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遲為何要求轉(zhuǎn)專業(yè)
孔子把人分兩類,君子和小人,崇尚君子,貶斥小人。被孔子罵為小人的弟子,只有樊遲一個。原因很單純,因為樊遲想從政法大學轉(zhuǎn)學到農(nóng)業(yè)大學。
樊遲請學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請學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
孔子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是人走后,在背后罵人,講自己的道理。后邊將會看到,這與宰予辯論的情形如出一轍。宰予和樊遲都是學生,孔子與他們具有師生關(guān)系,或者說上下級的關(guān)系,當面訓斥他們,把話說明,有什么不可以呢?有什么不好呢?
鮑鵬山先生這樣評價:這個樊遲,腦子確實有點兒問題,到孔子這樣一偉大思想家、大道德家那里求學,卻去學種田種菜,不是太荒唐了嗎?這個樊遲,他簡直是花了大血本,買來火箭去打蚊子。當今的文化超男易中天也說,樊遲,此人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提出要學習種莊稼(1)。
樊遲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為什么他會提出想學農(nóng)業(yè)科學呢?
問題沒有表面上看來那么簡單,讓我慢慢道來。
首先要搞清楚,樊遲并沒有難為老師,專門問夫子知識結(jié)構(gòu)中的弱項。他也清楚,論種莊稼,自己的老師不如老農(nóng);論種蔬菜,自己的老師又不如菜農(nóng)。樊遲并不是向老師討教農(nóng)業(yè)的知識,凡向老師討教,都是“問什么”,諸如“問仁”、“問政”等。樊遲提出“請學稼”,“請”字在上古漢語作“請求對方允許自己做什么事”,他實際上是想告訴老師自己的學習興趣變了,希望得到老師的理解,允許他去學農(nóng)業(yè)。所以孔子的反應,就有些情緒激動,好像樊遲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在挑自己的弱項。
孔子對樊遲的情緒,還來自他的價值觀念。“文革”時期批孔子,其中一個罪狀就是,他主張“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話不是孔子自己說的,是后人對他的概括。其實,這個說法并不準確。在整部《論語》中出現(xiàn)最多的字眼就是別人向孔子“問這問那”,而問得最多的問題是“問政”。同時,令人困惑的是,沒有一個人“問學”,問如何讀書。概括孔子的教育理想,讀書是手段,從政是目的,也就是說:
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
孔子提倡讀《詩經(jīng)》,見了自己的兒子,第一句話就是“學習《詩經(jīng)》了嗎?不學習就不能把話說好。”然而,學習《詩經(jīng)》是手段,目的則是提高外交辭令,否則,即使把三百篇都背下來了,那又有什么用呢(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從政、做官是孔子的教育目的,也是他人生的第一追求。他是一位文化巨匠,然而這是在他官場失意,對政治絕望以后,才退而編《春秋》,修詩書禮樂(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史記·孔子世家》)。
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樊遲出去以后,孔子嘴里嘀咕:搞政治,哪需要農(nóng)業(yè)知識?今天,人人都應該看出夫子的局限性。那個時代,還不像今天,有這么多的行業(yè),軟件開發(fā)啦,通信設備啦,這些那個時代都沒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幾乎是唯一的社會生產(chǎn)活動。不是“民以食為天”嘛,把“天上的事情”搞清楚了,不是更有利于管好“地”嗎?難道,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政治的關(guān)系,不比天天背《詩經(jīng)》更重要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出了問題,天下肯定亂;然而不背《詩經(jīng)》,頂多少知道點兒草蟲鳥獸之名,社會多了幾個文盲而已。
其實,樊遲是很善于思考,善于問問題的。孔子是不輕易夸人的,還情不自禁地夸樊遲會問問題。一次樊遲陪老師出游舞雩臺,一連問了三個問題:“我大膽地問一問,如何才能提高品德、消除邪念、辨清迷惑(敢問崇德、修慝、辨惑《論語·顏淵》)?!笨鬃拥谝粋€反應就是“善哉問!”然后則諄諄教導,“先努力做,后考慮得,不就是提高品德嗎?批判自己的錯誤,不攻擊別人的缺點,不就是消除內(nèi)心的惡嗎?一時氣憤,就忘掉自身安危,甚至連累自己的父母,不就是迷惑嗎(先事后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樊遲還是孔子的一個少有的學習態(tài)度認真的學生,不清楚的問題,一定要弄個明白。別的學生覺得已經(jīng)清楚了,或者不敢問下去,樊遲則不會放過。這樣,孔子想發(fā)表自己高見的話,就誘導樊遲來問。據(jù)《論語·為政》,一次孟懿子向孔子問孝,則答以“無違”。孟懿子一定覺得自己清楚了,不就是聽父母的話,做一個乖乖孩嗎?對方不再問,孔子也就不再說了,然而孔子顯然覺察出孟懿子很可能錯會了自己的意思,因此就把與孟懿子的對話轉(zhuǎn)述給了樊遲,樊遲則接著問:“您說的‘無違’是啥意思?”孔子這才告訴他謎底:“父母活著的時候,按照禮節(jié)來侍奉父母;去世后,按照禮節(jié)來安葬,來祭祀他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卑。瓉砜鬃诱f的“無違”并不是簡單聽父母的話,而是按照禮儀來對待他們。這誰能想得到呢?如果不是樊遲這一問,估計孔子的話到現(xiàn)在還被人誤解,豈止一個孟懿子!
