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雨果與周曼華
汪曾祺老在回答為什么走上了文學(xué)寫作之路的時候,曾經(jīng)戲言:“因為從小數(shù)學(xué)就不及格。”
我有點不同。我從小喜歡數(shù)學(xué)。小學(xué)時候,沒有比分析那些四則文字題更令人覺得有趣的了,雞兔同籠,有頭多少,有腿多少,問是多少雞多少兔。和尚挑水,大和尚一人挑兩桶,老和尚兩人抬一桶,小和尚一人提一桶……問三種和尚各是幾位。到現(xiàn)在我仍然喜歡這種邏輯的分析,而且我深信有的孩子解不出這樣的題,其實主要原因是語文障礙,問題的敘述,已經(jīng)包含了解決問題的邏輯,但某些孩子讀不明晰,弄不清主語賓語定語狀語,弄不清條件與設(shè)問的關(guān)系,覺得文字已經(jīng)很繞脖子了,還談得上解題嗎?有的孩子做錯了題則是由于對文字題的設(shè)問詞、語、句的理解上出了毛病。聽清楚話、看清楚文字,談何容易!此后的大半生有多少人看不清文字語句卻要與你爭論,老天!
后來在初中,則是平面幾何使我如醉如癡,什么九點圓,什么悠勒爾線,那種完美,那種和諧,那種顛撲不破,那種從最簡明的地點入手而徐徐升高,變得華彩炫目的過程,實是天機,實是上天給人類的最好的禮物,是上天給智慧的獎賞,是上天與智慧的聯(lián)歡。而做一道證明題或作圖題的過程如尋路,如覓光,如登山,如走出森林,那是一個不斷選擇、不斷分析的過程,那又是一個不斷尋找、不斷否定、不斷舍棄、不斷靠近、不斷開辟的過程,當(dāng)你慢慢走對了路的時候,你似乎聽到了光明的合唱,你似乎看到了朝霞的絢爛,你似乎服膺了智慧的千姿百態(tài),你似乎親手造就了自身的成長,做出一道題你就長出一口氣,你就又長高了一兩個毫米。沒有比邏輯和智慧更美麗更光明更忠誠更可靠的了。
我還要說,智慧的最高境界與忠誠密不可分,沒有專心致志,沒有始終如一,沒有老實苦干,就只有小打小鬧的陰謀詭計,不可能有真正的智慧。智慧使人變成巨人。智慧是美麗的。而在年逾七旬以后,我還要說,智慧是魅力,是風(fēng)度,是遠(yuǎn)見也是胸懷。智慧是人化了的性感。智慧使男人變得高大英俊,使女子變得神奇迷人,智慧是美的孿生姐妹,智慧是善的明澈的觀照。
我還要提到,我的初中幾何老師王文溥是一個極其優(yōu)秀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他善于把一道幾何題的做法、解決的過程,說得栩栩如生、楚楚動人、誘人,他善于表達(dá)智慧的力量與快樂。我的喜歡數(shù)學(xué)與他的講授關(guān)系太大。直到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我在四十一中的校慶日返校,見到他,他還在為我的棄數(shù)從文而惋惜。他說:“有什么辦法呢?你選擇了別的路子……”
數(shù)學(xué)問題上我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狂想遐想。我做過一個題給王老師,我做了一個證明題,證明的是“點不能移動”。我的理由是,點從A移到B,必須先經(jīng)過A與B中的中間點A′,而欲達(dá)到A′,必先經(jīng)過A′′,欲達(dá)到A′′必先達(dá)到A′′′,而你是找不到那個最后的也就是距A最近的點的,這樣點A的移動遂成為不可能。王老師大喜大笑,他說這是一個微積分的問題,是初等數(shù)學(xué)里所無法解決的,但是他欣賞我的鉆研精神。
也有一次我與王老師討論一道題的解法,我確實找到了比老師黑板上的演示更簡明的解法,我舉手,剛一說出自己的想法,他不等說完就打斷了讓我坐下了。為此,我受到了同班同學(xué)的嘲笑。我知道,老是有自以為高明的想法,并不會受集體和老師的歡迎,老顯著你?討厭!尤其是有了確實高明的想法,可能是更討厭,不僅討厭而且危險。我以為,一向虛懷若谷,對我寵愛有加的老師為什么不準(zhǔn)我說話?只可能是一個原因,我剛一張口他就明白了,確實是他的演示不高明,那么與其讓老師丟臉,不如讓小小年紀(jì)的王蒙丟臉。在數(shù)學(xué)問題上出現(xiàn)了“人文思考”,麻煩了。
