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激情歲月

這當然是激情歲月。沒有激情哪兒來的革命？

唱歌。革命者有唱不完的歌：歌唱翻身解放的歌驚天動地?！皷|北風啊，刮呀，刮呀，刮晴了天，晴了天，莊稼人翻身啦……”這個歌給我一種決絕感，它使我立即想起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它在號召“土改”，號召流血斗爭，它在叫人，有種的來呀，想過好日子的來呀，有仇有冤的來呀……它有一種舍命爭幸福的決心。不拼命不舍命不流血，在中國難道能推翻一個政權(quán)，更迭一個世道，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道？

然后是“大柳樹，開了花，一開開到窮人家”，是“大黃牛，肥又大，土改以后來我家”，是“鐵樹開了花，枯樹發(fā)了芽……紅燈高掛在空中，嗆不龍冬嗆，照得……滿天紅，嗆不龍冬嗆”各種象聲詞，還有“咦呼呀呼唉”這一類的過渡發(fā)音，都具有一種百年不遇、千年不遇，千軍萬馬鬧翻身，人山人海齊向前，紅火熱鬧，天翻地覆的創(chuàng)世意味。

歌唱戰(zhàn)斗的：“我們是投彈組，戰(zhàn)斗里頭逞英豪，號令一響就沖向前，蔣匪軍你哪里逃？殺呀……”這首歌的特色就在于把沖鋒和拼刺刀的口令“殺”融進了歌唱。

歌唱渡江的：“大旗一舉滿天紅呀……唉喲唉喲”又像是劃船的船夫號子。

罵舊社會的：“國民黨啊，那個一團糟……”“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板凳兒爬上了墻，燈草砸破了鍋！”

歌唱黨和毛主席的：“太陽出來了，滿呀滿山紅，中國出了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我們前進”“南京到北京，哪一個不聞名，咱們的領(lǐng)袖就是毛澤東！”“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指引著前進的方向！”“一繡毛澤東……二繡總司令……三繡解放軍……”“紅旗飄嘩啦啦地響，全中國的人民喜洋洋，勝利的船兒向前進，心中升起紅太陽！”

有兩個歌讓我牽心動肺。李波唱的“太陽，一出來……”一曲《翻身道情》不僅在蘇聯(lián)為首組織的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得了二等獎，而且像烈火一樣在全國城鄉(xiāng)燃燒。而郭蘭英唱的“舊社會，好比那，黑咕隆咚的枯井，萬丈深……”吐苦水的《婦女自由歌》更是使我淚流滿面，中國的女性受的苦實在太多了，為這世代含冤負屈的婦女復仇，殺上一百萬個封建地主也不算多。我的妹妹王鳴在少年之家學唱這首歌，她努力學郭蘭英的山西梆子式的味道，還真有點像呢。

歌唱祖國：“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我們唱一首最親愛的歌，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

歌唱青年：“我們是民主青年，我們是革命的先鋒”“年輕人，火熱的心，跟隨著毛澤東前進”……時至今日，我們北京市的老團干部聚會的時候，后一首歌仍然是我們必唱的。

還有許多革命的詩歌、革命的文章、革命的故事、革命的戲劇特別是歌劇、革命的快板、革命的順口溜。文無革命難火熱，革命無文難動情！而一想到自己是先知先覺的革命者的時候，一下子就變成了頂天立地、呼風喚雨、扭轉(zhuǎn)乾坤、再造世界的巨人！

大中學校里熱火朝天。由于學生里的黨員比教工里的黨員多，而剛剛解放時還沒有來得及派遣干部去管理學校，于是學生中的黨員特別是成員數(shù)量多的團支部，自然成了學校的執(zhí)牛耳者。校長主任老師，都聽團支部的。今天歡慶大會。明天做大報告。今天男中和女中聯(lián)歡（那時中學是男女分校的）。明天批斗反動言論。學生中的黨員團員干部，在課堂上出出進進，忙碌異常。

解放區(qū)來的革命大學招生，短期培訓，思想改造，畢業(yè)就出去當干部，以滿足解放區(qū)迅速擴大的需要。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招生尚未結(jié)束，南下工作團又招人了。今天這個走了，明天那個又不見了。北方人南下等于南方解放，所以南下就是以革命干部的身份去解放南方人民，這是多么有吸引力的行當呀！

就在這樣的熱潮中，我在一九四九年三月“脫離生產(chǎn)”（老區(qū)的這個詞是指工人農(nóng)民的），調(diào)到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北京市委，在中心區(qū)（先是內(nèi)六區(qū)，后為五區(qū)，后并入東單、東四、西單、西四四個城區(qū)，后并入東、西兩個城區(qū)）做中學團的工作。我是自帶鋪板（那時許多人買不起床，乃用三塊木板和兩條細凳子）參加的工作，母親對此略有異議，但是擋不住我的革命激情，而且此后，我再也不想要這三塊木板。

