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閨房記樂

浮生六記 作者:[清] 沈復(fù) 著


卷一 閨房記樂

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叫沈復(fù)。蘇州人士,家父謀得一官半職,官宦之家又時值乾隆盛世,家境還算殷實,素日里也是衣食無憂。立足于滄浪亭畔的家中,每每讀到蘇東坡的詩句“事如春夢了無痕”,便覺感慨,萬分感念上天厚待。人生短短,紅塵滾滾,那些過去的時光一去不復(fù)。我想,如若我不動筆墨記下那些回憶,那也太辜負(fù)上蒼的恩寵厚愛了。

其實我想寫的,還是我和蕓兒的故事。就如同我們啟蒙時期就得熟讀成誦的《詩經(jīng)》,也是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關(guān)雎》來做開篇之作,可見自古以來,凡人都還是逃不開一個“情”字。只是,我自幼家里寵溺,少年時也沒怎么好好地研究學(xué)問,這筆墨一落,難免君子之士有所挑剔,就好像嫌棄一面使用過的臟鏡子不夠明亮。但我實情實錄,也算是我對蕓兒這一路走來的情感寄托,也是有感人之處。各位看官,還望多多海涵,請隨我來,偷得浮生半日閑,讓我與你講講這些故事——

在我幼年時,曾有過一段娃娃親,定的是金沙的于氏。但無奈緣淺,于氏在八歲時就不幸去世了。有時候我也會猜想,未過門的她長大后會是什么模樣。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為,我很快遇到了我一生所愛。

那年,我十三歲。

蕓兒也是十三歲,但大我十個月。她是我舅舅心馀先生的女兒,隨父姓陳,字淑珍。自小聰慧,開始學(xué)說話時,聽別人講一遍《琵琶行》,就能出口成誦。四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了,只剩母親金氏和弟弟克昌,家道破落,無所憑依。蕓兒年紀(jì)稍長,便習(xí)得一手好女紅,常常攬得些針線活。那時,一家三口都靠她十指操勞過活,甚至連弟弟克昌的學(xué)業(yè)也沒停下,學(xué)費也是靠蕓兒的女紅所掙。

一天,蕓在書簏中得到一冊《琵琶行》,一翻,原來都是幼年所記,便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來認(rèn),這才開始了識字。從此,在做刺繡活兒之余,也逐漸通曉了吟詠詩詞,自己也作起詩來。蕓兒就是這樣冰雪聰明的人兒啊!

我后來常常想,如果她沒有遇到那冊《琵琶行》,就不會開始識字,不會識字就不會學(xué)著作詩,那么,我就不會遇到那句令我怦然心動的詩,也不會心生向往,促成一段姻緣。也許,蕓兒就不會那么早離開……可是,人世間又有多少事是凡人所能掌控的呢?我永遠(yuǎn)都記得那一句讓我一見傾心的詩: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p>

那日里,我正是隨著母親回家探親,一見到這句詩,頓覺寫詩的蕓兒才思雋秀,雖然覺得詩意暗冷,恐她日后福澤不深。但情愫暗生,不能釋懷,便對母親說:“母親,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我的意中人了,我非淑姐不娶?!?/p>

母親一聽,也歡喜起來。自從娃娃親的于氏過世,我的婚事就成了她日夜掛心的事。聽我這么說,想想蕓兒性子柔和,就越發(fā)高興,馬上就從手上脫下金戒指,作為訂禮,交到蕓兒的母親手里,喜不自禁地說:“我這顆心啊,可就有著落了,從今往后,可要改口叫你親家了!”

這一天,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真是個好日子。

婚約定了,可我倆也沒什么機(jī)會見面。直到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是蕓兒的堂姐出嫁,我又隨母親去她家觀禮。因蕓兒比我虛長數(shù)月,自幼姐弟相稱。這次見面,大抵是因為婚約的緣故,彼此都有些生分羞澀。我作揖問過:“淑姐。”蕓兒雖兩頰緋紅,倒也不至于退縮,施施然還了禮。我左右看看,只見滿屋子的人都穿得華麗新鮮,也是,婚嫁喜事,熱鬧些好。但只有蕓兒通體素凈淡雅,再一看,鞋子倒是新的,精致精巧,好看得很!

