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丑

今天早上照鏡子，可能是隔了一天沒有洗頭，頭發(fā)似乎比以前稀疏了好多，有些沮喪，忙對自己說：“如果會脫發(fā)，遲早是要脫的，早來晚來又有多大區(qū)別呢？何況一輩子已經(jīng)過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快得很，頭發(fā)長得再好又能如何？何必自尋煩惱？”心里這才慢慢平復了一些。

記得二十來歲的時候，可以接受窮、病，卻絕對不能接受丑?，F(xiàn)在好像沒那么堅持了。以后又會怎么想？也許是可以接受丑、病，卻不能接受窮；或者是可以接受丑、窮，卻不能接受病，那就真的老了。

在街上看到一個中年女人買衣服，賣主說：“這個顏色好，看上去純潔?！彼笾らT，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我不要純潔，你就給我拿那個不純潔的?！闭f完覺得自己很幽默，旁若無人的大笑起來?？此臉幼樱瑑扇m然堆著些松肉，臉型卻是南方女人特有的花骨朵臉，五官緊緊簇簇，天生有一股輕眉逸眼的俏麗，實在不適合這樣的做派?；蛘咚且桃庹f服自己已經(jīng)是個丑潑的中年婦女了，好早日脫離那些沒必要的掙扎。其實情況還沒到這一步，她還滿可以再漂亮個三五年的。

當然，人各有志，不能去強求。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哪怕姿色平平，走在街上也自有一副矜嬌的莊嚴，像小孩剛穿上一件新衣服，布娃娃一樣支棱著兩只手，不敢亂動亂摸，過幾天就不在乎了，到處亂爬亂滾起來……

別的問題還好說，唯獨在長相問題上，除非是絕對好看或者奇丑無比的人，否則一輩子也沒法得出個確切的結論，永遠似是而非。覺得自己不好看的時候當然很沮喪；覺得自己好看也不會太高興，還是在不停地自問：“真的嗎？”

想想也是很可笑的，還不如像那個買衣服的女人那樣，提前把自己定了性，一了百了。

也有越老越漂亮的，這種上天格外的恩賜，師法造化、創(chuàng)造美，而不是物質(zhì)的人比較容易得到。書畫家里就比較多，比如張大千、齊白石，老來銀須飄飄，超然慈和，遠古圣賢的形象，村舍邊的水和巖石一樣可愛。至于科學家，他們的頭像在學校的教室里經(jīng)?？梢钥吹剑罱?jīng)典的是愛因斯坦：一個偉人的頭顱，加上一雙藏著妖魔的眼睛，怒發(fā)洶涌，像一個吃多了有毒的丹藥、垂死而亢盛的君王。

某些天賦異秉的演藝界人士偶爾也能得到幾分老來的漂亮，比如張曼玉。她是那種越老越干瘦的南方女人。香港一本雜志發(fā)過她近些年的一組牛仔裝的生活照，腰和臀毫無起伏，幾乎是一條直線。她那一批香港女明星里多的是有味道的：李嘉欣最適合畫成油畫，掛在墻上，或者印在掛歷上；梅艷芳陰風一縷，早夭之相；劉嘉玲是開過頭的芍藥，沒艷夠，晚上變成夜來香，再開上半宿，沒有她，男人就熱情不起來；王祖賢的摩登當年是有目共睹的，后來年歲漸大，跟不上潮流了，變成《倩女幽魂》里的妖女，依然是個妖界摩登妹。可她們都經(jīng)不起老，不像張曼玉，越老越成了精：刮骨臉，狐貍眼，骨感的白手臂，煙視媚行的。

這樣的魅力修來太難，女人模仿她，對著鏡子練上一會兒，不到三分鐘就原形畢露，太累。況且不實惠，因為男人縱然喜歡張曼玉，也就是等地鐵的時候，拿支煙，靠著水泥柱，對著燈箱欣賞一會兒，便匆匆跳進車廂走了，不會想把她娶回家。

男人年輕時候長得粗陋的，到老了往往有一種高曠清峻的風儀。女人年輕時候一張寬葉大蔓的臉，很可能變成個極標致的老太太，比如張愛玲。倒是年輕時候漂亮的，到老了看起來百般的不合適。周璇若活到七十多歲，一定沒有張愛玲耐看。甚至不用到老，那些童星，很少有過了青春期還順眼的。

話又說回來，漂不漂亮是別人眼睛里的事情，于自己又有多少干系？還不如旁人漂亮于自己來得實惠。生在這個世界上，縱有絕代姿容，周遭凈是荒涼老丑，未必能愉悅。不如自己丑一些，四周凈是明男艷女、陽春煙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