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云
也許我應(yīng)該略微寫一寫我的童年,以免那個十幾歲的古怪小人兒仿佛很突兀地闖進書中,開始對你喋喋不休地講述她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豐富多彩的生活。無論如何,你不能對轟轟烈烈、令人激動的事抱有幻想。她的經(jīng)歷和你沒有多少差別;她的想法可能比你的復(fù)雜一點兒,也可能比你的更簡單;她的年少時光和你一樣,是在一種近乎無知、無愁可言卻又不乏煩惱的狀態(tài)中就那么溜走了,而在它溜走的時候,她也和你一樣,并未意識到自己在失去什么。
可是,我已經(jīng)把小學(xué)以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巴暾焙臀业倪@部分記憶絕對無關(guān)。我無法清楚地記起任何一件完整的、有始有末的事件,我不能清楚地復(fù)述任何一次對話,我只有一鱗半爪、只言片語的模糊回憶。如果偶爾有幾件事變得完整,那也是因為家里人后來講起,補綴了我那可憐的、支離破碎的童年記憶。有時候,我自己也無法確定那究竟是記憶,還是幻想與印象融合而成的奇特產(chǎn)物。
但不能說記憶模糊的童年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讓人驚訝的是,它其實留給我一些很強烈的印象。這就仿佛一個人面對一條閃閃發(fā)光的河流,在閃動的波光中,他看不清楚具體的東西,但他的印象仍然強烈,強烈到當(dāng)他閉上眼,那種印象仍像是在他的眼皮上、腦海中跳躍。我關(guān)于那時的記憶就是一團光亮的煙云,在這光亮的煙云中,所有東西連成了一片,糅合、糾纏在一起。我的童年記憶中只有光亮,沒有陰影。的確,我所能告訴你的只是這些印象的碎片中的某一些。
你如今已經(jīng)了解,我出生在老十字街路口向西一點兒的某單位家屬院,它也是我度過整個童年的家。那房子當(dāng)然不屬于我們,就像連我們自己也屬于國家一樣,那房子也屬于國家,被一個如今已經(jīng)消失、當(dāng)時名叫“房產(chǎn)局”的單位管轄、分配。
在我小時候稚氣荒唐的想象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住在家屬院里。在街道的南面,和我們家屬院相對的是鹽業(yè)公司的家屬院;在我們這個大院的西面,與我們相隔一條巷子,則是郵電局的家屬院。有一天,媽媽帶我去找她的一位朋友,我跟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當(dāng)時感覺已經(jīng)走到了小城的最東面。最后,我們走進一個空空落落的大院子,媽媽告訴我說這是食品公司家屬院。我們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一個更大的院子,我問院墻后面是什么,媽媽說那是棉麻公司家屬院……小時候,我們附近一帶的小孩兒在一起玩兒,大家彼此區(qū)分的標(biāo)志不是名字(似乎那時候我們不覺得有記住對方名字的必要),而是來自哪一個單位家屬院。譬如,如果媽媽問我們上午和誰在一起玩兒,我們會如此回答:和兩個鹽業(yè)公司家屬院的小孩兒還有一個郵電局家屬院的小孩兒在一起玩兒。如果我們被欺負(fù)了,也會記住欺負(fù)自己的小孩兒是哪個家屬院的,結(jié)果我們的怨意不是針對某個人,它十分抽象而模糊地覆蓋了那個神秘院子里住著的一群人,還有一堆平房、瓦房。一般來說,我們不敢進入其他的家屬院,即使我們只和它隔著一道打開的鐵門,甚至一個連門也沒有的入口,我們也不會走進他人的領(lǐng)地。很難想象,小小的孩子已經(jīng)有那么強烈的“領(lǐng)地”意識。我們會跑到各自家屬院的外面,在街邊或者巷子里玩兒。
