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楊!小!和!我說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辦公室里,那位更年期提前了十來年、四十歲就絕經(jīng)的女主編發(fā)出了獅吼一般的咆哮。她把手里的稿子摔打在桌子上,暴跳如雷。
“怎么了,主編,您看您怎么生這么大的氣???”我的名字被她像殺父仇人一般叫到,我趕緊賠著笑臉小跑著來到了她面前。
“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啊,多少遍了?讓你以后再寫美食類的稿子時多用些形容詞、形容詞,你懂嗎?!”
“主編,我用了不少了,你看這里不寫著呢嗎?漂著油花兒的、勁道的、風味獨特的……”我耐心地跟她解釋著。
主編嘴里的美食其實就是炸油條、蘭州拉面,還有韭菜盒子。
“你上學的時候老師沒教過你作文怎么寫???沒給你說過美化和潤色嗎?形容詞你也得用些高級的啊,像饕餮大餐、鳳髓龍肝、八珍玉食、沁人心脾、華麗榮耀……”她掰著指頭給我數(shù)出來了幾個,在每個詞之間還有明顯的停頓,發(fā)出一系列的重音語調。
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的英語課堂,老師一遍遍強調著perfect(完美的)的重音落在第一音節(jié)上。但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會用“華麗榮耀”來形容美食?
“可是我寫的那些東西用您說的形容詞來描述不合適啊。您看,要是把炸臭豆腐說成是饕餮大餐,也不真實對吧?又不是什么星級酒店,不能那樣寫。”
工作后,我凈被安排去福瑞街和維景路那些小吃街跑,接觸到的也就是些小吃。
“真實?那是報社和新聞的事兒。咱們是雜志社,開這個美食專欄不久,能給咱們提供素材的也就是那些路邊的蒼蠅館子?!敝骶幍恼Z調變得尖銳了起來,她對我的“不上道”感到恨鐵不成鋼。
“星級酒店早被其他雜志社搶占了,咱們剛起步,搶不過他們,但路邊攤可沒人和咱爭,要是能把這塊市場給做好了,那以后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走上人生巔峰是遲早的事兒?!?/p>
“可是……”
她擺擺手打斷了我要說的話:“其實,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些開什么羊湯店、燒烤攤的能講究什么格調?懂什么氣氛?但是你得去塑造、美化他們,讓讀者一看這家店,與眾不同,環(huán)境幽雅,還好吃不貴。為了去嘗一口,就算是翹班扣獎金也值!”
“主編,我……”
“你凈用些平淡到極點的形容詞,怎么能打動讀者呢?不寫他們點好話,你中秋節(jié)發(fā)的那盒羊湯誰出?真當雜志社舍得花錢給你買啊?你每天的午飯不靠給他們寫點東西順帶著騙他們頓吃的,上外面花十五塊錢你看看能吃到正經(jīng)東西嗎?”
我的話再次被她打斷。
“您能不能先聽我……”我努力地想要插上一句。
但主編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不把你教育個醍醐灌頂,絕不會收嘴。
“就算是報社,有的還吃人家嘴軟,拿點回扣呢。在這個社會里,誰還在乎什么真實?大家要的是共鳴,共鳴你懂嗎?回去把這篇麻辣燙的美食推薦稿重新寫,下班之前發(fā)給我看。”
主編擺擺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站在原地沒動,心里上下翻騰著,她的話一下子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末梢,讓我有點煩躁不安。一個月就這點工資,我還能走上人生巔峰?!到現(xiàn)在,我連娶個媳婦兒的膽兒都沒有!
前幾天一個同學結婚的時候,他還取笑我:“楊小和,我說你自己的事兒也得抓緊了,光伴郎都當了多少次了?我看你再這么拖下去,等你結婚的時候給你當伴郎的,沒準兒就是我兒子了?!?/p>
想到這里,我收起了臉上殘存的最后一絲笑容,鄭重其事地說:“我寫不出來,您這不是讓我去騙人嗎?”
“寫不出來?好啊,那我就換人寫!現(xiàn)在在社里實習的小周,人家是S大的女研究生,天天求我給她個寫稿子的機會。你一個大專生,來咱們雜志社工作快兩年了吧?寫出過什么像樣的東西嗎?還天天在這里跟我擺譜!”
