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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二十五
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89)在一本什么書上發(fā)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于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逼鋵崉e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F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fā)起這樣的憂慮;一面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90)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里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并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 Weininger)(91)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只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范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fā)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范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范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隨感錄三十三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于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例如一位大官(92)做的衛(wèi)生哲學,里面說——
“吾人初生之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所以稱之曰丹田?!?/p>
用植物來比人,根須是胃,臍卻只是一個蒂,離了便罷,有什么重要。但這還不過比喻奇怪罷了,尤其可怕的是——
“精神能影響于血液,昔日德國科布博士發(fā)明霍亂(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對之,取其所培養(yǎng)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p>
據我所曉得的,是Koch博士發(fā)見(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發(fā)見,創(chuàng)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發(fā)明)了真虎列拉菌;別人也發(fā)見了一種,Koch說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后來沒有病,便證明了那人所發(fā)見的,的確不是病菌。如今顛倒轉來,當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豈不危險已極么?
搗亂得更兇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93)。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說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他先說道——
“今科學家之發(fā)明,欲觀天文則用天文鏡……然猶不能持此以觀天堂地獄也。究之學問之道如大海然,萬不可入海飲一滴水,即自足也?!?/p>
他雖然也分不出發(fā)見和發(fā)明的不同,論學問卻頗有理。但學問的大海,究竟怎樣情形呢?他說——
“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蓋壓之。若遇某星球將壞之時,即去某星球之水晶蓋,則毒火大發(fā),焚毀民物?!?/p>
“眾星……大約分為三種,曰恒星,行星,流星。……據西學家言,恒星有三十五千萬,以小子視之,不下七千萬萬也?!行枪灿嬕话偾f大系?!餍侵啵队谛行?。……其繞日者,約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純?yōu)榇蠡??!蚱錈崃O大,人不能生,故太陽星君居焉。”
其余怪話還多;但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記》(94),講地獄的也不過鈔襲《玉歷鈔傳》(95)。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還有感慨的話,說科學害了人。上面一篇“嗣漢六十二代天師正一真人張元旭”的序文,尤為單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托鬼神,致招聯軍之禍,幾至國亡種滅,識者痛心疾首,固已極矣。又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回之說,奉為國是,俾播印于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fā)生矣!放僻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zhàn)殺,其禍將有甚于拳匪者!……”
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而且與其科學,不如拳匪了。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炕实?;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紹興《教育雜志》里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學無甯偏重道德》(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諱)的論文,他說——
“西人以數百年科學之心力,僅釀成此次之大戰(zhàn)爭?!茖W云乎哉?多見其為殘賊人道矣!”
“偏重于科學,則相尚于知能;偏重于道德,則相尚于欺偽。相尚于欺偽,則禍止于欺偽,相尚于知能,則欺偽莫由得而明矣!”
雖然不說鬼神為道德根本,至于向科學宣告死刑,卻居然兩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傳單上,明白寫著——
“孔圣人張?zhí)鞄焸餮杂缮綎|來,趕緊急傅,并無虛言!”(傅字原文如此,疑傳字之誤。)
照他們看來,這般可恨可惡的科學世界,怎樣挽救呢?《靈學雜志》內俞復先生答吳稚暉先生書里說過:“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可知最好是張鬼神之說了。鬼神為道德根本,也與張?zhí)鞄熀头鹿畔壬囊庖姾敛粵_突??上Ы鼇肀本┴缐?,又印出一本《感顯利冥錄》,內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諦閑法師的問答——
“師云:發(fā)愿一事,的確要緊?!舜斡赡戏絹恚勀程幱袧R壇,所說之話,殊難相信。濟祖是阿羅漢,見思惑已盡,斷不為此?!恢硶R壇者,是濟祖否?請示。”
“乩云:承諭發(fā)愿,……謹記斯言。某處壇,靈鬼附之耳。須知靈鬼,即魔道也。知此后當發(fā)愿驅除此等之鬼?!?/p>
“師云”的發(fā)愿,城隍竟不能懂;卻先與某會力爭正統。照此看來,國家之命未延,鬼兵先要打仗;道德仍無根柢,科學也還該活命了。
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嘗真有科學?,F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歷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么叫道德,怎樣是科學,只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以上所引的話,不過隨手拈出的幾點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還不知有多少奇談。但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圣人張?zhí)鞄焸餮杂缮綎|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癥的,只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這是什么緣故呢?陳正敏《遯齋閑覽》有一段故事(未見原書,據《本草綱目》所引寫出,但這也全是道士所編造的謠言,并非事實,現在只當他比喻用)說得好——
“楊勔中年得異疾;每發(fā)語,腹中有小聲應之,久漸聲大。有道士見之,曰:此應聲蟲也!但讀《本草》取不應者治之。讀至雷丸,不應,遂頓服數粒而愈?!?/p>
關于吞食病菌的事,我上文所說的大概也是錯的,但現在手頭無書可查。也許是Koch博士發(fā)見了虎列拉菌時,Pfeffer博士以為不是真病菌,當面吞下去了,后來病得幾乎要死??傊?,無論如何,這一案決不能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補記
隨感錄三十六
現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
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我以為“中國人”這名目,決不會消滅;只要人種還在,總是中國人。譬如埃及猶太人,無論他們還有“國粹”沒有,現在總叫他埃及猶太人,未嘗改了稱呼??梢姳4婷浚槐貏诹M心。
但是想在現今的世界上,協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的進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力費心,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同生長,掙得地位。
有人說:“我們要特別生長;不然,何以為中國人!”
