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父志
父親的突然離開讓我們一家頓時陷入無助之中,母親每日除了到處去打聽父親的消息外,便是以淚洗面,郁郁難樂。我在學校里也高興不起來,甚至動了不想上學的念頭。這時候,日本人的“大清洗”運動還沒有結(jié)束,縣城里流動著恐怖的氣氛,那些先前跟父親關系很好的朋友現(xiàn)在也不見了蹤影,屯里來人說,還是回去暫時過一段日子吧,興許過段時間父親就回來了。母親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好帶著我和妹妹回到了大青崗的屯里。我至今都記得,我們回到屯里的那一天,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大伯父率領全家人站在大門外面看著我和母親回來,伯父摟著我,嬸嬸摟著母親,大家哭成一團。雪片落在我的臉龐上,冰冷入骨。我多么希望,摟著我的這個人是父親。
開始,幾位伯父和嬸嬸還對我們一家比較客氣,除了對我們在生活上多方照顧外,還四處托人去打探父親的消息??墒?,時間長了,家里的氣氛慢慢地變了。先是嬸嬸們嫌棄母親不僅不干活,還要白吃家里的米面,后來伯父和堂兄們也不時給我們白眼,背地里說父親的不是。他們說父親當村長的時候,不僅沒有往家里拿過錢,置過地,反倒向家里要錢,欠了一屁股債。母親辯解說,父親一直都在抗日,錢都拿去給山里的隊伍了??墒牵麄兡睦飼缘眠@些道理。每次遇到這些家長里短的糾紛,母親只好把眼淚往肚子里吞,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好好讀書,出人頭地,帶著她和兩個妹妹離開這個大家庭。
我原本性格活潑,愛說愛笑,經(jīng)歷了父親的變故后,再加上伯父們的熱潮冷諷,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孤僻的孩子。我恨色厲內(nèi)荏的伯父和他的那些家奴,還有我兇神惡煞的堂兄,他們甚至三番五次地逼迫母親改嫁,因為這樣的話,他們就不用再負擔我們四個人的生活開支了。但是,母親堅決不同意。她堅信父親還活著,她一定要等他回來。
父親杳無音訊,家里冷冷清清,且矛盾不斷??墒牵驼w情況來說,我們生活得還是挺不錯。伯父和嬸嬸們雖然對我們一家說三道四,但也僅止于此。1943年春天,在大哥和伯父的主持下,家里又添置了六十畝土地,至此,我們這個經(jīng)由曾祖母和祖父辛勤開拓而成的大家庭里田產(chǎn)已經(jīng)達到了一百七十多畝,房屋三十多間,人丁四十多口,另外還有兩套全車,十多個長工。當家的大哥很聰明,他將七十畝地租給別人耕種,留下一百畝由家里人一起勞作。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族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興旺過。
不爭氣的是我的身體有些糟糕?;氐酵屠锖?,我從縣城的東三第一校轉(zhuǎn)學至通達高小讀二年級,眼看就要畢業(yè),卻毫無征兆地生病了。起先是發(fā)高燒,后來就感到渾身無力,躺在床上起不來,我只好休學回家養(yǎng)病。母親為我請了很多醫(yī)生,都沒有什么效果,她非常擔心我有什么不測,那樣的話她唯一的希望就破滅了,也無法完成父親臨走時的意愿。幸運的是,病魔并沒有將我打敗,幾個月后,我的身體又恢復了生機,只是錯過了升學的機會。
母親讓我去做插班生,繼續(xù)在通達高小讀二年級,然而,伯父和嬸嬸說什么也不愿意出學費了,他們都認為回家種地比上學有出息。只有母親一個人不同意,最終,她拿出了自己辛苦積攢的一些錢,為我交了學費。這樣,我又能繼續(xù)讀書了。
一年后,我終于從高小畢業(yè)考進了偽國高。這時,我剛滿十五歲。偽國高是辛苦和屈辱的。一周差不多只有兩天在上課,而且在這兩天里還有二分之一的時間要用來學習日語,其余不是給日本人種地就是參加軍事訓練。同學們都在私下里議論,我們明年會被裝上帶走父親的那輛大卡車,前往南洋為“大東亞共榮圈”進行“圣戰(zhàn)”。我為此緊張不安,生怕有一天不幸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父親走了快三年了,依舊沒有什么消息。
1945年春天來的特別遲,初夏剛至,就有好消息傳來:蘇聯(lián)紅軍要來解放東北。
七月末的一個周末,我的一位同學來家里玩,他告訴我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哥哥所在的班級這幾天忽然被宣布放假休息,原因是他們的班主任被偽縣公署秘密帶走了。大家起初以為他們被日寇逮捕了,后來才知道,因為他們通曉外語,日本人專門請他們?nèi)コ洀V播里的國際要聞,我的同學說,他哥哥的另一位老師偷偷告訴學生們:日本人已經(jīng)被打敗了,他們馬上要投降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日本人即將投降,雖然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但心里還是莫名地感到激動。
