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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如江海命如絲

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 作者:李元洛 著


才如江海命如絲

天才詩人王昌齡是京兆長安人,其郡望有山東瑯玡與河?xùn)|太原二說,歌唱在距今已千有余年的盛唐。我的籍貫卻是湖南長沙,生活于當(dāng)代,只能引頸遙望他的背影。不能和他攜手同行,杯酒言歡并言詩了,然而,一提到他的名字,除了敬慕與哀憐,我還感到分外親近。

他的名字,像一團火,溫暖了我青年時代在邊塞饑寒交迫的歲月。猶記六十年代伊始,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京城遠(yuǎn)放君不見之青海頭,故鄉(xiāng)與親人在南方,風(fēng)雪與寂寞在塞外。身在邊塞心憶江南,于天寒地凍之中想念那瀟湘水云,洞庭漁唱。難以忍受的饑餓與懷鄉(xiāng),填滿了度日如年的每一個日子。這時,王昌齡的邊塞詩不時從唐朝遠(yuǎn)來,敲叩我的門扉與心扉,邀我一道去巡邊躍馬,高歌豪唱?!昂扇~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彼那逍蚂届坏摹恫缮徢纺?,也溫馨了我這個南方人的夢境。我曾寫有一篇題為《巧思與創(chuàng)新》的讀詩札記,發(fā)表于六十年代之初的《四川文學(xué)》,編輯是一面不識直到“文革”結(jié)束后才有緣萬人叢中一握手的陳朝紅兄。那雖非我的處女之篇,卻也是我年方弱冠的少作,我當(dāng)時和王昌齡在詩中隔千載時空而促膝交談的情景,文章刊出后的歡欣鼓舞之情,以及陡然而增的與逆境抗?fàn)幍牧α?,?shù)十年后驀然回首,還恍如昨日。

早在少年時代,我就從《唐詩三百首》中初識王昌齡的大名了?!伴|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怨》)那閨中少婦的幽怨,也曾造訪過我懵懵懂懂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之心。很早也讀到過王昌齡、王之渙與高適“旗亭畫壁”的故事。當(dāng)年在長安的酒樓,一群梨園弟子和女伎聚會時演唱歌曲。唐代的絕句是可以入樂歌唱的,不像現(xiàn)在的某些新詩,不要說被之管弦引吭而歌了,就是讀起來也詰屈聱牙,毫無節(jié)律與音韻之美,等而下之的更如一塌糊涂的泥潭,還自以為妙不可言玄不可測。當(dāng)時三位詩人互賭勝負(fù),看誰的作品演唱的頻率最高,結(jié)果王昌齡被唱次數(shù)最多。伶人們知道作者在場,喜出望外,便請他們“俯就筵席”而“飲醉竟日”。這一詩酒風(fēng)流的文壇佳話,最早由中唐的薛用弱記載于《集異記》,然后在文人的筆下眾生的唇間不斷再版。少年的我也不禁異想天開:如果我其時也躬逢其盛,不僅可以像現(xiàn)在年少的“追星族”(他們追的多是歌星、影星與球星),一飽瞻仰星斗級名詩人的眼福,也可一飽詩與音樂結(jié)成美好姻緣的耳福,而且還可請他們簽名或題詞留念,假若保存至今,那豈不是頂級珍貴文物而價值連城嗎?

