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最后的工匠
故宮大修自2002年起,將持續(xù)至2020年。對歷經(jīng)900年風(fēng)雨的這座皇家宮殿的修繕,并不比整座重建的工程量小。厚厚的宮墻將社會和技術(shù)的更迭隔絕,大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選材、工藝、工匠——都力求遵循傳統(tǒng)。這套“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包括“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畫糊”八大作,其下還細分了上百個工種。在封建等級制度之下,官式古建筑從材料、用色到做法,都要嚴格遵循營造則例,代表最高等級的紫禁城無疑是登峰造極之作。于是,故宮的修繕也成了一種儀式,成了傳統(tǒng)的一部分——建立在這座偉大的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上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回想故宮初建,自永樂四年(1406年)開始,備料和現(xiàn)場施工持續(xù)了13年,動用了10萬工匠,數(shù)十萬勞役。這一代的修繕,很多方面只能從史料上重現(xiàn)當年的輝煌。比如選材:“殿內(nèi)鋪用澄泥極細的金磚,是蘇州制造的;殿基用的精磚是臨清燒造的;石灰來自易州;石料有盤山艾葉青;西山大石窩漢白玉等;琉璃瓦料在三家店制造。這些都是照例的供應(yīng)。照得楠杉大木,產(chǎn)在湖廣川貴等處,差官采辦,非四五年不得到京?!?/p>
慈寧宮修繕工地
相關(guān)工藝也在變異甚至消失。曾主管大修的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晉宏逵表示,曾經(jīng)的“八大作”都隨著現(xiàn)代社會需求的萎縮而萎縮?!氨热绱畈淖?,過去用木材,現(xiàn)在用鋼管了。過去用麻繩捆,現(xiàn)在改螺絲了。裱糊作,過去老百姓都要裱糊房子的時候,這個工種很發(fā)達,現(xiàn)在即便故宮里,也少有這一行當了?!?/p>
隨工藝凋零的,當然還有工匠。《考工記》中記載著2000年前的手工藝,其中有匠人之職,屬于營國修繕的工種,所謂“國有六職,百工居一”。封建社會滅亡后,古建筑營造的傳統(tǒng)制度斷裂了。故宮似乎是個特例,經(jīng)年不斷的修繕為傳統(tǒng)工匠和工藝的傳承提供了溫室般的小社會。
故宮的修繕中心位于故宮外西路的未開放區(qū)建筑群中,仍保持著它在功能上的歷史延續(xù)——在清代,它曾作為造辦處,為皇家制造生活器具。按晉宏逵的要求,修繕中心有三大任務(wù),一是大修工程;二是碎修保養(yǎng)(相當于故宮的物業(yè));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營造技藝和工匠的傳承?!靶薰蕦m是門手藝,靠師傅的口傳心授,徒弟的‘筋勁兒’?!毙蘅樦行闹魅卫钣栏镄稳荨?/p>
修繕中心伴隨著新中國成立后故宮的三次大規(guī)模維修。1952年成立的“故宮工程隊”,就是修繕中心的前身。戰(zhàn)亂時垃圾遍地、雜草叢生,國將不國,哪顧得上修故宮?新中國成立之初第一次大修的首要任務(wù)是清理垃圾,然后才是修繕整理。李永革原本是軍人,1975年復(fù)原來到故宮,當時故宮有個解說詞,形容1912年到1952年有多亂,說是“從故宮清理出的垃圾,如果修一條2米寬,1米高的路,可以從北京修到天津”。
誰來修故宮呢?一開始是從外面招人,每天早晨來上工,在門口發(fā)一個竹簽,晚上干完活,大工給2塊工錢,小工給1塊,把簽交還。如果干得不錯,工頭會說“明兒再來”,如果不好,“您別來了”??康氖且环N松散的管理。當時的故宮古建部主任是單士元先生,他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把一些在北京各大營造廠的“臺柱子”召集到故宮,讓他們帶著徒弟一起來,發(fā)固定薪水,冬天“扣鍋”時也上班,做模型,為開春挖瓦做準備。這些人在傳統(tǒng)的“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畫糊”八大作中都有代表,當年號稱故宮“十老”。這些頂尖高手是故宮修繕中心的第一代工匠,也是故宮古建傳承的根。
