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是垃圾學生嗎

易中天先生在《先秦諸子百家爭鳴》⁽³⁾對此有個評價：當然，事實上宰予并不是騙子，而是一個很有作為的人：不僅做了臨淄大夫，而且后來子貢搞“造圣運動”，宰予也是出了大力的。據(jù)《孟子·公孫丑》，宰予甚至說，“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意思是堯舜都比不上孔子。好嘛！孔子一頓臭罵，罵出個“骨灰級”的忠實信徒。

然而，在我看來，宰予這個對老師的“骨灰級粉絲”，并不是被“罵出來”的，而是本來就是。他是真正熱愛他老師的理論，真正琢磨透了他老師的理論，真正渴望他的老師的理論早日實現(xiàn)。所以，不管老師怎樣對待他，他仍然會癡心不改。

宰予清楚，老師最痛心的是當時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夢寐以求的是恢復(fù)周朝的禮樂制度。然而宰予發(fā)現(xiàn)老師的遠大理想與他的具體政策之間有矛盾，君子服喪三年這個規(guī)矩是有礙這個遠大理想早日實現(xiàn)的。宰予才是孔子真正的好學生啊！被打成反面典型，宰予不僅沒有怨恨，反而在孔子死后，積極倡導(dǎo)老師的理論，與子貢一起把孔子推向圣壇。

隔兩千多年的時空，我顧不上給孔子的這位弟子平反，我只想深深地給他鞠一躬：宰予，你真是好樣的！

其實，孔子在主張喪葬制度上是吃過大虧的。孔子大約三十五歲的時候來到齊國，做了高昭子的家臣，有機會接近齊景公。齊景公問孔子怎么治理國家，孔子說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景公覺得，高，實在是高，社會沒有秩序的話，他這個國君怎么能夠享受榮華富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于是乎，齊景公就想把尼溪的田地封賞給孔子。大臣晏嬰出來勸阻，其中一個理由就是：他們重視喪事，竭盡哀情，為了喪葬隆重而不惜傾家蕩產(chǎn)，不能讓這種做法形成風氣。結(jié)果，齊景公就對孔子說：“我已經(jīng)老了，不能用你了?！笨鬃邮チ艘淮螌氋F的機會。

執(zhí)著是可貴的，但拘泥而不知變通，缺乏反省精神，則是不可取的。這些缺點在我們的夫子身上常?？梢钥吹健?/p>

孔子對宰予還沒完沒了，死都不原諒他。

一次，宰予問孔子“五帝之德”，孔子則回答“我不是你問問題的那個人(予非其人也)！”這是什么話呀！人家學生提著臘肉來跟你學習，你的職業(yè)就是回答學生問題。再有情緒，也不能這樣呀！孔子被奉為“萬世師表”，易中天又把他選為“模范教師”。光憑對宰予的這種態(tài)度，我覺得這些光榮稱號就得打上折扣。自然，這些記錄，只見于司馬遷的《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論語》是不會記載的，可能弟子們也覺得老師這種做法不那么靠譜。司馬遷在《史記》的第一章《五帝本紀》，還特別提到這件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司馬遷是在這一章的總結(jié)部分“太史公曰”說這句話的，可見他是多么遺憾呀：如果夫子不那么來情緒，我們后人也可以知道他對五帝的高見。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宰予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遭到滅族，孔子還以有宰予這個學生感到羞恥。跟學生之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大的仇，再大的恨，畢竟是自己的學生，學生不測，家族遭到這樣的不幸，不正是孔子自己一以貫之的道“恕”派上用場的時候嗎？唐朝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指出，這可能是當時的一個誤傳，《左傳》記載相涉的人叫“子我”，宰予的另外一個叫法是“宰我”?？鬃铀篮螅子柽€在“造圣運動”中成為得力干將，可見是誤傳。不管怎么說，孔子對待宰予的態(tài)度，仍然具有商榷之處。

孔子關(guān)于宰予還作了兩次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一次就是宰予晝寢，孔子說的“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后來孔子又收了一個叫“子羽”的學生，長得很丑，孔子覺得他笨(以為材薄)，可是后來子羽很有出息，弟子三百，名聲遠播諸侯?？梢?，我們的夫子也不免俗，跟今天的很多博士生導(dǎo)師一樣，也想招養(yǎng)眼的弟子。子羽出息以后，孔子又作了這樣的人生總結(jié)：

