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像孩子一樣生活
青春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名詞!
自古以來的人都贊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
給我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上У侥銈兌梦业脑挼囊馑嫉臅r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么事體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它,喂它;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它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油。寶姊姊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只籃來,寶姊姊坐在籃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fā)現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詳,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chuàng)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chuàng)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小弱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chuàng)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你們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刬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chuàng)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煞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后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F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于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y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里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yōu)楦屑さ臅r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的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作“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么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于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都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里。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從孩子得到的啟示
一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書,也不想睡覺,捉一個四歲的孩子華瞻來騎在膝上,同他尋開心。我隨口問:
“你最喜歡什么事?”
他仰起頭一想,率然地回答:
“逃難?!?/p>
我倒有點奇怪“逃難”兩字的意義,在他不會懂得,為什么偏偏選擇它?倘然懂得,更不應該喜歡了。
我就設法探問他:
“你曉得逃難就是什么?”
“就是爸爸、媽媽、寶姐姐、軟軟……娘姨,大家坐汽車,去看大輪船。”
?。≡瓉硭摹疤与y”的觀念是這樣的!他所見的“逃難”,是“逃難”的這一面!這真是最可喜歡的事!
一個月以前,上海還屬孫傳芳的時代,國民革命軍將到上海的消息日緊一日,素不看報的我,這時候也定一份《時事新報》,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舊報,等候今天的新報的時候,忽然上海方面槍炮聲起了,大家驚惶失色,立刻約了鄰人,扶老攜幼地逃到附近的婦孺救濟會里去躲避。其實倘然此地果真進了戰(zhàn)線,或到了敗兵,婦孺救濟會也是不能救濟的。
不過當時張皇失措,有人提議這辦法,大家就假定它為安全地帶,逃了進去。那里面地方很大,有花園、假山、小川、亭臺、曲欄、長廊、花樹、白鴿,孩子們一進去,登臨盤桓,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車在墻外轟過,上海方面的機關槍聲、炮聲,愈響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聽聽,想想,方才覺到這里也不是安全地帶,當初不過是自騙罷了。有決斷的人先出來雇汽車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們結合鄰人來商議,也決定出來雇汽車,逃到楊樹浦的滬江大學。于是立刻把小孩子們從假山中、欄桿內捉出來,裝進汽車里,飛奔楊樹浦了。
所以決定逃到滬江大學者,因為一則有鄰人與該校熟識,二則該校是外國人辦的學校,較為安全可靠。槍炮聲漸遠漸弱,到聽不見了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已到滬江大學。他們安排一個房間給我們住,又為我們代辦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的黃浦江邊的青草堤上,悵望云水遙憶故居的時候,許多小孩子采花、臥草,爭看無數的帆船、輪船的駛行,又是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鄰人步行到故居來探聽情形的時候,青天白日的旗子已經招展在晨風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從此可慶承平了。我們就雇汽車去迎回避難的眷屬,重開我們的窗戶,恢復我們的生活。從此“逃難”兩字就變成家人的談話的資料。
這是“逃難”。這是多么驚慌、緊張而憂患的一種經歷!然而人物一無損喪,只是一次虛驚;過后回想,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發(fā)地出門游覽兩天。我想假如我是預言者,曉得這是虛驚,我在逃難的時候將何等有趣!素來難得全家出游的機會,素來少有坐汽車、游覽、參觀的機會。那一天不論時,不論錢,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舉行這游歷,實在是人生難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這快味!他們逃難回來以后,常常拿香煙篦子來疊作欄桿、小橋、汽車、輪船、帆船;常常問我關于輪船、帆船的事;墻壁上及門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筆畫的輪船、帆船、亭子、石橋的壁畫出現??梢娺@“逃難”,在他們腦中有難忘的歡樂的印象。所以今晚我無端地問華瞻最喜歡什么事,他立刻選定這“逃難”。原來他所見的,是“逃難”的這一面。
不止這一端:我們所打算、計較、爭奪的洋錢,在他們看來個個是白銀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血汗涔涔的勞動者,在他們看來個個是無目的地在游戲,在演?。灰磺薪ㄔO,一切現象,在他們看來都是大自然的點綴,裝飾。
唉!我今晚受了這孩子的啟示了:他能撤去世間事物的因果關系的網,看見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是創(chuàng)造者,能賦給生命于一切的事物。他們是“藝術”的國土的主人。唉,我要從他學習!
