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基博游木瀆
1916年初春,錢基博有一次探梅之旅。
這年初春,錢基博從吳江一路走來,他的探梅之路在木瀆停頓小駐。
說是探梅鄧尉,其實走了不少地方,最后還到虎丘走了一遭,說蘇州之游,可能更確切些。筆者是吳縣木瀆人,對于木瀆的文史掌故有一種天然的興趣,不妨請大家也來看看錢基博筆下1916年春的木瀆。
錢基博此游,共有五人,除他自己,還有吳江金硯君(祖澤)、沈祥芝(文炯)、任味知(傳薪,退思園后人)、殷靜之(傳鋆)。于當(dāng)年正月十二日晌午從胥門從水路出發(fā),“薄暮抵木瀆鎮(zhèn)”。其中游木瀆一段,全錄如下:
系舟登岸,見有巨家玄門面南而廬,是則吳縣馮林一先生之居也。博先世有舊園在澄江,曰似山居者,小筑亭榭,花木亦饒。先曾祖鑒遠(yuǎn)公之莵裘也。先生嘗為記之,文載《顯志堂集》中。以博先世父問業(yè)先生為弟子也。今園廢而先生之文不廢,思之不覺為肅然。然循岸向西行,街頗平坦,用碎石砌如吳江而整潔過之。沿河矮樹叢雜,高不逾人,而粗如指。詢之,靜之曰:此棗秧也。惟一老榆樹怒撐其間,柯雖不高,而椏枝紛拿上纏。古藤巨碩如人股,虬屈欲奮,數(shù)百年物也。隔岸平山逶迤,暮色蒼靄,山容欲閟矣。遂便道游端園。園地不甚大,而構(gòu)筑頗精,用五色磚砌地成花,蹊徑曲折可念。循途入,亭臺樓閣,靡所不有,惜其匠心太密,如人眉目不疏朗。其中尤勝者,曰環(huán)山草堂。面堂堆假山,中有一石,植立作斧扆形,頗奇,殆所謂石之透瘦者耶?下堂循階折而左,拾級登望山亭,亭倚園墻,味知乃攀危磴,指示天平、靈巖諸山,嶂者崒者歷歷。自北而西,南迤環(huán)墻外,如拱如瓶,此環(huán)山草堂之所為名也。博考園故錢氏物也,舊主人曰照,字端溪,勝清嘉道時人,工詩,隱居不仕,有高致,士大夫尤重之。既歿,子孫不振,園為閻姓有矣。閻富紳也,頗為當(dāng)?shù)厮?,或亦稱曰閻園,然而士大夫間,仍以端園目之,不忍沒舊主人草萊之功也。不亦足以證千乘萬騎之隆赫,無以愈于蕨薇之高風(fēng)也哉,相與太息。眺覽久之,乃拾級下。出園益西行,漸近靈巖山麓,遠(yuǎn)望,睹山頂一石聳立如人招手,而祥芝則指語之曰:此臥僧石也。其意有不可曉者。北折遂上山,坦途磚砌,廣盈丈,乃清圣祖高宗南巡時修砌御道也。味知戲曰:“此所謂王道蕩蕩者非耶?吾中道當(dāng)輦路,行作皇帝矣?!辈╇S味知摳衣先登,靜之體魁梧大腹蹣跚,追隨吾兩人后,而祥芝扶筇逍遙,硯君雅步從容,行尤緩,相隔乃益遠(yuǎn)。博與味知迤邐行。抵途轉(zhuǎn)右折處,睹道左臥石累累,如龜蹲,如枕偃,靡不肖形,乃嘆造物之奇,撫之潔無纖塵,則各踞一石以俟,望臥僧石,猶在東北。三人者陸續(xù)至,時已皓月東升,下視,路暝無所見,仰瞻,則月明星稀,清空一碧,惟二星光巨照人眼。在月之西北,實為夙所未見。其星一巨一略小,光接若葫蘆,又似古矛頭形。博與味知、靜之先一日在姑蘇見之,以語人,或曰:此豈所謂含譽星見,為圣王之征者耶?至是乃指示硯君、祥芝,亦不知其為何星,后函北京觀象臺,謂系金、木二星同經(jīng)云。既天晚慮盜,所謂臥僧石者終未之頂禮焉。亟循原路折返。經(jīng)林一先生居,逕東,則鬧市也。赴茶樓小憩,歸舟晚餐畢,遂寢。