第一代匠人大多走的是舊式傳承之路——商號帶徒弟。說起來,這些商號也與故宮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清末各木廠、油漆局、冥衣鋪、石廠大都集中在鼓樓西大街附近,東至東直門,西至甘水橋,延續(xù)了五六華里。這一位置離故宮神武門不遠,屬閑雜人等出入的門,正是為了方便去故宮接工程。在民間和宮里的雙重實踐中,他們練成了手藝。
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傳承大多靠第一代工匠的口傳心授。第二代傳人有木作的趙崇茂、翁克良,瓦作的樸學(xué)林,彩畫作的張德才、王仲杰,現(xiàn)在已七八十歲了,大多身體不好或已去世。
“文化大革命”期間,師徒傳承中斷了。李永革1975年來故宮時,在大木作當了七八年學(xué)徒,但已經(jīng)不興磕頭拜師、“封建迷信那一套”了,講究“革命同志式的關(guān)懷”。當時“十老”中還有人健在,但也八九十歲了。李永革跟著趙崇茂師傅,但沒磕頭,沒鞠躬,沒有師徒名義。
李永革這批第三代工匠,來自故宮工程隊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招聘。20世紀70年代,故宮給國務(wù)院打報告“五到七年規(guī)劃”,耗資1400萬元,得以進行第二次大修,招收了457名技術(shù)工人。那個年代工作不好找,故宮在市中心,也是個事業(yè)單位,是不錯的出路。李永革家住鼓樓附近,騎自行車10分鐘就能到故宮,“離家近,是一寶”。何況木工是一門技術(shù),故宮的木工無疑是這門手藝中水平最高的。
到2000年以后,第三代工匠也已經(jīng)過了50歲,卻不知把手藝傳授給誰。李永革在修繕中心恢復(fù)了古建八大作中最重要的“鐵三角”——木、瓦、彩畫的傳統(tǒng)“拜師會”:徒弟畢恭畢敬行三拜禮,送拜師禮,師傅們端坐椅上回贈收徒帖,一旁是引師、證師。他認為,古建傳承還得靠師傅帶徒弟。比如用作木建筑保護層的“地仗”,配方包含著巖石顏料、桐油、米漿、獸血等古老材料,盡管現(xiàn)在已不再是秘密,但春夏秋冬、何種木材、下不下雨,比例都不同,個中奧秘只有那些幾十年經(jīng)驗的老工匠才能掌握。“就像老中醫(yī)開藥,藥方不同?!?/p>
楊志和徒弟范俊杰在慈寧宮釘望板
“儲上木以待良工”
據(jù)傳統(tǒng),宮殿安裝大梁時必須擇吉時焚香行禮。清代重修太和殿時,因是金鑾殿,康熙皇帝要親自主持梁木入榫典禮。不巧,大梁因榫卯不合懸而不下,典禮無法進行,這對皇帝是大不敬之事。工部官員急中生智,讓木作工匠雷發(fā)達穿上官衣,帶上工具,如猿猴般攀上腳手架,斧落榫合,上梁成功??滴醯埤堫伌髳?,當面授予他工部營造所長班之職,后人編出“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微照命,金殿封官”的韻語。這未必是史實,但從一個側(cè)面表明了木結(jié)構(gòu)對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決定性作用,大木作的哲匠良工也是往往代表著一代營造匠人。翁克良就是大木作第二代工匠的代表。
自從1952年來故宮“問道”開始,翁克良在故宮一待就是50年,參與了“宮里”幾乎所有大殿的大木維修。最讓他自豪的,是修四大角樓:1951年西北角樓、1959年東北角樓、1981年東南角樓、1984年西南角樓。前兩個角樓都是老前輩帶著修的,修后兩個角樓時,翁克良已經(jīng)是木工組組長了,能親自主持大木修繕。“一般人說是9梁18柱72條脊,其實比這還要復(fù)雜,上下三層,有20根柱子、28個出角、16個窩角。”雖然維修角樓時不慎被切斷一截手指,他說也值得:“角樓是故宮木結(jié)構(gòu)中最復(fù)雜的。還有誰能參與全部四個角樓的修繕?”
