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輞川山水

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 作者:李元洛 著


輞川山水

今日的城市似乎無論大小,都有向四周擴張之勢。大城市固然有勃勃的雄心,豪情萬丈地四向開疆拓地,肩摩踵接的高樓大廈,將瀝青馬路圍困成無數(shù)曲折而無水的河流;小城市也有勃勃的野心,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浪潮中,紛紛奮力去攻陷周邊的山林與田野。出身貴族或平民的各種車輛,忙忙如過江之鯽。辦公樓與宿舍樓觸目即是的防盜窗里,囚禁的是城市的子民,還有他們憑窗望遠的眼睛。從山野移民而來在馬路兩旁和分車帶上崗的行道樹上,聽不到一聲亮麗的鳥鳴。車聲隆隆,人聲囂囂,市聲洶洶,許多現(xiàn)代人雖然不愿離開生活便利的都市,但他們也不時沖出塵網(wǎng),或垂釣或遠足,暫時遁入那遠離塵囂與機心的田園與山林。

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曾不止一次地展卷把讀王維的山水詩了,尤其是年歲已長之后,更常常從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塵世,隱身于自己一隅清凈的書房,在王維的詩句中神游,頓覺塵俗頓消,心肺如洗。藍田日暖玉生煙,什么時候,我才能從自己身居的鬧市,遠赴陜西的藍田,藍田的輞川,去尋覓王維的輞川別業(yè)舊跡和他遺落在那里的詩篇,與他做時隔千年的心靈對話呢?

在盛唐的詩壇,王維是一位少見的既擅長繪事又精于音樂的多面手,其多才多藝,大約只有宋代的蘇軾可以和他一較短長。如此高才,而且二十一歲就中了進士,但他的仕途并不順達,深諳官場與世事的險惡,加之他有去俗絕塵的好靜的天性,以及自由適意的生命精神,中年以后他一直亦官亦隱,先是隱居于嵩山與終南山,后來隱居于長安東南不遠的藍田縣的輞川,時在安史之亂以前。江山之助,才人之筆,終于讓他開創(chuàng)了盛唐的山水田園詩派,也得以與李白、杜甫鼎足而立,天下三分,李白美名“詩仙”,杜甫雅號“詩圣”,而王維則譽稱“詩佛”。他的吟山詠水深含佛理禪機的佳篇雋句,至今仍然可以“養(yǎng)目”——讓我們的眼睛飽餐時已千年卻永恒如在的山川秀色,也可以“養(yǎng)心”——撫慰我們奔競于紅塵而疲憊不堪甚至傷痕累累的心靈。

幾年前的一個高秋之日,良緣終于從天而降。我因撰寫《唐詩之旅》一書,遠去昔日的長安今日的西安,而大學(xué)時代的同窗好友丁文慶則從寧夏南來相會。醉眠秋共被而攜手日同行,于是我們攜帶有關(guān)的考古刊物,按圖索驥,一游王維的輞川。

王維當(dāng)年去輞川,大約不是騎馬就是騎驢,而我們則是乘坐現(xiàn)代的汽車,四輪生風(fēng),幾經(jīng)輾轉(zhuǎn),由西安而抵達藍田縣東南之峣山口。輞川四面環(huán)山,川口兩山夾峙,清清的溪水一路奔跑而來,像是王維派來的使者,到山口歡迎我們進去一探千年前的詩的秘密。山中的溪水與渠水當(dāng)年形同車輞,故有“輞川”之名。初唐詩人宋之問,那時就在輞川依山傍水,營建莊園,名曰“藍田山莊”,“宦游非吏隱,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為農(nóng)且用天。輞川朝伐木,藍水暮澆田。獨與秦山老,相歡春酒前”,有他的《藍田山莊》一詩為證。半個世紀之后,王維得到宋之問的山莊舊居,開始了他在輞川的半隱生涯。王維有《輞川集》二十首,集前的序言曾說“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并點明有“孟城坳”等二十個景點,他與秀才詩友裴迪一一“各賦絕句”。臺灣名詩人洛夫雖身未能至,卻也寫過《致王維》一詩,其中有妙句是“秋,便這樣/隨著尚溫的夕陽/閃身進入了你的山莊”,而今也是秋日,我和文慶前來尋幽探勝,當(dāng)然首先要去敲叩宋之問的藍田山莊王維之輞川別業(yè)的那古老的門環(huán)。

進入輞川谷口之后,行經(jīng)川水北面山坡上的閻村,復(fù)從閻村南行東折約五里,便到了今天地名為“官上”的孟城坳。這里南北兩山環(huán)峙,山上柏翠松青,山坡梯田層疊,將“坳”——即山間平地抱在懷中。然而,現(xiàn)在這里只有北方習(xí)見的鄉(xiāng)野民居,泥途巷陌,任你如何舉目四顧,都已找不到王維的別業(yè)的門戶了,哪怕是一只生銹的門環(huán)。不必去找的,是他長留在我們心上的思之即來的詩,那是《輞川集》第一首的《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