一個善于思考、態(tài)度認真的學生,一定會發(fā)現(xiàn)孔子教育中的一個問題:孔子的教學內(nèi)容,缺乏系統(tǒng)性,一致性,穩(wěn)定性,很多解釋,都是對當時當?shù)氐募磁d發(fā)揮,甚至還帶著個人的情緒。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司馬牛問仁:
牛多言而躁。問仁于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痹唬骸捌溲砸沧?,斯可謂之仁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論語·顏淵》也有這個記載,只是少了上面的第一句話??鬃颖緛砭筒淮姁壅f話的人,加上司馬牛說話又不經(jīng)過腦子,孔子的反感可以理解的。“讱”,話語遲緩。司馬牛被老師的答案搞得一團霧水,“難道說話遲緩就是仁者嗎?”那世界上的結(jié)巴不就是大仁之士嗎?孔子的解釋更不靠譜,“做起來都很困難,說話能不遲緩一些嗎?”這都是哪跟哪呀!做事困難,先說出來,多征求別人的意見,難道就有害嗎?孔子的回答帶著對司馬牛的強烈的反感情緒,甚至都有點兒不負責任。
孔子是個偉人,創(chuàng)辦私立學校,開創(chuàng)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業(yè)績。那時,中央沒有教育部,下面沒有教育局,沒有統(tǒng)編教材,沒有教學大綱,更沒有標準答案,孔子具有超人的睿智、洞察力,他把自己對人生經(jīng)驗的哲思告訴學生。這就自然帶來一個問題:同樣一個問題,答案的內(nèi)容完全不一樣。在孔子學院學習,如果一個學生認為自己什么都懂了,不是糊涂,就是在欺騙自己。像樊遲這樣態(tài)度認真、善于思考的學生,對老師的教學,不會不感覺到困惑,不會沒有疑問。
向孔子“問政”的人最多,孔子每次都有不同的答案。比如: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論語·顏淵》)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論語·顏淵》)
孔子的話,應該說都對,都是政治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對同一個問題,如果是不同的人問,答案不一致,問題不大。上面的子貢、子張和齊景公,一定會有潘長江見姚明的感覺:“高,實在是高!”然而,同樣一個人,問同樣的問題,答案不一致,問題就嚴重了。這突出地發(fā)生在樊遲身上。在短短一篇《論語》中,就記載樊遲向老師“問仁”三次,“問知”兩次,而且有兩次是兩個同樣的問題一起問。請看有關(guān)的記載: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論語·子路》)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眴柸?。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論語·公冶長》)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眴栔?。子曰:“知人?!狈t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狈t退,見子夏,曰:“鄉(xiāng)也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論語·顏淵》)
樊遲問同樣的問題,得到老師的答案全然不一樣。所以,“樊遲未達”一點兒都不奇怪。更嚴重的是,老師的答案內(nèi)容有些張冠李戴,或者說錯亂。老師反復解釋,樊遲還是不理解,又拿“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來問子夏,為什么這樣呢?因為魯哀公曾問孔子:“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論語·為政》)”這顯然是魯哀公“問政”的答案,是政治家所關(guān)心的問題:如何行事才能讓老百姓信服?而且你還必須有人事權(quán),才能做到這一點。孔子跟樊遲這個學生說這樣的話,真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子夏的話,看似有道理,也是為老師辯解,有拍馬屁的嫌疑。樊遲所關(guān)心的是如何成為仁,子夏回答的是,如何選賢能之士,讓不仁的人離開。結(jié)果,不還是仁者是仁者,不仁者還是不仁者嗎?并沒有回答樊遲的問題:什么是仁?如何才能成為“仁”?