我心里不由地想:“這鞋子好生精巧!別是蕓兒自己的手藝吧?”

一問,果然是蕓兒自己做的,我暗暗贊嘆:“真是蕙質(zhì)蘭心!詩作得好,女紅更是好!瞧這鞋子!想必腳也是極為小巧的!”心中一動,不由臉紅,連忙把視線往上移。只見她肩膀略削,脖頸長長的,極為優(yōu)美。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令人不禁跟著含笑凝眸。只是兩齒微露,這算是美中不足吧。但看那身姿搖曳,情態(tài)纏綿,真是令人神銷?。?/p>

見我傻看著她,蕓兒自己“撲哧”一聲笑了,又斜睨了我一眼,嬌嗔道:“你這是看什么呢?”

一語驚醒,我略略窘迫地笑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淑姐,近日可有新作?可否拜讀?”

蕓兒紅暈又漾開了,說:“倒是有些,只怕你笑話呢!”

我微微一笑,“淑姐寫的,都是好的,我喜歡還不及,怎么會笑話呢?”遂要了詩稿,卻看見有的僅一聯(lián),有的僅三四句,多是零散、未能成篇的。

“這……”我看看蕓兒,一臉疑問。

蕓兒微微噘著嘴,身姿搖曳,笑著說:“沒有老師指點呀,就寫得如此這般;只希望遇到能當(dāng)老師的知己,一起把這些句子推敲補完?!闭f著,臉紅紅地低下了頭,露出了一截光滑潔白的脖頸。一時,我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來。

“咳咳,這樣吧,我?guī)湍泐}好名,下次再尋求完整吧!”我給那些詩一并題了“錦囊佳句”,看著她笑著說,“這些可都是佳句?。 ?/p>

我用的是唐朝詩人李賀的典故,就是想博美人一笑。卻沒想到李賀早逝,這夭壽的命運,冥冥中就已經(jīng)注定了嗎?如果是這樣,我當(dāng)時一定不作戲言!可惜,“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p>

蕓兒自然也是沒有想到的,她得到我的筆墨,歡喜得很,隨即藏了起來。而我也被母親叫了出去,給我派公務(wù),叫我送親戚出城去。母命難違,我只好戀戀不舍地看了蕓兒一眼,跨上馬車去了。

城里城外,不過幾里。我的心卻早已飛到了蕓兒那里。等馬車再回到她家,已經(jīng)是半夜三更了。我才想起,這半日里我竟都沒吃什么東西,肚子餓得很。老婢女聽我說餓,就送上一盤棗脯來。我拈一顆就往嘴里送,一下被糖齁住了,甜得入不了口。我把盤子一推,“這棗脯怎生得甜?吃得我牙疼!”仆婢們一個個都不作聲了。也是,這大半夜的,也不好麻煩人家。我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這時,蕓兒出來了,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一轉(zhuǎn)頭,只見她調(diào)皮地一笑,轉(zhuǎn)身走了。我心領(lǐng)神會,跟著她回到了房間里。一看,喲,桌上擺著熱粥小菜呢!原來是蕓兒特地為我藏的。我欣然舉箸,剛要開吃,忽然聽見蕓兒的堂兄玉衡在門外嚷嚷:“淑妹快來!”蕓兒一聽,趕緊關(guān)門,說:“不要不要!我累了,我要睡了!”玉衡哪里讓她關(guān)得了門?已經(jīng)擠進(jìn)來了,一看見我正要吃粥,便拿眼睛斜看著蕓兒,嘿嘿笑起來說:“表妹,剛才我說要粥,你說都吃完了,沒有了,沒想到卻在這里藏著,原來專門留著招待你夫婿呀?”蕓兒一聽,小臉漲得通紅,想要辯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淚花兒都在打轉(zhuǎn)轉(zhuǎn)了,索性一頓腳,奪門出去。這下子,全家人都知道了,哄堂大笑。我也覺得窘迫得很,一生氣,拉起老仆人就回家去了。