作為官式木建筑的頂峰之作,故宮主要采用中國北方地區(qū)大量使用的“抬梁式”大木結(jié)構(gòu)體系。以木材制作柱、梁、斗拱、檁、椽等主要承重構(gòu)件,由相互垂直的椽、檁承托上部屋面荷載,通過梁架與斗拱傳遞到木柱,最后將全部荷載傳遞到基礎(chǔ)。
一座宮殿所用的木料和它的體量大致相當。明代修故宮非常奢侈,大殿常用金絲楠木,木紋中隱含金絲,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華美。入清以后,由于缺乏楠木,轉(zhuǎn)而大量使用黃松。甚至乾隆皇帝為自己特別修建的頤和軒,也只是采用了紅松做柱外包楠木的辦法。據(jù)翁克良觀察,如今故宮中已經(jīng)沒有完整的楠木殿,楠木使用較多的也只有南薰殿一處。再到后來,足夠大的紅松亦屬難得,因此大量使用木料包鑲拼接技術(shù),太和殿內(nèi)那些直徑1.5米、高13米的“金龍柱”就是利用這種技術(shù)拼合而成的?,F(xiàn)在市場上最好的就是大小興安嶺的紅松,但也所剩無幾,大口徑木材開始從東南亞進口了。
大修中遵循“最小干預(yù)”和“減少擾動”的原則,木結(jié)構(gòu)盡量不更換。有些木構(gòu)件局部糟朽,失去承載能力,通常采取局部剔補方式處理。將糟朽部分剔除干凈,用干燥舊木料按原式樣、尺寸補配整齊?,F(xiàn)在也在局部加入了新材料和工藝,如周圈剔補時,加鐵箍一至兩道,行話叫“穿鐵鞋”。
在翁克良看來,最難的并不是重搭繁復(fù)的角樓,而是“抽梁換柱”——整體框架不動,把三面開口的柱子抽掉再安裝。這就要在起重架抽取前,先在柱子上打號,記載它的角度,以確保安裝后分毫不差地回到原位?!按竽咎枴钡淖龇ü乓延兄?,比如某根抽掉的柱子上記載“明間、東移縫、前檐柱、向北”,清楚標明位置,還有工匠的簽名,類似一種責任制。
翁克良的手藝是在故宮外學(xué)成的。16歲時,母親就托人給他找了個師傅學(xué)木工手藝,就是刮、砍、鑿、剌四項基本功。師傅叫侯寬,在營造廠做事?!爱敃r拜師都要舉行儀式。先得給木匠行的祖師爺魯班上供,磕仨頭,之后再給師傅磕仨頭,還要給師傅送禮。做了徒弟之后,每年的年節(jié)也要給師傅送禮。師傅收徒都是一撥一撥的,也不會給人開小灶,徒弟們都給師傅打下手,自己靠悟性跟著學(xué)。當徒弟講究‘三勤’,就是眼勤、手勤、腿勤,做不好就得挨師傅打,有時正干著活呢,剛一走神,師傅在后頭隨手拎起個木板就給屁股來一下。”翁克良學(xué)徒那時候,木工手藝一般是“三年零一節(jié)”出師,就是滿三年之后,再逢一個年節(jié)日,這手藝就算學(xué)成了。
現(xiàn)在不像以前,不是師傅不愿教,而是徒弟不愿學(xué)了。20世紀70年代,故宮木工組收了30多個徒弟,翁克良帶過的也有不少,現(xiàn)在大多數(shù)都已改行或離開故宮了。如今故宮里又恢復(fù)了傳統(tǒng)拜師儀式,他也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黃友芳,一個叫焦寶建,他送了十六個字:“繼承不驕,困難不餒,古建技藝,傳承為任。”他跟老伴說:“跟多倆兒子一樣?!?/p>
翁克良的二兒子翁國強也在故宮做木匠。他參與了2003年武英殿的第二次修繕,巧合的是,翁克良也曾在1954年參與武英殿第一次修繕,兩代人共修了一個大殿。武英殿是故宮此次大修中的試點,任木工工長的翁國強將殿頂拆下后,發(fā)現(xiàn)一根大梁早已糟朽不堪,空手就能掏下整塊木渣,必須更換。但當時最大的新木料只有直徑90厘米、長12米的紅松木,對于武英殿來說遠遠不夠大。翁克良去現(xiàn)場勘測,提出建議,是否可以加長一截,內(nèi)以鋼筋為芯,外包木料?這一建議被采納了。不過翁克良現(xiàn)在認為,這種“鋼芯”的做法并不符合文保原則,寧可進口國外的大口徑木料。