八月中旬,天氣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們正在田地里勞動,忽然聽見學校里吹起了集合號,我以為日本人又要來訓話了,沒想到當我們在操場上列隊完畢時,卻沒有見到一個日本人。這種情形我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次給我們訓話的是校長,他看上去精神抖擻,就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樣。他開口就說,同學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日本人投降了,你們再也不用學習日語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后高年級的同學已經(jīng)歡呼起來,校長被七手八腳的同學抬起來拋到高空,掉下來后又接住,再次拋起。這時候有人喊到,我們應該到大街上去。此語一出,大家立刻爭先恐后地沖出校門,向街上跑去。我被裹挾在熙攘的人群中,奮力跟著隊伍狂奔。當我們到大街上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我終生難忘:大街上到處是人,甚至房頂上都站滿了人,男女老少,不分貧富,大家都在手拉手地跳舞,擁抱,放鞭炮,還有很多人激動地哭出聲來。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村莊是荒涼的,有時候路上連一個人都看不到,只有喝醉的憲兵們在耀武揚威,可是,今天這么多人,他們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日本投降了,東北光復了。接連幾天,人們都在為此而爭相慶祝。伯父也特地讓家里宰了一頭豬,全家人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母親在這次家宴中喝醉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她喝醉。醉了的她喊叫著父親的名字,泣不成聲,伯父也忍不住流下了熱淚,他當著大家的面說,無論如何,他也會幫母親把我和兩個妹妹養(yǎng)大成人。
9月初,我去了一趟縣城,看見十字街東南墻角上貼出了招收國民黨黨員的布告,上面寫著“凡居住在本縣二十年以上者、財產(chǎn)狀況包括動產(chǎn)和不動產(chǎn)者、未受過偽滿教育者”都可以加入,我原本躍躍欲試,一看到“受過偽滿教育”那一條,趕緊開溜了。
日本人陸續(xù)走了,縣里成立了“維持會”,暫時保障社會秩序的運轉(zhuǎn)。過了不久,蘇聯(lián)人又來了。我原先就讀的偽國高這時候被解散了,成立了新的學校,我也由一名高中生變成了初中生,由校長施愛棠、教員宋廣貴、邵樹人等先生教我們?nèi)裰髁x、國民黨黨義及英文等,但是,時局太亂了,有人傳言日本人還會來,有人說日本人走了,蘇聯(lián)人來了,還有人說,共產(chǎn)黨要來接管我們了。各種謠言,使我們無法正常上課,11月15日,學校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舉行了休業(yè)式,通知過完年再來上課。
在家里沒有待幾天,我又生病了。病中我總是不停地做著同一個夢:我正在熟睡,忽然來了兩個日本憲兵,他們兇神惡煞般地抓走了父親,我極力想醒來,卻怎么也醒不來。父親被憲兵帶了出去,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地慈祥和藹,他說,燕兒,我?guī)闳ュ揆R吧。于是我從床上爬了起來,跟著他走了出去。父親把我放在他的馬背上,帶著我在開滿油菜花的原野上奔馳。父親說,燕兒,你要像這脫韁的馬一樣無拘無束的奔跑,奔向你愿意去的地方。我不知道父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最安全最幸福的地方便是坐在父親的馬背上。我看到父親英俊的臉龐,堅定的眼神,感到他拉碴的胡子摩挲過我稚嫩的額頭,就像春天的微風輕撫過我的心靈。就在那一刻,父親俯下身體,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它像春天的第一滴雨落在我的心田里,深情,永恒。我甚至還感到一滴滾燙的晶瑩落在我的臉龐上,那是父親的眼淚!他怎么流淚了?我心里想。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馬背上只有孤零零的我一個人,原野是那樣地安靜——爸爸,你在哪里?