這件事發(fā)生后,兩家人時不時會揶揄一番。我還好,心底甚至?xí)壬唤z絲甜蜜??墒鞘|兒臉皮薄,怕被笑話,所以自此以后,我再去她家,她都躲避起來。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還在生氣,倒是我,心里的思念越來越重。我知道,能再見到蕓兒的時候,應(yīng)該是婚期的那天了。

我和蕓兒,婚后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

天氣清冷,大雪初晴。一早的紅日映照著前廳紅艷艷的蠟梅,煞是好看。院子里的喜鵲在檐上跳來跳去,報喜之聲不絕于耳。

今天是大婚之日。

我和蕓兒將執(zhí)手共紅線,相依至白頭。

一日忙亂,按下不表。好容易挨到了點燈時分,我終于得以進(jìn)到洞房里。家里的丫鬟細(xì)心,還插了瓶紅梅進(jìn)來,顯得那樣喜氣,映照著兩支大紅燭,亮堂堂的。

蕓兒,蓋著紅色描金的頭巾,正靜靜地坐在床沿上。

我慢慢走過去,看著蕓兒的身材,還是一如以前,瘦怯怯的令人憐愛。我上前一步,輕輕揭了頭巾。蕓兒抬頭,我倆相視嫣然,甜蜜之意油然心生,仿佛這一天的到來本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喝過合巹酒,我們坐在桌旁并肩吃飯,忙了一天,可都饑腸轆轆了。但此時,我又怎么吃得下?我悄悄地伸出手去,在桌案下暗暗握住了蕓兒的手腕,只覺得暖尖滑膩,心中不由一蕩,怦怦跳著。我微笑著說:“怎么就這么瘦呢?平日里胃口不好嗎?”

蕓兒聞言略略低了下頭,說:“吃素齋也有些日子了呢!”

我聽了她開始吃齋的日子,暗暗算了一下,竟是我當(dāng)年出水痘的日子。原來蕓兒吃齋,竟是為我祈福的緣故!一時感動,也便笑著說:“如今我已是肌膚光鮮,沒被水痘怎么著,姐姐可以從此開戒了嗎?”說著,就握著蕓兒的手覆上我的臉頰,以證實我的話不假。

蕓兒仿佛吃了一嚇,欲抽出手來,卻已綿軟無力。只是眼藏笑意,臉綻桃花,微微點了點頭。

我喜不自禁,遂摟過她瘦削的肩,讓她伏在我懷里。一時默然,暗自歡喜。

因隔日二十三日是國忌,二十四日又是我姐姐出嫁,所以便選擇了二十二日為姐姐出嫁宴客。所以這日里,蕓兒出堂應(yīng)付宴會、招呼賓客,我則在房里和幾個伴娘劃拳。我怎敢輕易得罪?輸?shù)脤嵲谔?,喝的酒有多少,我竟也是不知了。只記得我醒來,扶頭坐起時,蕓兒已經(jīng)在對鏡晨妝了。當(dāng)日親戚朋友絡(luò)繹不絕,掌燈之后才開宴,很累人。

而到了二十四日子時,我作為小舅子送姐姐出嫁,又是一日忙亂。等回到家來,已是丑時快過,燈殘人靜了。我悄悄進(jìn)了房間,隨嫁的仆娘在床下打盹兒,蕓兒已經(jīng)卸了妝,卻是還未躺下歇息,點著銀燭,低垂粉頸,正入神地看著一本書。我情不自禁地?fù)崦募?,說:“姐姐,連日來辛苦得很,怎么還如此孜孜不倦?”蕓兒抬頭見是我,趕緊站起來說:“夫君回來了?我也是剛想睡來著,開書櫥的時候看到了這本書,不覺讀著,就忘了倦意了。”我拿過書一看,是《西廂記》。蕓兒又說:“《西廂記》我聞名已久,今天才算得見,確實不愧才子之名??!只是這描寫,未免也有些尖酸刻薄了?!蔽倚Φ溃骸耙仓挥胁抛樱P墨才能尖酸刻薄。”

這時,仆娘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朝我道了福,并說:“更漏打了,還是早點歇息吧!”我便叫她先行去睡,把門關(guān)上。仆娘挑了挑燭火,便出去了。