二
兩個小孩子,八歲的阿寶與六歲的軟軟,把圓凳子翻轉,叫三歲的阿韋坐在里面。他們兩人同他抬轎子。不知哪一個人失手,轎子翻倒了。阿韋在地板上撞了一個大響頭,哭了起來。乳母連忙來抱起。兩個轎夫站在旁邊呆看。乳母問:“是誰不好?”
阿寶說:“軟軟不好?!?/p>
軟軟說:“阿寶不好?!?/p>
阿寶又說:“軟軟不好,我好!”
軟軟也說:“阿寶不好,我好!”
阿寶哭了,說:“我好!”
軟軟也哭了,說:“我好!”
他們的話由“不好”轉到了“好”。乳母已在喂乳,見他們哭了,就從旁調解:“大家好,阿寶也好,軟軟也好,轎子不好!”
孩子聽了,對翻倒在地上的轎子看看,各用手背揩揩自己的眼睛,走開了。
孩子真是愚蒙。直說“我好”,不知謙讓。
所以大人要稱他們?yōu)椤巴伞薄巴琛保谴笕?,一定懂得謙讓的方法:心中明明認為自己好而別人不好,口上只是隱隱地或轉彎地表示,讓眾人看,讓別人自悟。于是謙虛、聰明、賢慧等美名皆在我了。
講到實在,大人也都是“我好”的。不過他們懂得謙讓的一種方法,不像孩子直說出來罷了。謙讓方法之最巧者,是不但不直說自己好,反而故意說自己不好。明明在諄諄地陳理說義,勸諫君王,必稱“臣雖下愚”。明明在自陳心得、辯論正義,或懲斥不良、訓誡愚頑,表面上總自稱“不佞”“不慧”,或“愚”。習慣之后,“愚”之一字竟通用作第一人稱的代名詞,凡稱“我”處,皆用“愚”。常見自持正義而赤裸裸地罵人的文字函牘中,也稱正義的自己為“愚”,而稱所罵的人為“仁兄”。這種矛盾,在形式上看來是滑稽的;在意義上想來是虛偽的、陰險的?!盎薄疤搨巍薄瓣庪U”,比較大人評孩子的所謂“蒙”“昏”,丑劣得多了。
對于“自己”,原是誰都重視的。自己的要“生”,要“好”,原是普遍的生命的共通的大欲。今阿寶與軟軟為阿韋抬轎子,翻倒了轎子,跌痛了阿韋,是誰好誰不好,姑且不論;其表示自己要“好”的手段,是徹底的誠實、純潔而不虛飾的。
我一向以小孩子為“昏蒙”。今天看了這件事,恍然悟到我們自己的昏蒙了。推想起來,他們常是誠實的,“稱心而言”的;而我們呢,難得有一日不犯“言不由衷”的惡德!
唉!我們本來也是同他們那樣的,誰造成我們這樣呢?
兒女
回想四個月以前,我猶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從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載上火車,送回鄉(xiāng)間,關進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獨居了四個月。這舉動究竟出于什么旨意,本于什么計劃,現在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其實旨意與計劃,都是虛空的,自騙自擾的,實際于人生有什么利益呢?只贏得世故塵勞,作弄幾番歡愁的感情,增加心頭的創(chuàng)痕罷了!
當時我獨自回到上海,走進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絕地浮起這兩句《楞嚴經》經文:“十方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云點太清里;況諸世界在虛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里的籃缽、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里的兒子。只有四雙破舊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為什么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來看到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后,鄰居的友人過來閑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癡態(tài),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于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念的時候。但我自以為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于兒女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于孩子們——普天下的孩子們——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以后我對他們怎樣?現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在不同,因為不復含有那種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回到故鄉(xiāng)的平屋里,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鉆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tài)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發(fā),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fā)泄不可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余,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發(fā)出一種像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 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fā)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姊姊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边@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p>
于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jié)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于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tài)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的殘疾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糨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于屢受物理的教訓而深深地養(yǎng)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又把筆尖蘸在糨糊瓶里。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里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后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終于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受了種種現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的窮屈?揖讓、進退、規(guī)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系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常奇怪。我與他們(現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系!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xù)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芭螅愐??!辈⒂诖蟮厣系娜?,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xù)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無子者嘆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齊生并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華瞻的日記
一
隔壁二十三號里的鄭德菱,這人真好!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馬。她對我一笑,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我立刻還她一笑,表示我極愿意,就從母親懷里走下來,和她一同騎竹馬了。兩人同騎一只竹馬,我想轉彎了,她也同意;我想走遠一點,她也歡喜;她說讓馬兒吃點草,我也高興;她說把馬兒系在冬青上,我也覺得有理。我們真是同志和朋友!興味正好的時候,媽媽出來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飯。我說:“不高興?!眿寢屨f:“鄭德菱也要去吃飯了!”果然鄭德菱的哥哥叫著“德菱!”也走出來拉住鄭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媽媽進去。當我們將走進各自的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向我一看,我也回頭向她一看,各自進去,不見了。
我實在無心吃飯。我曉得她一定也無心吃飯。不然,何以分別的時候她不對我笑,而且臉上很不高興呢?我同她在一塊,真是說不出的有趣。吃飯何必急急?即使要吃,盡可在空的時候吃。其實照我想來,像我們這樣的同志,天天在一塊吃飯,在一塊睡覺,多好呢?何必分作兩家?即使要分作兩家,反正爸爸同鄭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媽媽也同鄭德菱的媽媽常常談笑,盡可你們大人作一塊,我們小孩子作一塊,不更好嗎?
