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我的出生

惘然少年時——張惠雯散文選 作者:張惠雯


引子:我的出生

我想我是在不怎么受歡迎的情況下來到這個世界的,不受歡迎,而且出其不意。我的出生似乎頗能預(yù)測我后來的人生,在未來人生的諸多場景里,我都像個不請自來者,有點兒怯懦地走進一個陌生的、不屬于我的地方。那里的人起初不怎么歡迎我,我自己更是感到尷尬,但漸漸地,他們接受了我,確信我是個無害的入侵者,而我也終能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

我請你們想象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個縣城,它的中心是一條南北街和東西街的交叉口,當?shù)鼐用穹Q它為“十字街口”。這條南北街和東西街之所以被稱為“大街”,因為路面上鋪著一層已經(jīng)坑坑洼洼、處于半毀損狀態(tài)的柏油。一輛小車駛過(這在當時的縣城里并不多見),它就會蕩起塵土,而只要下會兒雨,那些坑坑洼洼就變成一個個的小泥潭。這兩條街就是整個縣城的主干,其他長長短短的巷子、小街多半是被人踩實的土路、煤渣路,從這主干輻射出去,即通往小城中的千門萬戶。小城的外圍是一道坍塌的城墻,大部分城磚早已被人搬走,城墻舊址的四個角,各有一個小湖或者說是天然的池塘,當?shù)胤窖苑Q為“坑”,因此縣城北角的池塘就被稱為“北坑”,東邊的池塘就被稱為“東坑”。這種叫法對于不熟悉河南方言的人來說恐怕很難理解,而且聽起來相當粗暴。那一帶廢棄的城墻最后變成了一條環(huán)城的堤岸,沿著這個堤岸,你可以走遍東南西北各個城角(當?shù)厝朔Q為“城關(guān)”),而且,你總會很快地又回到了水邊。這個小縣城沒有半點兒繁華的影跡,但明朗而安靜,甚至不乏古雅;它沒有高樓,但有很多樹,春夏時節(jié),小街上灑滿濃濃淡淡的樹蔭;小城人的生活不優(yōu)裕,但也熱氣騰騰,它還處在半鄉(xiāng)鎮(zhèn)、半城市的狀態(tài),很多居民有個屬于自己的平房小院兒,在小院兒里,他們喜歡種石榴樹、柿子樹,有的還養(yǎng)幾只雞。

“十字街口”就是此地的繁華所在,其繁華的證明是街口北邊有一家國營食堂,東邊有兩家賣胡辣湯、油茶、豆沫、包子、油條的早點攤子。沿南北街向南走幾步是縣城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商場——百貨大樓,緊挨著是人民影院,人民影院再向南是戲院,也叫作“大禮堂”,對面是縣文化館……在這些建筑之間,零星地散布著兩三家國營商店。這一帶就是全城的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是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終日流連的地方?,F(xiàn)在讓我們往另一個方向走。從十字街口沿著那條不怎么平坦、寬闊的東西大街向西走兩三分鐘,在路的南邊,我們會看到一家“回民食堂”,這家國營的清真館子賣的是當?shù)厝俗類鄢缘难蛉鉅Z面和水煮白羊肉、五香牛肉。經(jīng)過“回民食堂”沿東西大街再往西一點兒,路北是商業(yè)局家屬院,路南是鹽業(yè)公司家屬院……在鹽業(yè)公司家屬院外頭有一家面條鋪,它是一間刷著白漆的路邊小屋,不營業(yè)時窗口擋著一塊土黃色的刨花板,上面用粉筆不甚醒目地寫著“賣面條”三個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屋卻是整條街上最繁忙的店鋪。每天上午十點鐘以后,木板撤去,面條機開始運轉(zhuǎn),周圍各機關(guān)、單位、家屬院的人開始聚攏到窗口前排隊買面條。在每天排隊的人里面,就有我姥姥或是我的某一位姐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我也會和我姐姐一起站在窗口前排隊的人當中,起初,我姐姐會牽著我的手,但很快,她會看到一個熟人,然后對我說:“你站在這兒排隊,我去和她說句話?!边@個地方顯然又成了社交場。