而自己的讀書主要是童年與青少年時代。為什么愛讀書?讀書使我感覺良好,使我進入一個美好文明的世界,我明明感覺到了,讀書在增長我的知識、見聞、能力。而且,我那個時候確實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事像讀書一樣有益有意義。我三年級以來就常到離我們住的受壁胡同不到一站地的太安侯胡同的民眾教育館借書讀。有時候近冬天黑得早,有時候氣候嚴(yán)寒,閱覽室里的鐵爐里煤凈火熄,整個閱覽室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工作人員有一個老漢還有一位中年婦女,他們見我不走,無可奈何,只好陪我不得下班,同時他們又笑嘻嘻地不無夸獎地欣賞我的喜愛讀書。
我什么都讀,有關(guān)于健身和練功的,其中最得益的是《繪圖八段錦詳解》,什么“左右開弓要射雕”,什么“搖頭擺尾去心火”,我至今會練。我也讀過一些太極拳方面的書,不懂,也很難學(xué)著練。我甚至省下早餐錢買了一本《太極拳式圖解》,學(xué)會了“攬雀尾”“單鞭”“金雞獨立”諸名詞,仍然無法照學(xué)照練。從此我深知世界上有些事情示范、比畫、身體力行的意義遠(yuǎn)遠(yuǎn)勝于課本。
我也在那里讀了《崆峒劍俠傳》《峨眉劍俠傳》《大宋八義》《小武義》等章回小說。我喜歡鄭證因的技擊小說《鷹爪王》,宮白羽的《十二金錢鏢》,后者的人情世故的描寫與冤冤相報的悲劇性的表現(xiàn),使它的文學(xué)價值超過了當(dāng)時的一般武俠小說。
我試圖鍛煉某種武功。先是迷上了“金鐘罩、鐵布衫”,說是有這種功刀砍不入,劍劈不進。我用物體敲打頭頂,高高拋起皮球,再拋起毽子用頭頂去接,綁雞毛的銅錢落到頭上砸得生疼,但頭部并無長厚長硬的征兆?!敖稹惫﹀憻挓o成,但我學(xué)會了對著月亮練蹲襠騎馬式,我想汲取書上所說的“日月之精華”。學(xué)會了弓箭步、丁虛步、半臥步……我熱衷過練氣功,垂簾閉目,意守丹田,屏神靜息,抱元持一,我期待著泥丸宮(囟頂)的洞開,期待著靈魂出竅,神游太虛。這些都未有成,倒是在前弓腰方面取得過一點成績,那時我繃直雙腿,可以用自己的嘴巴去吻膝蓋。蹲襠騎馬式也還有點成績,比旁人做得長些,蹲得也低些。
最主要的是我在民眾教育館讀了雨果的《悲慘世界》。一上來,先聲奪人,雨果的書令我緊張感動得喘不過氣來??床欢惨?,對于社會的關(guān)注與憂思,對于階級社會的不義的憤慨,“左”傾(雖然雨果時期還沒有當(dāng)今的“左”與“右”的分野)意識,大概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我也在那里讀了魯迅、冰心、巴金、老舍。我在家里讀過一本曹禺的劇作《北京人》,我印象最深的是說到北京的叫賣果子干的兩個小銅碗的敲擊聲。我認(rèn)為作者的意思是中國已經(jīng)腐爛,只能大動刀斧。其后又讀了《日出》,我恨不得手刃金八爺拯救“小東西”。我喜歡魯迅的《祝?!泛汀豆枢l(xiāng)》,我更喜歡他的《風(fēng)箏》與《好的故事》。我從一開始就感到了魯迅的深沉與重壓、凝練與悲情。我知道讀魯迅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讀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我看不懂。但我喜歡她的《水》,我覺得《水》在號召反抗,合我的心。
在家,我還讀了《木偶奇遇記》與《愛的教育》《安徒生童話集》與《格林童話集》等書。它們大大地啟迪了讀者的愛心,讀到木偶比諾曹的腿被燒掉的情節(jié),我流下了眼淚。
我讀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插圖本《世界名人小傳》,里邊介紹了牛頓、居里夫人、狄更斯等人的事跡,這樣的書對于我的立志有所成就,是起了作用的。
我也被帶去看過多次電影。我記得梅熹、呂玉堃、白云、舒適、劉瓊,特別是李麗華、陳燕燕、陳云裳、周璇、周曼華、顧蘭君的名字與形象,卻不大記得起他們她們演的影片的故事。有一部片子叫《萬紫千紅》,是各種電影插曲的薈萃,并為此片專寫了一首主題曲:《真善美》,眾影星唱道:“真善美,真善美,它們的代價是腦髓,多少心血,多少眼淚,多少沉醉,換幾個真善美……”
我不解其意,但是覺得它的詞很別致,很怪,便記了下來。
有一個影片是周璇演的《漁家女》,她的幾首歌我后來都學(xué)會了。我記得的是一個漁家少女上了闊少爺?shù)漠?dāng)。少女千萬要小心,我明白了。
我看過由張恨水原著改編的《金粉世家》,我的一個印象是一男一女親吻,后來女子就懷了孕。我不理解為什么一擁抱就會懷孕。但是我很明白,電影里的故事多是女性倒霉。我從電影中特別感受到女性的美麗,尤其是周曼華的《不求人》,她演的那些家務(wù)勞動,蒸飯炒菜,哭哭笑笑,都那么甜甘,那么平順,那么實在,讓人看著踏實、喜悅、爽利而又舒服。我甚至想到,我長大了有一個周曼華式的媳婦該有多好!