我被驚醒了,我看見母親坐在一旁,默默地流淚。她說,燕兒,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啊,我們孤兒寡母就靠你了。我隱隱感到,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母親刻了一塊靈位,她對我和妹妹們說,給爸爸磕個頭吧。
家族里并沒有因此而同情我們。想反地,卻提出要分家。我們四口人最終分得十八畝地、四間房子和兩匹馬,母親和我都不會種田,家里的生活因此而更加拮據(jù),我因為生病錯過了入學時間,又不能干太累的活計。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一個低谷,我覺得我就像一個百無一用的人,既不能照顧母親,又不能養(yǎng)活妹妹。這時候,母親鼓勵我,不如出去工作吧,明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共產(chǎn)黨接收了,他們在廣招有知識的青年,壯大隊伍。我想,這或許是一個不錯的出路。于是,在1946年2月1日,經(jīng)由譚國斌介紹,我參加了明水勝利區(qū)青年建國會的工作。
剛剛工作了一個月,我又生病了,只得回家再次修養(yǎng)。雖然我的第一份工作只有短短一個月,但卻令我受益匪淺,讓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信心。白天,我們到處宣傳共產(chǎn)主義思想,動員鄉(xiāng)親們盡快恢復生產(chǎn),晚上,我和同事們一起學習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從這些學習中,我懂得了為什么我和母親的生活會過得那么貧苦,那完全是因為家族的壓迫和不公所致,伯父和堂兄們就是我們頭上的“三座大山”,總有一天,我要推翻他們,讓母親和妹妹過上幸福的生活。
4月,我的病好了,又去參加勝利區(qū)人民武裝中隊,跟著隊員剿了兩次山里的土匪,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真正的戰(zhàn)斗。6月,在譚國斌的舉薦下,我成了勝利區(qū)的一名辦事員,主要做一些群眾工作。
這時候,土改開始了,因為每天都深入到基層做群眾工作,我對土改運動的印象非常深刻。1946年5月,黨中央發(fā)布了在農(nóng)村全面實行土地改革的指示,我們很快在省委帶領下對明水縣的大地主進行全面土改,半個月后,“西霸天”毛銘新和“東霸天”朱云五——明水縣兩個最大的地主先后被革命政府鎮(zhèn)壓,他們的上萬畝土地統(tǒng)統(tǒng)被分給了農(nóng)民,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縣城,一些原本對土改抱有幻想的地主和富農(nóng)紛紛主動上繳土地,以求保全。我從這些運動中感到了人民力量的無比強大,也看到了我的未來。
在一次總結(jié)會議上,有一位同志對我說:“你工作這么積極,應該去入黨??!”我當時還不太明白這些,現(xiàn)在看來,是該仔細考慮一下了。
10月10日,我再次得到提拔,成為勝利區(qū)建設助理,一個月后,區(qū)里又成立了農(nóng)民民主聯(lián)合會,在民主改選區(qū)干部的投票大會上,我被人民代表選為區(qū)里的文書兼財糧助理。
文書兼財糧助理的工作一直干到了第二年的5月20日,我因為工作出色,被調(diào)到明水干部訓練班,接受培訓。我這是一次學習深造的好機會,我身邊的很多同志,他們都是從這樣的學習中成長為共產(chǎn)主義革命干部的。可是,僅僅過了兩天,上面又改變了主意,決定讓我去明水燒鍋營業(yè)所擔任會計。組織的命令必須服從,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去燒鍋營業(yè)所。幾個月后,我的工作又一次被調(diào)動,成為縣建設科的一名科員,主要任務是管理和統(tǒng)計全縣各大國營工廠的生產(chǎn)數(shù)據(jù)。這時候,全縣又在上級政府領導下開展“煮夾生飯”的土改運動,將前一次分地分果實斗爭不徹底的地主再次拉出來批斗一次。8月,我回了一次勝利區(qū)的老家,看見屯里的墻壁上到處寫著“查出地和糧,貧雇農(nóng)有一份,中農(nóng)也要沾沾光”的標語。母親告訴我,幾里外有一個叫趙永貴的地主,農(nóng)民舉報說他家里藏有金戒指,但他不肯承認,農(nóng)民便將他綁在樹上狠狠地毆打,家人看見形勢不妙,才據(jù)實招供了,原來戒指藏在趙永貴女兒的內(nèi)衣里。這些變化,多少令我有些不安。