燭花一挑,明亮了許多。我看蕓兒燈下顯得越發(fā)白凈,心中頓生柔情萬般。握了她的手,并肩坐下,彼此調(diào)笑,仿佛密友重逢。我伸手,探入她的心口,肌膚所觸一片溫軟細(xì)膩,我的心狂跳起來,而蕓兒的心也是怦然不止。于是俯到她耳邊呢喃打趣:“姐姐的心跳,怎么如此,像舂米似的?”蕓兒一陣潮熱,臉頓時緋紅,只含笑回眸。這含情脈脈的一對眸子呀,我只覺得一縷情絲搖人魂魄,如癡如醉了。便將蕓兒擁入帷帳,紅燭搖曳,人影雙雙,幾番纏綿,幾番憐愛,不知東方之既白……

情深難寄反無詞

蕓兒初做新娘,剛開始很是沉默寡言,從來都不曾見她動氣動容過。我和她說話,也只是微笑而已。她侍奉長輩很是尊敬,對待下人也是和和氣氣,所有的事情都是井井有條,并無缺失。每天只見她日頭上窗時,就披衣急起,好像有人在呼叫催促她似的。

我笑著說:“如今不比當(dāng)日吃粥時,怎么還急匆匆地怕人嘲笑呢?”蕓兒倒是一臉正色說:“當(dāng)初藏粥招待夫君,傳為話柄。今日今時,我們終成眷屬,倒也不是怕嘲笑,是怕公婆說新娘懶惰嘛。”看著蕓兒一臉?gòu)舌?,我雖然貪戀這溫柔鄉(xiāng)里的臥榻,但因蕓兒的端正端莊,深深感受到她的好品德,于是也隨她一并早起。蕓兒倒是想讓我多歇息,說:“夫君,你還是多睡一會兒吧,讀書總是費神的?!蔽覑蹜z地輕輕地?fù)碇谒吥剜骸敖憬阈奶畚伊四?,我豈不是也疼愛著姐姐?我還是隨姐姐一并早起吧?!笔|兒柔嫩的耳垂被我的熱氣所圍,一時又心旌一漾,喘氣些許急促了。她緊著把我一推,笑著說:“這下子,是想讓我也躺下不成?”說完,就急急地晨妝起來,準(zhǔn)備出去侍奉公婆。我也跟著起床梳洗了。

從此我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愛戀之情,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

然而,歡娛的時光總是易過,轉(zhuǎn)眼間就過了一個月。當(dāng)時我父親稼夫公在會稽郡當(dāng)幕僚,專門負(fù)責(zé)接待。他推薦我到武林的趙省齋先生門下學(xué)習(xí)。

那日,父親喚了我來,說:“之前,早與趙先生說好,讓你拜于他的門下,雖說你大婚不久,但學(xué)業(yè)不可荒廢,你還是早日啟程吧?!?/p>

父親所言,我早已料到,因為之前歸家完婚時,原是和先生說好的,婚后還是要隨侍回館,繼續(xù)學(xué)業(yè)的。趙先生授課循循善誘,我很是受益,今天還能握筆寫文章,可以說是拜先生所賜。所以接到先生催我回館的信,心里糾結(jié)萬分,惆悵不已,自己不舍,也怕蕓兒會難過落淚。

蕓兒得知消息,反而強(qiáng)顏歡笑,勸勉我出發(fā),代我整理行裝。但我怎能看不出,她的神色還是有些異常??!而我呢?何嘗不是百轉(zhuǎn)千回!

臨行前,蕓兒還是沒忍住,柔聲說道:“夫君,此去杭州,路途辛苦。出門在外,沒人照顧你,此去自己可要小心在意啊!”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幾近哽咽。

我也是萬般不舍,無奈登船時間到了。解纜出發(fā)時,正是桃李爭妍的時節(jié),而我心緒恍惚,仿佛林鳥失群,天地變色,只剩我淚眼一雙……

到了書館后,我父親把我托付給先生,就自己渡江東去了。這下子,我更覺孤苦了。

我在書館待了三個月,就像過了十年一般漫長。蕓兒雖然時有書信來,但信里總是中規(guī)中矩的,兩問一答,多是些問平安,家里甚好勿念之類的,也多勉勵之詞。我也只能回復(fù)些浮淡套話,心里怏怏然,甚是不樂。每當(dāng)風(fēng)兒吹過書館的盈翠竹院、月兒掛在窗前芭蕉上時,便不由得觸景生情,對景懷人,所謂夢魂顛倒是也。思念之苦,苦不堪言。

