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夢城的火車

他知道自己在飛奔的火車上，但夢里認(rèn)定乘坐的是一艘跌宕的海船。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坐過任何船了。意外地，他在夢里見到了父親。

父親比上次見時更顯蒼老，坐在床邊，抽著煙，說老家要辦事，要他務(wù)必在清明節(jié)前將地里的玉米收割好，免得礙事。他記得父親是從來不抽煙的，現(xiàn)在，煙氣不斷噴出，逼仄的船艙擁擠著難聞的焦煳味。他就在這時醒了。

抽煙者是下鋪，一個中年男人，剛剛受到乘務(wù)員制止，這會兒正煩躁地低聲斥責(zé)對面的兒子。小男孩躺在鋪上，蜷著身子，抽抽噎噎哭個不停。

上車時他已經(jīng)知道他們是父子，出門去某個地方旅行?？磥砺眯幸潦急阌行┎豁槨Ｋ行┘{悶，為什么出門游玩的那個男人不帶上孩子的母親。

他回憶自己小時候，總是和母親在一起時間的比較多，并不是因為父親忙于工作，疏于照顧，而是他自小和父親距離稍近，就感到透不過氣的壓抑。熊一樣的父親有著健碩的體魄，棱角鋒利的陰鷙表情，他怕和父親面對面。

下鋪中年父親還在吵兒子，小男孩依舊哽著，既不敢大聲哭出聲，又委屈得停不下來。一直到火車到站。他從上鋪爬下，穿好鞋，拎上背包，頓了片刻，趴在那個父親耳邊低語：省省吧，你的兒子早晚有一天會比你更有出息。

火車倒出他們這撥乘客，駕著清冷的寒風(fēng)又開走了。那對父子驚愕地透過窗口望向他，中年男人眼里夾著敵意和惱怒。

他若無其事轉(zhuǎn)過身，心里盤算，這對相處不洽的父子還要捆綁在一起多少年。他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一直到他上大學(xué)，才能夠名正言順邊打工邊讀書，不再拿家里一分錢。

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五年前，在母親的葬禮上。他連夜趕回，母親在桌子上，退縮進(jìn)一張相框里，黑白分明的顏色使她的容顏比往日更清晰?；薨涤睦涞臍庀⒈P旋在屋內(nèi)的角角落落，明亮的陽光只在門口逗留片刻便折身而去。他轉(zhuǎn)向床邊神色木然的父親，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李冬生，我媽死了，你為什么不哭！”父親茫然抬起頭，沒有料到他會發(fā)難，困窘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從不知道父親李冬生有沒有愛過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據(jù)說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似乎從未從他那里得到過柔情，也沒聽過一句可心的話，值父親心情不好還會遭受一頓毆打，可母親一生卻從沒有發(fā)過一絲怨言。他們在一起時，家里總是寂靜的，很少聽到他們相互交流。他不太理解他們那個年代的婚姻。

母親去世后，他曾勸說父親到他家里居住，市區(qū)怎么也要比縣城條件好，盡管他對父親心存不滿，但那畢竟是他的父親。父親先說要考慮考慮，而考慮的結(jié)果是，半年后不打招呼便結(jié)了婚。

如果不是前幾天二叔三番兩次打來電話，他再不想回到家鄉(xiāng)。他從未想過不許父親重找幸福，而是他無法接受母親尸骨未寒，父親便新婚再娶。后來他還是聽媳婦的，寄去一千元賀禮。不過之后便斷了往來。

二叔說，小子，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不過這事非你回來不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病了？

不是。大事。你還是回來吧，我的話你爹不聽。他這個人，一輩子孤拐慣了，難得聽人勸。二叔在電話一端嘆氣。

小生子，回來吧，再隨他們折騰，你爹就要被折騰死了。

到底什么事，二叔？他問。

唉，回來再說，回來再說。

二叔死活不講，他只好回來。站在十二月的站臺上，冷風(fēng)從四面八方撲來。

父親住在二叔家，被從先前買的那套婚房里趕了出來。來接他的二叔在路上介紹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父親竟然是傷在那位新娘身上。母親去世后，鄰居怕老是悶在家里的父親出事，就帶他出去參加一些活動，組織者是中老年婚介中心，一來二去，父親與其中一個相談頗投，中心有意撮合，其他人煽風(fēng)點火，父親就這樣匆匆結(jié)了婚，并且賣掉舊居買了套新房。沒想到今年那女人與前夫的兒子要結(jié)婚，說是母親出資買的，便強占了去。查查房證，確實是那女人的名字。唉，說理說不過，那女人翻臉不認(rèn)人，你父親就這么到我這里了。

他半晌無語。一路思謀，從沒想過是這種情況。簡直是一場鬧劇。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一邊心懷幸災(zāi)樂禍，一邊為房子的事四處奔波，早出晚歸。父親李冬生從不肯走出臥室吃飯，偶爾見到他，總是閃閃爍爍做了錯事的表情。

事情進(jìn)行得還算可以，對方那個兒子人也不算太混，只是窮。自始至終他都沒和那個女人見面。他不知道值此波折，父親還愿不愿意和她過到一起。重新拿回房門鑰匙后，他換了把新鎖。

簇新的防盜門鑰匙擺在李冬生面前，父子倆誰也不說話。

明天我回去。李冬生點點頭。

有事打我電話。李冬生認(rèn)罪似的，再次點頭。他發(fā)現(xiàn)，五年前還挺拔的李冬生已然是一頭白發(fā)，邋邋遢遢像大街上沒人照料的糟老頭。不由一陣心酸。

驀然他想起下火車前，對那惡狠狠吵兒子的中年男人的留言：省省吧，你的兒子早晚有一天會比你更有出息。他從自己身上抽離出去，仿佛看到長大的小男孩，站在那個急躁無情的父親一旁，強壯、高大，有了扳倒世界的能力?？蔀槭裁矗緵]有為童年的傷害感覺到哪怕一點兒安慰？

要不，還是跟我走，以后讓我照顧你吧——他猶豫再三，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