我不記得我們玩過的游戲了,只記得我們傻傻地站在某個家屬院圍墻的下面,站成一排,無所事事,發(fā)呆、看其他人、胡扯、莫名其妙地歡笑,這是靜態(tài)的玩耍,而動態(tài)的玩耍則是不知所終的奔跑、追逐,在這種游戲里,你常常不知游戲是從何時開始、怎么開始的,突然間,你在追趕一個人,但慢慢地卻失去了目標(biāo),結(jié)果忘記了是你在追趕誰還是在逃避誰的追趕。游戲的結(jié)果總是亂成一團,他抓著他的衣服、她扯著她的袖子,一番哄笑。
但無論在多么混亂的游戲里,都不可能出現(xiàn)她扯著他的袖子或是他抓住她的胳膊的情況,因為即便我們只有幾歲,也已經(jīng)堅定地接受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我們當(dāng)時誰也沒聽說過這句話,更不理解為什么會存在這么一個原則,卻嚴(yán)格地履行著它。一大群來自各個家屬院的小孩兒湊在一起,結(jié)果總是男孩兒和男孩兒玩,女孩兒和女孩兒玩。如果哪個男孩兒或女孩兒表示出要和異性小朋友友好交往的意思,他或她就會被大家嘲笑,甚至?xí)恢肛?zé)“不要臉”(這個詞是我們從大人們那里學(xué)來的),在這個群體中,他們會遭到集體的歧視嘲笑和冷落。
那畢竟還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在一個主要由各單位家屬院構(gòu)筑的閉塞小城里,我們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就繼承了長輩們在這方面的保守,甚至發(fā)展出一種對異性的戒備和敵意。我不能說這種敵意給我留下了多么深的心靈陰影,這么說未免太夸張,但它多多少少都會對我的性格、行為和態(tài)度有影響,以至于很久以后,在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時候,我仍然認(rèn)為在和男生交往中自己也必須裝扮成一個男的。而此種“這方面”的保守似乎又沒那么簡單,只是我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它令我費解的地方何在而已。長大后,當(dāng)我得以從另一個地方遙望我的家鄉(xiāng),當(dāng)我成熟到可以分析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時,我發(fā)現(xiàn)在那里,在中國無數(shù)個類似我的家鄉(xiāng)的地方,人們對“性”的觀念和做法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矛盾。例如,在那個女人穿一件低領(lǐng)衣服都會被認(rèn)為“不正經(jīng)”的地方,生過孩子的女人卻可以在職工大會場當(dāng)眾喂奶,輪流展示她的兩個乳房,而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不妥;年輕的男女之間連說句話都覺得羞愧,已正式獲得父母批準(zhǔn)的戀愛中的男女出門也不敢拉手,而已婚的中年人卻可以在大庭廣眾面前說非常下流的調(diào)情話,甚至你來我往地動手動腳,這種行為被戲稱為“罵玩兒”,是一種非常放肆的調(diào)情,卻不會招致非議。這種古怪的矛盾使得那個地方既極端閉塞、守舊,又仿佛在很多地方潛伏著一股淫穢的暗流,一股十分粗野、不知羞恥而且活力十足的力量。人們或者扣上襯衫的所有扣子,或者就完全扯掉遮羞布。這當(dāng)然是我后來才發(fā)覺到的。在我小時候乃至整個少年時期,哺乳女人們當(dāng)眾裸露的乳房都會讓我羞赧得不知所措,而我也依然恪守著地方的閉塞習(xí)氣對女孩兒的要求,通過對男生的冷漠和蔑視來表達(dá)自己的正派。我和其他女孩兒一樣,對自己身體發(fā)生的變化感到羞恥,我們厭惡胸脯的發(fā)育,認(rèn)為例假非常丑惡,嘲笑女性化……
