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篇
導言:漠北三萬里柔然的來書
公元480年,南齊高帝蕭道成建元二年。
在褚淵、王儉等第一流門閥士族的擁簇下,蕭道成第一次祭祀了南郊,宣告上天自己業(yè)已得到天命,君臨“中或”了。
公元481年,南齊高帝蕭道成建元三年。
對于剛剛接受了宋順帝“禪讓”僅僅三年不到的新政權(quán)南齊來說,焦頭爛額的事情接踵而至:國內(nèi)如何處理新、舊兩派士大夫與新皇權(quán)的矛盾,國外如何應(yīng)付不斷南下的北魏鐵騎對淮北四州的侵襲。而正在這一年中,帝都建康迎來了漠北柔然的胡人使者:
二年、三年,芮芮主頻遣使貢獻貂皮雜物。與上書欲伐魏虜,謂上“足下”,自稱“吾”。獻師子皮袴褶,皮如虎皮,色白毛短。
這是南齊高帝蕭道成的皇孫蕭子顯《南齊書·芮芮傳》之記載,所謂“芮芮”即時北人(北魏)稱之為“柔然”的漠北游牧民族。同樣的記事,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謂之:
辛未,柔然主遣使來聘,與上書,謂上為“足下”,自稱曰“吾”,遣上師子皮袴褶,約共伐魏。
司馬光將這一事件系于“高帝建元三年(481)”下,并謂之“辛未”。檢前一則記事為“九月,庚午”,后一則記北魏胡族將軍薛虎子平定“東南諸州”(在北魏言“東南諸州”,在南齊則“淮北四州”,胡三省注已明言)之事雖無月朔干支,然讀薛虎子上表議積谷彭城,可知亦當為“九月”事。又,檢勵耘書屋陳垣所刻《廿二史朔閏表》,知此番漠北柔然來使當在九月“戊午”與十月“戊子”之間也。
漠北三萬里來的“足下”書,恰好發(fā)生在南齊被北魏攻取了淮北四州之前后,并非單純的巧合?!赌淆R書·東南夷傳》甚至記載了永明七年,南齊使臣至北魏,竟然發(fā)生了“虜(北魏)元會,(南齊)與高麗相次”的事情,盡管南齊使臣連番抗議,但是于事無補,我們從蕭子顯對此事不了了之的記載中,也可以推測出幾分南朝使臣的無奈與尷尬。
正如柔然使者所呈柔然國相的奉表文辭:“雖吳、漠殊域,義同唇齒,方欲克期中原,龔行天罰?!痹诋斒浪姓?quán)(北魏、柔然、高麗、百濟等等)的眼中,自稱繼承天命的南齊(文化中國),其地位依舊不過是“吳”,遠遠不能被認為是傳統(tǒng)“中華”(地理中國)之所在——這才是南齊真正的焦慮所在。
胡小石先生《中國文學史講稿》說:“講武備則南朝不如北朝,論文事則北朝遠遜南朝?!?sup>其實,還原到南北朝的史實中,來自北魏的壓力遠遠不止于軍事而已。當定都天下之中洛陽的北魏也積極致力于“文治”,設(shè)九品中正、盛文學詩賦等等,那么南齊所面臨的,將有可能是“地理中國”與“文化中國”的雙重喪失。
為此,南齊有何拯救之策呢?