我們接到上級指示，要保存各校的黨、團員力量，不能隨便走掉，未經(jīng)批準擅自離校的，一律不給轉(zhuǎn)組織關(guān)系。執(zhí)行這一條規(guī)定，我最機械。冀高一位團員，就是因為未經(jīng)批準去了南下工作團，我就下令不轉(zhuǎn)關(guān)系。此事后來外調(diào)人員還來找過我查情況。想來我的“鐵面無私”定給這位朋友制造了不少麻煩，也許影響了他一生的前途。

《整風文獻》中的另一篇文字吸引了我的少年的心，它是《中共中央關(guān)于領(lǐng)導方法的決定》，是毛主席的手筆，提出領(lǐng)導要搞重點示范與指導全面的結(jié)合，第二個結(jié)合是積極分子骨干與廣大群眾的結(jié)合。這些論述對于我不但高明而且神奇。我愛過文學，愛過數(shù)學，但是文學數(shù)學，也沒有宣傳鼓動特別是抓點帶面抓骨干帶群眾的領(lǐng)導學問大，變化莫測，出神入化。這樣活潑生動、課上不講、書上不寫的學問才是奧妙無窮。真是大智慧，大手筆，大創(chuàng)造，大學識啊。我迷上了。

我“領(lǐng)導”了一些中學的團干部，他們有的后來擔任了重要的領(lǐng)導工作。我“領(lǐng)導”的一些，在我這個瘦弱少年眼睛中，堪稱熱情健康、發(fā)育良好、光彩四射的女生干部、積極分子也令我心潮洶涌。看到地下黨員、盟員中有那么多女生，我很感動，我相信，舊制度下女子受著更深的壓迫，所以革命性更強。革命，點燃了青春的烈火，革命，那真是盛大的節(jié)日啊。

但是我的“領(lǐng)導”不是一帆風順。例如冀高，都是高中男生，來自河北各地，智商較高，不輕易聽從你的指導。有一個團干部當面嘲笑我說話“啰里巴嗦”，使我面如土色。我們區(qū)的人乃至其他學校的人也都知道冀高的干部“不好帶”，有人還給他們起綽號叫“糞高”。據(jù)說連冀高的校歌也充滿個人英雄主義。其詞曰：“卓彼云漢，俋彼朝陽，唯我冀高，為國之光……”

冀高的學生骨干為自己的高傲付出了代價?！胺从摇碑斨校∏∈且慌粜９ぷ鞯脑叵曼h員盟員被打成了反黨集團，調(diào)到其他單位的一些人也歷經(jīng)坎坷。

與“領(lǐng)導”“宣傳鼓動”同樣迷人的還有“批評與自我批評”。與我同支部的比我年齡大不了太多的人，一面朗讀著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修養(yǎng)》一面淚流滿面地檢查自己的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一面把自己罵一個狗血噴頭，一面給別人上綱上線，深揭猛批。我們深信，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出現(xiàn)了鐵托、拉伊克（匈牙利領(lǐng)導人，拉科西時期以莫須有的間諜罪被槍決），就是因為他們身上的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確實，以“修養(yǎng)”為標尺，衡量自身，我們除了慚愧自責再無別的話可說。只是在這種場合，我雖然也是誠惶誠恐，卻沒有落下太多的淚水，我總認為一個小伙子，一個共產(chǎn)黨員動輒哇哇地哭，太不好看，我承認我很多方面都不完美，但絕對沒有達到痛心疾首、無顏見人的程度，那樣哭顯得夸張，并不真實可信。但同志們明明在哭……這使我更加自責和自我懷疑。

具體的批評話題與內(nèi)容我早已忘卻了，我知道這里有許多夸張，許多危言聳聽，許多無限上綱，這些都留下了后遺癥。但對于我這也是一個“修身”課程，一個關(guān)于如何“做人”的教育，使你考慮周圍同事同伴與上級對你的反應(yīng)，考慮群眾關(guān)系，考慮做事、談問題、與別人爭論時的態(tài)度，考慮提出問題分析問題的方法，考慮言語的選擇與使用，考慮在有利的與不利的場合應(yīng)持的姿態(tài)和風度，學習統(tǒng)籌兼顧，考慮各種情況下取得一致、取得最大公約數(shù)的可能。這一段，通過組織生活我接受了這方面的教育，我戲稱為我的童子功。它確實幫助我渡過了某些難關(guān)。許多年后，也有同行反映，王某在這方面就是做得比旁人好。