我如此這般,也落入了先生眼中。得知情由后,便給我父親寫信告知,又出了十道文題給我,讓我暫且回家。

先生說:“這連日來,我也看得出你心不在書館,與其如此,不如讓你早日歸家,心定后方能有所學(xué)。這是我給你留的題目,拿回去好好作文,不可懈怠?!?/p>

我喜出望外,欣喜若狂,簡直像衛(wèi)戍邊疆多年的將士得了赦令還歸故里似的!這種心情,蕓兒你可知道?

等上了回家的船,明明知道即可如愿,心情反而更加急切了,只覺得船上一時半會兒工夫,簡直度時如年。我站在船頭,河面上的風(fēng)徐徐吹來,無比愜意。我心中默念:“蕓娘,夫君歸來了!”

等我到了家中,按捺住一顆跳動的心,先去向母親問安。我整了整衣衫,邁進(jìn)母親處,向母親磕頭:“母親,孩兒回來了?!?/p>

母親其實也掛念著我,見狀很是高興:“好好好,回來也行,你看這幾天不見,就瘦了一大圈。學(xué)業(yè)還可以再繼續(xù),這身子骨可不能讀壞了!”

我諾諾應(yīng)著,一顆心早就跑到蕓兒處了。

母親嗔笑著說:“看看,你這模樣!還是回房間吧,新婚久別的,也難為你了!你不在,我看蕓兒過得也是沒滋沒味的?!?/p>

我行禮謝過,慢慢退出。待母親看不見了,馬上一溜小跑回我們的房間。蕓兒已早早等候著,見我回來,立即站起相迎。一時間,我倆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噎,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了,仿佛兩個人的魂魄,恍恍然化為煙,化成霧,只覺得耳邊轟的一響,不知身在何處了……

滄浪小軒閨中樂

時值六月光景,天氣已是燥熱得很,內(nèi)室里如蒸熏一般。蕓兒雖身形瘦削,但因她尊禮重教,始終不愿穿太薄太少的衣衫,所以常常汗?jié)裼衩?。我打趣她:“堂上倒也罷了,怎的回到內(nèi)室,你也不肯褪去衣衫?一些時日沒見,蕓娘的身姿可更美了呢!”

蕓兒羞惱了,粉拳就往我胸口捶來,我一把握住,攬她入懷,貼心地說:“是不是太熱了?咱們?nèi)ァ胰 ?,避避暑?!?/p>

我說的“我取”,是我們住的滄浪亭愛蓮居西側(cè),板橋旁有個臨水小軒,名叫“我取”,取之于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屋檐前有一株老樹,綠蔭濃密,覆蓋在窗上,住在里頭,連人帶軒,滿是綠意。隔岸游人往來不絕,鬧中有靜。這是我父親稼夫公垂簾開宴招待客人的所在。真真是一個好去處!我稟明了母親,帶蕓兒來此處消夏。

因為暑熱,蕓兒便停了女紅,終日里只伴著我研習(xí)書卷、談?wù)摴攀?、品月評花。蕓兒酒量小,不善飲,我如果勉強(qiáng)勸她,也不過三杯,這就沒有人陪我飲酒了。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就教她行“射覆”酒令。這樣,飲酒作樂便平添更多的歡聲笑語。我自以為,人世間的歡樂,莫過于此了!

有一天蕓兒問我:“夫君,各種古文,尊奉哪家的文章才是呢?”

我娓娓道來:“《戰(zhàn)國策》《莊子》,取其輕靈明快;匡衡、劉向,取其風(fēng)雅雄健;司馬遷、班固,取其博大;韓愈,取其渾然;柳宗元,取其峭拔;歐陽修,取其逸宕;三蘇父子,取其思辨;其他如賈誼、董仲舒的策論對答,庾信和徐陵的駢體,陸贄的奏議,可取之處不能盡舉,要看各人造化,如何慧心領(lǐng)會啦!”