跑到外面、參與游戲的時候?qū)ξ襾碚f并不多,因為在我們這個家屬院里,我是最小的小孩兒之一(另一個叫言言,我五歲的時候他才兩歲),沒有什么人想和我玩兒,外院的小孩兒年歲與我相近的又多半是男孩兒。于是,在這類游戲里,我或者是個站在一邊的觀看者,或者是在混亂的追趕中最先被“對手”抓住、必須站在指定的墻角處等待的那個。即便這樣,我也夠興致勃勃的。每當(dāng)我能跟著我姐姐或是院子里大點兒的孩子一起玩耍,我就懷著一種受寵若驚的心情。因為我的激動不安,結(jié)果我總是顯得更慌亂而笨拙,會把游戲玩得更糟。
大多數(shù)時候,我聽著其他孩子在院子里或者院子西面那條細(xì)長的巷子里嬉鬧、喊叫、像風(fēng)一樣呼嘯而過,但我只能靜下心,把注意力從我向往的游戲場中拉回來,繼續(xù)待在我家堂屋門外的那棵樹下,看螞蟻搬家。那是我獨自一人時最愛玩兒的游戲。中午,我會從碗里留下一些米粒或面條渣,把它分散在螞蟻行經(jīng)的路上,看一只螞蟻在撞到“寶藏”時如何興奮地圍著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它兜夠了圈子以后如何匆匆忙忙地去招呼其他同伴,這些同伴又是如何像跑接力賽一樣把消息往后傳,如何有越來越多的螞蟻從洞穴里被派遣出來(它們數(shù)量多卻從不凌亂,總是列隊前行),看它們?nèi)绾螏字惶е涣C椎纛^向后,而其他沒有做搬運工作的螞蟻如何一絲不茍地押著隊,整齊地列隊返回蟻穴,在洞口,那些守望的螞蟻又是如何欣喜地迎接著搬運隊……我可以坐在我的小板凳上,這么觀看一個多小時,直到那些黑黑的、比我更弱小的生物儼然變成了我的同類、我的朋友。
還有些時候,如果我媽媽有空,她就會陪我下跳棋。我對跳棋的興趣主要由于那些顏色漂亮的玻璃珠,如果跳棋的樣子長得像軍棋或者象棋,我估計我一點兒也不會感興趣。我和媽媽下跳棋,最大的樂趣從來不是讓我的珠子越過障礙、走到她那邊去,而是在游戲一開始仔細(xì)地挑選我喜歡的玻璃珠子,在萬分審慎地挑選一種我認(rèn)為最漂亮的顏色之后,看它們在向前跳躍時發(fā)出的美好光澤。我的玻璃珠子從來都是胡亂地越過障礙、越過不可能越過的障礙,但我媽媽只是為了讓我高興,從不和我較真。大部分時候,在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情況下,我的珠子就占據(jù)了她的地盤,并且奇特地各就各位,擺成一個亮晶晶的三角形。在我媽媽的辦公室里,也放著這么一盤跳棋,因為有時候媽媽不得不把我?guī)ニ膯挝?。?dāng)她忙完了,會抽空和我下一會兒棋,而在她忙的時候,我自己坐在那個辦公室里,可以用彩色的玻璃珠子擺成各式各樣的圖案。
我如果說我的哥哥姐姐們不愛我,那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們都很喜歡我,會用他們僅有的零錢給我買各種各樣可愛的小東西。但他們卻不愿意和我多說話,也不太情愿帶我和他們一起玩兒。即使我的兩個小姐姐在爸媽的要求下勉為其難地帶我玩兒,恐怕也是把我看成一個麻煩的包袱。至于我哥哥和兩個大的姐姐,他們已經(jīng)是大人了,過著一種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哥哥甚至享有在同學(xué)家過夜的特權(quán)!我沒法想象那種生活有多幸福!真的,在我天真幼稚的雙眼里,年輕人都是大人,而真正的大人則都是老人,大人們都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僅僅因為他們是大人,而“老人”則是統(tǒng)治我們所有人的人,他們的特點是嚴(yán)厲、說一不二,當(dāng)然,只有嬌慣我的媽媽除外。
恐怕我的確是大孩子們的包袱。在所有那些雙方打?qū)κ值挠螒蚶?,我這個弱小的兵被分到哪一組,哪一組就像多了一條垂頭喪氣的尾巴,而我也會忍不住替他們難過。當(dāng)我姐姐和院子里其他小孩兒打撲克時,如果我能得到為她拿牌的殊榮,并且幸運地拿到了好牌,我就會高興得頭暈?zāi)垦?,覺得自己總算是個有用的人。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我飛快地長大,我多么希望自己變得和她們一樣大,我愿意拿父母對我的所有寵愛、嬌慣去換取她們對我的平等對待!