如今,你大概已經(jīng)知道世界上曾存在過這么一個小地方。在這個小地方,曾存在著一個叫“商業(yè)局家屬院”的地方,院子里大概住著八九戶人家。院子中央有一口井,盡管有自來水管,但大人們有時仍會用一條系著麻繩的鐵皮桶從井里打水,據(jù)說井水冬暖夏涼。因為害怕有人夜里失足掉進井里,大人們在井上加了一個蓋子。后來,院子里的小孩兒為了嚇唬自己,常常一起趴在井邊,挪開井蓋,看著深處一圈閃動的水光。在他們眼里,這光圈顯然是幽靈世界的入口。

因為我母親是商業(yè)系統(tǒng)的人,我們家得以住進這個家屬院。我們擁有東西兩處小院,稱之為東屋、西屋。在這個家屬院里,只有我們家被批準占據(jù)兩處房屋,因為我們實在是個大家庭。在我出生之前,我父母已經(jīng)有了五個孩子。我相信大家庭的誕生和響應(yīng)國家政策有一定的關(guān)系,至少在當時,我父母一定堅信領(lǐng)導(dǎo)人所說的“人多力量大”是真理。他們(尤其是我母親)一直是很忠誠的干部,積極擁護、追隨著黨的政策,盡管這政策不斷變化以至于讓他們有時摸不著北。他們倆都不愛讀書,這在那個年代來說,簡直是一家的福祉。我父親的愛好是讀報,他的信息都從報紙和廣播上得來,我母親則除了偉人專著、黨的文件連報紙也懶得看,況且她本身就是個“創(chuàng)造者”。我最早接觸的有關(guān)寫作的東西就是我母親那些大會發(fā)言稿,她常常坐在被窩里還在修改她的發(fā)言稿。她是那種很早就投身“革命”的典型女黨員,在我出生時,她是縣城百貨公司(也就是十字街口那家百貨大樓)的管理者,人們稱她“王經(jīng)理”或是“王主任”。

總之,在我出生前,我們家已經(jīng)熱鬧非凡,孩子們均勻地相差三歲,他們既相互照顧,也經(jīng)常打斗,在分享、打斗與和解之間,竟自行建立起一種秩序。但我小時候從未能進入過這種秩序,因為我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常常被母親帶在身邊,同時也被比我年長十多歲的大姐姐照顧,就連年輕時對其他孩子都動過拳頭的父親也從未打過我一下,因為他那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終于懂得疼愛自己的孩子。后來,當所有人都能笑著“控訴”父親年輕時的暴行,當小一點兒的還控訴年長的孩子對他們的“專政”時,我則是個局外人。我很遺憾自己的童年一點兒也不精彩,既沒能為自己的權(quán)利斗爭,也未因此而得到勝利的狂喜或飲泣于失敗……我受到家里所有人的照顧,如果我想要什么,其他孩子就盡量讓給我,即便是不情愿地讓出。對此,我父母的解釋幾乎不近情理但又理直氣壯:“給她,她最??!”這注定我后來很難去為自己爭什么,更不用說搶。爭搶、擠來擠去、為得到某一種東西而竭盡全力,這對我來說是無法做到的事,在熱熱鬧鬧的、急躁的競爭中,我一定是轉(zhuǎn)身離開的消極者。這也注定我會喜歡一種較為自給自足的工作,譬如寫作。在此類工作中,你做你所能做的,接下來呢?接下來是坐下來繼續(xù)工作、耐心地等待。

