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紀實

起霧了，遠方的霧，一層追趕一層，滿眼都是擁擠、紛亂的感覺。高閣于十九樓，在這大霧壓境下，像是從人間被隔離了。李徽站在窗口，看著玻璃上映出的那個發(fā)了福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五官已然被歲月揉得眉目不清，猶如窗外的混沌世界，橫豎沒了天地。他很少停下來打量自己，這樣被動寧靜的時刻不多，更多時候是處于不停游走的狀態(tài)，像一只以為自己永遠青春旺盛的驢子。李徽望著那個自己，悵然若失：原來他早就老了。

霧重得失卻法度，容易勾引出埋藏的傷感，誘惑人在無序的傷感中緬懷。他緬懷他的青春，那些曾經(jīng)像花兒一樣盛開在他身邊的女人們。如今她們各自將自己安頓在何方？

阿柯的電話就這時響了。李徽猛然驚醒：這間屋子里還有一個女人。阿柯的鈴聲是尖嘯的重金屬音樂，他始終不懂是什么曲子，十分生猛，像放出一群妖怪。

阿柯睡意蒙眬接通電話，和那邊嗯嗯啊啊，“好好，后天一定到?！?/p>

他望向阿柯，阿柯抬頭看到他站在窗口，呆了呆，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了呀？嚇我一跳，突然犯暈，怎么屋里多出一個人?！?/p>

“我可是你老公，你怕什么?！彼眯Φ卣{侃。

“這不是不習慣么?！?/p>

他白白眼，習慣，結婚一年了還沒習慣，這女人，什么腦子?！罢l來的電話？”

“老苗，后天老江孩子結婚，通知我參加?！?/p>

“哪個老苗？”

“利鵬公司的老苗，老江是利科公司的，一個比一個有錢，家里三輛寶馬，一輛林肯?！卑⒖逻叴┮路?，邊艷羨地說。

“是老苗還是老江？”

“老江啊。老苗家里兩輛奔馳。”

“哦，你的朋友可真有錢?！彼劦揭还晌⑽⒌乃嵛稄哪睦镲h進鼻腔，也可能是他人老肉酸，體味重了。他嗅了嗅腋窩。

阿柯剛要接腔，又一個電話響起。這次她聲音提高三個分貝。他聽出來，是阿柯經(jīng)手的一個項目市政通過了。

“好，好，好，我馬上過去拿單子，對，對，帶著合同。這次您最辛苦了……”阿柯接著電話，似乎是無意背過了身，低下聲嘰嘰咕咕，嘻嘻笑著。

他有些惱怒，挺直腰扭頭走進陽臺。

陽臺沒有暖氣，馬上感覺到深冬的寒意。霧濃得像墨，遮蓋了地面一切發(fā)光和閃亮的，他能感覺到那霧中攜帶的濕氣，輕薄的，沾上臉頰像雨又不是雨。霧中的行走是不確定的，曖昧的，有著冒險的期待。他記得還年輕時，對四季狂熱地關注。

“李徽，手機——”阿柯在臥室喊。

他匆匆中斷走思，返回屋內，沒忘記關上陽臺落地窗。

阿柯見他進來，欲言又止，猶豫一下，還是忍不?。骸澳憷掀拧！?/p>

他沖她擺出一幅哭笑不得的笑臉，“現(xiàn)在你是我老婆，唯一的?！彼又卣Z氣。

阿柯哼了聲，滿意了。

電話已經(jīng)不響了，每次都這樣，短促地響幾聲就斷了，像不耐煩，又像沒信心。上次見前妻還是送李田上學，他開車。后座上李田像個男人，一言不發(fā)，冷漠地打量著車窗外。座位上堆滿行李。前妻在副駕，一身寡淡，明明是盛夏未盡，她卻渾身往外散發(fā)著寒氣。

他不是沒有感覺。只是事情已經(jīng)沒有回轉余地，他沒有絲毫力氣改寫。

他打過去。前妻簡潔扼要，像打發(fā)鐘點工，告訴他這周李田家長會，她去不了，希望他去。

“好?！彼稹?/p>

“你如果為難就直說?！鼻捌蘩淅涞摹?/p>

“沒有，沒有，我有時間，能去。”他急忙說。

“去哪里？”阿柯從衛(wèi)生間傳出話，模模糊糊，大概在往臉上涂那些高檔東西。

“沒事，李田學校要開家長會?！彼孀‰娫?，揚聲答。

“哦——”阿柯不說話了。

前妻那里出人意料地還沒掛掉電話，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吧？爸媽身體怎么樣？”

“是我爸媽。”前妻回答得很生硬，猛然掛斷。

他對著手機苦笑。早知今日，怎會當初。當初日日爭吵，家無寧日，以為緣分盡了，誰料到真如愿分手，卻如此多的糾結。

“李徽，你發(fā)什么愣，我和你說話呢。”阿柯從背后拍他一把，“我要到公司，中午要請幾個頭頭吃飯，就不回來了?！彼坪跤X得不大好，加了一句，“你一起去嗎？”

他聽得很別扭，搖頭說不去，一會兒還要趕寫篇報告。

“哦，那我就不管你了?！卑⒖抡照甄R子，推開他們那扇豪華防盜門。

他怔忡立在當?shù)兀敵跖c前妻離婚他是凈身出戶，現(xiàn)在這個家是阿柯前幾年買下的，結婚時阿柯裝修了下搬了進來，一點兒沒讓他費心。

他環(huán)顧屋內，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