及至年歲已長后和王昌齡相近相親,才知道他是盛唐詩壇有數(shù)的重量級人物,當(dāng)時及后世對他的評價與褒揚,都是實至而名歸。不像當(dāng)代文壇,“絕唱”“經(jīng)典”“大師”“劃時代”“里程碑”之類顯赫的名頭,輕易頒與同時代的作者,如同市場上降價批發(fā)的積壓商品。殷璠與王昌齡同時,是盛唐詩歌在理論上的代表,他編選盛唐詩選《河岳英靈集》,雖然一時看走或看花了眼,竟然沒有選錄杜甫的作品,這不能不說是身為選家的重大失誤甚至“失職”,但他選入的,畢竟大體如他所說是盛唐詩的精英,是東晉以后幾百年內(nèi)振起頹勢的“中興高作”。入選作品最多的是王昌齡,共十六首,居諸家之首,而王維與李白名下,分別也只有十五首與十三首。初唐四杰的習(xí)慣排名是“王楊盧駱”,連李白都屈居王昌齡之后,如果他看到這個選本,白眼向天的他,會不會像心高氣傲的楊炯一樣,說什么“愧在盧前”而“恥居王后”呢?如果這個選本還屬于同時代,那么,后于王昌齡一百余年的司空圖評價前人,人物早已退場,塵埃早已落定,就應(yīng)該沒有任何文本以外的政治因素人事關(guān)系的牽扯與瓜葛了,他在《與王駕評詩書》中說:“陳、杜濫觴之余,沈、宋始興之后,杰出于江寧,宏肆于李、杜,極矣?!边@一評斷,該是符合“公平、公正、公開”的現(xiàn)代評判三原則的吧?李白與杜甫如果是峻極于天的雙峰,王昌齡雖然整體海拔略低,但也是他們之前的巍然峻嶺。至于絕句這一詩歌樣式,從草創(chuàng)至于成熟的發(fā)展過程中,王昌齡則做出了與李白同樣重要的貢獻,他現(xiàn)存詩一百八十余首,絕句就多達(dá)八十首,連詩圣杜甫也只得遜讓三分。我總以為,如果簡而言之,作家大體可以分為“一般、優(yōu)秀、杰出、偉大”四級,古今中外的作家均可以由禮儀小姐引導(dǎo)就位,或自行對號入座,而王昌齡被司空圖評為“杰出”,可謂先得我心。唐代之后以至晚清,對王昌齡更是名副其實的“好評如潮”,而非像現(xiàn)在的許多評論文章一樣,作品本來平庸卻捧上云霄。例如明、清兩代,就常將王昌齡與李白相提并論,如“七言絕句,幾與太白比肩,當(dāng)時樂府采錄,無出其右”(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唐……七言絕,如太白、龍標(biāo),皆千秋絕技”(明·胡應(yīng)麟《詩藪》),“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diào)、意俱不同,各有至處”(清·葉燮《原詩》),至于“神品”“品居神妙”“連城之璧”“千秋絕調(diào)”之類的嘉語美辭,更是絡(luò)繹不絕,絢麗如夜空慶賀的煙火。

還有一個頭銜的論定,也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傲鹆谩?,原是王昌齡等人在南京時聚會吟詠之處,在王昌齡之后一百多年的晚唐,流行一本說詩雜著《琉璃堂墨客圖》,此書今已失傳,殘本存于明抄本《吟窗雜錄》之中。書中稱王昌齡為“詩天子”。這一稱號流傳后世,南宋詩人劉克莊在《后村詩話新集》中就說:“唐人《琉璃堂圖》以昌齡為天子,其尊之如此。”清代宋犖在《漫堂說詩》中,也贊美“太白、龍標(biāo),絕倫逸群,龍標(biāo)更有‘詩天子’之號”。不過,元代的辛文房在《唐才子傳》里,卻有一字之改,他說“昌齡工詩,縝密而思清,時稱‘詩家夫子王江寧’”。到底是“天子”還是“夫子”呢?在封建時代,“天子”是天之驕子,人間至尊,“夫子”只是對男子的敬稱,也用作對老師的稱呼。以王昌齡的天才絕代,在詩壇而非官場的地位與影響,以及有關(guān)稱謂記載的先后,我認(rèn)為當(dāng)以“天子”為是。王昌齡在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其中的絕句領(lǐng)地上南面而王,君臨天下,如同出自《詩經(jīng)》的“萬壽無疆”一語,竟被后世專用于帝王,難道只有封建帝王才可稱為“天子”,難道“天子”一詞只能由帝王一己得而私之嗎?