于是乎要從“世界人”中擠出。
于是乎中國人失了世界,卻暫時仍要在這世界上??!——這便是我的大恐懼。
隨感錄三十七
近來很有許多人,在那里竭力提倡打拳。記得先前也曾有過一回,但那時提倡的,是滿清王公大臣(96),現在卻是民國的教育家(97),位分略有不同。至于他們的宗旨,是一是二,局外人便不得而知。
現在那班教育家,把“九天玄女傳與軒轅黃帝,軒轅黃帝傳與尼姑”的老方法,改稱“新武術”,又是“中國式體操”,叫青年去練習。聽說其中好處甚多,重要的舉出兩種來,是:
一,用在體育上。據說中國人學了外國體操,不見效驗;所以須改習本國式體操(即打拳)才行。依我想來:兩手拿著外國銅錘或木棍,把手腳左伸右伸的,大約于筋肉發(fā)達上,也該有點“效驗”。無如竟不見效驗!那自然只好改途去練“武松脫銬”那些把戲了。這或者因為中國人生理上與外國人不同的緣故。
二,用在軍事上。中國人會打拳,外國人不會打拳:有一天見面對打,中國人得勝,是不消說的了。即使不把外國人“板油扯下”,只消一陣“烏龍掃地”,也便一齊掃倒,從此不能爬起。無如現在打仗,總用槍炮。槍炮這件東西,中國雖然“古時也已有過”,可是此刻沒有了。藤牌操法,又不練習,怎能御得槍炮?我想(他們不曾說明,這是我的“管窺蠡測”):打拳打下去,總可達到“槍炮打不進”的程度(即內功?)。這件事從前已經試過一次,在一千九百年(98)??上且换卣媸敲u的完全失敗了。且看這一回如何。
隨感錄三十八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后,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zhàn)。除精神病學上的夸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99)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疾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100)。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fā)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zhàn);——至于對別國文明宣戰(zhàn),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里的習慣制度抬得很高,贊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zhàn),因為這種蹲在影子里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只須用mob(101)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于所生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國偏只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云:“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边@是完全自負。
乙云:“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說的云云”,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102)的格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物。
丁云:“外國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蟲?!边@是消極的反抗。
戊云:“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庇衷疲骸澳阏f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yè)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ㄎ覀兪撬娜f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么?”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惡驕人;至于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tài)度(103)。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zhèn)骼喜?,夸示于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p>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鑱y的祖先,養(yǎng)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法國G.Lo Ben(104)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制。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105)的道士,有靜坐煉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106)的戲子。所以我們現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里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為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在發(fā)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y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y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fā)明,就是“科學”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著“祖?zhèn)骼喜 钡钠焯杹矸磳Τ运帲袊幕鑱y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癥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幾代之后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干勢力,那時便有轉機,Le Bon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于“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于“滅絕”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皽缃^”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人類應說的?只有張獻忠這等人曾有如此主張,至今為人類唾罵;而且于實際上發(fā)生出什么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皽缃^”這句話,只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他是毫無情面: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捎腥烁掖饝f“是”么?
隨感錄五十六 “來了”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107)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著,“過激主義來了”。
于是有幾文錢的人,很不高興。官員也著忙,要防華工(108),要留心俄國人;連警察廳也向所屬發(fā)出了嚴查“有無過激黨設立機關”的公事。
著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么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有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
我們中國人,決不能被洋貨的什么主義引動,有抹殺他撲滅他的力量。軍國民主義么,我們何嘗會同別人打仗;無抵抗主義么,我們卻是主戰(zhàn)參戰(zhàn)(109)的;自由主義么,我們連發(fā)表思想都要犯罪,講幾句話也為難;人道主義么,我們人身還可以買賣呢。
所以無論什么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么主義。試舉目前的例,便如陜西學界的布告(110),湖南災民的布告(111),何等可怕,與比利時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國別黨宣布的列寧政府殘暴情形,比較起來,他們簡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國還說是軍國主義,列寧不消說還是過激主義哩!
