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無獨有偶，與電視節(jié)目《穿越陜甘》在同一段時間穿插播出的，是紀錄片《發(fā)現(xiàn)甲骨文》，它讓我記住了與克拉克曾經同處過一個時代的中國文物收藏和鑒賞家，王懿榮，他以晚清金石學家、甲骨文的首位發(fā)現(xiàn)者，和一九零零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的殉國烈士而載入史冊。

王懿榮（1845—1900年），出生于清代山東的一個士大夫家庭。他的家族為明清兩個朝代的官宦世家，先后出過多個封疆大吏、翰林和進士，其先祖中多有博聞經史、精研學問并有著作傳世者。但在他五歲時，因為任山西巡撫的爺爺王兆琛獲罪革職，被遣戍新疆并抄沒家產，王氏一族于是迅速家道中落，從顯赫的名門望族一落千丈而淪為貧苦寒門，以至于他爺爺辭世二十年后才得以歸葬故里。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文化精英家族的故事，相信讀過《紅樓夢》的人會有似曾相識感。高鶚在續(xù)補的結尾中，寫上了賈府后代又在寒窗苦讀后，科舉及第而重新顯貴發(fā)達，由蘭桂齊芳而終于實現(xiàn)了家道復興的夢想。高鶚筆下的《紅樓夢》結局，被認為降低了曹雪芹原擬的結局“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思想意境。但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與主流價值觀從古至今一直都沒有改變過，那就是：通過個人奮斗擠進體制內，也就是官場，進而實現(xiàn)或者猥瑣或者崇高的各種自我抱負，從蠅營狗茍到匡扶社稷。舍此之外，別無他途。當官的雖然時時有可能會慘被清零，就像小說《紅樓夢》中的賈府，或現(xiàn)實中的王懿榮家族，但如果不當官，那你就一定是個零。

因此，王懿榮家族的復興之路，在帝制時代，也就只能借助國家官吏選拔制度，走科舉一途了。好在詩書世澤的王家人，讀起書來個個都不含糊，他的爸爸在家庭變故后不久，就中了道光年間的拔貢，即由地方官府推薦進入國子監(jiān)（中央官學，國家最高學府），而成為國家干部儲備人才，后來赴四川為官。而天資聰穎的王懿榮，也許是讀書的興趣太過廣泛，在科舉八股文考試之路上竟是屢遭挫折，僅鄉(xiāng)試他就參加了八次，經過十七年的努力，才中了舉人。想想范進中舉后的發(fā)瘋，也可以理解了。所幸他次年即得中進士（奇怪，這位牛人考研七次失敗，考博卻是一次成功），被授翰林院編修，大約相當于中央辦公廳處級秘書吧，最后出任國子監(jiān)祭酒，可能類似中央黨校校長，或者國家考試院長吧。他的另一個頭銜，是南書房行走，即光緒皇帝的秘書兼文學侍從，這個頭銜足以證明王懿榮學識淵博的時名之盛。

王懿榮酷愛文物古籍，尤其潛心于金石之學。為搜求文物，他足跡遍及各省，“凡書籍字畫、三代以來之銅器印章、泉貨殘石片瓦無不珍藏而秘玩之”。他重視收藏，有著極高的文物鑒賞能力，是當時京師非常知名的金石專家，就連北京琉璃廠古玩店的商賈都常常請他為師。他撰寫的《漢石存目》、《南北朝存石目》等多本書，確立了其著名金石文字專家的歷史地位。

由于王懿榮酷愛古代文物典籍，凡有價值的殘石、碑帖、書畫、古錢、善本圖書等，都想法買來收藏。一生為搜求散失在民間的古物幾乎花盡了他的薪俸，使他這位以清廉聞名于士林的文化顯貴過著窘迫的生活，有時他為了收購文物不得不典當妻子的嫁妝首飾?？梢?，王懿榮對文物收藏的愛好，沉醉癡迷到了何等的地步。

真正讓國人記住王懿榮的，是他發(fā)現(xiàn)甲骨文的傳奇故事。限于篇幅，在這里僅作個簡述：

一八九九年夏天，北京。王懿榮患了寒熱病，用了許多藥都不見好轉。光緒皇帝聽到后，派王懿榮的師友也是光緒帝師的翁同龢攜太醫(yī)前去探視。太醫(yī)開出一個藥方，上有一味名叫“龍骨”的藥。家人從菜市口的西鶴年堂藥店買回了藥，略通醫(yī)道的王懿榮出于好奇，親自查看這味叫作“龍骨”的藥究竟為何物。原來，龍骨就是搗成碎片的龜甲獸骨。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小塊龍骨碎片上刻有似篆非篆的奇異劃痕。憑著深厚的金石學功底，王懿榮立刻意識到這些人為刻痕不同尋常。第二天，他便抱病親臨西鶴年堂，并告訴藥房老板，如果再有商販送龍骨來，請務必代為引見。于是便有了王懿榮向古董商范某等收購甲骨的經過。

范某是一位農民出身的古董商販，常將河南安陽出土的青銅器收購后，向北京、天津的達官貴人和文人世家兜售。一八九八年，范某由于沒有收到青銅器，便順手把當?shù)厝烁锿诔龅凝敿撰F骨收購下來，再轉賣給北京藥店作為中藥龍骨。

一八九九年初秋，范某又去北京送龍骨，藥店老板遂引薦他到王家。王懿榮見到范某帶來的這批鐫文甲骨，非常高興，以一個字二兩銀子的重金買下，并當場指認上面一些近似鐘鼎文的字體給他看。范某這才恍然大悟：這批看似不值錢的龍骨竟然是真正的寶貝。

后來，其他古董商聞訊后也攜甲骨來京登門求售。這樣，在短短數(shù)月里，王懿榮就高價收購了一千多片甲骨。他一邊收集，一邊開始研究甲骨文字，為此幾近廢寢忘食。他拿著放大鏡逐字研究，一個又一個抽象而怪異的文字符號被破譯，字與字連為句，語句又構成一片清晰的遠古文化意象。王懿榮從《周禮》和《史記》中弄清楚了上古先民是如何占卜的，他手中的這些甲骨，無疑就是先祖?zhèn)冋疾酚玫凝敯?。此后，他又從骨片上找到了幾位商代國王的名字，對照《史記》，進而得到了印證。這些刻在骨板上沉寂地下數(shù)千年的古怪符號，終于打破沉默，向第一個讀懂它們的人道出了一個遠古王朝的秘密。

一八九九年北京的一個秋日，王懿榮府上名流聚集。被邀請來的京城學界達人們，靜靜地等待著這位令人尊敬的國子監(jiān)祭酒發(fā)布一個震驚天下的消息：中國最古老的文字被發(fā)現(xiàn)了！一塊塊精心整理過的龜甲獸骨在人們手上傳閱著，這些文化名流一邊撫摸著三千多年前的通神之物，一邊傾聽王懿榮的宣告：甲骨上鐫刻的畫紋符號是商代中晚期文字，早于周代青銅器上的銘文，因此毫無疑問，它們就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字。

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對人類文化史的巨大震撼，百年之后還余波未息。

王懿榮沒有想到，在窺破了這個驚天秘密之后不久，他的生命就如一片落葉，突然消逝在一陣狂暴的颶風中。那一天是一九零零年夏日的北京，八國聯(lián)軍破城的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