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著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它許多空擺在那里。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娘姨抱我到街里去,一個掮著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著笛子,手里拿著一只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娘姨一定不要,急忙抱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愿意給我,娘姨何以一定叫我不要接呢?娘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姊姊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tài)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于大人,所以心情也稍像大人的無理了。寶姊姊常常要說我“癡”。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好讓鄭德菱出來,寶姊姊就用指點著我,說:“瞻瞻癡!”怎么叫“癡”?你每天不來同我玩耍,夾了書包到學校里去,難道不是“癡”嗎?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一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癡”嗎?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嗎?我要天不要下雨,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就明亮;現在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給我做了,晴天豈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說我“癡”?鄭德菱的哥哥雖然沒有說我什么,然而我總討厭他。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常常板起臉,來拉鄭德菱,說:“赤了腳到人家家里,不怕難為情!”又說:“吃人家的面包,不怕難為情!”立刻拉了她去?!半y為情”是大人們慣說的話,大人們常常不怕厭氣,端坐在椅子里,點頭,彎腰,說什么“請,請”“對不起”“難為情”一類的無聊的話,他們都有點像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親常常說我“會哭”,我哪得不哭呢?
二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頭頸里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狀。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姊姊夾了書包從天井里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意地到房間里去掛書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他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嗎?今天這可怕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姊姊都不管呢?我真不解了??蓯旱模悄锹樽?。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香煙,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后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后,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里邊一望,從窗縫窺見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媽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車。我懸念著門內的怪事,沒心情去看風景,只是憑在媽媽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對媽媽說,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終于不說。因為據我的經驗,大人們的意見往往與我相左。他們往往不講道理,硬要吃最不好吃的“藥”,硬要我做最難當的“洗臉”,或堅不許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們對之都漠然,意見一定又是與我相左的。我若提議去打,一定不被贊成。橫豎拗不過他們,算了吧。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弄水弄火的寶姊姊,今天也跳出門來笑我,跟了媽媽說我“癡子”。我只有獨自哭!有誰同情于我的哭呢?
到媽媽抱了我回來的時候,我才仰起頭,預備再看一看,這怪事怎么樣了?那可惡的麻子還在否?誰知一跨進墻門檻,就聽見“啪,啪”的聲音,走進吃飯間,我看見那麻子正用拳頭打爸爸的背。“啪,啪”的聲音,正是打的聲音??梢娝欢ㄊ怯昧Υ虻?,爸爸一定很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媽媽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媽媽急急地抱我到房間里,對娘姨講些話,兩人都笑起來,都對我講了許多話。然而我還聽見隔壁打人的“啪,啪”的聲音,無心去聽她們的話。
爸爸不是說過“打人是最不好的事”嗎?那一天軟軟不肯給我香煙牌子,我打了她一掌,爸爸曾經罵我,說我不好;還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媽媽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刻抱我,對媽媽說“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繼續(xù)哭,我在媽媽的懷里睡去了。
我醒來,看見爸爸坐在披雅娜(即鋼琴)旁邊,似乎無傷,耳朵也沒有割去,不過頭很光白,像和尚了。我見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們——爸爸、媽媽等——仍是毫不介意,絕不談起。我一回想,心中非??植烙忠苫蟆C髅魇前职直桓铐楊i,割耳朵,又被用拳頭打,大家卻置之不問,任我一個人恐怖又疑惑。唉!有誰同情于我的恐怖?有誰為我解釋這疑惑呢?