這便是“來了”來了。來的如果是主義,主義達了還會罷;倘若單是“來了”,他便來不完,來不盡,來的怎樣也不可知。
民國成立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小縣城里,早已掛過白旗。有一日,忽然見許多男女,紛紛亂逃:城里的逃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逃進城里。問他們什么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p>
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那時還只有“多數主義”(112),沒有“過激主義”哩。
隨感錄五十八 人心很古
慷慨激昂的人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嘆息者也!”
我初聽這話,也曾大吃一驚;后來翻翻舊書,偶然看見《史記》《趙世家》(113)里面記著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114)的一段話:
“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愿王圖之也?!?/p>
這不是與現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么?后來又在《北史》(115)里看見記周靜帝的司馬后的話:
“后性尤妒忌,后宮莫敢進御。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于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后伺帝聽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谷間三十余里;高颎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曰,‘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p>
這又不是與現在信口主張自由和反對自由的人,對于自由所下的解釋,絲毫無異么?別的例證,想必還多,我見聞狹隘,不能多舉了。但即此看來,已可見雖然經過了這許多年,意見還是一樣?,F在的人心,實在古得很呢。
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116)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著新潮流新空氣激蕩著,沒有工夫了。
在現存的舊民族中,最合中國式理想的,總要推錫蘭島的Vedda(117)族。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tài),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118)。
但聽說他們人口年年減少,現在快要沒有了:這實在是一件萬分可惜的事。
隨感錄六十一 不滿
歐戰(zhàn)才了的時候,中國很抱著許多希望,因此現在也發(fā)出許多悲觀絕望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人道”,“人道這句話是騙人的”。有幾位評論家,還引用了他們外國論者自己責備自己的文字,來證明所謂文明人者,比野蠻尤其野蠻。
這誠然是痛快淋漓的話,但要問:照我們的意見,怎樣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話,想來大約是“收回治外法權(119),收回租界,退還庚子賠款(120)……”現在都很渺茫,實在不合人道。
但又要問:我們中國的人道怎么樣?那答話,想來只能“……”。對于人道只能“……”的人的頭上,決不會掉下人道來。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yǎng)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
其實近于真正的人道,說的人還不很多,并且說了還要犯罪。若論皮毛,卻總算略有進步了。這回雖然是一場惡戰(zhàn),也居然沒有“食肉寢皮”,沒有“夷其社稷”(121),而且新興了十八個小國(122)。就是德國對待比國,都說殘暴絕倫,但看比國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給飲食,村長挨了打罵,平民送上戰(zhàn)線之類。這些事情,在我們中國自己對自己也常有,算得什么希奇?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里發(fā)榮滋長。我們如果問問良心,覺得一樣滋長,便什么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戳T,他們是戰(zhàn)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
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
多有只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
隨感錄六十二 恨恨而死
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面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123)的話,一面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于是后來就恨恨而死了。
我們應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昆侖山幾里,弱水(124)去黃河幾丈么?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么用處么?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谷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草上?桑間濮上(125)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tài)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么?四斤的擔,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
他們如果細細的想,慢慢的悔了,這便很有些希望。萬一越發(fā)不平,越發(fā)憤怒,那便“愛莫能助”?!谑撬麄兘K于恨恨而死了。
中國現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于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并不恨恨而死。
隨感錄六十三 “與幼者”
做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后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里看到《與幼者》(126)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
“時間不住的移過去。你們的父親的我,到那時候,怎樣映在你們(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約像我在現在,嗤笑可憐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也要嗤笑可憐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為你們計,但愿這樣子。你們若不是毫不客氣的拿我做一個踏腳,超越了我,向著高的遠的地方進去,那便是錯的。
“人間很寂寞。我單能這樣說了就算么?你們和我,像嘗過血的獸一樣,嘗過愛了。去罷,為要將我的周圍從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罷。我愛過你們,而且永遠愛著。這并不是說,要從你們受父親的報酬,我對于‘教我學會了愛你們的你們’的要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謝罷了……像吃盡了親的死尸,貯著力量的小獅子一樣,剛強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樣失敗,怎樣勝不了誘惑;但無論如何,使你們從我的足跡上尋不出不純的東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們該從我的倒斃的所在,跨出新的腳步去。但那里走,怎么走的事,你們也可以從我的足跡上探索出來。
“幼者呵!將又不幸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走罷!勇猛著!幼者呵!”