這些游戲仿佛是我最初的社交活動,長大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心深處仍有種克服不了的羞怯,總擔(dān)心成為別人的負(fù)擔(dān),擔(dān)心別人并不真心愿意接納我卻又要勉為其難……因此,我寧愿在一旁觀看、等待,而不是積極主動地與人交往。很不幸地,這又被一些并不了解我的人當(dāng)成了高傲和冷漠。至今,我仍然不愿意玩游戲,每當(dāng)我被迫玩什么游戲,我就緊張得昏昏沉沉,仿佛我的心智和體力都被捆綁起來了。
在那個家屬院里,我們自己用“東屋”和“西屋”來區(qū)分自己的兩個小院。東屋是正屋,它有一間堂屋、東西兩間偏房,還有一個后面被當(dāng)作儲物間的長筒形的廚房。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和爸爸、媽媽睡在西邊那個臥房。東邊的偏房里住著我的兩個姐姐。西屋則是一個帶圍墻的獨立小院,院子里有兩間臥房,其中一間住著我的另兩個姐姐,另一間住著我哥哥。后來,這些房子慢慢空出來,因為我大姐姐出嫁了,哥哥去當(dāng)兵了……
我對西屋的印象比較深,它算得上我兒童時代的樂園之一。院子里種著的一叢叢竹子,我至今仿佛看得見這些纖細(xì)的竹子,它們青中帶黃,看起來總有些病弱。后來我讀《紅樓夢》,很容易就理解了竹子和黛玉姑娘之間的關(guān)系。夏天里,這些柔弱的竹子在小院里制造了那么濃密的樹蔭,在我兒時的想象里,那應(yīng)該就是世界上最茂密的森林、最幽深的所在,在那里,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而且是不為人知地發(fā)生。在它沙沙的葉聲里,在它搖曳時引起的陰影、光斑以及反射在墻壁上的明暗交織的圖案中,都仿佛隱藏著某種秘密。我在這些陰影和光斑中來來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因為我喜歡在姐姐哥哥們上班或上學(xué)的時間獨自潛入西屋。在那個夜不閉戶的年代,圍墻上那扇小門從來不上鎖。我悄悄地走進院子,仿佛怕被人打擾似的,把門從里面閂上。之后,我就可以比較放心地在這個小院子里徜徉,在晃動的竹子下面走來走去。
在炎熱的夏天,院子里也非常陰涼,甚至有一層薄薄的寒意。對這個院子,我既喜歡又有點兒怕。我喜歡它把我和其他人都隔開了,在閂上了門的院子里,聽著圍墻外鄰居們走過的稀疏腳步聲,意識到自己正獨自一人,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但與外面那些在亮晃晃的陽光底下的房子相比,它顯得有些陰沉。我在院子里游逛一會兒,就走進房間里去。通常,我先去姐姐住的那間房,根據(jù)床鋪凌亂的程度和寫字桌上扔的東西,我仔細(xì)判斷我的兩個小姐姐昨晚是不是又打架了。她們的確經(jīng)常打架,有時候我已經(jīng)在媽媽的懷里睡著了,也會被她們爭辯、哭訴的聲音吵醒。她們倆有時候打得不可開交,就相互揪扯著來到東屋,讓我媽媽當(dāng)法官評理。她們打架的原因很多,也很令我費解,例如,她們有時候因為誰睡在床里側(cè)誰睡在床外側(cè)而打架,有時候因為其中某個人拉走了大部分的被子而打架,有時候因為爭論臨睡前誰關(guān)燈而打架……但她們和好與打架一樣容易,所以如今她們倆成為姐妹中最親密的兩位,我并不驚訝,我相信這正是那些日日夜夜、無休無止的爭執(zhí)結(jié)出的甜蜜果實。
那時候,每個家庭的擺設(shè)都很簡陋,僅僅考慮到功用性。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要仔細(xì)“巡查”的這兩個房間里幾乎無甚可看,如果現(xiàn)在的我走進去,也許看一眼就會走出來,并且?guī)е环N不以為然甚至不怎么舒服的心情??赡菚r候,我很容易在里頭消磨一個小時,要不是我害怕家里人會誤以為我被人販子拐走了,我相信我會在里面待上一整個上午。