女性美麗。女性倒霉。女性容易受男人的傷害。這就是我從小小年紀(jì)看電影中得到的結(jié)論。我長大了絕對要對得起女性,絕對不做對不起女人的事。我早就下了死死的決心,即使看到影片中女性的哭哭啼啼,我也難過得很。
我多次在家里聽到鄰居的或自己的收音機播送李麗華唱的《千里送京娘》插曲:“柳葉,青又青,妹坐馬上哥步行,長途跋涉勞哥力,舉鞭策馬動妹心,哥呀,不如同鞍向前行……”然后是梅熹唱的兩句男聲:“用不著費心,我不怕這崎嶇的路程。”這首歌使我十分感動,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也感動了我,京娘的自殺使我頓足。委婉軟弱和渺小的情感,令我慚愧,也令我難以忘懷。一九四九年后我拼命管住自己,再不應(yīng)該為李麗華的歌曲而落淚啦,至少理論上我是認(rèn)識到了。我一直想看這部片子,但是始終沒有看到。
當(dāng)然更早的觀影片的記憶應(yīng)該提到朱迪·加蘭主演的《綠野仙蹤》與萬籟鳴等四兄弟制作的大動畫片《鐵扇公主》。《綠》的情節(jié)我完全不懂,但是影片中有一個水晶球似的寶貝,從球中能夠看到遠(yuǎn)處的人的遭遇,球發(fā)光的那一組鏡頭令我目眩神迷,無法想象人間竟有這樣的奇妙,而《鐵》,更是醉人,我看了不止一次。我看的結(jié)果是相當(dāng)同情鐵扇公主而不是唐僧一行。牛魔王的妾玉面狐貍的山門與她的面容都很美麗。孫猴子鉆到鐵扇公主肚子里一節(jié),叫人好難受。牛魔王大戰(zhàn)孫悟空,最后顯了原形,變成一只大牛,也令我同情,看來親牛意識是貯存在國人的細(xì)胞基因里的。我也與家人一起聽?wèi)?,一次是尚小云主演的《青城十九俠》,未有印象存留。有幾次在離家不遠(yuǎn)的地方看朱麗霞、花硯如演的評劇。我的印象是朱麗霞很美聲音富有磁性,而花硯如演得活潑生動。她們的搭配就像后來的小白玉霜與喜彩蓮。
我也隨著姐姐等學(xué)會了不少流行歌曲。大多是周璇唱過的:“春季里,艷陽天……你可不要把良心變”“人生何處不相逢……人生本是個夢”“心上的人兒,有笑的臉龐,他曾在深秋,給我太陽”“這里的早晨真可愛,這里的早晨真自在”“天上旭日初升,湖面晨風(fēng)和順”,我們都唱得滾瓜爛熟。到了臨近一九四九年的時候,又有幾支歌流行起來。一個是“山南山北都是趙家莊……”卻原來這是吳祖光的歌詞,是隱含著對于解放區(qū)的向往的。另一首是“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雖然淺,但是我無法抵抗它的動人。有趣的是一九九〇年北京亞運會上香港體育代表隊入場的時候,銅管樂奏的就是這一首歌。最后一首是《夫妻相罵》:“沒有金條也沒有金鋼鉆”“這樣的女人簡直是原子彈”“這樣的家庭簡直是瘋?cè)嗽骸保惺裁崔k法呢,這樣的歌曲流行起來,舊社會滅亡的預(yù)兆也就無可懷疑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以為這些光怪陸離與烏七八糟都是一去不復(fù)返了。有一次我無意中哼哼起《薔薇薔薇處處開》的調(diào)子,我的領(lǐng)導(dǎo)立刻指出:怎么從“重慶的防空洞”(語出毛主席)中刮出一股陰風(fēng)……我更加明確,這過去的一切只能是決絕地?zé)o情地與之告別,與之永別了。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