王昌齡確實是天縱英才而才如江海,我們且觀賞并傾聽江海的澎湃。

盛唐的邊塞詩派,雖然前后有王翰、王之渙、崔顥、常建、張謂、劉灣等實力派詩人加盟,有李白、杜甫這樣的超一流高手前來客串,連藥罐整日不離手的病夫李賀,也興致勃勃地前來揚威耀武,錦上添花,寫出“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雁門太守行》)那樣的名詩杰句,但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畢竟是邊塞詩派的主將或者說掌門人。

王昌齡年輕時經(jīng)山西而寧夏,由寧夏而六盤山下的蕭關(guān),出關(guān)復(fù)入關(guān),一游甘肅的“隴右”與河西的“塞垣”。他現(xiàn)存以邊塞為題材的作品共二十一首,那些出色的邊塞之詩,既是得江山之助,出于西北邊塞實地游歷的心靈體驗,也是因為他手中握有一支如椽的彩筆。他的《從軍行》七首,他的《出塞》二首,他的《塞上曲》與《塞下曲》,在今天這個日趨商品化功利化的“為錢”而“唯錢”的社會,究竟其值若何?怎樣標(biāo)價?究竟要多少黃金與白銀才能購得呢?如他的《出塞》二首之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昌齡即使只有這一首前人稱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的絕句,也足可以笑傲昔日威風(fēng)八面的王侯和今日腰纏萬貫的大款了。臺灣名詩人洛夫說李白:“去黃河左岸洗筆/右岸磨劍/讓筆鋒與劍氣/去刻一部輝煌的盛唐。”(《李白傳奇》)余光中在《尋李白》中也寫道:“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地一彈挑起的回音。”他們說的是李白和他的絕句,王昌齡不也是如此嗎?和他同時代的帝王將相達(dá)官貴人公子王孫富商巨賈都到哪里去了?而他的杰出詩篇卻長留于天地之間,傳唱人口,澤被后世,像一支永不熄滅的火炬,在歷代傳承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莘莘學(xué)子蕓蕓眾生手中,輾轉(zhuǎn)傳遞。

能在年輕時即高揚邊塞詩派的旌旗而自成一軍,在寸土寸金的古代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留下自己的詩名與英名,本已經(jīng)談何容易了,王昌齡還不肯就此罷手,他還十分關(guān)心婦女的命運,在宮愁與閨怨這一眾多詩人前來跑馬圈地的領(lǐng)域里,以不世之才,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天地。歷代的帝王,無論他們中有的人如何被今日某些作家寫手編劇導(dǎo)演胡吹亂捧為“英明之主”和“千古一帝”,但至少在大張肉欲方面,都一無例外地是好色之徒與無恥之輩,他們的后宮,不知囚禁了多少美色,蹂躪了多少青春。唐王朝亦復(fù)如此而且處于“領(lǐng)先地位”。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一詩中就說“先帝侍女八千人”,白居易《長恨歌》中有道是“后宮佳麗三千人”。他們大約還是為尊者諱吧,唐太宗時,李百藥上疏《請放宮人封事》,其中有“無用宮人,動有數(shù)萬”之語,《新唐書》則記載“開元、天寶宮中,宮嬪大率至四萬”,而唐明皇李隆基除了三宮六院,其見于史書的皇后妃嬪就有二十余人之多,所以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論定唐代是漢代以來妃妾宮女最多的時代。這,也應(yīng)是唐代宮怨詩繁榮的一個原因吧?前述王昌齡的名作《閨怨》,就是以少勝多令人思之不盡之作,而他的《春宮曲》《西宮春怨》《長信秋詞》五首,也是以對封建制度下婦女悲劇命運的深刻同情,以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精妙卓越,成為同類作品的佼佼者。如《長信秋詞》之三:

奉帚平明秋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漢成帝時,趙飛燕姐妹得寵,班婕妤如秋扇之見棄而冷落于長信宮。《長信秋詞》這一組詩,擬托班婕妤在冷宮中的獨處生涯,表現(xiàn)了包括唐代在內(nèi)的歷代廣大宮女的心靈歷程與悲劇命運,客觀上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惡。晚唐詩人孟遲也有一首《長信宮》:“君恩已盡欲何歸?猶有殘香在舞衣。自恨身輕不如燕,春來還繞玉簾飛?!彪m是同題目同題材之作,且不論僅就“君恩”與“自恨”二詞,即可見識見與寄寓之低下,也不說對王昌齡之作有模仿之嫌,即在詩的韻味上也有直白淺近與含蓄深遠(yuǎn)的不同,真可謂小同而大異,后來而未能居上。檐間的燕雀,能追趕振羽長天的鴻鵠的飛翔嗎?