在我姐姐的臥房里,只有一張比雙人床小、比單人床大一點兒的木床,正對門口貼墻放著。在靠床的那面墻上,從床的邊緣到高出其大約一米的地方,用圖釘釘著一塊仿佛土耳其風(fēng)格的花布,本地方言俗稱為“墻裙”,用以避免靠墻睡的人身體接觸到冰冷的墻壁。我后來知道那塊布是我姥姥活著的時候手織的。花布上面的墻上則按照不規(guī)則的對稱法,張貼著從我二姐姐訂購的《大眾電影》及《上影畫報》里剪下來的一些明星海報。我記得其中有林青霞、張曼玉、呂秀菱,還有外國的奧黛麗·赫本、費雯麗、波姬小絲……我消磨的一部分時間就是跪在床上、不知疲倦地觀看這些明星的照片。我知道在世界上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這些穿著夢一般的衣服、如夢一般美麗的人兒存在著、生活著,這個想法讓幼小而無知的我甚至生出一種慨嘆的心情,我宛如在夢游之中怦然心動,對“遙不可及”生出一種朦朦朧朧的向往。此外,我對于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的渴望在這時候也特別強烈,我想象著在我的小床上方會張貼誰的圖片,為此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翻閱被我的姐姐們剪得七零八散的電影畫報,從中挑選出我喜愛的明星圖片。
床頭旁邊是一張漆成米黃色的寫字桌。按照當(dāng)時人們流行的做法,寫字桌上鋪著一塊切割成與桌面大小一致的玻璃板,玻璃板底下襯著一塊深綠色的絨布。書桌靠墻的地方堆著我兩個姐姐的舊課本、參考書、畫報、雜志以及她們的摘錄筆記本。這些東西通常分成兩摞,高高堆起,由于尺寸不同,總是堆得歪歪扭扭,看起來很不堅固。我通常不敢從中直接抽出一本書來讀,因為它本來就搖搖欲墜。如果我想要看某一本,必須把壓在它上面的那些雜志和本子一一取下,最后再按照原來的順序放回去,并保證它們傾斜的角度和原來一樣。偶爾,我把它們的順序拉亂了,就會忐忑不安,因為即使我媽媽會保護我不受教訓(xùn),我也不想讓她們知道我經(jīng)常潛入她們的小屋,翻看她們的東西。但我隱約之中又感覺她們?nèi)贾牢业拿孛?,因此她們才會把寫字桌上那兩個抽屜用小鎖鎖起來。我曾經(jīng)聽到她們談起自己在寫日記,她們曾向媽媽要錢買那種好看的、硬皮的本子??晌以谒齻兊男∥堇飶奈纯吹竭^這種本子,除了那種稻草色的軟皮摘抄本,上面摘抄著名人格言和詩句。我相信她們每人擁有一把小鎖,一個抽屜,她們就把最秘密的日記本鎖進抽屜里!而我只能無助地?fù)崦前研℃i,然后在屋里兜著圈子,悄悄地在枕頭下面、床單下面尋找那把我永遠(yuǎn)也不可能找到的鑰匙。我甚至相信她們會分享彼此的秘密,盡管她們倆打鬧得最兇。而我這個家里最小的孩子卻在所有這些年長者的秘密之外,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他或她的秘密,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我懂得任何事情。我大姐最親密的朋友是我二姐,我三姐和四姐是永遠(yuǎn)的敵人和戰(zhàn)友,比我大十歲的哥哥有那么多伙伴……只有我是獨自一人,和父母在一起。
