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任縣尉
進士及第是進入仕途的青云之梯。對于胸懷經(jīng)國安民之志的年輕俊彥來說,再艱難也非得登攀不可。這登梯的第一步,便是參加吏部的銓選——考察、選拔。銓選并非只是程序,多年參加銓選而不得一官半職的進士,也并非絕無僅有。顏真卿在進士及第兩年之后,開元二十四年(736),參加了吏部銓選。銓選的標(biāo)準(zhǔn)有四條:“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yōu)長。”其中,書、判在先,也最重要。顏真卿對楷書的研習(xí)已有相當(dāng)深厚的功底,符合“遒美”的標(biāo)準(zhǔn)無疑;而《對三命判》的命題盡管冷僻深奧,卻依據(jù)《周禮》和《詩經(jīng)》,作得恰如其分,極受稱贊,擢拔萃科,評定為高等,以制度稱為“平判入等”。于是,顏真卿得授朝散郎、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開始了自己的“登梯之旅”。名授二職,實職則是校書郎。校書郎掌管校讎典籍,刊正文章,官品不高,但卻是令人垂涎的、天子近旁的清靜閑雅之職,是初入仕途進士的難得美差,拔擢可待,高位在望。顏真卿十分崇拜的忠耿盡職、直言敢諫、其詩雅正沖淡的新任宰相張九齡,當(dāng)年進士及第之后的第一個職位,就是校書郎啊!
顏家大院里,老槐綠蔭如蓋,蓊蓊郁郁,生機勃然;石榴繁花錦簇,朵朵火紅,狀如宮燈錯落懸掛。大喜臨門,顏家少不了置酒慶賀一番。八十三歲的姑母顏真定,顫巍巍地向侄兒舉杯祝賀,夸真卿為門庭爭光。母親殷氏高興得合不攏嘴,雖從來很少喝酒,此刻,心花怒放,連杯而飲。眾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凡在長安的——當(dāng)然少不了最關(guān)切顏真卿的二兄允南、堂兄杲卿——也都回到祖宅,深情祝賀!舅父殷踐猷,為外甥的高中喜滋滋地帶了兩壇桂花稠酒而來。賀知章伯伯說過,顏真卿自立之時,他會登門祝賀的。父親和伯父的這位摯友,果然不負其言,聞訊而來。其雋言趣語,伴以不停點的舉杯豪飲,使顏家沉浸在一派歡天喜地的幸福之中。顏真卿面對全家老小和親友的祝賀,當(dāng)眾表示,自己從此以清臣為字,發(fā)誓做一位清正、清廉、清明、清白之官。大家無不夸贊清臣這個字好,表達出了真卿的志向和志氣,做官就要做清官,做清正廉明的好官!
令真卿惋惜的是,伯父顏元孫晚年隨著擔(dān)任翼城縣丞的長子春卿居住,不幸于三年前——開元二十年(732),溘然而逝,既不能夠為自己曾經(jīng)身兼“師父之訓(xùn)”的侄兒真卿進士及第而與舉家同慶,更無緣享受真卿步入仕途的欣喜和快慰,令真卿不勝遺憾和哀傷。于伯父、父親靈前痛愴慘凄地哭祭了一番,顏真卿的心頭才得到了些安慰,即去秘書省著作局赴任。
校書郎十分清閑。每日應(yīng)卯而來的校書郎們,常常無事可做,相聚閑談。顏真卿不愿空度日月,翻檢隋朝陸法言與自己五世祖顏之推等人所定音韻學(xué)名著《切韻》,忽地怦然心動,產(chǎn)生了編纂一部宏偉巨著的打算:以《切韻》為本,參引許慎《說文》,擴而展之,詳盡排比其訓(xùn)解,將經(jīng)史子集四部書中相關(guān)成句予以匯編。他將這部著作定名為《韻海鏡源》,以其牢籠經(jīng)史,征引窮盡,依韻次之,其多如海,故曰韻海;鏡照原本,無所不見,故曰鏡源。顏真卿興致勃勃、孜孜不倦地為《韻海鏡源》的編纂而殫精竭智地思謀、籌劃,營建著結(jié)構(gòu)框架。
然而,憂樂交互,喜哀相隨。時過一年,八十四歲的姑母顏真定亡故。姑母胸富“彤管之才”,“深仁而莫逮”,使顏真卿“夙承訓(xùn)誨”。追思姑母,顏真卿不勝哀傷。又過了一年,開元二十六年(738),母親殷老夫人撒手人寰。顏真卿三歲喪父,能夠與九位兄弟姐妹一起長大成人,并進士及第,踏上仕途,實賴母親“親自鞠育”,不憚其煩地施予“慈訓(xùn)”。顏真卿五內(nèi)俱焚,痛徹心肺,停職回鄉(xiāng),服喪三年。