馮林一即馮桂芬,他的府邸如今重新修復(fù),稱榜眼府第,在木瀆下塘。錢基博過其門,回想起已去世的父親為馮氏弟子,其似山居,馮氏《顯志堂集》有記。原來兩家還有這樣的淵源,錢榕初與馮桂芬是友好,兒子是馮氏弟子,似乎未見人談及,不想在這篇游記中有載。隨后五人從下塘到木瀆山塘,看遠(yuǎn)近聞名的山塘老榆樹,相傳三國周瑜所植,錢基博認(rèn)為不過數(shù)百年物,不之許也。順便說一句,十年后,木瀆區(qū)區(qū)長惠洪在古榆樹旁打造出一個木瀆十景之一“山塘榆蔭”,并請張一麐題寫“古榆絡(luò)藤”,泐石紀(jì)念。
五人再游王家橋畔端園。此端園即后來臺灣“總統(tǒng)”嚴(yán)家淦故居嚴(yán)家花園,舊稱端園,錢基博游覽時,已經(jīng)屬于嚴(yán)氏,錢基博誤為閻園,蓋音同而誤。錢氏深惜此園“匠心太密,如人眉目不疏朗”,錢氏游端園,而不稱閻(嚴(yán))園,蓋“士大夫間,仍以端園目之,不忍沒舊主人草萊之功也”,另一原因,還在此園原屬詩人錢端溪所有,正是自己同姓吧。
嚴(yán)家花園在“文革”后是木瀆的一個糧庫,面目全非,后來又有一個制作毛絨玩具的玩具廠租在里邊,還保留著許多圓形尖頂?shù)募Z倉。這里還有三多:鼠多,蛇多,鳥雀多??床怀鲞^去會是一個美麗的花園。
嚴(yán)家花園近年來已經(jīng)修復(fù),2002年陸文夫先生曾偕同蘇州雜志社同人一游,不僅斧扆形湖石未見,望山亭也與假山不稱,粗陋極矣,已非舊觀之“構(gòu)筑頗精”了。
靈巖山上“一石聳立如人招手”,俗稱癡漢等老婆,又名醉僧石,沈祥芝誤為臥僧石,難怪錢基博感覺“其意有不可曉者”了。此石“聳立”而非偃臥,怎可稱“臥僧”?吳江人導(dǎo)游木瀆,不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難免瞎說一氣,錢基博被糊弄了一番。
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游山途中,錢基博還關(guān)心天象,在蘇州觀星,在靈巖山又再次觀星,但見“二星光巨照人眼。在月之西北,實為夙所未見。其星一巨一略小,光接若葫蘆,又似古矛頭形”,此夜觀星,已有先入之見,蓋在蘇州聞人說:“此豈所謂含譽星見,為圣王之征者耶?”此語大可玩味。1916年初,正是袁世凱稱帝甚囂塵上之際,錢基博對此相當(dāng)關(guān)注,他故意借別人的口說什么“圣王之征”,而自己不置可否,似乎心中抱有某種疑惑和朦朧期待,因此才有了后來寫信給北京觀象臺之舉。圣王出世固系帝王思想,也是當(dāng)年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期待,錢基博的思想似乎有點搖擺不定,觀星象,函詢觀象臺,則頗有尋根問底探求真相的精神。
錢基博《鄧尉山探梅記》刊出時,洪憲皇帝的81天皇帝夢也做到頭了,于6月6日一命歸天。
《小說月報》雜俎欄,1916年第7卷第6期到第8期,發(fā)表了錢基博的一篇游記《鄧尉山探梅記》。這是一篇長篇游記,在月報上連載了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