在我的童年時代,我是個比較羸弱的小孩兒,這也是我父母親對我特別疼愛的原因之一。在存儲于我記憶中的有限的一些童年畫面中,不少是我生病了躺在床上。我容易受涼,總是發(fā)三十九度九的高燒,燒退了以后,就開始咳嗽……于是,在經(jīng)歷了“竹林”中的散步、跪在床上和硬椅子上長久而高度專注的凝視之后,我已經(jīng)頭腦發(fā)暈。這時候,我就會走到寫字桌對面、貼墻橫放的一張?zhí)倬幪梢紊咸梢粫?。可我不愿浪費我在西屋里獨處的寶貴時間,躺著的時候,手里仍拿著從桌上那兩摞書籍雜志里挑選來的某樣?xùn)|西。上面有很多我不認(rèn)得的字,但是我拿著它,仿佛就感到滿足。我閉上眼睛一兩分鐘,就趕快催促自己睜開眼,我擔(dān)心自己會陷入這張舒服的躺椅里睡著了。這么躺七八分鐘以后,我站起來把手里的書或本子小心地放回原處。我會把床、椅子和屋子里所有我認(rèn)為沾上了我來過的痕跡的地方都重新布置一番,以掩蓋這些“想象中”的痕跡。走到小屋門口時,我總會回頭再看看,確保它看起來和我走進來的時候一樣。然后,我推開哥哥房間虛掩著的那扇小木門,走進另一個新世界。
我哥哥的房間比姐姐的更有趣,主要原因是在我姐姐房間放躺椅的那個位置,這里放了一架書。那種書架在今天看來再簡陋不過了,上面的書也不多,但都是精心挑選的書,是書架的主人喜歡并且真正讀過的書。另一個原因是我哥哥的寫字桌抽屜沒有鎖起來!在我哥哥書桌的兩個抽屜里,放著亂七八糟的本子、紙張、文具。有稻草色的軟皮筆記本,有兩個巴掌大小、綠色塑料硬皮上畫著山水的“精裝”筆記本;還有一大沓印著紅色橫杠的稿紙,這是我爸爸單位發(fā)的,在頂端那條最粗的紅線上,印著“稿紙”兩個楷體大字,在最末端一條紅杠的右下方,印著爸爸所在的那個政府單位的名稱;還有一些印著淡綠色小方格的寫字紙,我們叫“定稿紙”,我想大概是“定格稿紙”的縮寫,有的格子里已經(jīng)填上了字,有的仍是一片空白的嶄新;此外還有圖釘盒、橡皮擦、圓珠筆、鋼筆、鉛筆、尺子,撕成一條條的、上面寫著字的紙,最不可思議地是信封,甚至有些已經(jīng)寫上了字、貼著郵票。如果說我把所有的本子都偷偷翻看了,卻從不敢打開這些在我看來“神圣”的信封,并不是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隱私的重要性,而是我認(rèn)為那里面存放著很重要的東西,而這些重要的東西就書寫在那么幾張薄薄的、很容易被我弄破的稿紙上,稿紙還以特別的方法疊在一起,如果我打開它,也很難把它們疊成原來的形狀……我隱隱地感到,瀏覽我哥哥的這些書、這些本子,甚至把他的抽屜翻得底朝天,都不會比打開一封裝在信封里的信更嚴(yán)重。
我哥哥的一摞摘錄本(那時代幾乎每個上過學(xué)的人都有摘錄本)都是那種稻草色的軟皮筆記本。我看不懂里頭的內(nèi)容,可我仍然認(rèn)定他的摘錄本比我姐姐們的豐富,因為里面的字跡密密麻麻,他會把一整張紙寫滿而不空行。而在我姐姐的摘錄本里,經(jīng)常是大片的空白,她們似乎寫一行字就跳過一行,而且她們在一張紙上只愛寫那么短短的幾行。哥哥摘錄了很多古詩,我從字?jǐn)?shù)的排列上就看得出那是古詩,我雖然還沒有學(xué)會閱讀,但大人教過我背誦古詩。我常常會把這些摘錄本翻看很長時間,基本上每一本都看,我不知道我究竟在看些什么,仿佛我盯著一行行的字看著,就能通過它們的樣子看出它們的意義。既然這些本子都是摘錄本,那么那兩個巴掌大小的硬皮筆記本應(yīng)該就是日記吧?可我打開來看,也沒法斷定這是否就是每個人用來記錄他的秘密的日記本。我記得姐姐們在吃飯時曾談到過日記的格式,她們說每篇日記的開頭必須先寫上幾月幾日,寫上那天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還是晴朗。而我在這兩個本子里并沒有找到我熟悉的阿拉伯?dāng)?shù)字。