幾年前,翁克良親手做了一個斗拱送給二兒子。斗拱是故宮木結(jié)構(gòu)的基本象征。對木匠來說,它就是準則?!胺饨ǖ燃壷贫认碌墓偈浇ㄖ_立了模數(shù)制,模數(shù)以哪兒為標準?就是斗拱。斗拱最下面一層的斗口寬度,定位為一個模數(shù)。一旦這個確定,就等于確定了整棟建筑的基本綱領(lǐng),下面就跟著口訣走,比如檐柱十口分,金柱十二口分,柱高十一口分……”
“金磚”傳說與舊瓦新釉
站在重建的建福宮香云亭頂俯瞰,起伏的屋頂在陽光照耀下霞光四射,一派氣象萬千、金海似的琉璃境界。五十出頭的瓦匠白福春特別有成就感,“這片‘西火場’在我手中變得金碧輝煌了”。
白福春有個藝名叫“延承”?!斑@可是有家譜,有門有戶的”。他拜了故宮第二代瓦匠樸學(xué)林為師,論起來,屬興隆馬家的傳承者。興隆馬家是清代顯赫一時的北京古建筑營造世家。故宮文史資料載,明朝參與主持故宮修建的工匠,青史留名的共有四人:阮安、梁九、蒯祥、馬天祿。工程完工后,其他三人都成了朝廷官員,只有馬天祿依舊留在營造行業(yè)里,開辦了興隆木廠,承接皇家工程。到清一代,皇室宮廷建筑都是在明朝基礎(chǔ)上擴建和改造而成的,皇家大型工程,由內(nèi)務(wù)大臣主管,再由工部轉(zhuǎn)交給當時京城的十二家木廠承包。十二家中,以馬家的興隆木廠為首,所有皇家工程,都由“首柜”向工部統(tǒng)一承辦,再分發(fā)給其他十一家木廠分頭施工,類似于今天的總承包商。
“師傅比父母還重要。”白福春認真地強調(diào)。他在2005年底修繕中心的拜師會上正式拜了師,“干了這么多年,兜里沒多少東西了。想拜您為師,從您手里掏出點東西來?!睅煾狄呀?jīng)年近八十,身體不太好,他每周都要去看望一次?!坝惺裁床幻靼椎模梢杂腥藛?,就覺得心里特有底。”
瓦作不只是屋頂?shù)牧鹆?,它其實涉及三個面——地面、墻面、屋面。地面的著名傳說當然是“金磚”。白福春感嘆,現(xiàn)在真正的“金磚”確如黃金般貴重,而且燒不出來了。金磚并非黃金做成,而是產(chǎn)自蘇州的一種極高質(zhì)量的細料方磚,而這種質(zhì)量是靠手藝、靠時間磨出來的。傳說中,要把某一段河道截斷了,等泥淤三年,上岸曬三年,做起坯子三年再燒制,而成品率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磚的實際制作過程也相當煩瑣,選土要經(jīng)過掘、運、曬、推、舂、磨、篩共七道工序;經(jīng)三級水池的澄清、沉淀、過濾、晾干,經(jīng)人足踩踏,使其成泥;再用托板、木框、石輪等工具使其成形;再置于陰涼處陰干,每日攪動,8個月后始得其泥,即傳統(tǒng)工藝所說的“澄漿泥”。
現(xiàn)在蘇州仍是金磚的唯一產(chǎn)地,其“御窯”的生產(chǎn)工藝已被確立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故宮為這次大修中的室內(nèi)地面,訂購了近4萬塊金磚,盡管質(zhì)量仍是最精良的,但已不是昔日的“金磚”,只能說是“方磚”了。晉宏逵說,為防止有朝一日太和殿內(nèi)更換,故宮想發(fā)出定制真正金磚的要求,但好幾年都沒談好。從光緒年間到現(xiàn)在,沒人讓他們燒過這種東西,還會不會燒都難說。李永革做過一個實驗,100塊大金磚,最后的成品只有一兩塊?!斑@么算下來,一塊磚的成本要上萬元,誰會做?誰會買?”
