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方銘

近幾年，因張愛玲文學成就日益彰顯，而帶動了蘇青作品的重新發(fā)現與閱讀熱潮。張愛玲與蘇青，是40年代上?！肮聧u”文藝的兩朵奇葩，就在當時，張愛玲曾鄭重聲明：“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地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人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心甘情愿的?！保◤垚哿幔骸段铱刺K青》）這一番“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的話，從自視甚高的張愛玲口中說出，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蘇青（1914—1982）本名馮允莊，早期發(fā)表作品署名馮和儀，后以蘇青為筆名。40年代，她先以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在《風雨談》月刊連載后，1943年7月由天地出版社出版，成為半年間印行九版的暢銷書。隨后她又陸續(xù)寫了《續(xù)結婚十年》、《蛾》、《歧途佳人》等小說。1942年10月，她創(chuàng)辦了《天地月刊》，更多地從事散文寫作。1944年上海四海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部散文集《垸錦集》，次年夏又有《濤》（天地出版社）、《飲食男女》（天地出版社）和《逝水集》（自?。﹩柺馈?/p>

蘇青沒有一下子被“炒熱”，這固然由于沒有像張愛玲被海外的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辟專章論贊；也不曾受到國內文學史家們在現代文學史中提到。但正如托爾斯泰所說：“歷史在篩選著文學?！睔v史是公正的，近幾年來，蘇青的作品陸續(xù)問世并再次贏得廣大讀者；研究者開始將她寫入中國現代小說史；海外和國內報刊也常有紀念她的文章發(fā)表。這一切說明，隨著政治氣候的清明寬容，廣大讀者審美趣味的多元期待，文學史家批評視野的寬闊放射，蘇青將會愈來愈被歷史定位和得到正確評價。

現在先說一說蘇青的小說創(chuàng)作。蘇青的小說成就主要體現在這里選入的二部小說中?！督Y婚十年》和《續(xù)結婚十年》，是寫的帶有作家自己的人生體驗的自傳體小說；《歧途佳人》也以第人稱的敘述方式，寫一個叫符小眉的女子在險惡人生波濤中沉浮的故事。

蘇青小說數量不算多，但體現了獨有的思想和藝術特色。第一，女性主體意識在飽和著血肉生活中得到鮮明的表現?！督Y婚十年》和《續(xù)結婚十年》主要寫“我”與舊家子弟徐崇賢結婚后，先怎樣發(fā)現丈夫與寡婦瑞仙調笑；后又知與某詩人之妻麗英有染?！拔摇痹谂f家族與禮教習俗的歧視下，連續(xù)為丈夫生下二女，到上海自立門戶時，因丈夫不給生活費而發(fā)生沖突，“我”決意學習寫作，賣文以補家計又遭丈夫的極力反對。在愛情與生計發(fā)生危機時只好決意離婚。離婚后成為自由職業(yè)的文人，既對自己的兒女牽腸掛肚，又在奔走謀生中備嘗酸辛。作品充滿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和自立自強的執(zhí)著追求。如《結婚十年》第十六章作者曾情不自禁地通過主人公抒發(fā)胸懷：“我是一向只希望別人有了我，便再不愿作第二個想的；假如什么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風頭，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應該就只有一個我呀，蔚藍的天空中假如羅列著無數隱約的星星，我便應該是那個寒光瀉照萬里的大月亮；千紫萬紅的花園里假如充滿著沒名目花丼，我便應該是那一莖高招的白蓮花，飄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圍點首微笑著，但卻不與它們緊攏來在一起作儕輩的?！弊x蘇青的小說，如臬我們只是同情、嘆息一個弱女子是如何在重重疊疊的舊禮教與舊習俗中的掙扎與呻吟，那還不得要領；更重要的是看到她怎樣打破千關萬鎖，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屹然獨立于當時國破家亡的環(huán)境中，取得顯赫的文學聲名?！俺蔀樽栽诘呐詢?yōu)美地存在著”，這是張愛玲和蘇青的共同理想，而當時在淪陷區(qū)的民眾生活非常困苦，依附于男性的女人更加不幸，蘇青走出了一條以文謀生、以文自娛的道路，是多么的不容易??！我敢預言，蘇青的小說首先將因其自主意識而匯入當今世界女性主義文學的洪流，以其現代性的生成與增長，會引來越來越多的讀者的。第二，民俗的恣意描寫與世情的深入刻畫。蘇青在《結婚十年》里，最教讀者傾心的是她對30年代中國民俗和民族深層心理的真實描寫，而且她筆下滲透著女性的獨有的情感體驗，寫來使人有如臨其境、感同身受的親切。像一開頭敘說那新舊合璧的婚禮，坐花轎，捧絹花，穿紅緞鞋，行獻茶禮等等，繁文縟節(jié)，煞是有趣。作者中間插入描寫初坐花轎，想起散發(fā)吐舌的女性轎神，使“我”深感宋康王的以怨報德；新娘不能下床，只好翻個身，跪在床上，扯開枕套，偷偷地將小便尿濕枕頭；“我”懷孕時，公婆家人優(yōu)禮有加，都主觀地認g生產的必是長孫壯男，及至一胎、二胎，連續(xù)生下二女，又寫家人的全部失望與冷淡。這些民俗描寫連帶心理表現，活活反映了30年代的中國仍然是這樣新舊并陳、古今雜糅地天天上演著平凡生活的悲喜劇。這些生動、逼真的生活氛圍幾乎充塞在全書里，顯現了作家飄逸揮灑的才氣和藝術表現能力。再者，作者寫“我”沖出家庭，走向社會，先當小學教員，又做家庭教師，以及后來求職的種種遭際，就自己的視、聽、觸、想，而把人情澆薄、世態(tài)炎涼諸等社會貴相刻畫描寫的極其深刻。如《結婚十年》中“小學教員”這一章以及《歧途佳人》對外表俊秀而內心復雜的史亞倫整個其人的描寫，都做到入木二分、力透紙背。有的論者以*在抗日烽火中，由張愛玲主導的“吱吱喳喳地談著寫著小兒女情事”是一種男性聲音到女性敘事風格的轉變，其中也包括蘇青在內。我個人以為這是皮相之見。事實上，蘇青的筆觸要闊大、深刻、老練得多，提升題材的意義也高得多。也許蘇青不具有張愛玲獨特的藝術才華，但蘇青卻避免了張愛玲過分沉溺性的、陰冷的語聲。第三，蘇青的小說風格總體上是明朗、坦白平實的。它世俗而不俚俗，平實而不清淺。有人說，從她那里，往往沒有得到什么啟示，卻感染了現實生活的活力與熱情。也有人贊揚蘇青的《結婚十年》，說她的好處是坦率，寫作時能夠忘掉自己，仿佛第三者的事似的沒有禁忌。更多的人卻以為：蘇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實的，她的心地是干凈的。我想這些話語都可以作為蘇青小說藝術風格的詮釋。