最后,我會站在那件我們家里唯一令我感到敬畏與神秘的家具——書架前面。它是一個很簡單的白色書架,一共有五層,盡管我拼了命踮起腳尖、像只鵝一樣伸長脖子,還是只能攀登到第三層靠上一點兒的地方,勉強摸到擺放在第四層上的書籍的底部。這些書對我來說就像一種深奧的玩具,充滿不可理解的神秘符號,這符號里面必然藏有極重大的秘密。我那時候相信我的哥哥姐姐們能夠揭開這些符號的秘密,而這正是他們比我快樂、自由的原因之一。當(dāng)我摩挲著這些書以及抽屜里寫了字和沒有寫字的本子及紙張時,我感到一種無法進入其中的沮喪和苦惱。正是這稚氣的苦惱使我希望長大、上學(xué)、去認(rèn)識一個個字符、解開一個個秘密。而在我漫長的、初夏般的童年里,我只能耐心等待。像一只鵝那樣站在書架前的我并不知道,當(dāng)我對這些“玩具”擺脫無知的狀態(tài)時,冒險般的旅程才會開始,不知道閱讀會讓我進入一個新的人生。
不無孤獨地漫游、徘徊在大孩子們的秘密之外、羨慕著他們的一切獨立、自由之處,這大概是我童年時候常處的一個狀態(tài)。如今,每當(dāng)我的兄姊們提到父母對我的偏愛,我就會想到這一點,我想他們大概都不知道,我這個最受父母眷顧的孩子倒是家里最孤獨的孩子。
據(jù)說,有很多人曾照顧過小時候的我。最早的一個當(dāng)然是我姥姥,但她在我兩歲多的時候去世了,我不記得自己和她在一起時的任何情形,我從僅存的一張照片上才知道她是什么樣子。但不知為什么,想起她有時令我熱淚盈眶。接著,我父親的一位鄉(xiāng)下堂妹曾來照顧過我,但這位蘭英姑姑太想家,總是哭,來了幾個月只好讓她回去。我更大一點兒的時候,又被送到鄉(xiāng)下一個姨媽家里,姨媽對我很好,照顧了我大約一年多的時間。我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紀(jì),要回城里,姨媽的女兒就住在我家里,充當(dāng)我的保姆。
我早期的“保姆”們究竟是怎么照顧我的,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可我記得姨媽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我記得她總是嘶啞著嗓子、帶著快要哭出來的顫音在我們的家屬院里呼喚我、到處找我。原因是我藏了起來,不愿意去幼兒園,我害怕老師和別的小孩兒。在她喊我的時候,我通常就在我藏身的那個地方,清清楚楚地聽著她的呼喚。那個地方有時候是兩棟房子的夾角處,夾縫很狹窄,還長著一些小灌木,大人一般進不來,有時候我則跑到西面那條巷子里,緊貼家屬院的圍墻站著,以便可以聽到呼喚聲何時終止,有時候我是在我們家的屋頂上。我們的房子是帶屋脊的老式房子,屋子是磚木結(jié)構(gòu),屋頂則是大片的灰瓦鋪成。我先從緊貼小廚房的那道圍墻爬到廚房房頂,再從廚房的頂上攀到主屋的頂上。為了不讓她看到我,我會坐在屋子背面的那個斜坡上,我背對著我們那個家屬院,聽著她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把這位表姐折磨得不輕,但那時候坐在高高的青瓦屋頂上的我感到多么輕盈而且自由啊。
當(dāng)時幾乎沒有任何高層建筑,我記得我們縣最高的建筑就是我母親管轄的百貨大樓,它是一座三層的、外面砌著極小的青色碎石粒的老樓。于是,我坐在一間瓦房上靠近屋脊的地方,就得到了登高望遠(yuǎn)般的享受,我能俯瞰周圍一帶的房子,俯瞰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和其他院子里做著各式各樣動作、發(fā)出各種聲音的人,我望著某家院子里盛開著花的石榴樹,某家墻角的陰影底下慢慢踱步的一群雞,所有的人、景象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都和平時看到的不一樣,它們變得更奇妙了。