這種不僅才高八斗而且才如江海的絕世才子,按照科舉之路,他先中進士又舉博學(xué)宏詞科,照說也應(yīng)該不會命途多舛的了,何況又是生活在所謂“大唐盛世”。殊不知他踏上仕途的開始,也就是他遷謫淪落的起點。

王昌齡曾先后任秘書省校書郎與汜水縣尉一類的卑官小吏,是所謂“從九品”,與李賀后來的“從九品奉禮郎”是同一級別,大約相當(dāng)于今日有人譽之為“芝麻官”的科級或副處級干部。他任汜水縣尉幾年之后,開元二十七年(739)即被貶嶺南,目的地是位于今日湖南南部之桂陽。次年因玄宗大赦天下,他才得以北歸,約在天寶元年(742)至天寶八載(749)任“江寧丞”。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昨從金陵邑,遠(yuǎn)謫沅溪濱”,天寶八載,他又從昔日的江寧今日的南京遠(yuǎn)貶為“龍標(biāo)尉”。龍標(biāo),即今日湖南南部懷化市東南六十里之黔城鎮(zhèn),不久前改為洪江市。古籍中稱龍標(biāo)之地“溪山阻絕,非人跡所能履”,可見龍標(biāo)當(dāng)時是何等險惡蠻荒,遠(yuǎn)在當(dāng)時的文明之外。

這是較第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惡貶。那些當(dāng)權(quán)而又決人生死者,對他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了。罪名呢?現(xiàn)在已不得而知。殷璠的《河岳英靈集》隱約其詞:“晚節(jié)不矜細(xì)行,謗議沸騰,再歷遐荒,使知音者嘆息?!薄安获婕?xì)行”,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不拘小節(jié),實際上乃是言行不符合封建名教所框定的道德規(guī)范。天才,往往是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像王昌齡這種詩國的天才,性格豪放不羈,酷愛自主與自由,要他循規(guī)蹈矩謹(jǐn)言慎行,對時局與當(dāng)?shù)啦话l(fā)表頗具個性別有鋒芒的意見,恐怕無法做到。王昌齡所生活的時代,唐玄宗已逐漸腐化昏聵,奸相李林甫執(zhí)政當(dāng)權(quán),楊國忠炙手可熱,對外開邊啟釁,對上大獻神仙之術(shù),許多正直之士被放逐,有的甚至橫遭殺害,而王昌齡在詩文中往往還要指斥時弊,直陳己見,脫略世務(wù),白眼王侯,這,怎么會不“謗議沸騰”呢?李白和他是同一重量級的天才,又是比他年輕四歲當(dāng)年在巴陵一見如故的好友,杜甫不也曾說李白“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嗎?

英雄所見略同,英才所遇也略同??部啦挥隽髀浣系睦畎?,不久就聽到了王昌齡貶謫的消息,他物傷其類,寫了一首情深意切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惺惺相惜,天才更相惜。李白與王昌齡一生大約只見過兩次,但傾蓋如故。第一次是王昌齡從嶺南北返,路經(jīng)岳陽,正好李白蟄居湖北安陸而南游湘楚,他們在巴陵郡真誠地互道“久仰”,而一杯美酒喜相逢。王昌齡曾作《巴陵送李十二》一詩給李白:“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fēng)聞。山長不見秋城色,目暮蒹葭空水云?!蹦且荒甑亩赐ゲㄙ饽救~下的秋天,銘記了兩位大詩人之間的真情摯誼,別緒離愁。首次相見復(fù)相別,李白應(yīng)該有詩回贈,但李白之詩散失頗多,在現(xiàn)存的《李太白全集》中已無法尋覓。后來王昌齡在任江寧丞時,曾一度去過京城長安,并和李白第二次握手。李白曾有《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而更為情深一往韻味悠長的,則是他近五十歲時寄給再貶龍標(biāo)之王昌齡的這首詩了。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李白這一份雪中送炭的拳拳之情啊,也不知王昌齡收到?jīng)]有,如果收到,他其時的感受又當(dāng)如何呢?他是否立即心血如沸地寫下唱和之篇?在古代詩人中,王昌齡的作品也是散失極多的一位,上述我的種種猜測揣想,在他僅存的一百八十多首詩作里,可惜已尋不到半點消息。