阿難
往年我妻曾經遭逢小產的苦難。在半夜里,六寸長的小孩辭了母體而默默地出世了。醫(yī)生把他裹在紗布里,托出來給我看,說著:“很端正的一個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來得早了一點!”我正在驚奇地從醫(yī)生手里窺看的時候,這塊肉忽然動起來,胸部一跳,四肢同時一撐,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掙扎。我與醫(yī)生大家吃驚,屏息守視了良久,這塊肉不再跳動,后來漸漸發(fā)冷了。
唉!這不是一塊肉,這是一個生靈,一個人。他是我的一個兒子,我要給他取名字:因為在前有阿寶、阿先、阿瞻,他母親又為他而受難,故名曰“阿難”。阿難的尸體給醫(yī)生拿去裝在防腐劑的玻璃瓶中;阿難的一跳印在我的心頭。
阿難!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壽命何其短促?我與你的父子的情緣何其淺薄呢?
然而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來,沒有什么大差異。數千萬光年中的七尺之軀,與無窮的浩劫中的數十年,叫作“人生”。自有生以來,這“人生”已被反復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現在輪到我在反復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歲,在浩劫中與你的一跳沒有什么差異。今我嗟傷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難!我不再為你嗟傷,我反要贊美你的一生的天真與明慧。原來這個我,早已不是真的我了。人類所造作的世間的種種現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隱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對于擾攘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漸漸習慣,視為人生的當然而恬不為怪。實則墮地時的我的本性,已經所喪無余了。我嘗讀《西青散記》,對于史震林的自序中的這數語:“余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曰:生死也。教余別星,曰:孰箕斗;別禽,曰:孰鳥鵲,識所始也。生以長,乍暗乍明乍有乍無者,漸不為異。間于紛紛混混之時,自提其神于太虛而俯之,覺明暗有無之乍乍者,微可悲也?!狈浅8袆樱瑸橹诰肀瘋?,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贊美你的寶姊姊與瞻哥哥,說他們的兒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們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凈,為我所萬不敢望。然而他們哪里比得上你,他們的視你,亦猶我的視他們。他們的生活雖說天真、自然,他們的眼雖說清白、明凈,然他們終究已經有了這世間的知識,受了這世間的種種誘惑,染了這世間的色彩,一層薄薄的霧障已經籠罩了他們的天真與明凈了。你的一生,完全不著這世間的塵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凈的生命。世間的人,本來都有像你那樣的天真明凈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亂夢,得了狂疾,顛倒迷離,直到困頓疲斃,始倉皇地逃回生命的故鄉(xiāng)。這是何等昏昧的癡態(tài)!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間干凈地了結你在人世間的一生,你墮地立刻解脫。正在中風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與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寶姊姊瞻哥哥的天真爛漫的兒童生活,惋惜他們的黃金時代的將逝,常常作這樣的異想:“小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無病地自己死去,豈不完成了極有意義與價值的一生呢?”但現在想想,所謂“兒童的天國”“兒童的樂園”,其實貧乏而低小得很,只值得顛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艷羨而已,又何足掛齒?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絕不攖浮生之苦,不更好嗎?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見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間人的生滅,猶如大海中的波濤的起伏。大波小波,無非海的變幻,無不歸元于海,世間一切現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顯示。阿難!你我的情緣并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無所謂你我了!