有一點值得注意,樊遲也看出從老師那里得不到滿意的回答,連問兩次,還是一頭霧水,就又去問自己的同學子夏。樊遲大概從這件事上看出,這個學校的教師水準和學生素質(zhì)。這可能是他提出改專業(yè)的直接原因之一。
那么,同樣一個問題,樊遲為什么會問那么多次呢?一個原因,可能是他確實不解,想弄清楚。但是也不排斥另外一種可能,樊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孔子教學上的問題,他故意問同樣的問題,看看你老師的反應。也就是說,樊遲是個悶淘氣,在捉弄自己的老師。孔子果不其然,在樊遲面前暴露了他教學上的弱點。
樊遲的專業(yè)技能也很了得。他給老師駕車,那次孔子游舞雩臺,就是樊遲做司機。給孔子駕車,就相當于今天部長的專業(yè)司機那樣,榮耀而有身份??刹皇墙裉熠s馬車的,“御”可是那時的六種專業(yè)技能之一。
樊遲要從孔子的政法大學轉(zhuǎn)到農(nóng)業(yè)大學,折射出的問題并不簡單,暴露了孔子教育中的一些明顯缺陷:
孔子的教學內(nèi)容,缺乏系統(tǒng)性、穩(wěn)定性、一致性,讓學生困惑不解。教學中的核心問題,老師說不清楚,學生更是覺得云山霧罩。在樊遲看來,與其學這些不切實際、大而無當?shù)睦碚?,還不如去學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即使孔子只講政治,樊遲提出學農(nóng)業(yè),也不該罵樊遲為小人。子貢向孔子問政,孔子你不是把“足食”放在第一位的嗎?中國當代偉人鄧小平,不也說過類似的話嘛,搞好政治的第一要事,就是解決老百姓的菜籃子問題。那么,如何“足食”,就是一個科學研究的問題。這是孔子知識上的一個盲點。如果孔子真正意識到樊遲所提問題的重要性,送他出國留學,然后任命他為孔子學院的農(nóng)業(yè)系的主任,那么中國一所具有世界意義的大學就真正建立啦!中國這個農(nóng)業(yè)大國也不會發(fā)生那么多災難啦。當然,我們不能用今天的眼光來苛求孔子。
孔子對從事農(nóng)業(yè)是有偏見的。如果不是這樣,就不至于在周游列國時出現(xiàn)那幕尷尬場景。《論語·微子》記載,一次子路掉隊了,遇到一位老人問:“您看見我的老師了嗎?”老人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老人把木杖插在地上,開始除草,沒再搭理子路。老人的話里透露出,他見到了孔子,但不承認他是“老師(夫子)”,因為他不僅不從事勞動,連最基本的農(nóng)業(yè)知識都沒有,麥子和谷子都分不清楚。老人的話也許有些局限性,但是孔子對從事農(nóng)業(yè)的態(tài)度也是值得反思的,在農(nóng)業(yè)社會里,懂點兒農(nóng)業(yè)知識,應該是一個公民的必要知識,更不要說一個政治家了。
對樊遲要轉(zhuǎn)專業(yè)這件事,后世學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很多持批評的態(tài)度。比如鮑鵬山先生認為,這個樊遲也太不會“善假于物”啦,面對孔子這樣一位大圣人,不去問如何修養(yǎng)道德,如何做學問,如何治國平天下,卻去學種菜種地。要知道,我們對孔子的崇拜,跟樊遲對老師的體驗,可能大相徑庭。俗話說,距離產(chǎn)生美,相隔幾千年的時空,幾千年的宣傳,孔子在人們心中已經(jīng)被神圣化了??墒?,樊遲天天看到自己的老師,老師對同樣問題的答案前后不一致,學生有困惑,老師也不能解釋清楚。特別是,樊遲還是老師的專職司機,老師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沒有覺得跟普通人有什么兩樣。用個現(xiàn)在的比喻:那些高官,你能看到的是他西裝革履坐在主席臺上作報告,電視里被前呼后擁地視察工作,當然我們普通人會對這些高官產(chǎn)生敬畏心理,人家多牛!可是,假如你是這些高官的司機,感受就大不一樣,可能看到襪子穿不好,早上不能按時起床,來不及刷牙,就匆匆忙忙坐車往單位趕。見了這些高官,你還會覺得他們高嗎?這就是為什么當今社會存在一個普遍現(xiàn)象,專職司機往往得到高官的特殊照顧,因為他們啥短處都被這些司機看在眼里,啥秘密都瞞不過這些司機,你不對司機好一點兒,他們指不定哪天把你的事抖摟出去。樊遲這個專職司機,零距離看孔子,可能與我們今天的觀感有天壤之別。更何況,孔子在當時沒有人把他奉為圣人,只見他到處碰壁,到處受人擠兌,狼狽不堪。
樊遲要轉(zhuǎn)專業(yè),透露出孔子學院的辦學危機。那么,冉有干脆要退學,更折射出問題的嚴重性。請看下一章《冉有為何要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