故宮的墻磚與別處有什么不一樣?白福春拿建福宮剛砌好的“干擺墻”舉例:“每一塊磚用的時候都要經(jīng)過砍和磨,所謂‘磨磚對縫’,從外面看,磚縫細如發(fā)絲。”難就難在這兒,平常的磚砌上就行了,故宮不行,每塊磚的五個面都必須砍成一個楔形,叫“五扒皮”。剩下要露在外面的一面是最大的,很容易把這個面對得很齊,像鏡面一樣?!敖?jīng)過這樣‘五扒皮’的一塊成品磚,如果另四個邊稍微碰了一下,哪怕幾毫米的一個小口,就廢了。所以對磚的質(zhì)量要求高,一方面不能太硬,斧子砍不動不行;另一方面又要相對柔和,不能很脆,容易崩。質(zhì)量越致密、柔和、均勻越好?!?/p>
屋頂鋪設(shè)琉璃瓦之前,還要經(jīng)過若干工序。爬上香云亭屋頂,上面已有薄薄一層黑色涂層。白福春介紹,這是“鉛背”,防水用的。之后確定天溝高低,“高了,圍脊沒地方了;矮了,水流不出來?!敝笸恳粚幼o板灰,就可以上兩遍“泥背”,再兩遍“灰背”,就可以鋪瓦了。
金燦燦的黃色琉璃瓦為皇帝專用,為紫禁城鋪設(shè)了一重標志性色彩。大修前,古建部對各處建筑屋頂?shù)耐叨歼M行了勘察,目的是找出“瓦樣”,即分類為乾隆年造、道光年造等不同樣式,再畫出圖紙,標出頂瓦、檐瓦的不同位置。按照故宮的整體計劃,表面殘破面積超過50%的琉璃瓦要替換,沒有超過50%的則要繼續(xù)使用。這么算來,故宮中的琉璃瓦大約有40%需要替換。除了個別因破損要完全更換,大部分瓦都是時間久了釉色脫落,利用“復(fù)釉”技術(shù),可以舊瓦翻新。欽安殿的琉璃瓦“復(fù)釉”就是白福春主持的。“古代的瓦盡管釉色脫落了,但胎體厚實,復(fù)釉后比現(xiàn)在新燒的瓦還好。在每一塊磚和瓦里,都有標注和印章,“嘉慶某年,某窯,某某燒制”,干不好是要追究責任的”。干這個,白福春不覺得枯燥,“跟玩意兒似的”。
彩畫行“先生”
“彩畫行里,都稱‘先生’?!睆埖虏蓬H有些自豪,這就將彩畫匠與古建“八大作”里的其他“師傅”區(qū)分開了。出現(xiàn)在建筑的藻井、斗拱、門楣、梁柱以及外檐處的彩畫,凝聚了細節(jié)之美。不為人注意之處在于,彩畫的第一重特性并非裝飾,而是木建筑防腐的第一道防線:顏料可以避濕,有些更含有劇毒,令蟲蟻退避三舍。此外,那些花草、云朵、西番蓮等無生命的自然物與龍、鳳等寓意吉祥的圖騰的巧妙組合,向后人傳遞著比木結(jié)構(gòu)更細致也更明確的歷史信息。與彩畫的多種功能相對應(yīng),彩畫匠也有多重身份:畫家、工匠、考古者。
壽康宮彩畫繪制現(xiàn)場,薄薄的傾斜木板搭接在屋檐下,幾個人間隔著默默站立,一站就是一天。在一筆筆勾畫之間,一個彩畫匠一天大概能畫完半平方米?!跋聒B一樣的工作”——年過七十的張德才如此形容自己從事了一輩子的行當,“就是每天停在高高的架子上,不停地畫啊畫啊”。
壽康宮彩畫繪制現(xiàn)場
張德才的“畫室”在修繕中心后排的一間低矮小屋里,屋子很簡陋,僅一桌,一椅,桌上摞滿了一卷卷土黃色繪圖紙,角落里是些油畫筆、丁字尺。與這個院里大多數(shù)不修邊幅的工匠們不同,他打扮得干凈整齊,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看上去像個勤勤懇懇的老教師。被故宮返聘后,他就獨自在這間小屋里,日復(fù)一日地在燈下“起譜子”,這些畫在土黃色紙上的“譜子”將成為待修繕宮殿的基本依據(jù)。
張德才的父親張連卿,是20世紀50年代的故宮“十老”之一,在鼓樓東大街上的文翰齋佛像鋪出徒,后來成為北京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裱糊匠。清末民初,社會上沒有彩畫鋪,彩畫匠都出自油漆局和佛像鋪。1953年,在單士元廣納古建賢才之時,張連卿帶著兩個兒子德恒和德才,一起來到故宮穩(wěn)定下來。剛來的8年里,張德才跟著父親畫了幾百張彩畫小樣,這也是單士元的提議:一個個大殿走遍,把彩畫拓下來,然后,縮小復(fù)制成“小樣”保存,為有朝一日的彩畫修繕提供原始依據(jù)。