有島氏是白樺派(127),是一個覺醒的,所以有這等話;但里面也免不了帶些眷戀凄愴的氣息。
這也是時代的關系。將來便不特沒有解放的話,并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沒有什么眷戀和凄愴;只有愛依然存在?!菍τ谝磺杏渍叩膼?。
隨感錄六十四 有無相通
南北的官僚雖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卻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有無相通”。
北方人可憐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給他們許多拳腳:什么“八卦拳”“太極拳”,什么“洪家”“俠家”,什么“陰截腿”“抱樁腿”“譚腿”“戳腳”,什么“新武術”“舊武術”,什么“實為盡美盡善之體育”,“強國保種盡在于斯”。
南方人也可憐北方人太簡單了,便送上許多文章:什么“……夢”“……魂”“……痕”“……影”“……淚”,什么“外史”“趣史”“穢史”“秘史”,什么“黑幕”“現形”,什么“淌牌”“吊膀”“拆白”(128),什么“噫嘻卿卿我我”“嗚呼燕燕鶯鶯”“吁嗟風風雨雨”,“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129)
直隸山東的俠客們,勇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筋力,大可以做一點神圣的勞作;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以譯幾葉有用的新書。我們改良點自己,保全些別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罷。
隨感錄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130)擬罪很嚴重,“圣上”常常減輕,便心里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后來細想,殊不盡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國不要提了罷。在外國舉一個例:小事件則如Gogol的劇本《按察使》(131),眾人都禁止他,俄皇卻準開演;大事件則如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幸免”。
從“幸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
所謂“國學”
現在暴發(fā)的“國學家”之所謂“國學”是什么?
一是商人遺老們翻印了幾十部舊書賺錢,二是洋場上的文豪又做了幾篇鴛鴦蝴蝶體(132)小說出版。
商人遺老們的印書是書籍的古董化,其置重不在書籍而在古董。遺老有錢,或者也不過聊以自娛罷了,而商人便大吹大擂的借此獲利。還有茶商鹽販,本來是不齒于“士類”的,現在也趁著新舊紛擾的時候,借刻書為名,想挨進遺老遺少的“士林”里去。他們所刻的書都無民國年月,辨不出是元版是清版,都是古董性質,至少每本兩三元,綿連,錦帙(133),古色古香,學生們是買不起的。這就是他們之所謂“國學”。
然而巧妙的商人可也決不肯放過學生們的錢的,便用壞紙惡墨別印什么“菁華”什么“大全”之類來搜括。定價并不大,但和紙墨一比較卻是大價了。至于這些“國學”書的??保聦W家不行,當然是出于上海的所謂“國學家”的了,然而錯字迭出,破句連篇(用的并不是新式圈點),簡直是拿少年來開玩笑。這是他們之所謂“國學”。
洋場上的往古所謂文豪,“卿卿我我”“蝴蝶鴛鴦”誠然做過一小堆,可是自有洋場以來,從沒有人稱這些文章(?)為國學,他們自己也并不以“國學家”自命的?,F在不知何以,忽而奇想天開,也學了鹽販茶商,要憑空挨進“國學家”隊里去了。然而事實很可慘,他們之所謂國學,是“拆白之事各處皆有而以上海一隅為最甚(中略)余于課余之暇不惜浪費筆墨編纂事實作一篇小說以餉閱者想亦閱者所樂聞也”。(原本每句都密圈,今從略,以省排工,閱者諒之。)
“國學”乃如此而已乎?
試去翻一翻歷史里的儒林和文苑傳罷,可有一個將舊書當古董的鴻儒,可有一個以拆白餉閱者的文士?
倘說,從今年起,這些就是“國學”,那又是“新”例了。你們不是講“國學”的么?
即小見大
北京大學的反對講義收費風潮(134),芒硝火焰似的起來,又芒硝火焰似的消滅了,其間就是開除了一個學生馮省三。
這事很奇特,一回風潮的起滅,竟只關于一個人。倘使誠然如此,則一個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許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無呢。
現在講義費已經取消,學生是得勝了,然而并沒有聽得有誰為那做了這次的犧牲者祝福。
即小見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長久不解的事來,就是:三貝子花園里面,有謀刺良弼和袁世凱而死的四烈士墳(135),其中有三塊墓碑,何以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
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136)這一件事了。
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