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對孔子上面這句話可以做兩種截然相反的解讀。一種解釋是孔子幡然悔悟，認識到宰予的話雖然不中聽，但是這個人的本質(zhì)還是很好的。這一解釋的優(yōu)點是，與子羽的情況平行，子羽雖然貌丑，但是人還是很能干的。但是這一解釋的最大問題是，孔子聽到宰予死時，仍然“恥之”，這與聽到子路在衛(wèi)國內(nèi)亂中死亡的反映完全相反，可見孔子并沒有原諒宰予，自然也談不上理解了。另一種解釋是，與孔子說的那句話“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相照應(yīng)，宰予曾經(jīng)在孔子面前表過決心，話說得很漂亮，孔子信以為真，覺得宰予是個好學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第二種解釋的優(yōu)點是，孔子前后的言行都一致起來了。

宰予自己雖然是不幸的，千古留罵名。小學一二年級的學生，甚至幼兒園的小朋友，大都開始“罵他”，知道宰予是“糞土”，是“朽木”，也就是大人嘴里的“垃圾”。但是宰予的貢獻巨大：他讓夫子作了兩次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夫子由此也增加了人生智慧；更重要的是，讓孔子說一大串的名言警句，今天人們還在活學活用。就在臺灣的阿扁上臺伊始，《人民日報》發(fā)表的一篇社論中還說道，“要聽其言而觀其行”。

宰予是個善于思考，敢于質(zhì)疑的學生。他還有很多問題，敏銳，犀利，讓老師感到頭疼。下面略舉數(shù)端，以饗讀者。

《論語·八佾》記載，一次魯哀公問宰予，祭祀土地神的牌位用什么木料。宰予答道：“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笨鬃勇犝f了以后非常生氣，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绷羁鬃硬粣偟氖窃子杞忉屩艹美跄?，目的是讓老百姓戰(zhàn)栗。當然，宰予的說法有些牽強附會，難道夏朝用松樹就是讓老百姓“松松垮垮”嗎？其實，宰予的說法并不是他的獨創(chuàng)，是從他的老師那里學來的?？鬃右苍?jīng)靠諧音來解釋字詞的含義。一次季康子問孔子怎么樣搞政治，孔子說：“政者，正也。”你自己身正，別人怎么敢不正。孔子的話一樣地牽強，難道政治家該做的，就是一個道德模范，自己管好自己，整個國家就自然而然治理好了？這種解釋也太簡單了，也太幼稚了。宰予頂多也是活學活用老師的方法，大概他還期待著老師的表揚呢！沒想到老師的一瓢冷水潑來。

有一次宰予還問老師，“如果有人告訴仁者，井中有‘仁人’，他會不會跳下去跟隨呢？”這又惹惱了老師，孔子說“怎么會有這種情況出現(xiàn)呢？君子可以走開，不可以陷害他；君子可以上當受騙，但不可以愚弄他(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論語·雍也》)?！逼鋵崳子璨⒉皇怯幸獾箅y老師，他是想落實一下，老師說的話是不是玩真格的，因為老師您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宰予只是想用一個假設(shè)，印證一下老師的話?？鬃影l(fā)的真是一些無名之火。

宰予的膽子很大，啥都敢問。根據(jù)《大戴禮記》，宰予一次問老師：“容伊說黃帝活了三百年，請問黃帝是人么？是人，怎么能夠活三百年呢？”孔子的回答也出乎人們的意料：“黃帝活著時人們得到他的恩惠一百年，他死后人們敬畏他的靈魂一百年，離開人世后人們用他的教導(dǎo)一百年(生而人得其利百年，死而人畏其神百年，亡而人用其教百年)”，這不正好三百年嗎？

