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號為誰吹響
包子老得不成樣子了。
兩只手拄著一根拐杖,站在門口,胡子拉碴地看著街上過往的人——應(yīng)該曾是他的顧客——他賣小吃的時候,鎮(zhèn)上誰沒吃過他的油條和煎包?
看見我來,包子瞇著眼瞅了半天,才怯怯地叫出我的乳名,然后咧嘴大笑起來,他的牙齒幾乎掉光,“你和大閨女是小學(xué)同學(xué)呢?!蔽艺f:“是的。包子叔,現(xiàn)在還能吹動軍號嗎?”
包子的軍號應(yīng)該算是街上特殊的符號,除了鎮(zhèn)上的大喇叭,再沒有任何聲音比他的軍號傳得更遠(yuǎn)。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聽見西邊河堤上傳來嘀嘀嗒嗒的號聲,我娘說:“包子又在炫耀他的軍號了?!?/p>
我們可不覺得他是炫耀,經(jīng)常圍著他,讓他吹給我們聽。那時,包子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穿著一身鮮綠的軍裝,個子又高又大,在我們這些小屁孩眼里,簡直就像天神一樣威武。我們經(jīng)常纏著他,叫他講部隊的故事,他也不厭其煩地說他在部隊上的見聞,講得高興了,他從屋里拿出一個軍號,黃澄澄的,把手上還系著一方鮮艷的紅緞子,挺起胸膛,深深憋一口氣,那個圓圓的喇叭口便竄出嘹亮而激越的聲音——奇妙極了。
包子經(jīng)常給人講解起床號、沖鋒號、熄燈號、集合號的區(qū)別,手上沒有軍號,就嘟起嘴,模擬那種聲音,聽的人總是一臉神往。
那個年代,退伍軍人最受姑娘們的心儀,很快,包子就娶了一個清瘦雅麗的姑娘,說話輕聲慢語的,街上人都說包子有艷福,那是他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應(yīng)該有的獎勵。
包子和他姐姐一家的屋山墻連著,一抬腳就能互相串門,但包子結(jié)婚后,兩家突然不來往了,也不講話。據(jù)說是新媳婦嫌包子姐姐家的三個男孩太淘氣,經(jīng)常翻她家的東西,有時候還在包子家門口尿尿,包子的媳婦逮著最小的一個男孩訓(xùn)斥了一頓,還翻了一連串的白眼。孩子回去對他娘一說,他娘說:“以后別到她家去,啥了不起的。不信她就是仙女,不吃不喝不尿尿?!?/p>
包子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包子的爹給她取名就叫大閨女。包子的姐姐一家幸災(zāi)樂禍地說:“叫‘大閨女’好,有大閨女就有二閨女、小閨女,肯定生一窩丫頭?!卑拥南眿D聽了在家哭,包子氣得喝了半斤酒,懷里揣著軍號到河邊吹了整整一個晚上的起床號。
他們說對了,第二胎,又生了個閨女,包子自作主張,取名小閨女,意思是最小的閨女——這樣,下面該生兒子了吧。
但是,包子媳婦的肚子卻不見了動靜。
包子媳婦身體太瘦弱了,就在家?guī)Ш⒆?。地里的活兒都是包子一個人干,麥?zhǔn)盏臅r候,家里七八畝地,包子割麥、打場、翻曬糧食,干得起勁得很。揚場的時候,包子的媳婦坐在場邊,懷里抱著小閨女,手里牽著大閨女,笑吟吟地看包子干活。包子來勁了,逗閨女,“爹給你下場小麥雨好不好?”小閨女咿咿呀呀地拍手。包子用木锨鏟起麥粒,胳膊一抬,麥粒劃著弧線均勻地從天空落下來,在地上滴溜溜地轉(zhuǎn)。
姐姐看了直撇嘴,“娶個媳婦不能生兒子,還不能干活,留在家看?”
麥子收了,豆子也種下地了,鄉(xiāng)村迎來難得的清閑。包子卻和姐姐一家發(fā)生了械斗。
起因是包子的媳婦和包子的姐姐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發(fā)生了口角,都站在自己家門口指桑罵槐,一個諷刺對方生不出兒子,一個指責(zé)那一家孩子沒有教養(yǎng),罵著罵著兩人就撕扯了起來。別看包子的媳婦瘦弱,打起架來一點都不含糊,很快就把對方壓在了身下。
那個時候,包子姐姐的大兒子大山已經(jīng)是個小伙子,從小就練習(xí)武術(shù),長得黝黑敦實。大山一看他娘吃了虧,從背后一腳朝著包子的媳婦踢過去,把她踢暈在地上。
女人吵架,男人是不好摻和的,再說,一個是媳婦,一個是姐,包子只能躲在屋里裝聽不見。聽到外面動靜大了,包子跑出來看到媳婦趴在地上不動,操起一根木頭就朝大山打去。大山在前頭跑,包子在后面追,大山的兩個兄弟拎著木棍追打包子。那個初秋的傍晚,三撥人繞著水塘一圈一圈地奔跑,鎮(zhèn)上的人站在塘邊,有說有笑地看著。
包子畢竟不是三個人的對手,頭被打出一個血窟窿。第二天頭上纏著繃帶,到窯廠買了幾車磚,拉起圍墻,從此和姐姐家斷了往來。
一直到我初中畢業(yè)去外地上學(xué),包子的媳婦始終沒有給他生個兒子。
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能聽到包子又和他姐姐一家打架的事。包子像一頭孤狼,頑強地和他姐姐家的幾個男人周旋著。每一次戰(zhàn)斗過后,包子都跑到河邊,對著河面一遍遍吹軍號。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商業(yè)放開。包子在街上賣起了小吃,炸油條,做煎包。他的媳婦臉上也褪去了年輕時的白皙,手腳麻利地幫著燒鍋,翻油條,一家人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姐姐一家原來是做金銀首飾加工的,隨著各種黃金珠寶店的開業(yè),漸漸沒了生意,三個兒子也不爭氣,日子反倒過得有些潦倒。
但包子一點都不開心,沒有個兒子支撐門戶,他總覺得直不起腰來,他經(jīng)常說:“掙再大的家業(yè),還能帶到老墳里去?”
慢慢地,包子沒有了從前的朝氣,兩個女兒出嫁后,他開始喝起了爛酒,而且一喝就醉,醉了就和媳婦吵架。
“包子叔,你的軍號可在了?”我問。
“啥都能丟,軍號不能不要?!卑訙啙岬难凵裢蝗涣亮似饋恚炎鞙惤叶?,“你不知道,我其實有兒子呢,軍號就是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