至于具體深入論析蘇青小說寫作有哪些優(yōu)點，我們不如引錄蘇青自己的話來說明，雖然是“夫子自道”，但不失客觀與實際，并尤見這位女作家的坦誠。

“至于《結婚十年》呢？所敘述的事根本是合乎周公之禮的，戀愛、結婚、養(yǎng)孩子都是一條直線的正常的人生道路，既沒有變態(tài)行為，更不敢描寫穢褻。”

“我只覺得這本書缺乏‘新’或‘深’的理想，更未能渲染出自己如火般熱情來，不夠恨，也不夠愛。家庭生活是瑣碎的，這本書也顯得有些瑣碎起來了；假如勉強要替它找尋出一些價值的話，那只有說平實的記錄也可以反映出這個時代吧?！?/p>

“最后還得老著臉皮替自己說幾句好話，我覺得這里有些寫景兼抒情的句子還不嚕蘇，譬如說在末章所寫的關于將病前剎那吧：‘……我一路上迷迷糊糊的想著。漸漸地，腳下似乎感到輕松起來，前面的馬路則像往上浮，愈浮愈高了，天空顯得冷清清地，樹葉子滿空掉下來撩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著秋的晚風晃動?！秩纭@幾句話，雷轟電掣般直刺我心房，我默默地聽著她的話退出去，陡然覺得對外面的世界起了無限依戀。一片法國梧桐葉子掉下來，我輕輕把它拾起了端詳著，造物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遽棄掉它，因為我相信它或許還有些氣息在留戀片刻的殘生?！@種將，病及既病后心境，我確實是有過的，就是今天重讀一遍，也還能撩起我的輕微的哀愁。”

“至于認真替女人抱委屈的，則有：‘沒有一個男人能靜心細賞自己太太的明媚嬌艷，他總以為往后的時間長得很，盡可以慢慢兒來，殊不知歇過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無愛的眼光再瞥視她時，她已變成平凡而嚕蘇的，抱在懷中像一團死肉般的婦人。這時候他會厭惡她，恨她，覺得她累贅，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己被屈抑的憤怒似的；她假如含淚忍受住了，也許就能夠挨到白頭偕老，像一對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為止。但是她不能夠，她的回憶太鮮明了，她只記得開始戀愛時的剎那，那是一個夢，她把夢來當作現實，結果覺得被欺騙了——其實欺騙她的還是自己，而不旱他，男人家事情忙，誰還有這么好記性的牢記著八年或十年前的夢囈，永遠迷戀在夢中，一世也不睜開眼來瞧下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于是：‘……女人的夢也應該醒了，反正遲早些總得醒的?；ǖ膵善G是片刻的，蝶的貪戀也不過片刻，春天來了匆匆間還要歸去，轉瞬便是烈日當空，焦灼得你夠受，于是你便要度過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嚴冬來給你結束生命。世間上沒有永遠的春天，也沒有久長的夢……’文如描述婦女跟丈夫上舞場的情況：‘……這里多的是一條條蛇似的女人，緊緊纏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連錢包都吞下了，撇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齒癢癢的發(fā)恨，卻又不得不裝大方。這里的音樂也許是迷人的，但也帶些酸楚與凄涼，仿佛有著幽情沒訴說處，丈夫在傾聽別人的，或是抱著你舞時也眼看著別處，摟著別人時倒像貼心貼意，他以為你也可以揀個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曉得，女人同女人摟著跳著究竟有什么意思呀？’——女人活著真是很少意思的，我寫這段時，禁不住眼淚紛紛掉下來了?！保ㄒ陨暇蕴K青：《<浣錦集>與<結婚十年>》）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蘇青的自白應該對我們今天閱讀她的作品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最后，總括說，蘇青的自敘體小說的成就堪與西方的《簡？愛》媲美，自然她的敘述是深深根植在中國民族傳統(tǒng)中的。我以為。

1996年7月于安徽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