蕓兒沉吟,說:“古文機(jī)要,主要在于見識高卓、氣派雄渾,若是女子學(xué)了,恐怕難以掌握呢!唯有詩這方面的學(xué)問,妾身還是稍稍有些領(lǐng)悟的?!?/p>

我一聽,拉過她柔嫩的小手問道:“唐以詩歌選拔士子,而詩歌的宗匠,必推李白、杜甫。卿喜歡師法哪一位?”

蕓兒便發(fā)議論說:“杜甫的詩錘煉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與其學(xué)杜甫的森嚴(yán),不如學(xué)李白的活潑?!?/p>

我噫了一聲,道:“杜工部是詩家的大成,學(xué)詩的人大多師法于他,蕓娘怎么倒喜歡起李白來了?這是為什么呢?”

蕓兒起身,踱走幾步,轉(zhuǎn)身笑著說:“格律韻轍嚴(yán)謹(jǐn),詞語主旨老到,誠然是杜甫獨一無二的風(fēng)格。但李白的詩宛如姑射山上餐風(fēng)飲露的仙人,有一種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歡。并非說杜甫不如李白,只是妾私心里,師法杜甫的心比較淺,愛李白的心更深切一些。”

我撫掌而笑,“哦,這我可就沒料到啊,陳淑珍姐姐竟是李白李青蓮的知己?”

蕓兒撲哧一聲笑了,“夫君笑話我呢!我詩歌的啟蒙始于白居易先生,時常感懷,卻是從不敢遺忘的?!?/p>

我不解:“此話怎么說?”

蕓兒道:“白居易不就是作《琵琶行》那位嗎?”

我一聽,笑了起來,“這就怪了啊,李太白是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啟蒙老師,我呢,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看起來,卿與‘白’字,竟這么有緣???”

蕓兒一聽,捂嘴笑了,“跟白字有緣?那將來怕是要白字連篇啦!”

我倆相視大笑起來,蕓兒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我撫摩著她的肩,說:“卿既然懂詩,也當(dāng)知道賦的取舍好壞了?”

蕓兒笑紅了臉,這會子剛緩過來,待氣息平穩(wěn),緩緩道:“《楚辭》是賦的始祖,妾身學(xué)識淺,很費解。就漢晉時代的人來說,格調(diào)高、言語精煉的,似乎以司馬相如為最。”

我又打趣道:“當(dāng)日里,卓文君跟著司馬相如私奔了,或者不是因為他的琴曲《鳳求凰》,而在于這點了?”

蕓兒一聽,又笑得花枝亂顫,我也跟著大笑起來……

舉案齊眉媲孟光

我向來性格爽直,落拓不羈。蕓兒卻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禮。即使只有我們倆相處一室,她也是以夫妻之禮相待。偶爾我為她披衣,或者整理衣袖,她必然連聲說“得罪”;有時候彼此之間的遞遞毛巾、拿拿扇子什么的,她也必定起身來接。

剛開始我很煩這點,說:“哎呀,蕓娘,你這是想以禮數(shù)來綁縛我嗎?古話說得好,‘禮多必詐’?!?/p>

蕓兒一聽,急得兩頰發(fā)紅,說:“恭敬而有禮,夫君怎么反倒說我詐呢?妾身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我就說她:“恭敬在于心,不在于這些虛文浮禮?!?/p>

蕓兒聽了,不服氣地說:“照夫君所言,至親莫如父母,我們可以對父母內(nèi)心恭敬,外在卻表現(xiàn)得放肆狂放嗎?”

我聽她說得在理,一時無法反駁,只好說:“好吧好吧,姐姐不要生氣,前頭我說的話是在開玩笑哩!”

蕓兒一扭身子,嘟嘟嘴說:“這世間啊,反目的事大多因為開玩笑而起的,以后不要冤枉妾身了!叫人家郁悶死了!”