做父親
樓窗下的弄里遠地傳來一片聲音:“咿喲,咿喲……”漸近漸響起來。
一個孩子從算草簿中抬起頭來,張大眼睛傾聽一會兒,“小雞!小雞!”叫了起來。四個孩子同時放棄手中的筆,飛奔下樓,好像路上的一群麻雀聽見了行人的腳步聲而飛去一般。我剛才扶起他們所帶倒的凳子,拾起桌子上滾下去的鉛筆,聽見大門口一片吶喊:“買小雞!買小雞!”其中又混著哭聲。連忙下樓一看,原來元草因為落伍而狂奔,在庭中跌了一跤,跌痛了膝蓋骨不能再跑,恐怕小雞被哥哥、姐姐們買完了輪不著他,所以激烈地哭著。我扶了他走出大門口,看見一群孩子正向一個挑著一擔“咿喲,咿喲”的人招呼,歡迎他走近來。元草立刻離開我,上前去加入團體,且跳且喊:“買小雞!買小雞!”淚珠跟了他的一跳一跳而從臉上滴到地上。
孩子們見我出來,大家回轉身來包圍了我?!百I小雞!買小雞!”的喊聲由命令的語氣變成了請愿的語氣,喊得比之前更響了。他們仿佛想把這些音蓄入我的身體中,希望它們由我的口上開出來。獨有元草直接拉住了擔子的繩而狂喊。
我全無養(yǎng)小雞的興趣;而且想起了以后的種種麻煩,覺得可怕。但鄉(xiāng)居寂寥,絕對摒除外來的誘惑而強迫一群孩子在看慣的幾間屋子里隱居這一個星期日,似也有些殘忍。且讓這個“咿喲咿喲”來打破門庭的岑寂,當作長閑的春晝的一種點綴吧。我就招呼挑擔的,叫他把小雞給我們看看。
他停下擔子,揭開前面的一籠?!斑迒眩迒选钡穆曇艉鋈环糯?。但見一個細網的下面,蠕動著無數可愛的小雞,好像許多活的雪球。五六個孩子蹲集在籠子的四周,一齊傾情地叫著:“好來!好來!”一瞬間我的心也摒絕了思慮而沒入在這些小動物的姿態(tài)的美中。體會了孩子們對于小雞的熱愛的心情。許多小手伸入籠中,競指一只純白的小雞,有的幾乎要隔網捉住它。挑擔的忙把蓋子無情地冒上,許多“咿喲,咿喲”的雪球和一群“好來,好來”的孩子就變成了咫尺天涯。孩子們悵望籠子的蓋,依附在我的身邊,有的伸手摸我的袋。我就向挑擔的人說話:
“小雞賣幾錢一只?”
“一塊洋錢四只?!?/p>
“這樣小的,要賣二角半錢一只?可以便宜些否?”
“便宜勿得,二角半錢最少了?!?/p>
他說過,挑起擔子就走。大的孩子脈脈含情地目送他,小的孩子拉住了我的衣襟而連叫:“要買!要買!”挑擔的越走得快,他們喊得越響,我搖手止住孩子們的喊聲,再向挑擔的問:
“一角半錢一只賣不賣?給你六角錢買四只吧!”
“沒有還價!”
他并不停步,但略微旋轉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就趕緊向前面跑?!斑迒眩迒选钡穆曇魸u漸地遠起來了。
元草的喊聲就變成哭聲。大的孩子鎖著眉頭不絕地探望挑擔者的背影,又注視我的臉色。我用手掩住了元草的口,再向挑擔人遠遠地招呼:
“二角大洋一只,賣了吧!”
“沒有還價!”
他說過便昂然地向前進行。悠長地叫出一聲:“賣——小——雞——!”其背影便在弄口的轉角上消失了。我這里只留著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
對門的大嫂子曾經從矮門上探頭出來看過小雞,這時候就拿著針線走出來,倚在門上,笑著勸慰哭的孩子,她說:
“不要哭!等一會兒還有擔子挑來,我來叫你呢!”
她又笑著向我說:
“這個賣小雞的想做好生意。他看見小孩子哭著要買,越是不肯讓價了。昨天坍墻圈里買的一角洋錢一只,比剛才的還大一半呢!”
我同她略談了幾句,硬拉了哭著的孩子回進門來。別的孩子也懶洋洋地跟了進來。我原想為長閑的春晝找些點綴而走出門口來的,不料討個沒趣,扶了一個哭著的孩子而回進來。庭中柳樹正在駘蕩的春光中搖曳柔條,堂前的燕子正在安穩(wěn)的新巢上低回軟語。我們這個刁巧的挑擔者和痛哭的孩子,在這一片和平美麗的春景中很不調和??!
關上大門,我一面為元草揩拭眼淚,一面對孩子們說:
“你們大家說‘好來,好來’‘要買,要買’,那人就不肯讓價了!”
小的孩子聽不懂我的話,繼續(xù)抽噎著;大的孩子聽了我的話若有所思。
我繼續(xù)撫慰他們:
“我們等一會兒再來買吧,隔壁大媽會喊我們的。但你們下次……”
我不說下去了。因為下面的話是“看見好的嘴上不可說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說要”。倘再進一步,就變成“看見好的嘴上應該說不好,想要的嘴上應該說不要”了。在這一片天真爛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向哪里容藏這樣教導孩子的一個父親呢?