天寶元年(742)春天,玄宗皇帝李隆基親自策試博學(xué)文詞秀逸科生徒。與進士、明經(jīng)不同,博學(xué)文詞秀逸科并非是??频闹婆e,其名望更高于進士;由皇帝親自進行殿試,登科后所授官職一般也高于進士,以后的升遷自然也將快于進士。
日麗景明,和風(fēng)習(xí)習(xí),春風(fēng)吹綠了長安,春雨灑紅了牡丹。興慶宮勤政務(wù)本樓前,繁花似錦,姹紫嫣紅,盡態(tài)極妍;殿內(nèi)金碧輝煌,一根根明黃大柱上的盤龍浮雕顯現(xiàn)著皇權(quán)的威嚴,御座前石獸口中噴吐著的檀香青煙,彌散著幽香,氤氳著肅穆和凜然。被舉薦參加策試的生徒,一個個惴惴不安地接受著玄宗皇帝李隆基的當(dāng)?shù)钣嚒n佌媲鋵Υ鹑缌?,每一個問題都回答得流利、貼切、準(zhǔn)確,恰到好處;當(dāng)?shù)钏x詩句,也被玄宗李隆基報以驚喜與贊賞交織的眼神。測試結(jié)果,當(dāng)然地名列上等。
圣旨降,顏真卿官拜京兆醴泉縣尉。顏真卿心頭春水蕩漾,立即打點行裝赴任。縣尉掌管治安捕盜和縣衙庶務(wù),諸如催收租稅,送往迎來,日日足底朝天,頗為繁忙,與校書郎的清閑迥然相異。醴泉近在京畿,其縣尉較一般縣尉更受朝廷關(guān)注,被看作升遷入朝的階梯,也因此為一些人暗中盯視,以尋找彈劾的把柄。而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就在縣境東北的九嵕山上。墓地為唐太宗親自所選,依山而筑,雄偉肅穆,騰躍著充塞天地的壯闊氣勢。陵旁矗立著相貌如同貞觀中歸順的外蕃君長的石像十幾座,還有太宗所乘六匹戰(zhàn)馬——人稱“昭陵六駿”的石雕。陵區(qū)之內(nèi),另有功臣密戚的陪葬墓百余座。恢弘闊大的陵園,顯耀著太宗李世民的輝煌武功。朝廷每年春秋,都要派遣官員謁陵,身為縣尉,顏真卿自然必須小心接待、陪同、應(yīng)酬。在日常政務(wù)中,顏真卿兢兢業(yè)業(yè),勤謹履職,潔身自勵,恪守律令,清明、清廉、清正,兩袖清風(fēng);至天寶五年(746)任滿,以獲官風(fēng)“清白”之譽,而無負于自己的清臣之字,于次年遷長安縣尉。
擢任御史
在長安縣尉任上僅僅一年,天寶六年(747),詔命顏真卿任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朝廷的任命制詞說:“文學(xué)擅于登科,器干彰于實用。宜先漢簡之職,俾佇埋輪之效?!?sup>高度贊美顏真卿的文才和處事本領(lǐng),說現(xiàn)在任以草擬公文制告的官職,是為了以后發(fā)揮東漢名臣張綱那樣有膽有識、忠耿剛烈的作用。張綱乃心系社稷憂患之臣,深為當(dāng)時擅權(quán)外戚的飛揚跋扈而義憤填膺。漢順帝劉保遣使巡察地方,使臣們一個個受命出發(fā),張綱卻把車輪埋在洛陽都亭,道:“豺狼當(dāng)?shù)?,安問狐貍!”?dāng)面向順帝彈劾專權(quán)的外戚。一時舉朝驚駭,京師震撼。朝廷的制詞引用張綱的故事,固然出于對御史職責(zé)的冀望,是冠冕堂皇的官場語言,而在顏真卿看來,卻是對自己能夠心懷天下、恪守正道、剛直敢諫、不畏權(quán)貴的嚴正要求和殷切希望。
監(jiān)察御史的職責(zé)在于監(jiān)察百官,審察刑獄,整肅朝儀,巡按州縣。其官位不算高,不過正八品,但卻接近于煊赫險要的皇權(quán)中心,可躋身于身在京師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員之列,經(jīng)常出入于天子所居的森嚴、神圣的九重宮禁——大明宮。大明宮,這座高高地雄踞于長安城北龍首原上的巍峨宮殿,其正南端的含元殿之高,超于前方平地四丈之多。入宮大臣們進丹鳳門,行至殿前,須在左右相對的翔鸞、棲鳳兩閣之間,沿曲折、漫長的龍尾道而上,參見皇上,參與議事。多少天下大事,多少官員的任免升黜、生殺予奪,都在這里決定!而神州的平安與動亂、百姓的禍福與安危,甚至一代人的命運,也都源自于此!顏真卿能夠以監(jiān)察御史之職,出入于大明宮,心中該是多么興奮、激動啊!但他感覺到的,不僅是興奮和激動,更是對自己胸中耿耿忠魂和一腔正氣的砥礪!