我母親工作很忙,早出晚歸,除工作之外,還要到大禮堂(也就是戲劇院)接受造反派批斗。她脾氣剛烈,好在我們縣的造反派并不十分兇狠,甚至還有些愚蠢,結(jié)果批斗會常常變成我母親和造反派之間的辯論會,最后則干脆演變成我母親的申訴會。我相信我母親的口才在那些年有很大進步,但聽說她也受了一些苦,因為他們一整天不給她水喝,也不給她東西吃,只讓她說話。到了天黑,批斗會結(jié)束,造反派放我母親回家,原因是考慮到家里有五個孩子在等著母親。我母親這時候常常是嘴唇干裂出血,嘴角和鼻子下面起著一粒粒水泡,但她倒沒有受辱的狼狽相,依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腰板挺直地往家趕。而她的五個孩子則一過了黃昏,就全部等候在家屬院大門口。他們就像一小隊士兵(主要是女兵),手里還拿著武器,這些武器包括已經(jīng)裂開的竹竿、從地上撿來的粗壯樹枝,還有家里用廢了的鍋鏟。他們被嚴厲禁止去大禮堂看自己母親的批斗會,但仍然有很壯烈的保護母親的愿望,于是,他們就守在家屬院門口,決定只要母親受人非難就上前救助。

等我的姐姐哥哥們看到母親的身影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西街上,他們手里的“武器”就變成了歡迎的旗幟,他們揮舞旗幟興奮地跑上前圍住母親,簇擁著她回家,仿佛她是個凱旋歸來的女英雄。我父親自己也從來不看對他妻子的批判,至于他妻子的善辯,他在家里也已經(jīng)領(lǐng)略到了。他那時候在一個叫“財政委員會”的單位做會計,另外還在一個叫“煙葉管理辦公室”的地方做兼職會計。這兩個政府機構(gòu)如今都已不存在了。據(jù)說,他經(jīng)常出差,如果不出差,他更愿意在外面和朋友們喝酒,他是縣城里有名的飲者。

當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如此),在東屋和西屋里,我的五個哥哥姐姐來來往往,制造出非凡的騷動和喧嘩。好在那個時代,并沒有“噪音污染”的說法。我的哥哥姐姐之間完全談不上禮貌,但彼此真誠相愛。只有一個成年人在照料著他們、維持著一個大家庭的日常運轉(zhuǎn),這個人就是我的可敬可愛的姥姥。所有看過關(guān)于舊時代電影的人大概都不難想象這么一位舊式婦女:她裹著小腳、在腦后梳著那種圓圓的發(fā)髻、穿著斜襟盤扣的凈面布衫。她是個整潔講究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卻又異常能干。在1942年洪災(zāi)期間,她帶著唯一的孩子——我的母親逃荒在外,河南救濟災(zāi)民的西方傳教士的稀粥救過她們的命,于是,她成了虔誠的天主教教徒。從此以后,任多么強有力的宣傳都無法改變她的“偏見”——外國人并不壞,美國人并不壞!她就是這樣一個道德觀樸素的婦女,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親身的經(jīng)歷。她的不慎言論曾給我母親帶來很大恐慌,這使我姥姥在外人面前只能盡量保持沉默。但在她的外孫外孫女面前,她仍然虔誠地信著她的主,給他們看她藏在自己小抽屜里的基督牧羊圖,并毫不掩飾自己那個政治不正確的“偏見”。