憶兒時
一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
第一件是養(yǎng)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的祖母在日的事。我的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于享樂的人,良辰佳節(jié)不肯輕輕放過。養(yǎng)蠶也每年大規(guī)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后才曉得,祖母的養(yǎng)蠶并非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guī)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是,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tǒng)是蠶,架著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里去采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很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飯之后,又用一張大葉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里,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有樂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所以雖然祖母禁止,我總是每天要去走。
蠶上山之后,全家靜默守護,那時不許小孩子們吵了,我暫時感到沉悶。然而過了幾天,采繭,做絲,熱鬧的空氣又濃起來。我們每年照例請牛橋頭七娘娘來做絲。蔣五伯每天買枇杷和軟糕來給采繭、做絲、燒火的人吃。大家認為現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時候,應該享受這點心,都不客氣地取食,我也無功受祿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與軟糕,這又是樂事。
七娘娘做絲休息的時候,捧了水煙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給我看,對我說:“做絲的時候,絲車后面,是萬萬不可走近去的?!彼男≈?,便是小時候不留心被絲車軸棒軋脫的。她又說:“小囡囡不可走近絲車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軟糕。還有做絲做出來的蠶蛹,叫媽媽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終不要吃蠶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諸姐都不吃的緣故。我所樂的,只是那時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氣。日常固定不動的堂窗、長臺、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變成不常見的絲車、匾、缸。又不斷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絲做好后,蔣五伯口中唱著“要吃枇杷,來年蠶罷”,收拾絲車,恢復一切陳設。我感到一種興盡的寂寥。然而對于這種變換,倒也覺得新奇而有趣。
現在我回憶這兒時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蔣五伯、七娘娘和諸姐都像童話里、戲劇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來,他們當時這劇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憶!只是這劇的題材,現在我仔細想想覺得不好:養(yǎng)蠶做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數萬的生靈的殺虐!《西青散記》里面有兩句仙人的詩句:“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卑驳萌碎g也發(fā)明織藕絲的絲車,而盡赦天下的春蠶的性命!
我七歲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復養(yǎng)蠶。不久父親與諸姐弟相繼死亡,家道衰弱了,我的幸福的兒時也過去了。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二
第二件不能忘卻的事,是父親的中秋賞月,而賞月之樂的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后,科舉就廢,他無事在家,每天吃酒、看書。他不要吃羊、牛、豬肉,而喜歡吃魚、蝦之類。而對于蟹,尤其喜歡。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親平日的晚酌規(guī)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買來的開鍋熱豆腐干。他的晚酌,時間總在黃昏。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只盛熱豆腐干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貓,我腦中這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還可以清楚地浮現出來,我在旁邊看,有時他給我一只蟹腳或半塊豆腐干。然我喜歡蟹腳。蟹的味道真好,我們五個姊妹兄弟,都喜歡吃,也是為了父親喜歡吃的緣故。只有母親與我們相反,喜歡吃肉,而不喜歡又不會吃蟹,吃的時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開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凈。父親常常說她是外行。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先折蟹腳,后開蟹斗……腳上的拳頭(即關節(jié))里的肉怎樣可以吃干凈,臍里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作剔肉的針……蟹螯上的骨頭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干凈。所以陳媽媽說:“老爺吃下來的蟹殼,真是蟹殼?!?/p>
蟹的儲藏所,就在開井角落里的缸里,經??傪B(yǎng)著十來只。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陽等節(jié)候上,缸里的蟹就滿了,那時我們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中秋一天,興致更濃。在深黃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場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靜,明月底下只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只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姐——直到月落明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姐不分而散。