從當(dāng)年秋天起,顏真卿在監(jiān)察御史任上連續(xù)三次出使。
第一次是充河?xùn)|、朔方軍試覆屯交兵使,赴太原、靈武一帶巡察。唐代的工部主持著屯田,御史對屯田的監(jiān)督被稱為“覆屯”。“試覆屯交兵使”,責(zé)在檢查邊遠地區(qū)的屯田,以及刑部的復(fù)審案件、疏理囚徒。顏真卿受命朝廷,滿懷神圣感、莊嚴感,忠心耿耿,剛正不阿,體察下情,察看屯田兵士的冤屈疾苦,彈劾統(tǒng)管屯田官員的非法作為。其一切行為、舉措,無不合情合理、確切妥當(dāng)。
第二年,顏真卿又充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赴武威、西平一帶巡察。久旱不雨的五原郡,有冤案多年得不到昭雪,民怨沸騰。顏真卿到達后,追蹤蛛絲馬跡,明察秋毫幽微,終于真相大白,得以使負冤者伸冤、作惡者繩之以法,獲得了百姓的一片贊頌之聲。此時,甘霖普降,大雨播灑,百姓欣喜不盡,高呼為“御史雨”。從“御史雨”的呼叫聲中,顏真卿得到了巨大的鼓勵、無窮的力量。一種清明、正大的浩然之氣,在胸中升騰,一種為民做主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在全身涌動。
到了天寶八年(749),顏真卿第三次再充河?xùn)|、朔方軍試覆屯交兵使,出巡于太原、靈武一帶。聽聞有鄭氏兄弟三人,官做到縣令或京畿尉,母親死后,卻停棺于太原佛寺空園之內(nèi),時過二十九年還沒有安葬。顏真卿寫狀上奏,彈劾其不孝,使其官職被黜免,放歸田里,終生不得再出仕。此事頗得朝野好評。
回到御史臺,顏真卿遇到一樁事:一向受玄宗皇上恩寵、執(zhí)掌宮中和京城巡警的左金吾衛(wèi)將軍李延業(yè),召蕃客內(nèi)宴,竟炫耀其闊,大逞其威,私自動用宮廷車駕、儀仗,而不按規(guī)矩報告御史臺。御史臺責(zé)問,李延業(yè)不但不承認過錯,反而有恃無恐,氣焰熏天,大吵大鬧,惡言詰問。顏真卿不懼其權(quán)勢,憤而寫表彈劾。同僚得知,擔(dān)心顏真卿會招引禍端、貽害自身,因而誠切勸阻。顏真卿卻正氣凜然,置自身安危于度外,毅然危冠入朝,呈表上奏,面折廷爭。在場的正直官員,莫不暗自為顏真卿的義正詞嚴而失色、冒汗,不勝擔(dān)憂。顏真卿卻面無懼色,寸步不讓,彈劾之語句句入于大理、條條扣合律條,以致使玄宗李隆基也不得不忍痛割愛,將李延業(yè)這個飛揚跋扈之徒外貶出朝。此事震撼朝堂。顏真卿如不怕虎的牛犢一般,鋒芒初露,其剛正不阿、不畏權(quán)貴的膽識和品格,莫不為人敬佩。
這年八月,顏真卿遷殿中侍御史。此時,二兄允南任諫官左補闕。冬至、元日朝賀,走過長長的龍尾道登殿的幾十名朝臣之中,顏氏兄弟兩人俱在其中,令顏真卿深為自己的家族而榮耀和喜幸。
求師張旭
在醴泉縣尉任上,天寶三年(744),伯父和父親的生前好友、曾對顏真卿寄予厚望的太子賓客賀知章,這位年八十六歲、曠達不羈的風(fēng)流名儒,在儒、釋、道三教同行的文化氛圍中,上疏請求度為道士,回歸越州永興老家,得到玄宗皇帝許可。顏真卿得知,趕赴長安為之送行,胸中不勝留戀悵惘之情。但他并不因賀知章的入道退隱而灰心、頹喪,仍然雄心勃勃,奮發(fā)自勵。在醴泉縣尉任滿而尚未得到新的官職的天寶五年(746)那些時日,曾赴洛陽向著名草書家、吳郡張旭求教筆法。
自幼在家族的德行、書翰、文章、學(xué)識家風(fēng)中成長的顏真卿,酷愛書法,在伯父元孫、母親殷氏、二兄允南以及舅父殷踐猷的訓(xùn)教、指導(dǎo)下,苦練書法,留下了“以墻為紙”的佳話。伯父元孫、母親殷氏、二兄允南、舅父殷踐猷的書法,無不得自于真卿的舅爺——著名書家殷仲容。殷仲容之書,上承褚遂良,以痩硬清挺、雍容婉暢而著稱。顏真卿進士及第之前,其書法已與母親、伯父、二兄和舅父,難分軒輊,頗富功力。然而,他并不滿足,并不裹足不前,仍在孜孜不倦地苦練著,摸索著,探求著,希望能進入新的境界。隨母親南下蘇州,山水靈秀之氣的濡染,使他筆下的點、橫、豎、撇、折、捺,得到了一種無可言說的啟悟。