夜郎族與古夜郎國,始見于戰(zhàn)國至漢代。夜郎國本是西南地區(qū)一個小國家的名稱,地域包括貴州西部及北部,以及云南東北、四川西部及廣西北部一部分地區(qū)。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滇王與夜郎侯各為一方之主,竟然對漢朝使節(jié)提出“漢與我孰大”的問題,“夜郎自大”的成語也由是而流傳至今。晉、唐兩代,又曾以夜郎作為郡名,晉代之夜郎郡設(shè)在云、貴兩省境內(nèi),而唐天寶元年(742)則改湘西地區(qū)之珍州為夜郎郡,見之于《舊唐書·地理志》:“珍州……天寶元年改為夜郎郡?!贝送猓懹^年間夜郎也曾作縣名,新舊《唐書》都曾多次記載夜郎縣設(shè)于湖南西部的沅陵一帶,其地也是夜郎各族雜居之地。如《舊唐書》:“貞觀八年,分辰州龍標(biāo)縣置巫州。其年,設(shè)夜郎、郎溪、思征三縣?!焓诙?,改為沅州,分夜郎、渭溪縣?!敝刑频膭⒂礤a貶為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馬,他在《楚望賦》的小序中,也曾經(jīng)說“吾既謫于武陵,其地故郢之裔,邑與夜郎錯”,其意就是常德與名為“夜郎”的沅陵縣相接。因為“龍標(biāo)”在沅陵之南而略偏西,所以李白才說“隨君直到夜郎西”。某權(quán)威電視臺一位資深主持人在熒屏上講到這首詩時,不明歷史與地理和此詩之具體所指,竟然將此詩中的夜郎說成是地在貴州的夜郎,殊不知貴州的古夜郎,乃李白自己十年后的貶謫之地。身在唐代而學(xué)識淵博的李白,盡管因好酒貪杯而醉眼蒙眬,盡管因浪漫不羈而想入非非,但他卻不會犯今日主持人這種地理上指鹿為馬的錯誤。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僻處于南荒之地的龍標(biāo)之所以寫進中國文學(xué)史的圖冊,就是因為它迎候了王昌齡的大駕光臨。

王昌齡其時遠(yuǎn)去龍標(biāo),沒有汽車與火車,更沒有飛機,只能勞其筋骨地跋山涉水,行行復(fù)行行。天寶八載(749)初秋,他從金陵出發(fā),溯江而上,由岳陽過洞庭湖而于秋末到達(dá)武陵。俗云: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在過去的歷次政治運動中,許多人對落難者不是落井下石,眾口交攻,就是白眼相看,如避瘟疫。唐代也許是人心尚古而文網(wǎng)未張吧,王昌齡在武陵郡受到田太守、袁縣丞和瀘溪司馬等人的熱情款待,使他這個戴罪之人分外感動。次年春日,他從武陵出發(fā)前往龍標(biāo),袁縣丞遠(yuǎn)送他至武陵溪口——今常德市城西河洑山下,目送他揚帆遠(yuǎn)去。我曾邀昔日的學(xué)生今日在常德工作的潘鈞輝引路,特地前往追懷憑吊,碧水悠悠,注到心頭的千年往事也悠悠。王昌齡在《留別武陵袁丞》詩中說:“從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痹诖饲八鞯摹洞鹞淞晏锾亍芬辉娭?,他也曾經(jīng)寫道:“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fù)信陵恩!”今日讀來,我感到人間的正義與良知并沒有完全泯滅,世上也并非盡是趨炎附勢與助紂為虐之徒,田太守他們對于王昌齡的款待,宛如風(fēng)雪途中送上的一盆炭火,溫暖了他幾乎凍僵的身心,而一代才人在坎坷淪落之時,仍以古代的豪俠之士自許,希望將來有以為報,這也遠(yuǎn)非那些見利忘義過河拆橋者可比。不過,聯(lián)想到王昌齡以后更苦難的遭逢與悲慘結(jié)局,真不能不令人為之扼腕嘆息!