她又開始往桌上摔打那篇稿子,啪啪作響,引得一眾看熱鬧的同事開始向辦公室內張望。
我的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著。
“你要真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寫東西,還不受我的管制,當職業(yè)作家去啊,到時候編輯和你約稿,得扮著你剛才那副嘴臉低三下四地求著你?!?/p>
我的血氣上涌,瞳仁都要往外滋血。
“本事沒多少,脾氣倒不小!你今年多大了?還想學憤世嫉俗的高中生抨擊社會黑暗呢?這里是公司,不是你青春年少的紀念館兒!和我談什么‘恰同學少年’???我和你說啊,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
主編在大家面前總是刻意裝成北京人,三十歲前連省都沒出過的她,經(jīng)常滿嘴吐著在她自己聽起來非常標準,其實很蹩腳的京片子。
“你有完沒完?!你說歸說,扯上我的青春干什么?你有什么資格對我的青春評頭論足?!你想讓我把稿子寫出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感覺,倒是讓我去吃個澳洲龍蝦啊!再不濟,來塊三成熟冒血的牛排也行啊!整天除了烤串就是毛血旺,我還真就不知道怎么把這些東西寫高端了!你讓我把吃‘麻小’寫成吃‘錦繡龍蝦’,那樣得佐紅酒,用刀叉!你讓我把喝個羊肉湯形容成‘讓味蕾來一次欲罷不能的奇幻之旅’?老子還不伺候你了!”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一口氣說完,壓抑了好久的不滿徹底爆發(fā)了。
一瞬間,辦公室內外都靜了下來,那幫看熱鬧的同事也傻了眼。
“楊小和,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我再說十遍,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當我說到第五遍的時候,主編終于認慫了,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怪叫:“滾!”
剛摸到門把手時,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轉過身來,主編以為我要動手,嚇得縮成一團:“你要干什么?”
“王玉玲,咱們同事一場,別怪我沒提醒你,剛才你廢話連篇的時候我就想說,你褲子拉鏈開了。”
她慌亂地低下了頭,看到自己“門洞大開”,露出了白色蕾絲內褲。
“你給我滾!”
我狠狠地把門甩在了身后,這個公司留給我的最后一點聲音,是一聲沉重的“咣當”。
初夏的公交車廂內,灼人的熱浪侵襲著這段不太靜好的歲月,帶著鹽分的汗水順著我的臉頰流向了喉結,我感覺自己快要被烤成一截臘肉了。
我用鑰匙捅開了那間九百塊錢一個月租來的一室一廳的房門,墻上起滿了星星點點的霉斑。
早上擔心遲到,起床晚了的我連毛巾被都沒來得及疊,此時,它仍舊凌亂地攤在床上,像一張軟塌無力的煎餅。
看著垃圾桶里皺皺巴巴的泡面包裝袋和我直接扔掉的還沒開封過的脫水蔬菜料包,我打開了那臺從科技市場淘來的二手筆記本。
我過夠了將就的生活,將就著微薄的工資,將就著主編的謊話連篇,連我自己想寫的話,為了主編所謂的“共鳴”,也要將就著。將就了這么多年,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主編那句“你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不斷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她說“青春”時流露出的不屑表情仿佛在告訴我,上了班之后就該斷了對這兩個字的念想。但她怎么會知道,在那段時光里,我遇到了足夠多的人,見識了足夠多的事,燃燒了足夠多的激情,做了足夠多卻一點也不讓我感到后悔的傻事。
青春給了我那么多,而我也欠了它那么多,我怎么能讓它像一堆沒了水分的蘋果一樣爛在回憶里?
我要把它寫出來,只有這樣,我才算是給了它一個名分和交代!
我要讓詆毀它的人都知道,它里面蘊含著多么強大的能量,讓人念念不忘!
敲打鍵盤的啪啪聲不絕于耳,我仿佛坐上了一臺時光機器,眼前的景象飛速地旋轉,青春就像一根輕飄的羽毛,與那些年那些大事小情一樣,全部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