裴迪曾對《輞川集》逐首唱和,他的《孟城坳》詩有“結(jié)廬古城下,時登古城上。古城非疇昔,今人自來往”之句?!肮懦恰庇置八监l(xiāng)城”,公元四一七年南朝宋武帝劉裕征關(guān)中時修筑,城旁廣植楊柳,故又名“柳城”。王維到此隱居之時,距劉裕已三百年,雖然城垣尚在,但城池已洼陷荒廢,古城柳老不飛綿,而往昔年輕的樹木也都已年高德劭?!皝碚邚?fù)為誰?空悲昔人有”,新舊對照,撫今追昔,王維自然想到“昔人”宋之問和更遠的“昔人”宋武帝及隨征將士。來者之視今,猶今人之視昔,這種悲人且以自悲的人生感慨,是對生命匆忙而時間永恒的深長感喟,是對人的普遍性的悲劇的形而上思索,所參悟的是天地不言、苦空無常的人生哲理。以前有些論者總是說詩人表現(xiàn)了“消極”情緒,這種看法,未免有違人性人情。時隔千年,我和文慶舊地新來,王維其詩雖存,其人已渺,也早已成了遙遠的“昔人”,我們不也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嗎?

所喜的是,王維并非沉浸在悲思之中不能超脫,他返歸心源而得其自在,將靈魂人格與自然造化融為一體,為我們留下了許多肯定當(dāng)下生命和表現(xiàn)美的頓悟的傳世名篇,洋溢莊禪理諦讀來令人身世兩忘的千古絕唱。閻村之西,瀕臨輞水有一半圓形臺地,人道是“茱萸沜”遺址,從臺地往西南經(jīng)何家村,有一片樹深林密的連山斷崖,現(xiàn)行的《陜西名勝古跡》一書,說這里即是王維詩所詠之“鹿柴”。柴同“砦”,“砦”是“寨”的異體字,意為“防衛(wèi)所用的木柵”。裴迪的同題詩中有“日夕見寒山,便為獨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跡”,可證當(dāng)年此地曾經(jīng)養(yǎng)鹿,而且周遭用柵欄阻隔圍護。王維的《鹿柴》一詩,完全超然于裴迪詩的就實寫實之上,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空靈幽遠不染纖塵的藝術(shù)境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丁文慶是詩人,雖然寫的是新詩,但對古典詩也深有會心。我們在《鹿柴》詩所寫的實地流連,他說:“這首詩主要寫‘幽’與‘靜’的境界。以有聲之人語反襯深山之靜寂,以夕照之光亮反襯深林之幽暗。幽遠并非幽閉,靜寂也并非寂滅,人生的境界和需求是多種多樣的,清幽靜謐的境界,正是奔波于紅塵的旅人精神休憩之地,如同歷經(jīng)風(fēng)浪的船帆,要棲息于波平浪靜的港灣。”

我深以文慶所說的為是。人生不僅應(yīng)欣賞金戈鐵馬,也可喜愛月下花前,不僅應(yīng)贊美橫槊賦詩,也可傾心深山鳥語。王維年輕時就曾慷慨賦詩,“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出塞作》,“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的《燕支行》,就是寫于二十一歲的弱冠之年。后來他以一介書生與文吏的身份,也曾自告奮勇地加入過邊塞詩的行列,如他任監(jiān)察御史出使邊塞,就寫了不少意氣飛揚沉雄壯美的邊塞詩,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使至塞上》,如“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的《老將行》。至于唐代風(fēng)行一時的游俠詩與送別詩,王維也曾前來一試身手,如“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的《少年行》,而“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渭城曲》,更是唱落了歷代無數(shù)離人的熱淚。但是,王維留存至今的詩作約四百余首,而山水田園詩占了四分之一以上,他的最重要的成就,還是六朝開創(chuàng)于前而他集大成于后的山水田園詩。如同今日的名牌產(chǎn)品各具商標,他的此類詩作,是以“清迥絕塵”為其標志。我們由官上東行至支家灣,復(fù)至白家坪,一路觀賞山光水色,在王維音畫兼美的詩句中穿行,一路也實地對王維的詩篇作即興的研討與對話。