迷人的還有聆聽與討論領(lǐng)導同志的形勢報告。我們重復著領(lǐng)導同志列舉的生動的例子，證明著革命是多么勝利、多么成功、多么感人而反革命是多么腐朽、多么愚蠢、多么日暮途窮。越聽越愛聽，越講越愛講，這是我們的一種精神享受。

我們區(qū)的團員中有兩位參加了在布達佩斯舉行的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與少年夏令營，她們正好是姐倆。后來第三任團市委書記許立群（后任中宣部副部長）也去柏林（東）參加了國際青年活動，我們愛聽他們講他們的見聞，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是多么強大，中國革命的勝利是怎樣引人注目，反動派是怎樣窮途末路。我聽到講話中提到了莫斯科的狄納莫足球隊，這也使我興奮艷羨不已。一個中國少年能看到又狄又納又莫的足球，這是什么樣的神氣、福氣、運氣！許立群同志還講了他們是怎么樣回擊西方記者的挑釁性提問。當時民主德國搞了盛大的保衛(wèi)和平的游行，一個西方記者問：“請問中國是怎樣保衛(wèi)和平的，是否也像東德這樣許多人走來走去？”許立群同志回答說，中國人民用各種方式保衛(wèi)和平，可惜的是，在西方，人們沒有可能這樣做。

我們一次次地看記錄文獻片?！稏|北人民的勝利》《解放大西北》《大西南人民的凱歌》。尤其是中國和蘇聯(lián)文藝工作者合拍的《中國人民的勝利》與《解放了的中國》，彩色片。解說詞的執(zhí)筆者蘇方有西蒙洛夫，中方有劉白羽。文獻片中戰(zhàn)斗的場面不多，主要是人民的支持，人民的歡迎慶賀，到處是紅旗彩旗，到處是鑼鼓喧天，到處是簞壺食漿，以迎“王師”，到處是熱淚盈眶與笑逐顏開，到處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的人民解放軍，到處是四部五部八部十六部的輪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咳咳咳咳……（有X個聲部就唱X乘2個咳）呀呼咳咳依呼呀咳！”

何等的感情，何等的脆生。革命勝利的喜悅你會一生重溫，你會萬年欣然，你會驕傲一代又一代。無怪乎一位中國臺灣背景、定居美國的作家流著淚說，她如果能有機會在那個解放的時刻與大陸人民共享勝利，她此后死了也不冤！還有一位青年評論家說，你們這一代人好賴想著的是革命，我們呢，無事可做了不過打打孩子罷了。當然，他說得不準確，我相信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機遇與局限，但是，這些話的由來，絕非無稽。

這樣的激情歲月里有許多難忘的事件。由于樂觀和美好預期，雞蛋曾經(jīng)降到折合此后的幣制一毛錢七八個。一九四九年的北京，確實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有一位青年報紙的記者，一位戴眼鏡的來自上海的大學生去采訪一位苦大仇深的戰(zhàn)斗英雄，并與他訂了婚。英雄回到部隊，經(jīng)指導員幫助，退了婚。女大學生十分傷心。

包括我的母親也革起了命。她當了區(qū)各界代表會議的代表。她參加了工作去全國婦聯(lián)幼兒園當保育員。我的家平日鎖著門，弟弟上了住宿制的香山慈幼院學校。

當然不僅僅靠激情和煽情，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一切，令人三呼萬歲。實踐、實績、實事是激情的基礎(chǔ)。老舍的《龍須溝》話劇完全有現(xiàn)實的依據(jù)，程瘋子與舒舍予的感受能夠得到觀眾的認同。國民黨時期被人們罵得狗血噴頭的市區(qū)街道上的垃圾堆，新中國成立后沒有幾天就被解放軍的大卡車拉得一干二凈。國民黨時期同樣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天天停電的冀北電力公司，一解放就做到了正常供電。以致傳出說法，該電力公司的頭頭是地下黨員。解放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賣淫行業(yè)取締了，記錄電影叫作：《姐姐妹妹站起來》。新街口、交道口新建了影院，上演的是東北電影制片廠的新片和健康向上陽光無限的蘇聯(lián)電影。什剎海與陶然亭修起了游泳池。物價一下子就穩(wěn)定了。公共交通也立即改善了許多。哪里用得著學習討論，憶苦思甜，天天都在證明著表現(xiàn)著新社會的成就與效率，你是歌頌也不勝歌頌，怎么歌頌也歌頌不完啊！

小小年齡，我得到了激情，得到了勝利，得到了無與倫比的歡欣，我趾高氣揚，君臨人世，認定歷史的舵把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吹礁改高@一代人和更老的人，想到歷朝歷代的過往者，我相信他們都是白白地度過了一生……而今，人生從我這一代開始啦。

我當然要為這一切自滿自足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