“好好好,我的好姐姐,以后可不敢了!”我一把攬過她的肩,擁她入懷,撫慰了一番,這才哄得她破顏而笑。從此以后,“豈敢”“得罪”,竟然成了我們夫妻之間常用的言語助詞了。

我們倆互敬互愛,過了二十三年的甜蜜時光,如梁鴻孟光舉案齊眉,時間越久,感情越親密。有時候,我們在家里,或者暗室里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執(zhí)手,問:“去哪兒?”剛開始私下里還有點惴惴,怕被人看見不好意思。實際上起居坐臥總在一起,哪能時時避嫌?開始還有些避人,久而久之就不以為意了。有時候,蕓兒與人坐著聊天,見我來了,必然站起來,偏挪身子,讓著我坐。我也就靠著坐在她身邊,彼此也不覺得這樣有什么。說實話,即使豁達(dá)如我,剛開始也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看得出,蕓兒是很受用的,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我和蕓兒的日常親昵,讓我不由心生疑惑:有些老年夫婦,把彼此當(dāng)成仇人看待,終日里爭吵不休,湊合著過日子,不知是為什么?有人說:不這樣爭爭吵吵,怎么能白頭到老呢?如今想來,何嘗不是呢?也許,“情”這個字是有期限的,太濃太蜜就過早地用完了……

那年的七夕節(jié),蕓兒早早地擺設(shè)了香燭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軒”里拜織女。我特地鐫刻了兩枚“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印章,我拿的是陽文印,蕓兒拿的是陰文印,作為我倆往來書信蓋章之用。

那個晚上,月色頗佳,俯視河面,只見波光如練,晃晃悠悠,明亮得很。我和蕓兒手持輕羅小扇,并肩坐在水窗邊,仰頭看飛云過天,變換萬種。身邊不知名的小蟲兒鳴叫,夏夜的風(fēng)輕輕柔柔地吹著。

蕓兒說:“夫君,你看這宇宙之大,共享著同一個月亮,真是奇妙啊!不知道這世上,此時此刻有沒有別家的夫妻,和我們一樣有著這樣的閑情雅致呢?”

“唔?!蔽乙贿吔o蕓兒扇著風(fēng),一邊說,“納涼賞月的人,到處都有。如果是品論云霞,或者在深閨幽閣里詩情畫意、兩心相許的夫妻固然也是不少。但像你我夫妻二人,只在一起誠心看月觀云,品論云霞,怕也是沒幾個了?!?/p>

蕓兒聽了,不禁莞爾一笑,把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處。我們什么話都沒說,靜靜地一起看月、看云,卻仿佛說了滿肚子話似的。

不幾時,蠟燭燃盡、月亮西沉,我們也撤了瓜果,一起回房間睡覺了。

過了幾日,便是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蕓兒備了酒菜,預(yù)備對月暢飲一番。誰知當(dāng)夜忽然陰云密布,不見皎月。蕓兒發(fā)愁不已,不禁祝禱道:“如果妾身與夫君能白頭偕老,就讓月輪出來吧!”

當(dāng)時我也正不高興,卻沒仔細(xì)辨想蕓兒的祝禱。只見隔岸螢火蟲光芒處處,明滅萬點,在柳堤蓼渚之間閃爍如織,煞是好看。

為了調(diào)劑氣氛,我和蕓兒便聯(lián)句來排遣郁悶的心情。剛開始還規(guī)規(guī)矩矩,聯(lián)了兩韻后,我開始不按規(guī)矩來,隨口胡謅,說的都是打趣的句子。蕓兒忍俊不禁,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話竟語不成聲,只伏在我懷里花枝亂顫。

我嗅到她鬢邊的茉莉花,濃香撲鼻,于是拍著她的背,想找個話題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生怕她笑岔了氣。便說:“古人認(rèn)為茉莉花形狀色彩如同明珠,拿來助妝壓鬢正好。卻不知這花必定會沾染油頭粉面之氣,香得更可愛了!我們供的佛手,都應(yīng)當(dāng)退避三舍?!?/p>

蕓兒聞言,止住笑說道:“夫君有所不知,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雅,只在有意無意間。而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須得借人之勢,佩戴起來才明顯,香味兒也像脅肩諂笑似的不正經(jīng)。”

“這倒奇了?!蔽也唤獾貑枺澳乔浯髦岳蚧?,豈不是遠(yuǎn)君子、親小人了?”

蕓兒捂嘴吃吃地笑了,“我就是笑你這樣的君子,卻愛我這樣的小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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