果然,還沒等我回到縣里,就有人帶著一些民兵前來清算我家。最終,我的大伯父被他們帶走,再也沒能回來。母親數(shù)十年辛苦積攢下的所有金銀首飾也全部被沒收,房子也收去了幾間。至此,我和母親以及兩個妹妹共有土地四畝,房子半間,母親除了幾件隨身衣服一無所有,父親生前留下的一些遺物也被當成“浮財”沒收了。母親為此大病一場,我心里也不愉快。
12月1日,我被調(diào)到明水縣公營新華制紙廠任經(jīng)理。此前由于“煮夾生飯”運動搞得有些過分,引起了民眾不滿,于是在1948年2月1日,將先前被沒收改造的紙廠又退還給了私人,我再次回到明水燒鍋任經(jīng)理。5月10日,又被調(diào)到省財政廳企業(yè)科工作,一直到現(xiàn)在。
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單位組織過一次集體勞動,是去機場挖花。勞動間歇時,我認識了一個叫王素琴的女孩子,她是齊齊哈爾保育院的一名保育員,被組織借調(diào)到北安來工作。不知道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覺得格外親切,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一般。我曾經(jīng)以為,母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過的最漂亮、最溫柔的女人,可是,當我第一次看到王素琴的時候,我的執(zhí)念改變了:世界上最漂亮的那個人,就在我的眼前。
聽說四平打下來了,廳里的同事們都在議論,東北已經(jīng)安定了,我們這些有地方工作經(jīng)驗的“老同志”要馬上隨部隊南下,去解放全中國。母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我應該去繼承父親的遺志,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事業(yè),我也是這么想的。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情,一想到祖國的未來,我的未來,我就心血澎湃,徹夜難眠。
但是,在這之前,我必須給王素琴寫一封信,告訴她我即將隨軍南下,并在這最后的日子,和她見一面,確立我與她之間的關系。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確信我已經(jīng)喜歡上她了。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感覺,它甚至代替了我心底深處對父親綿長的思念。然而,這封信應該怎樣寫呢?偉大的導師說過,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感情,的確令我又開心又憂傷,就像一朵薔薇,綻放在我的心間,卻嗅不出芬芳的味道。
- 本節(jié)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以《賀明星自傳》及《明水文史資料》等文獻為依據(jù)試圖還原賀明星在父親罹難之后的生活情況。
- 賀明星與王素琴初次相遇的細節(jié),賀明星曾在寫給王素琴的第一封情書里提起過:“從我認識你那天起(大概是記得去年到飛機場去挖花)就對你有著很深的印象”。
- 賀明星致王素琴第一封信,1949年5月7日。第二封信,1949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