進入仕途,顏真卿并未放棄書法進取,一有閑暇,仍忘不了孜孜不倦地執(zhí)筆習(xí)書。而恢弘雄大、海納百川的盛唐氣象,足跡所至的廣闊,所見所聞的繁富,又開闊著他的胸襟,捶打著他的魂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長安城內(nèi)所見“三絕”——有“詩仙”之譽的李白的詩“落筆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有“吳帶當(dāng)風(fēng)”之譽的“畫圣”吳道子壁畫的天衣飛揚,滿壁風(fēng)動,以及裴旻將軍劍舞的“隨風(fēng)縈且回”的氣象和風(fēng)神、精神和韻味的感染;出巡塞外,“北風(fēng)吹斷天山草”、“胡人向月吹胡笳”的遼闊和雄渾景象的感觸;加之“俾佇埋輪之效”的朝廷判詞所寄予的期待,五原百姓“御史雨”的贊譽和鼓舞;還有賀知章、陸象先等前輩的風(fēng)采,蕭穎士、李華、岑參、高適等才俊好友的勃發(fā)英氣、激烈壯懷、云天奇志的洇染……種種般般,都凝聚為顏真卿書法得以不斷有所提高的元素和前進力量。
還在應(yīng)制考試之前,經(jīng)賀知章引薦,顏真卿曾經(jīng)在長安見到過名滿京師、有“草圣”之譽的書法家、左率府長史張旭。張旭與賀知章為從表兄弟,二人與“詩仙”李白等人,同是杜甫所謂“酒中八仙”之一。杜甫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sup>顏真卿進士及第后結(jié)交的來京應(yīng)制科試、落落有奇節(jié)的好友高適,也這樣描寫這位“草圣”:“白發(fā)老閑事,青云在目前。床頭一壺酒,能更幾回眠?!?sup>也許,詩名頗高的進士李頎的描寫更為傳神:“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下舍風(fēng)蕭條,寒草滿戶庭。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執(zhí)丹經(jīng)。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這位書家“脫帽露頂”,不修邊幅,無視世俗,放眼青云,庭院荒草,陋室寒風(fēng),嗜酒豪飲,縱情恣肆,放蕩不羈,卻揮毫如云煙、似流星,落筆震驚人寰,超絕古今。
那時,顏真卿曾經(jīng)向張旭請教,但張旭總是如同面對眾多求師者那樣,只是大聲笑一笑,“即便草書三紙五紙”,乘興走開,沒有告訴一句關(guān)于用筆結(jié)體的真諦之言,給你個軟釘子碰。這個性情狂放顛逸、超絕古今的“草圣”張旭,對楷書的筆法極為精通、詳盡,達到了無可挑剔的至高境界。顏真卿有這樣的記憶:自己早年曾接待過張旭,多次得到張旭的誠切勸導(dǎo),“屢蒙激勸,告以筆法”。但由于自己那時還年輕,不夠聰敏,加上有許多瑣事、俗事纏身,沒有弄懂、掌握他的傳授,一直沒有多大長進。顏真卿又是說在張旭面前碰軟釘子,只得到“即便草書三紙五紙”,又是說“屢蒙激勸,告以筆法”,這似乎有點兒矛盾,但也許“即便草書三紙五紙”的內(nèi)容,正是“屢蒙激勸,告以筆法”。不過,無論如何,事實是:并未得到多少實際收獲。對此,顏真卿耿耿于懷,很不甘心,于是利用這個受任新職之前的空暇,攜帶陳年杜康老酒兩壇,親赴洛陽,再次向張旭拜師求教。