我姥姥后半生的操勞都是為了我們。從她的女兒生下第一個孩子,直到我這個不速之客來臨,她一直充當著大家庭的保姆。她在鄉(xiāng)下有地,也有她自己的房子,但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我們家,帶幼小的孩子,給年長上學(xué)的孩子做飯,還負責(zé)管教他們……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耗盡了她的心力。在城里糧食困難的時期,我姥姥把鄉(xiāng)下地里的產(chǎn)品全都帶到我們家,我的姐姐哥哥們才不至于挨餓。她會用自己地里產(chǎn)的花生榨油,給孩子們烙油餅吃,還用她自己地里出產(chǎn)的黃豆曬“醬豆”……就是這樣,她踩著已經(jīng)松綁的但早已變形的小腳,在我們家和她的田地里奔波。她仿佛會干所有的活兒,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犧牲、堅忍、勤勞持家等所有的美德,但她并不是軟弱可欺的人。如果我父親和我母親因為生活中的瑣事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她就會表達她的憤怒:離家出走!這當然是我出生很久以后家人告訴我的,但我能想象她氣憤地揚長而去的樣子,我能想象她如何堅決地拒絕我父母的勸說和懇求,我還能想象她挎著她的小布包、頭也不回地走在縣城和鄉(xiāng)村相接的郊道上……往往是這樣,她憤然走在前面,我父親推著他的“永久”牌自行車跟在后面。他深知沒有他的岳母,整個家就會癱瘓,所以他一路跟著,巴望她回心轉(zhuǎn)意。他不善于道歉,只是一直說:“媽,走得累了,快坐到車子上吧?!彼?jīng)常得不到理睬。有一次,他突發(fā)奇想,說:“好,你要回去就回去,但是這么遠的路,你要走到什么時候?你坐上來,我送你回家!”我姥姥起初將信將疑,但他說得很堅定。于是,我姥姥就坐上了他的車后座。起初,我父親蹬著自行車往姥姥那個村莊的方向去,但他后來越蹬越快,到了某個岔路口,突然一個大轉(zhuǎn)彎,然后飛快地朝進城的方向蹬。我姥姥發(fā)覺受騙了,但不敢從飛速前進的自行車上往下跳。她坐在后座上不停地打我父親、喝令他馬上停車,但他不為所動。這樣的喜劇不只發(fā)生過一次。是的,我就是降生在這個笑笑鬧鬧、缺乏嚴厲長者管束的家里,在一群偶爾善感卻并不多愁,甚至還有點兒愛享樂、頗能自給自足的人當中。我想不到比這更合適的一個地方了。

1977年,我母親已經(jīng)四十歲,正處于她的事業(yè)頂峰。當然,以她的利索能干,多一個孩子不是問題,但她發(fā)現(xiàn)黨的政策又變了。當計劃生育的政策風(fēng)暴來到我所在的小城時,我在我母親腹中快六個月了。按照女共產(chǎn)黨員要做表率的想法,我母親沒想太多就決定墮胎。在她和我姥姥之間因此發(fā)生了激烈爭吵,且不說我姥姥所信奉的教義反對墮胎,按照她那老一輩的道德理念,把孩子弄死腹中也是不能接受的。我姥姥少不了又威脅說不再管這一大家子、回她的鄉(xiāng)下住,于是,我母親采取了和我父親一樣的“迂回戰(zhàn)術(shù)”,她表面妥協(xié),但不久后,她瞞著我姥姥偷偷去地區(qū)醫(yī)院墮胎。我母親真有革命者的激情和勇氣,她是一個人去的,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會對著痛苦哭哭啼啼。

地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為母親注射了要殺害我的毒針。母親躺在床上,感到腹中劇痛、天旋地轉(zhuǎn),她那時感到我在掙扎,才覺得這么做對我的確有些殘忍。一開始,疼痛很強烈,她恐懼地覺得我就要死了,會變成一團沒有生命的血肉……但過一會兒,她腹部的疼痛緩解了。這又增加了她新的恐懼,她想如果不殺死我,我生下來也會是個殘疾,那么殺死我倒是更好的選擇。等孕婦反應(yīng)平靜后,具有鐵一般意志的醫(yī)生和母親又聯(lián)合起來對我注射了第二支毒針。這一次,母親受了更久的折磨,昏厥一次,但在我劇烈反抗之后,一切又恢復(fù)平靜,他們想象中的那團血肉模糊始終沒有墜落……醫(yī)生的意志首先崩潰了,他害怕產(chǎn)婦會有生命危險,堅決拒絕再用別的藥物,并給我母親的“上級單位”開了無法墮胎的醫(yī)學(xué)證明。