我還偶爾在屋頂上走動,從斜坡的這頭走到另一頭,或者從低一點兒的地方走到更高的地方。我們家養(yǎng)的那只名叫咪咪的貓(當(dāng)時的大部分貓都叫咪咪)總是能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但它通常會來到屋頂和我會合,我猜它是沿著和我一樣的路線來到房頂,因為它總是從廚房的那個方向走過來。我想我不會再有如此奇妙的經(jīng)歷了——坐在青瓦的屋頂上由一只貓陪伴著,俯瞰陽光底下的房舍、人群和草草木木……其中有些地方被盛開著紫色桐花的大樹遮住了。
當(dāng)然,這種神奇的冒險在我那位表姐停止呼喊后不久也必須結(jié)束了。我從上來的地方爬下去,咪咪會站起身看著我,對我叫兩聲,仿佛是挽留我,又仿佛是譴責(zé)我對我們共同擁有的美好時光的背叛。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我的表姐面前,她總是一臉沮喪,告訴我又錯過去學(xué)校的時間了,但她的沮喪里又有一點兒驚喜,因為她發(fā)現(xiàn)我總算沒有真的丟或者被拐跑。也許是害怕我會偷偷跑得更遠(yuǎn),我父母決定那一年不逼迫我上幼兒園了,而是讓我那位讀過書的表姐在家里教我認(rèn)字、算數(shù)。我在家里學(xué)得很快。再后來,我沒有讀幼兒園小班和中班,只讀了一年的大班就去讀小學(xué)了。而我那位表姐,我相信她在給我做家教中也獲得了經(jīng)驗,因為她離開我們家后不久就考上了小學(xué)老師,在小學(xué)里教授語文直到現(xiàn)在。我想象那些孩子們聽到的聲音仍然是那干啞、帶著快要哭出來似的腔調(diào)的聲音,其中有一絲悲戚、焦慮搖曳飄忽,也就是我坐在屋頂上時聽到的、從我背后傳來的聲音。她那雙盯著我的眼睛永遠(yuǎn)憂慮,甚至有點兒驚慌,因為她老是怕我躲起來、出走,她老是在絕望地尋找我……
這個被我折磨過的人多么堅強!事實上,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發(fā)現(xiàn)看起來總像要哭出來的她從未哭出來,至少在我們家時我沒有看見過。她那時候也不過十六七歲,一個人從鄉(xiāng)下來,在我二姐姐的小屋里睡一張簡易折疊床,生活在一群“外人”當(dāng)中,肩負(fù)著照顧我的沉重責(zé)任。
她如今仍然很愛我,她和她母親總愛回憶我過去乖巧可愛的時候。的確,我記得在我躲避了她的尋找之后,當(dāng)她告訴我已經(jīng)錯過了上學(xué)時間、今天不用再去幼兒園時,我立即就高興了,我會摟住她的脖子在她臉上“啪啪”親兩下,在接下來的一上午時間,我都會非常聽話,對她十分親昵,這多多少少安慰了她所受的折磨。我相信她對我的回憶也是明亮的,就像我對她、對整個童年哪怕是其中苦惱的回憶也都是明亮的。
真的,當(dāng)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就仿佛又坐在那個被早晨的陽光涂成淡金色的高高的屋頂上,望著遠(yuǎn)處和下面的世界,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晴朗、平和與開闊,在那里面仿佛有一股引人上升的、自由而健康的力量,這股力量讓我在很孤獨的童年也不曾變得刁蠻、乖僻。在后來的人生中,我逐漸體會到自己性格的種種弱點,知道悲觀、懷疑加之于一個人心靈的沉重負(fù)擔(dān),但在所有這些晦暗的色塊背后,總有一道明朗的底色,它就是這股力量。這是童年留給我的禮物,它讓我幻想仍可以在屋頂上自由地散步,或者像“樹上的男爵柯西摩”一樣生活在高處、從枝葉縫隙間眺望人世生活……這道人生的底色使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完全陷于頹廢的深淵,任何時候都不曾對希望徹底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