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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遺產(chǎn)和手藝

一腳鄉(xiāng)村一腳城 作者:常河 著


父親的遺產(chǎn)和手藝

那天,妻在她的微信圈里發(fā)了一個電子音樂相冊,很單薄,只有幾張照片,照片上是四只大小不一的籃子,她寫道:“收拾東西看到公公留給我們的唯一物品,怕不能長久保存,就制作了這個音樂相冊。這是公公的親手遺作,永遠(yuǎn)的懷念塵封在記憶里?!?/p>

那一天是2015年10月30日,距我父親去世,正好兩周年。

父親去世后,我也曾嘗試著寫一點(diǎn)文字,但每次提筆,都心如刀絞,神思恍惚,最終還是停了下來。甚至,兩年的時間,“父親”兩個字,我都不敢去觸碰,一碰就疼。

父親是在我的懷里安詳?shù)刈叩?,熟睡一樣平靜。我現(xiàn)在仍然不明白,那時,我怎么能夠如此淡定地給父親親手換上壽衣,給他最后一次擦臉,最后在他耳邊喊一聲“爸”,一直到把他安放在冰棺之后,我才癱倒在邊上,放聲痛哭……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離開家之前,我把父親生前編的籃子在房間一角整齊地碼好,想想,父親留下的,也只有這些了。

父親在固鎮(zhèn)縣初中畢業(yè)后,被送到農(nóng)校學(xué)習(xí)一年,畢業(yè)后卻分到了渦陽縣,然后又被安排到曹市鎮(zhèn)供銷社。正因?yàn)橛羞@樣的經(jīng)歷,父親有著一手好的農(nóng)活。我小的時候,家住在鎮(zhèn)西頭的二郎廟旁邊,一個狹長的院子,院子里有兩棵棗樹,枝葉婆娑,和院門口的一棵棗樹枝葉相望。秋霜一打,父親就拿著大大的剪刀,站到凳子上,給棗樹修剪枝條。春末,棗花開的時候,甜香四溢,引來無數(shù)蜜蜂嗡嗡而至。等到棗子成熟,我們弟兄幾個在地上鋪上床單,用一根長長的竹竿,胡亂地朝樹上打去,青的、黃的、紅的棗子噗噗落下,滿地打滾。父親抽著煙,站在堂屋門口,看著我們歡笑中手忙腳亂的樣子,只是笑。那時的父親,穿著干凈的中山裝,戴著蒼青色的帽子,像一個將軍,帥極了。

院子門口,有三條并列的小河,父親在河與院門之間的空地上整理出一片菜園,根據(jù)季節(jié)種上不同的蔬菜:青綠的黃瓜、通紅的番茄、青紅交雜的辣椒、翠綠的白菜、長長的豆角,還有從土里露出半截的蘿卜……父親把畦壟整得橫平豎直,竹籬笆扎得整齊勻稱,讓四季都在小小的園子里長出無限的生機(jī)。那些年月,父母要養(yǎng)活我們正在長身體、胃口極大的兄弟六個,多虧那個菜園,不但彌補(bǔ)了他們工資的不足,還讓我們有了水果的替代品,從而讓我們的童年水靈靈地鮮活著。

后來,家搬到老供銷社的院子,父親已經(jīng)退休。他又把門口廢棄的磚頭一點(diǎn)點(diǎn)撿出來,再用農(nóng)家肥慢慢養(yǎng)土,終于把一塊別人眼里不可能長出莊稼的板結(jié)土變成了暄騰騰的菜園,任何植物,只要父親種下去,施了魔法一樣,一概蓬蓬勃勃地長。只不過,年老的父親新整的菜園,已經(jīng)不再有物質(zhì)貧瘠年代的意義,更多的,成為孫輩們的樂園。孩子們回到爺爺家里,拎著小鏟子,提著小籃子,萬分新奇地在菜園里挖一根蘿卜,鏟一撮韭菜,摘一把眉豆。父親抽著煙,站在菜園邊上,一邊提醒他的孫子們別摔跤,一邊看著“豐收”的孩子,只是笑。

父親剛退休的時候,閑不住,在四里外的一個村子承包了幾畝地。別人眼里的國家干部,突然變成了十足的農(nóng)民。父親置辦了全套的農(nóng)具,每天和村里人一樣去地里除草、打藥、捉蟲子。他種的小麥、玉米、山芋總是比其他人的產(chǎn)量高出很多。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我們弟兄幾個再忙都要抽出時間回來幫父親割麥子、掰玉米、挖山芋,我們拉著板車,一趟趟把收獲的莊稼從地里拉回來。父親像個嫻熟的莊稼把式,指導(dǎo)我們正確地干農(nóng)活。父親說,包了地,就不能虧了地,人不養(yǎng)地,地就不養(yǎng)人。父親還說,干農(nóng)活,就要有干農(nóng)活的樣子,干啥都一樣。