這原是為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為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于中秋,有蟹的季節(jié)里的月夜,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jié),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只。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受在蟹斗里,剝完之后,放一點姜醋,拌一拌,就作為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為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肴,是乏味的。我們也學他,半蟹斗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余,就可得父親的稱贊,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力節(jié)省?,F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后,我不曾再嘗這種好滋味。現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嘗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這一劇的題材,仍是生靈的殺虐!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三
第三件不能忘卻的事,是與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而這交游的中心,在于釣魚。
那是我十二三歲時的事,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當時我的小伴侶中的大阿哥。他是獨子,他的母親、祖母和大伯,都很疼愛他,給他許多的錢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玩。他家與我家貼鄰而居。我家的人們每天赴市,必須經過他家的豆腐店的門口,兩家的人們朝夕相見,互相來往。小孩們也朝夕相見,互相來往。此外他家對于我家似乎還有一種鄰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誼,故他家的人對于我特別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產的豆腐干、豆腐衣等來送給我父親下酒。同時在小侶伴中,王囡囡也特別和我要好。他的年紀比我大,氣力比我好,生活比我豐富,我們一道游玩的時候,他時時引導我,照顧我,猶似長兄對于幼弟。我們有時就在我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時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見我倆一同玩耍,必叮囑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罵。我聽人說,他家似乎曾經患難,而我父親曾經幫他們忙,所以他家大人們吩咐王囡囡照應我。
我起初不會釣魚,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大伯買兩副釣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許多米蟲,浸在盛水的罐頭里,領了我到木場橋去釣魚。他教給我看,先捉起一個米蟲來,把釣鉤從蟲尾穿進,直穿到頭部。然后放下水去。他又說:“浮珠一動,你要立刻拉,那么鉤子鉤住魚的顎,魚就逃不脫?!蔽艺账痰脑囼?,果然第一天釣了十幾頭白條,然而都是他幫我拉釣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頭撲殺的蒼蠅,又來約我去釣魚。途中他對我說:“不一定是米蟲,用蒼蠅釣魚更好。魚喜歡吃蒼蠅!”這一天我們釣了一小桶各種的魚?;丶业臅r候,他把魚桶送到我家里,說他不要。我母親就叫紅英去煎一煎,給我下晚飯。
自此以后,我只管喜歡釣魚。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釣,又學得了掘蚯蚓來釣魚的方法。而且釣來的魚,不僅夠自己下晚飯,還可送給店里的人吃,或給貓吃。我記得這時候我的熱心釣魚,不僅出于游戲欲,又有幾分功利的興味在內。有三四個夏季,我熱心于釣魚,給母親省了不少的菜蔬錢。
后來我長大了,赴他鄉(xiāng)入學,不復有釣魚的工夫。但在書中常常讀到贊詠釣魚的文句,例如什么“獨釣寒江雪”,什么“漁樵度此身”,才知道釣魚原來是很風雅的事。后來又曉得所謂“游釣之地”的美名稱,是形容人的故鄉(xiāng)的。我大受其煽惑,為之大發(fā)牢騷:我想“釣魚確是雅的,我的故鄉(xiāng),確是我的游釣之地,確是可懷的故鄉(xiāng)”。但是現在想想,不幸而這題材也是生靈的殺虐!
我的黃金時代很短,可懷念的又只有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殺生取樂,都使我永遠懺悔。
夢痕
我的左額上有一條同眉毛一般長短的疤。這是我兒時游戲中在門檻上跌破了頭顱而結成的。相面先生說這是破相,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夢痕”。因為這是我的夢一般的兒童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唯一的痕跡。由這痕跡可以探尋我的兒童時代的美麗的夢。
我四五歲時,有一天,我家為了“打送”(吾鄉(xiāng)風俗,親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門來做客,辭去時,主人家必做幾盤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親、姑母、嬸母和諸姊們都在做米粉包子。廳屋的中間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盤,盤內盛著一大堆黏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餡用的甜甜的豆沙。母親們大家圍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盤內摘取一塊米粉來,捏作一只碗的形狀;夾取一筷豆沙來藏在這碗內;然后把碗口收攏來,做成一個圓子。再用手法把圓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條絞絲花紋的脊梁來;最后在脊梁湊合的中心點上打一個紅色的“壽”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陳列在大匾內,樣子很是好看。
大家一邊做,一邊興高采烈地說笑。有時說誰的做得太小,誰的做得太大;有時盛稱姑母的做得太玲瓏,有時笑指母親的做得像個餅。笑語之聲,充滿一堂。這是年中難得的全家歡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們的,在這種日子更有無上的歡樂;在準備做包子時,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時候,我只要噪鬧一下子,母親們會另做一只小包子來給我當場就吃。新鮮的米粉和新鮮的豆沙,熱熱地做出來就吃,味道是好不過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夠,再噪鬧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還不夠,我可嚷著要替她們打“壽”字印子。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來一塌糊涂,看不出“壽”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來又不清楚;況且位置要擺得正,歪了就難看;打壞了又不能揩抹涂改。