其后一直平靜,我母親再也沒有動過墮胎的念頭。盡管有醫(yī)生的證明,她的仕途仍然受了影響,她在競爭商業(yè)局女局長的位置時因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而很自然地被踢出賽局,在日后的權(quán)力斗爭中,她也逐漸失利。幾年后,她調(diào)離百貨公司到食品公司當經(jīng)理,這被認為是“貶職”;此后她又被調(diào)去更冷清的單位——縣國營農(nóng)場,只當了個副職,不久后就退休了……我母親曾經(jīng)算過卦,算卦的告訴她我是她的“克星”,我的到來會讓她的事業(yè)每況愈下。事實似乎與算命先生所言符合,但我覺得原因不是我,而是時代的變遷,商品壟斷政策的結(jié)束必然會導(dǎo)致國營商業(yè)系統(tǒng)的垮臺。在我母親退休后幾年,還有以前百貨公司的老職工來找她哭訴,說公司的地都被現(xiàn)任的經(jīng)理賣光了,他們找不到人領(lǐng)下崗補貼。而我母親則和他們一起緬懷著過去公司的輝煌時代,一相情愿地認為公司倒閉是因為沒有忠心耿耿、清正廉潔的人管理。被所謂的革命性鼓動的人通常是盲目的,他們以為有了熱情、忠誠就能解決問題、讓一切變得美好,他們?nèi)狈κ浪椎闹腔垡惨蚨狈θ诵曰睦斫夂蛯捜?。這一點,我從我母親那代人身上即能看出。而可悲的是,它甚至還存在于今天的年輕人身上,在理解人和世事之前,他們激烈地想改變世界、改變其他人,卻忘記了重要的根本不是激情本身,而是它被用于何處。有關(guān)“克星”的說法,我母親很快就當成笑談了。事實是,對于她的“克星”女兒,她給予的照料和慈愛勝過任何別的孩子。我不知如何理解這種偏心,也許只能用我母親最常用的那個理由——“她最小”。

1978年1月5日的下午五點左右,只有我母親和姥姥在家里。這是冷得出奇的一天,雖然才五點,光線已經(jīng)昏暗。母親突然腹痛,姥姥趕緊把她扶到床上,又叫院子里的鄰居去單位找我父親,讓他趕緊請婦產(chǎn)科醫(yī)生來。此后,我姥姥以神奇的速度打點一切。當時沒有暖氣,氣溫是零下七八攝氏度,姥姥怕我生下來被凍死,首先在堂屋中央用碎柴和煤塊飛快生起鐵皮爐子,并在爐子上燒了一大鍋熱水,準備好各種接生工具。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一邊給女兒接生,一邊還把她為我縫制的小棉被、擦身的毛巾等都在生好的爐子上烤得酥暖。當我父親帶著醫(yī)生沖進家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出生完畢,裹著我姥姥烤得暖烘烘的被子里、被她抱在懷里。令我母親和姥姥深感安慰的是,那兩支毒針并未讓我變成殘疾。我也沒有被凍死,哭聲很響亮。然后,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放學(xué)回家了,圍在我的周圍。屋子生著爐火,亮著燈,溫暖而明亮。院子里的鄰居們也一個個來慰問,有的送來紅糖,有的拿些雞蛋。就像這個家里一再發(fā)生的奇特轉(zhuǎn)變,一出悲劇最終變成了喜劇。

我母親后來告訴我,墮胎針在我身上留下的明顯痕跡是我出生時舌頭上的一大塊黑斑,但它后來慢慢消散了。我小時候容易生病,也許是另一個較長期的后遺癥。但結(jié)果對我來說是好的:我可以經(jīng)常不上學(xué),躺在家中養(yǎng)病,我甚至因此盼望生病。此外,母親說我出生時頭發(fā)稀疏、枯黃,她和我姥姥干脆把我的頭發(fā)不斷剃光。幾年后,我的頭發(fā)竟然長得很茂密。成年的我頭發(fā)更是長成了理發(fā)師們最痛恨的那種披肩式厚發(fā),他們抓起我的頭發(fā),總會咬牙切齒地說:“必須削??!”

無論如何,我在1978年1月5日來到了這世界,這天是陰歷的1977年11月26日。我父母在我的戶口本上填寫了我的陰歷生日。1995年,我到新加坡留學(xué)前,辦理護照的人把我的生日寫丟了一個“1”,此后,我的“官方生日”就追隨這一錯誤而改為1977年1月26日。生日的錯誤無足輕重,但我母親很在乎,也許考慮到她差點見不到我,她就更加在乎我的出生了。所以,我在這里寫下如此瑣碎的、關(guān)于出生的一章,只為了感謝最終將我?guī)У饺碎g的母親,當然,還有我那無與倫比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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