父親說這些話,往往都是在收獲了地里的莊稼之后,望著房間里堆滿的糧食,抽著煙,搓著粗大開裂的手,眼角堆滿了笑紋。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老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因?yàn)槭?,臉上的皺紋更密,更深。

年老的父親慢慢干不動農(nóng)活了,我們也一個個都有了工作和家庭,在我們的勸說下,他退了田,專心侍弄他的菜園。

春節(jié)后,每個小家庭都要各自返回了。父親拿出一摞籃子,說,你們一家拿幾個回去吧。

我們這才知道,父親竟然還有一手精致的篾匠活。他把二哥商店里廢棄的包裝帶收集起來,一根根洗干凈,用完整的包裝帶編出籃子底部和籃筐的經(jīng),再用剪成細(xì)長條的編制成緯,細(xì)長條在父親的手下歡騰跳躍,一天下來,就編成了一個籃筐,再用粗鐵絲收口擰上提手,用包裝帶把鐵絲提手包裹一下,別提多密實(shí)了。包裝帶有不同的顏色,父親還能在不同的部位巧妙搭配不同的顏色,渾樸而不花哨,卻又躍動著老去歲月的沉著。

父親編的多了,街坊四鄰挨個地送,逢集的時候,整條街的人出去買菜,拎的都是父親的籃子。

我們勸父親,適當(dāng)做點(diǎn)手藝活就當(dāng)鍛煉身體了,但別太累,常年日久地坐著編,對腰和頸椎不好。父親笑著說,我多編幾個籃子,不會得老年癡呆哩。

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提前一天回家。正是逢集,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樹下編籃子??匆娢彝蝗换貋?,父親有些慌亂,嘴里叼著的香煙一下掉到地上,他一邊忙忙地收起籃子,一邊說:“你們提前回來咋不打個招呼?你媽去街上買菜了,我去叫她回來?!?/p>

正說著,母親回來了。

母親兩只手上各拎著摞在一起的十多只籃子,一進(jìn)院子就說:“今天一個籃子都沒賣出去。人家現(xiàn)在都不用這個了,都用……”

看到從屋里走出的我,母親張口結(jié)舌,父親為制止母親而揮動的手掌僵在半空。

原來,父親這么辛苦地編籃子,竟然拿到街上去賣。

父母退休后都有退休金,盡管不多,維持老兩口的生活綽綽有余,我們弟兄幾個還隔三岔五地給父母寄些錢,他們怎么還編籃子賣呢?要知道,讓原來也在供銷社工作的母親提著籃子,像賣菜人一樣蹲在街邊叫賣,這是一向愛面子的母親不可能做出的事。

在我的再三逼問下,母親終于道出了實(shí)情。為了我們兄弟六個上學(xué)、當(dāng)兵、上大學(xué),父母的工資實(shí)在入不敷出,只能借東家還西家地四處借錢,一來二去,等我們兄弟幾個參加工作,父母已經(jīng)背了不小的一筆外債。父親退休前兩年,因?yàn)楹土硪粋€同事共同承包供銷社的一個商店,又虧損了幾萬。所以,父親后來承包土地、編籃子,就是想掙點(diǎn)錢把債還上。

“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我和你媽沒什么本事,你們兄弟幾個結(jié)婚,都沒給你們什么錢,咋能再給你們增加負(fù)擔(dān)?我和你媽現(xiàn)在還能動,能掙一個是一個,慢慢還,人不死賬不爛。”父親囁嚅著,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低下頭,撿起地上的剪刀,拿起一根包裝帶,沿著茬口剪了下去。剪刀咔嚓咔嚓地響,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

后來,母親終于不再去街上賣籃子,但父親還在繼續(xù)編。只不過,他開始嘗試編一些更小、更巧的籃子,雅致得像一件件工藝品。每次我們回家,父親都得意地拿出來給我們看,在每個籃子里放進(jìn)花生、水果,給他的孫子孫女們玩。走的時候,父親從他的菜園里摘下時鮮蔬菜,一樣樣在籃子里放好,每家拿走一份……

父親走了,他的菜園也荒廢了。母親問,那些編了一半的籃子咋辦,我說:“留著吧,讓我們每次回來,都能看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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