來故宮時張德才只有17歲,有天花5毛錢買了一把京胡回來擺弄,被父親喝令馬上扔了。因為畫匠講究的就是一心一意,有雜念是做不好事的。張德才門里出身,但他的師傅并不是父親,“子弟沒人瞧得起,非得拜師傅”,他拜了“十老”中的另一位——和文魁先生為師?!昂拖壬谟推峋謱W(xué)徒,后來給人畫燈片出了名,被請到去給恭王府最后一位主人溥心畬代筆畫畫,溥心畬是當時的大畫家,和先生在王府里干了整整25年,也算是最好的畫匠了?!焙拖壬綍r獨來獨往,不愿意收徒。張德才就每天從鼓樓東坐叮當車去他家,喝水下棋,天天如此,和先生終于有天對同住的侄子說一句“給你師哥倒水”,算是收下了這個徒弟。除了彩畫,先生還給他講《三國志》,教“四書”“五經(jīng)”、珠算,讓張德才十分佩服。
第一代故宮工匠已經(jīng)湮滅。張德才覺得,父親和師傅那代手藝人有共同的東西,就是珍視名譽,寧愿賠錢,也不能讓人家說出不好來?!案赣H一直強調(diào),皇宮彩畫向來是彩繪行業(yè)里的正統(tǒng)。也就是說絕不能偷工減料,一筆一畫絲毫不能馬虎,也不能為了工錢多少影響到彩畫的質(zhì)量。”
說起來,彩畫的工序就那么幾道:起譜子,落墨,扎孔,紋飾,貼金,瀝粉,刷色,細部。有些傳統(tǒng)隨時間早已改變,比如顏料,原本全是天然礦物質(zhì)的,現(xiàn)在兩種最主要的色都是進口的化學(xué)顏料,石綠是巴黎綠,石青是從德國進口的。沒辦法,國產(chǎn)的質(zhì)地、色澤沒那么純正。瀝粉所用的工具原來是豬尿泡,利用它的彈性把粉擠出來,但因為這種原始材料味道難聞,已經(jīng)換成了鐵質(zhì)器皿。但張德才認為,傳統(tǒng)工藝不能丟,比如當年師傅教的是徒手畫線,在底下也要不斷畫畫練腕子?,F(xiàn)在用上了工具,貼膠帶紙畫直線,圓規(guī)畫圓,但那只是技巧,“技術(shù)是技術(shù),技巧是技巧”。
跟著父親畫小樣那8年,張德才幾乎看遍了故宮的所有大殿彩畫,發(fā)現(xiàn)彩畫里的歷史信息遠比想象中復(fù)雜。粗分起來,故宮彩畫有三大類:和璽彩畫是等級最高的,畫面由各種不同的龍或鳳組成,瀝粉貼金,金碧輝煌,主要用于外朝的重要建筑以及內(nèi)廷中帝后居住的等級較高的宮殿。旋子彩畫,以渦卷瓣旋花構(gòu)成,一般用于次要宮殿或寺廟中。這兩類都是“規(guī)矩活”,主要按形制繪制,沒有自由發(fā)揮的余地。張德才更喜歡的,是畫“白活”,也就是蘇式彩畫。它顧名思義,源于蘇式園林,等級最低,風(fēng)格猶如江南絲織,自由秀麗,花樣豐富,多用在花園、內(nèi)廷等處。三大類下面的細分就太多了,在古建部做彩畫研究的第二代彩畫匠王仲杰對此剖析得更為深入,“還要根據(jù)不同的功能、時期、等級等劃分。比如都是皇帝的宮殿,辦公處的太和殿、乾清宮、養(yǎng)心殿等宮殿多采用‘金龍和璽’彩畫,皇帝生活起居的交泰殿、慈寧宮等處則采用‘龍鳳和璽’彩畫;太和殿前的弘義閣、體仁閣等較次要的殿宇使用的則是‘龍草和璽’彩畫。皇帝祭奠祖先的太廟呢?無龍無鳳,莊嚴肅穆;陵墓所在的清東西陵則更素雅;御花園則以蘇式彩畫為主??梢哉f,彩畫中表現(xiàn)的封建等級制度,比木結(jié)構(gòu)還要更細致更明確”。
因為形制的繁雜,一般能夠起譜子的都是老先生。張德才說,清晚期的彩畫一般在畫面上劃分為枋心、藻頭和箍頭三段。主要看中間的枋心辨別。但皇帝的喜好也很難捉摸,比如枋心里一道黑線,看起來不吉利,但有個解釋,叫“一統(tǒng)萬年青”;如果枋心里只刷藍綠大色,又叫“普照乾坤”。“老先生畫了幾十年,才能一瞧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