所以我嚷著要打印子,是母親們所最怕的事。她們便會和我商量,把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一小粒米粉給我,叫我“自己做來自己吃”。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目的!開了這個例之后,各人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米粉,就都得照例歸我所有。再不夠時還得要求向大盤中扭一把米粉來,自由捏造各種黏土手工:捏一個人,團攏了,改捏一個狗;再團攏了,再改捏一支水煙管……捏到手上的齷齪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變成了灰色的時候,我再向她們要一朵豆沙來,裹成各種三不像的東西,吃下肚子里去。這一天因為我噪得特別厲害些,姑母做了兩只小巧玲瓏的包子給我吃,母親又外加摘一團米粉給我玩。
為求自由,我不在那場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來我知道是我們店里的學徒,但在當時我只知道他是我兒時的最親愛的伴侶。他的年紀比我長,智力比我高,膽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種種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兒來,使得我驚奇。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尋出幾個印泥菩薩的小型的紅泥印子來,教我印米粉菩薩。
后來我們爭執(zhí)起來,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薩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薩追。追到排門旁邊,我跌了一跤,額骨磕在排門檻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個洞,便暈迷不省。等到知覺的時候,我已被抱在母親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條向我的頭上重重疊疊地包裹。
自從我跌傷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空閑的時候到樓上來省問我。來時必然偷偷地從衣袖里摸出些我所愛玩的東西來——例如關在自來火匣子里的幾只叩頭蟲,洋皮紙人頭,老菱殼做成的小腳,順治銅鈿磨成的小刀等——送給我玩,直到我額上結成這個疤。
講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種種可驚可喜的行狀,與我的兒童時代的歡樂,也便跟了這回想而歷歷地浮出到眼前來。
他的行為的頑皮,我現在想起了還覺吃驚。但這種行為對于當時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時時刻刻追隨他,自愿地做他的從者。他用手捉住一條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鉤爪,而藏在衣袖里,走到各處,隨時拿出來嚇人。我跟了他走,欣賞他的把戲。他有時偷偷地把這條蜈蚣放在別人的瓜皮帽子上,讓它沿著那人的額骨爬下去,嚇得那人直跳起來。有時懷著這條蜈蚣去登坑,等候鄰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糞的時候,把蜈蚣丟在他的褲子上,使得那人扭著褲子亂跳,累了滿身的糞。又有時當眾人面前他偷把這條蜈蚣放在自己的額上,假裝被咬的樣子而號啕大哭起來,使得滿座的人驚惶失措,七手八腳地為他營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時候,他伸起手來收拾了這條蜈蚣,忽然破涕為笑,一縷煙逃走了。
后來這套戲法漸漸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說,若是再拿出蜈蚣來,要打頭頸拳了。于是他換出別種花頭來:他躲在門口,等候警告打頭頸拳的人將走出門,突然大叫一聲,倒身在門檻邊的地上,亂滾亂撞,哭著嚷著,說是踐踏了一條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經攢進榻底下去了。走出門來的人被他這一嚇,實在魂飛魄散;但見他的受難比他更深,也無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運氣不好。他看見一群人蹲在岸邊釣魚,便參加進去,和蹲著的人閑談。同時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兩人的辮子梢頭結住了,自己就走開,躲到遠處去作壁上觀。被結住的兩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劇就演出來給他看了。諸如此類的惡戲,不勝枚舉。
現在回想他這種玩耍,實在近于為虐的戲謔。但當時他熱心地創(chuàng)作,而熱心地欣賞的孩子,也不止我一個。世間的嚴正的教育者,請稍稍原諒他的頑皮!我們的兒時,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個折紙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銅筆套管在額骨上猛釘幾下,外加在至圣先師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況且我們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術來發(fā)明種種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現在想起了還可以神往。暮春的時候,他領我到田野去偷新蠶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來做“蠶豆水龍”。其做法,用煤頭紙火把老蠶豆莢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莢里的兩粒豆就從下端滑出,再將莢的頂端稍稍剪去一點,使成一個小孔。然后把豆莢放在水里,待它裝滿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來,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壓榨豆莢,一條細長的水帶便從豆莢的頂端的小孔內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達一二丈之遠。
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長約寸許,以一端塞入口中輕輕咬嚼,吹時便發(fā)喈喈之音。再摘取蠶豆梗的下段,長約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勻地開幾個洞,做成豆的樣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這笛的一端,用兩手的指隨意啟閉各洞而吹奏起來,其音宛如無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蠟燭的油做種種的澆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鐫刻種種的印版,大類現今的木版畫?!T如此類的玩意,亦復不勝枚舉。
現在我對這些兒時的樂事久已緣遠了。但在說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時,還能熱烈地回憶神情活躍的五哥哥和這種興致蓬勃的玩意兒。誰言我左額上的疤痕是缺陷?這是我的兒時歡樂的佐證,我的黃金時代的遺跡。過去的事,一切都同夢幻一般地消滅,沒有痕跡留存了。只有這個疤,好像是“脊杖二十,刺配軍州”時打在臉上的金印,永久地明顯地錄著過去的事實,一說起就可使我歷歷地回憶前塵。仿佛我是在兒童世界的本貫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這成人社會的“遠惡軍州”來的。這無期的流刑雖然使我永無還鄉(xiāng)之望,但憑這臉上的金印,還可回溯往昔,追尋故鄉(xiāng)的美麗的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