當(dāng)時,張旭借住在一位向自己求學(xué)書法的好友家中。見到顏真卿,張旭不勝吃驚。你不是已經(jīng)進士及第了嗎?不是已經(jīng)走上仕途,春風(fēng)得意,前程似錦了嗎?不是已“楷書遒美”了嗎?卻長途奔波,投奔鄙人門下,不覺屈尊嗎?如今,只要得到一官半職的,哪個還有心思自找苦吃學(xué)書法呢?顏真卿卻風(fēng)塵仆仆地遠道而來,雙手將陳年杜康捧給張旭,謙恭而懇切的眼神告訴張旭:我顏真卿無論遭遇如何,無論當(dāng)官為民,也無論身在何處、所操何業(yè),都不會放棄對書法的鉆研、琢磨和進取的。請長史務(wù)必接受我這個學(xué)生,傳授我以自己的筆法真諦?!安菔ァ睆埿裆顬檠矍斑@個三十多歲的進士的真誠、懇切和謙恭所打動,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將可翹楚書壇的志士,一位將青出于藍的后學(xué),欣然接受了顏真卿的請求。
然而,當(dāng)顏真卿詢問筆法時,張旭仍然只是說,加倍努力臨摹書帖,就會自然悟知的。如此月余,顏真卿每天都在夜以繼日地臨帖習(xí)書。即將告別回京之時,顏真卿畢恭畢敬地懇請老師道:學(xué)生如能得知先生的筆法要訣,將孜孜不倦,終身學(xué)習(xí),以期達到最高妙的境界。學(xué)生真誠地感戴于心,永世不忘!
張旭許久不說話,看看左右近旁,忽地起身走去。顏真卿小心地跟著老師走到竹林院的小廳堂內(nèi)。紅日高照,清風(fēng)徐來,竹影搖曳。張旭盤腿打坐床上,指著對面的小榻命顏真卿坐下,開始就相傳為鐘繇所述筆法十二意——“平謂橫”、“直謂縱”、“均謂間”、“密謂際”、“鋒謂未”、“力謂骨體”、“輕謂屈”、“決謂牽制”、“補謂之不足”、“損謂有余”、“巧謂布置”、“稱謂大小”,讓真卿一一談自己的理解和體會。顏真卿逐次對答為:令縱橫有象;不令邪曲;間不容光;不令其疏;以未成畫使其鋒??;點畫皆有筋骨;挫鋒使不怯滯,令險峻而成;結(jié)點畫或有失趣者,則以別點畫旁救之;趨長筆短,常使意勢有余;令其平穩(wěn),或意外字體令有異勢;大字蹙之令小,小字展之為大,兼令茂密。張旭認為顏真卿的回答都接近正確,便鼓勵道:按照這個理解,“工精勤悉,自當(dāng)妙矣?!薄趭^加上用心,功夫到家,字自然會寫得漂亮。
張旭還傳授了舅父陸彥遠從褚遂良得到的用筆妙訣——“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張旭還說,自己起初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來在江邊見到平凈的沙地,產(chǎn)生了在上面寫字的念頭,于是用刀鋒畫沙,畫著畫著,忽地內(nèi)心豁然開朗,領(lǐng)悟了用筆藏鋒,才能點畫沉著、力透紙背的真諦。還告訴真卿:“真草用筆,悉如畫沙,則其道至矣?!?sup>——如果寫正楷或草書,筆筆都像畫沙一般,那么你的書法之道就達到至高境界了!
竹林小院中,陽光忽地明亮了許多,天藍如洗,云白如練,棵棵翠竹上閃爍著耀眼的光斑。顏真卿得到“草圣”張旭真?zhèn)?,頓覺天高地闊,雙目朗然,激動得心潮翻卷,久久難以平靜,連聲施禮感謝,表示將永遠銘刻在心。隨后,留戀不舍地、一步一回頭地踏上了西去歸途……
小試牛刀
約在開元二十五年(737),出于對尉遲迥人格的敬重,相州刺史張嘉祐為北周大臣尉遲迥建廟立碑。尉遲迥于北周宣帝劉赟時身兼將相,能征善戰(zhàn),好施愛士,位望崇重。宣帝駕崩,楊堅以丞相獨攬大權(quán),掌管天下兵馬事,同時開始了改朝換代的密謀策劃。尉遲迥憤而起兵討伐,但寡不敵眾,兵敗而自殺身亡。尉遲迥雖無補天之力,未能挽救北周的滅亡,而以身殉國,其忠誠品性,卻為后世之士,留下了光昭日月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