孔子的辯解，讓我想起了2009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趙本山的小品《不差錢》，他對他十幾歲的小孫女說，“你可要為爺爺爭點兒氣，爺爺已經(jīng)培養(yǎng)你四十多年啦！”小孫女糾正道：“爺爺，我才多大呀？”趙本山說：“我不是培養(yǎng)你爹還有二十多年嗎？”其實，孔子的辯解比趙本山的話更不靠譜，根據(jù)當時的營養(yǎng)和醫(yī)療條件，即使活百年也是一種神話。宰予的問題再正常不過了，因為他看到現(xiàn)實世界中一個人不可能活到三百歲。

宰予也確實有種，啥都敢懷疑。他忘記了老師的一句告誡：“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痹子栾@然是犯了“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的錯誤。按照孔子的規(guī)矩，宰予較真兒，就該批評。

孔子罵歸罵，反感歸反感，宰予的能力還是無法被否認的?！墩撜Z》還是把宰予歸為四科之一“言語”的最杰出的兩個代表之一，另一個就是子貢。不過這可能是同學們的一致看法，并不代表孔子的觀點，因為有關(guān)部分并沒有“子曰”的字樣。難道宰予的能力僅僅是表現(xiàn)在最善言辭上嗎？不是的。

宰予的治理才能，在當時已聞名各諸侯國?！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楚昭王打算把七百里的書地封給孔子，大臣子西勸阻道：“大王有沒有像子貢這樣具有外交才能的人？”楚王答道：“沒有?！弊游鹘又鴨枺骸按笸跤袥]有像顏回這樣有輔佐才能的人？”楚王回答：“沒有?！弊游饔謫柕溃骸按笸跤袥]有像子路這樣具有軍事才能的人？”楚王又說：“沒有?！弊詈螅游鲉柕溃骸按笸跤袥]有像宰予這樣具有管理才能的人？”楚王也是說：“沒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從子西與楚昭王的對話中可以推出，當時社會已普遍認為，宰予是孔子弟子中治理才能最好的，而且是個不世之才，整個楚國這么一個大國都找不到。

孔子學院真是一個人才庫，具有當時最佳的外交部長、總理大臣、國防部長、內(nèi)政部長。這也難怪，孔子到齊國和楚國，都是國君想封他，大臣則拼命找理由反對。好嘛，你孔子不僅擁有一種治國理念，還帶著一套領(lǐng)導(dǎo)班子來啦。假如國君重用你，我們這些大臣不就得下崗嗎？所以，不反對你，反對誰？

同時，宰予對孔子理論的發(fā)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鬃尤ナ篮螅c子貢一起把老師推向了圣壇。宰予所設(shè)計的廣告臺詞就是：“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孟子·公孫丑》)?！币簿褪乾F(xiàn)在的廣告技巧，我的產(chǎn)品比市面上流行的最好產(chǎn)品還要好出許多。聽說了這話，能不被雷倒嗎？孟子還認為，宰我、子貢、有若三人，最有智慧，最能了解老師的理論，熱愛老師的理論，但并不曲意逢迎老師(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這是何等高的評價！

由于受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人們的思維有一個常見的誤區(qū)：想當然地認為，能言善辯者，往往就是華而不實，夸夸其談的。然而，現(xiàn)實世界中，木訥者也往往智商情商都不高；善于言辭者，往往具有較高的洞察力，出眾的工作能力。

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著墨最多的三個學生，第一個是子貢，第二個是子路，第三個就是宰予。由此可見他對宰予的偏愛程度。最后，太史公還感慨道：“學者多稱七十子之徒，譽者或過其實，毀者或損其真?！笨鬃涌洫勛羁犊牡茏邮穷伝兀u最嚴厲的則是宰予。太史公的話是有所指的。我們整個教育界都應(yīng)該思考這樣一個問題：

為了保持一個民族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性，我們是更需要顏回這樣的“好學生”呢，還是更需要宰予這樣的“壞學生”呢？

讀了宰予的事跡，我深深地覺得，幾千年來中國教育最值得反省的之處就在于，太多太多的像宰予這樣的學生，被誤解，被壓制，被扼殺。我從教幾十年，最后用下面一句話與教育界的朋友們共勉：

鼓勵有個性的學生，鼓勵有自己見解的學生，特別是能夠?qū)捜菖c自己見解不同的學生，我們每個教育者都要不斷提醒自己，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連圣人都很難做到，如果我們做到了，那么我們自己就是一個超圣人，即超越圣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