白家坪附近的飛云山下有一小坪,傳說也是王維故居輞川山莊的所在地。原來的山莊已渺不可尋,早已交給了歷史的疑煙重云,但一株有七圍之大百尺之高的千年銀杏卻堅持在那里,向遠方來客訴說滄海桑田,為王維的《文杏館》一詩作無聲的旁證: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云雨千年之后,我們經(jīng)文杏館舊地往北去斤竹嶺。這個山嶺,是斤竹的家鄉(xiāng)。斤竹即“篁竹”。如同汗血馬是馬中的駿馬,篁竹則是竹中的良竹?!罢氨虽繆W,綠竹青青”,竹,在《詩經(jīng)》中就風(fēng)姿搖曳了?!爸裆找巴猓以坡柊賹?。無人賞高節(jié),徒自抱貞心。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宮琴。誰能制長笛,當(dāng)為吐龍吟”,自從梁代劉孝先的竹詩在竹與君子之間架起一道詩的彩虹之后,古代文人無不愛竹而多所吟詠,王維更是如此。在《輞川集》中,王維已有“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的《斤竹嶺》,但他還有更為出色的《竹里館》。以竹名館,應(yīng)該是斤竹嶺一帶的竹中館舍吧?時當(dāng)秋日,山隈水滸那一叢叢一束束碧玉般的翠竹,撐起的是欲上人衣的綠蔭與清涼。原來的竹里館到哪里去了呢?還有那令人遐想的“辛夷塢”?辛夷屬于“香草美人”中的香草,外形與芙蓉相似,故又名木芙蓉。在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早就有“辛夷楣兮藥房”之句。王維對芙蓉也特別鐘愛,在《輞川集》中,芙蓉就曾三次出場,紅萼綠枝,相映成趣,自由自在于塵囂之外。不辨遺蹤何處尋,山間風(fēng)來,遠祖在唐朝的新生代翠竹們雖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但對于我們的問題卻始終沒有回答,我和文慶就只得向它們吟誦《竹里館》與《辛夷塢》那兩首詩中妙品,幽遠如輞川之水,精美如不夜之珠: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我對文慶說:“王維的《竹里館》,使我想起李白的《敬亭山》。李白寫的是山和他的默契相通,而王維寫的是明月和他的心心相印,這就是天人相知物我兩忘的境界吧!”文慶答道:“早年的王維也是頗有濟世之志的,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是鄭板橋所說的根本不關(guān)心民生疾苦,他在《不遇詠》中就曾說過‘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yīng)知。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啊!”我接過文慶的話頭:“提攜王維的賢相張九齡遭到貶斥,奸相李林甫當(dāng)權(quán),政治的黑暗使他灰心,濟世之志日消,退隱之心日熾。雖然不必從他的山水詩中去穿鑿附會什么微言大義,但山水是他的精神家園,生命的感興與詩美的體驗水乳交融,臻于化境,絕非一般作手之模山范水而已。”

斤竹嶺上,四顧蒼茫。我們的闊論高談隨風(fēng)而散,也沒有人前來傾聽和審定,因為欲知詩意如何,最權(quán)威的答案,只能且聽王維的分解。但不論我們?nèi)绾巫髮び乙?,卻再也看不到曾經(jīng)在這里彈奏的王維的一根琴弦,不論我們怎樣側(cè)耳傾聽,也再聽不到他帶有山西口音的一聲長嘯了。

除了《輞川集》二十首之外,王維詠輞川或?qū)懹谳y川的詩作,有的題目即已標明,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歸輞川作》《輞川閑居》以及《積雨輞川莊作》等篇,在這些五律與七律里,其名句“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早已使歷代的讀者口頰生香了。還有一些動人的篇章形跡可疑,我也懷疑它們與輞川關(guān)系曖昧,如“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的《酬張少府》,如“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的《山中送別》,還有那首迷我迷你迷倒眾生的《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钡?,有一組詩卻是沒有疑義的,那是一組總共七首的六言絕句,題作《田園樂》,又題為《輞川六言》,其中一首不僅詩中有畫,而且畫中有詩,至今仍然照亮我們的眼睛:

桃紅復(fù)含宿雨,綠柳更帶春煙。

花落家僮未掃,鳥啼山客猶眠。

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五七言是主將,旌旗所指,軍容浩蕩,六言絕句幾乎是一支廢置的偏師,絕少用武之地,而王維的上述佳作可謂鳳毛麟角。有如一支幽美的簫笛,三百多年之后,它在王安石《題西太一宮壁》詩中得到了遙遠的回聲: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前人稱王安石此詩是“絕代銷魂”之作,又認為此詩與王維上述之作同是“六言冠冕”。王維有知,他該會不覺前賢畏后生而擊節(jié)嘆賞吧?

北宋的秦觀在《書輞川圖后》一文中,曾記敘他觀看王維手繪的《輞川圖》,“恍若與摩詰入輞川”而游,所患的“腸疾”也霍然而愈。這種醫(yī)療效果真是不可思議,何況我們今日實地來游?在輞川流連竟日,不覺日落渡頭,已快到日暮掩柴扉的時分,連王維都早已告別輞川了,我們也不可以久留。輞川雖好,但聊以寄身的俗世在山外喊我們回去,遠方的城市在紅塵深處喊我們回去,從王維的詩句中匆匆出來,我和文慶只好向輞川揮一揮手,他向朔方我向瀟湘,去自投啊重投,那市聲洶洶、人聲囂囂、車聲隆隆的天羅地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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