞以道其懷。

范公偁《過庭錄》：子野郎中《一叢花》詞云：“沉恨細(xì)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币粫r盛傳，永叔尤愛之，恨未識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謁永叔，閽至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睎|坡守杭，子野尚在，嘗預(yù)宴席，蓋年八十余矣。

賀裳《皺水軒詞筌》：唐李益詩曰：“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弊右啊兑粎不ā纺┚湓疲骸俺梁藜?xì)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此皆無理而妙，吾亦不敢定為所見略同。然較之“寒鴉數(shù)點(diǎn)”，則略無痕跡矣。

【賞析】

詞寫自家傷逝之悲，卻句句由對方切入。首二句以重拙之筆直言情愫，未嫌質(zhì)實(shí)。蓋“離愁”以下六句，運(yùn)清空之筆，足以濟(jì)之。“離愁”三句，切傷高之慨，“嘶騎”三句，不寫佳人懷遠(yuǎn)，而懷遠(yuǎn)之情自見。過片以往事畫面逆入，“梯橫”二句，蒼涼蘊(yùn)藉，意在言外。結(jié)以“沉恨細(xì)思”，謂桃杏猶得及時而開，己則迫于環(huán)境，不得與所歡長相廝守。《詩》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睘樽右按苏Z所本。

減字木蘭花

垂螺近額^①，走上紅茵初趁拍^②。只恐輕飛^③，擬倩游絲惹住伊^④。 文鴛繡履^⑤，去似楊花塵不起^⑥。舞徹伊州^⑦，頭上宮花顫未休^⑧。

【注釋】

①垂螺近額：低垂的螺髻靠近前額。螺，結(jié)發(fā)為額妝，形如螺殼。今謂之“銅錢頭”。 ②“紅茵”句：茵，茵褥，猶地毯。初趁拍，開始趁樂曲的節(jié)拍挑起舞來。 ③“只恐”句：只怕她輕輕地飛走。 ④“擬倩”句：準(zhǔn)備請游絲把她拿住。此用《飛燕外傳》故事。漢成帝皇后趙飛燕，于太液池廣榭上歌舞歸風(fēng)送遠(yuǎn)之曲。大風(fēng)至，飛燕迎風(fēng)揚(yáng)袂，言欲仙去。成帝急令吹笙者馮無方持飛燕履。風(fēng)霽后，飛燕悵然曼嘯，泣數(shù)行下。謂深受皇帝厚恩，不得化飛仙而去。倩，請。游絲，蜘蛛或青蟲所吐之絲，飛揚(yáng)于空中，俗稱游絲。惹，《方言》：“拿，揚(yáng)州會稽之語也，或?yàn)槿??！币粒?，指跳舞女人?⑤文鴛繡履：將毛羽錦麗的鴛鴦鳥繡在鞋子上。 ⑥“去似”句：喻舞女身輕似楊花。 ⑦舞徹：謂跟著樂曲從頭至尾舞一遍。伊州，樂曲名。 ⑧宮花：頭上插戴的宮樣花朵。

【集評】

楊慎《升庵詩話》：張子野詞“垂螺近額，走上紅茵處趁拍”……“垂螺近額”，當(dāng)時角妓未破瓜時額飾。今搬演旦色，猶有此制。

陳廷焯《云韶集》：嬌鬟低亸，飛鸞輕鳳不是過也。

【賞析】

《減字木蘭花》二句一換韻，詞意亦二句為一轉(zhuǎn)。此詞描摹舞姿之曼妙，詞采流麗宛轉(zhuǎn)。“垂螺”二句，先聲奪人?！爸豢帧倍?，極寫舞伎身姿之輕盈，攝人心魄，用典使事渾如不覺?！拔镍x”二句，動極而靜，纖塵既不起，則觀者之忘情可知矣。然靜中實(shí)又有動，頭上宮花尚自顫動不休，實(shí)指曲闌舞終，而余韻裊裊不盡。尋常聽歌賞舞之作，乃著力經(jīng)營至此，允稱佳構(gòu)。

天仙子

時為嘉禾小倅^①，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②，午醉醒來愁未醒^③。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④，往事后期空記省^⑤。 沙上并禽池上暝^⑥，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注釋】

①嘉禾：宋郡名，今浙江嘉興。倅：副職。時作者任嘉禾通判。 ②水調(diào)：大曲名。聽：念tìng。 ③“午醉”句：中午醉酒，及酒醒而愁仍不已。 ④流景：不知不覺過去的時光。景，日光。 ⑤后期：后會的期約。記省：記得。 ⑥并禽：雙棲的鳥兒。暝：暮色昏暗。

【集評】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遁齋閑筆》：張子野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尚書奇其才，先往見之。遣將命者謂曰：“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弊右捌梁蠛粼唬骸暗梅恰t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遂出，置酒盡歡。蓋二人所舉，皆其警策也。又引《古今詩話》：子野嘗作《天仙子》詞云“云破月來花弄影”，士大夫多稱之。張初謁見歐公，迎謂曰：“好‘云破月來花弄影’！”恨相見之晚也。說未知孰是。又引《古今詩話》：有客謂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惫唬骸昂尾荒恐疄椤畯埲啊?？”客不曉，公曰：“‘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此予平生所得意也?！?/p>

陳師道《后山詩話》引荊公語云：尚書郎張先善著詞，有云“云破月來花弄影”，不如李冠“朦朧淡月云來去”也。

葉盛《水東日記》：歐陽公《豐樂亭記》“仰而望山，俯而聽泉”，用白樂天《廬山草堂記》“仰觀山，俯聽泉”語。張子野“云破月來花弄影”，亦用白公《三游洞序》“云破月出”之句。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云破月來”句，心與景會，落筆即是，著意即非，故當(dāng)膾炙。

楊慎《詞品》：“云破月來花弄影”，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

黃蘇《蓼園詞選》：聽“水調(diào)”而愁，自傷卑賤也。“送春”四句，傷流光易去，后期茫茫也?！吧成稀倍?，言所居岑寂，以沙禽與花自喻也?！爸刂亍比?，言多障蔽也。結(jié)句仍繳送春本題，恐其時之晚也。

【賞析】

“水調(diào)”為大曲，聲節(jié)繁長，而曰“數(shù)聲”，蓋于午醉醒來，愁夢猶記之際，恍惚聽之。依時間順序，當(dāng)為“午醉醒來愁未醒，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倒言則筆力雄健?！八痛骸币韵滤木?，由流光飛逝，春闌世易之慨，轉(zhuǎn)至未赴府會，獨(dú)自向隅，只能追憶往日、期盼后會的孤寂，隱藏著對人生離多會少、歡娛短暫的感嘆。過片二句，純系想象之辭。暝色四起時，沙禽雙宿，本該萬籟俱寂，而月穿云隙，花枝弄影，無情之物亦似有情之人，百無聊賴，不得不做些事體?！爸刂亍比?，始是實(shí)寫，蓋病眠之人，殊無掛起簾幕、走出庭院之興，只愿擁燈而臥。結(jié)句又轉(zhuǎn)虛寫，落花之滿徑，是因“風(fēng)不定”而起之念，仍寓傷春感逝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