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樓詩話

衣缽不可靠

金朝王若虛，著有《滹南遺老集》，評論文事，不少中肯的地方。他做的詩也往往衡量藝文，論東坡山谷的一首絕句說：

文章自得方為貴，衣缽相傳豈是真？

已覺老師輸一著，紛紛法嗣更何人！

喜歡標榜宗派的，可以不反省么？

仲則的雄渾之作

黃仲則多病失意，所以詩歌多凄楚悲涼的調(diào)子，但也偶有雄渾的音響。好像《小館夜作》第二首：

長夜山窗面面開，江湖前后思悠哉。

當窗試與燃高燭，要看魚龍啖影來。

每當在山居或水泊的夜晚中，吟誦一過，胸中積悶消散欲盡。偶憶放翁《醉中作》一首，正和這篇同一氣概：

駕鶴孤飛萬里風，偶然來憩大峨東。

持杯露坐無人會，要看青天入酒中。

鋪張與詩味

詩歌是精煉的藝術(shù)。如果辭浮意濫，就是詩的自己否定。前人批評唐劉言史詩說：“鋪張甚富，而咀嚼少味?！边@話正是現(xiàn)下許多新詩人應(yīng)該寫了貼在書案邊的。

于髯的詩

于髯翁詩風豪爽，是革命家的本色，抗戰(zhàn)中所作，像《有詢減石者以詩答之》絕句：

天險黃河十丈崖，倉皇殘寇會沉埋。

關(guān)門將士如龍虎，休念鴛鴦七志齋！

詩語也像龍騰虎嘯。不是攀高峰，挺胸高呼的，恐怕不容易領(lǐng)略它節(jié)奏的壯美。他作品里也有豪爽而帶嫵媚的，好像下面一聯(lián)(十七年《中秋夜登民治團城樓》七律)：

濁酒因風酬故鬼，戰(zhàn)場如雪放蕎花。

東坡的禪語詩

東坡精通內(nèi)典，詩文中往往流露禪語?？墒浅删蜕喜⒉灰宦?。好像：

三過門前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

這自然是很成功的。至于：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

就覺得有意搬弄，近于豐干饒舌了。

直接的與間接的

研究小說的人常常把描寫分做“直接的”和“間接的”。作者把要顯示的事物從正面去描寫它，這就是前者。如果他從旁面或他方去寫述，那就是后者了。這兩種描寫方式，在詩歌里一樣存在著。譬如韓昌黎“聽穎師彈琴”詩，起頭四句：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戰(zhàn)場。

這是現(xiàn)在時常被修辭學者或語言學者引用的句子，因為它不僅用鮮明的意象描寫出琴音的高低強弱，同時也用了文字的音響去表現(xiàn)它。這自然是直接描寫法的好例子?？墒悄鞘自姷哪?shù)句：

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簧。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汝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這一段由聽者的受感動去顯出琴聲的美妙，是一種間接的描寫法。這種描寫法，在效果上不一定比直接的差些，有時也許還會勝過它呢。

光明面與黑暗面

東坡《題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第二首：

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耕曾入杏花村。

而今村景那堪畫，縣吏催錢夜打門！

末二句的意思，好像只有光明快樂的情景，才值得藝術(shù)家的取材。其實黑暗悲慘的情景，也一樣足以喚起吟情畫意。歷史上所艷稱的《流民圖》之類，就是好例子。東坡自己集子里許多諷刺時政的好詩篇，不正是由描寫黑暗面而產(chǎn)生的么？他也說過：“歲惡詩人無好語?！彼^“無好語”，并不是吟不成好詩，只是不能說出叫人歡娛的話罷了。

諷刺秦始皇的詩

書的秦：始皇在過去詩歌中，是一個聚集諷刺的箭垛。例如諷他焚

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收書。

諷刺他坑儒的：

尚有陸生坑不盡，留他馬上說詩書。

諷他收金器的：

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人間鐵未銷。

諷他求神仙的：

藍田倘致長生草，眼見諸侯盡入關(guān)。

像秦始皇這樣備受后來詩人譏笑的帝王，在歷史上是少見的。

言語與心情

言語是表白心靈的重要媒介?？墒沁@種媒介對于思想和感情的表現(xiàn)力量是頗有限的——特別對于感情是這樣。雖然表現(xiàn)方式有種種，到底不能夠完全使人滿意：

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

這是千古詩人同聲嘆息的。

詩世界

杜工部的詩像莎翁戲曲，包涵萬象，單擅長一面的作者永遠不能和他相提并論。王禹偁句：

子美集開詩世界。

這是很能道著要處的話。比那些掇舉單文只義去稱贊浣花草堂詩歌的，眼力高強多了。

偈子詩

王荊公《即事》詩第一首：

云從鐘山起，卻入鐘山去。

借問山中人，云今在何處？

盡管語詞反復，卻頗有詩趣。第二首：

云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

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

這就篩直是典型的偈子，只可以供和尚們?nèi)ツ钅盍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