無他。當“地理中國”的爭奪已無可能之際(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南齊淮南地盡喪,此為讀六朝史者所熟知)——只有拼足全力維護自己“文化中國”的主導權(quán)了——落到具體的點上分析,自漢魏以來的“文學”傳統(tǒng),無疑是南齊“文化中國”內(nèi)涵里面的重中之重了。
南朝的文學史上,產(chǎn)生作家最多的是如下“四大家族”:
A 瑯琊王氏(太原王氏不及之)
B 陳郡謝氏
C 彭城劉氏
D 南蘭陵蕭氏
其中又可分為兩大組別。A和B是一組:代表門閥世族;C與D是一組:代表東晉之后的皇室成員(南朝陳氏除外,陳朝政權(quán)對于上述A、B、C、D四家盡可能地實施了打擊)。無論是哪一組,也無論這“四大家族”之間有何文學之爭勝,正如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所云“魏氏乘時于前,皇齊握符于后”,這一“符”,除了“符命”的含義外,有很大成分是包含了文學?!八拇蠹易濉蔽膶W創(chuàng)作的實際效果,我們千百年后來仔細審查——除了文學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外,無疑也有南朝皇室與門閥一同維持“文化中國”的默契。
毋庸置疑,《文心雕龍》和《詩品》等專著奠定了六朝時代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地位。然而,本書將選取南齊皇室成員之一的蕭子顯,探討其學說的特殊價值。即以蕭子顯及其《南齊書》為核心,希望可以另辟新徑,對六朝文學與思想研究有所裨益。
- “中或”通“中國”,然意義非確指此。最早二字出現(xiàn)于1963年陜西省寶雞市出土之西周《何尊》的文字,考釋有唐蘭、張政烺、馬承源、李學勤等諸家。請參:唐蘭《何尊銘文解釋》,文載氏著《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紫金城出版社,1995年版,頁187—193。張政烺《何尊銘文解釋補遺》,文載氏著《張政烺文史論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頁456—457。只不過宣告得到天命的是帝王,但南朝普通士大夫和民眾的心中,他們認同的是“中國”還是“吳”,需要打一個問號。
- 蕭子顯《南齊書》卷五十九,中華書局,1972年版,頁1023。
- 王鳴盛曰:“蠕蠕即芮芮,其本號自為柔然,魏人改稱為蠕蠕,周、隋多作‘茹茹’,宋、齊、梁則作‘芮芮’,蓋皆取其音近?!彼娖渲妒呤飞倘丁?黃曙輝點校)卷六十四,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頁524。關(guān)于北魏與蠕蠕(柔然)的關(guān)系,請參考潘國鍵《北魏與蠕蠕關(guān)系研究》,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又可參:張繼昊《北系部落民與北魏政權(quán)研究》第五章第二節(jié)《蠕蠕》,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研究所1997年博士論文,頁257—292。
- 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五《齊紀一》,中華書局,1956年版,頁4246。
- 據(jù)姚薇元考訂代北薛氏乃“西方諸姓”之一,《魏書·官氏志》作“叱于氏”當據(jù)涵芬樓影宋本作“叱干氏”,為鮮卑部落之名稱,說見氏著《北朝胡姓考》內(nèi)篇第四,中華書局,1962年版,頁204—207。而陳年慶則以薛氏有匈奴、鮮卑、蜀三姓,所見氏著《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秦漢魏晉南北朝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頁45。未審薛虎子之所出也。
- 薛虎子上表全文為:“國家欲取江東,先須積谷彭城。切惟在鎮(zhèn)之兵,不減數(shù)萬,資糧之絹,人十二匹;用度無準,未及代下,不免饑寒,公私損費。今徐州良田十萬馀頃,水陸肥沃,清、汴通流,足以溉灌。若以兵絹市牛,可得萬頭,興置屯田,一歲之中,且給官食。半兵蕓殖,馀兵屯戍,且耕且守,不妨捍邊。一年之收,過于十倍之絹;暫時之耕,足充數(shù)載之食。于后兵資皆貯公庫,五稔之后,谷帛俱溢,非直戍卒豐飽,亦有吞敵之勢。”文載前揭本《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五《齊紀一》,頁4247。類似的文字首載《魏書》,然亦無月朔干支。見魏收撰《魏書》卷四十四《薛野傳》所附,中華書局,1974年版,頁996—997。
- 陳垣《二十史朔閏表(附西歷回歷)》,中華書局,1962年版,頁70。
- 《南齊書》百衲本、殿本、南監(jiān)本各本并訛作“漢”,實此處當作“漠”,柔然自謂之辭也。詳考參本書附錄。
- 胡小石《中國文學史講稿》,文載《胡小石論文集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頁83。
- 關(guān)于北魏的九品中正研究,請參岡崎文夫《北魏に於ける中正制度》,文載氏著《南北朝に於ける社會經(jīng)濟制度》,弘文堂書店,1935年版。有興趣的讀者,亦可參本書前配圖:周一良氏關(guān)于此書此文兩則批識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