除了邊塞詩與宮怨閨怨詩寫得異彩怒發(fā),王昌齡的送別詩也是一枝出墻的紅杏?!昂赀B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彼谓瓕庁r寫于江蘇鎮(zhèn)江的《芙蓉樓送辛漸》,是人所熟知的了,至今洪江市水與沅水匯流處的山岡上,仍矗立有一座“芙蓉樓”,當(dāng)?shù)厝艘粠樵福f王昌齡就是于此送別辛漸。王昌齡有知,感于地方父老的一片盛情,也許會含笑默認(rèn)吧?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之初,我曾和香港友人黃維樑教授一登斯樓,對山城而懷古,臨水而長歌,我們的呼喚隨風(fēng)遠(yuǎn)去,青山依舊,綠水長流,卻始終聽不到王昌齡的回應(yīng)。不過,他的另外兩首出色的送別詩,確實至今仍悠揚在此處的蠻煙瘴雨之中,傳揚在許多讀者的唇間心上:

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送柴侍御》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fēng)引雨入舟涼。

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送魏二》

詩人送朋友去武岡(今湖南武岡市)而“不覺有離傷”,寫得十分曠達(dá),使我想起他作于龍標(biāo)的另一首詩:“沅溪夏晚足涼風(fēng),春酒相攜就竹叢。莫道弦歌愁遠(yuǎn)謫,青山明月不曾空?!保ā洱垬?biāo)野宴》)他不是沒有“愁”,而是有太多太沉重的憂愁,“愁聽清猿夢里長”就透露了他的深愁苦恨;他不是沒有“離傷”,而是有太多太深長的離愁別意,“離尊不用起愁顏”(《別皇甫五》),“莫將孤月對猿愁”(《盧溪別人》),寫來就是別恨滿紙。他只是常常借自然風(fēng)光來排遣愁情,又屢屢故作曠達(dá)之辭而已。一位天才秀發(fā)的詩人,只是因為獨立特行,有自己不同流俗的個性,便屈居下僚,而且一貶再貶,三十年仕途,二十年遷謫,盛年時在南荒之地虛擲黃金般的歲月,而貪鄙諂媚蠅營狗茍之徒,卻居廟堂之高,掌權(quán)衡之重。這,怎么能不令人千載之下仍為之憤懣不平而仰天長嘆呢?

安祿山的叛軍占領(lǐng)了長安,唐肅宗李亨于天寶十五載即位于甘肅靈武,照例大赦天下,王昌齡因此得以離開困居了七八年的龍標(biāo)?!巴滴┣贂患?,令蒼頭拾敗葉自爨”,這就是湖南地方志的記載。他輾轉(zhuǎn)道途,在路經(jīng)亳州(今安徽省亳縣)時,竟被擁兵自重愎戾殘暴的軍閥閻丘曉所殺。其齡不昌,未到六十之壽。奇才天忌,奇才也遭人忌,詩人橫禍,文壇奇冤,文筆斗不過刀斧,詩家天子敵不過世上閻羅,閻丘曉扼殺了詩人的生命,也毀滅了更多的絕非凡品的詩篇。不過,有所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后來河南節(jié)度使張鎬命閻丘曉馳援被圍困的張巡,閻丘曉竟遲遲不進,張鎬以貽誤軍機的罪名將其正法。閻丘曉臨刑前求告說:“有親,乞貸余命。”張鎬的回答是:“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yǎng)?”(《新唐書·文苑傳》)算是告慰了王昌齡的在天之靈。

在所謂大唐盛世甚至在有唐一代的詩人中,王昌齡的結(jié)局是最為悲慘的了。歸根結(jié)底,他的悲劇固然是所遇非人,而且所遇是身披人皮的豺狼,但更是由于封建極權(quán)制度所致?!暗ゎD裴倫是我?guī)?,才如江海命如絲”,(丹頓裴倫即但丁與拜倫——引者注)這是陳獨秀與蘇曼殊唱和的《本事詩》十首之四中的警句,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時誤為蘇曼殊之作,而德國大詩人歌德也曾說過:“天才的命運注定是悲劇?!碧觳磐潜硶r無運的,現(xiàn)實總是要殘酷地壓制異類,扼殺天才,缺少的是對才人俊彥應(yīng)有的寬容、珍惜、尊重與敬意。那種一般的才俊之士乃至天縱奇才的悲劇與悲歌,不是被許多人演了又演唱了又唱嗎?我們站在新世紀(jì)的地平線上眺望未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撫今追昔,為了今日與明天,不是也應(yīng)該愴然回首黯然回眸那歷史的殘陽如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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