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小盾牌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 作者:塔拉-韋斯特弗 著,任愛紅 譯


大小盾牌

泰勒離開后的那個冬天,奧黛麗十五歲了。她從縣政府拿到了駕照,在回家路上找到了一份煎漢堡肉的工作。接著她又找了一份每天早上四點擠牛奶的工作。一年來,她一直和爸爸斗爭,在他施加的種種管束下瘋狂賺錢?,F(xiàn)在她有錢了,也有了自己的車,我們幾乎見不到她的人影。家里的人越來越少,舊日的等級制度開始簡縮。

爸爸沒有足夠的人手去蓋草棚了,于是干起了拆解廢品的老本行。泰勒走了,我們其余人便升了級:十六歲的盧克成了長子和父親的左膀右臂,我和理查德則代替他,成了多面手勤雜工。

我記得作為父親小工隊成員的第一天早上進入廢料場的情景。地面結(jié)了冰,寒氣刺骨。我們來到山下草場上方的院子,院里堆滿了數(shù)百輛小車和卡車。有些車又舊又破,大多數(shù)都是被撞壞的,彎彎扭扭,感覺不像是鋼做的,倒像是皺巴巴的紙糊的。院子正中央是大片成堆的殘骸:泄漏的汽車電池、纏繞的絕緣銅線、廢棄的變速器、生銹的瓦楞鐵皮、老式水龍頭、破碎的散熱器、鋸齒狀的發(fā)光黃銅管等等。沒有盡頭,沒有形狀,亂作一大團。

爸爸把我領(lǐng)到那堆廢品邊上。

“你能分清鋁和不銹鋼嗎?”他問。

“應(yīng)該能分清?!?/p>

“過來。”他的語氣很不耐煩。他習(xí)慣了對成年男子發(fā)號施令。被迫向一個十歲女孩解釋他的行當,這讓我們倆都覺得有點無所適從。

他猛地抽出一塊閃閃發(fā)光的金屬?!斑@是鋁,”他說,“看見它的亮度了吧?你試試看它有多輕?”爸爸把那塊東西放到我手里。他說得對,它不像看上去那么重。接著爸爸遞給我一根凹陷的管子?!斑@是鋼?!彼f。

我們把廢品按照鋁、鐵、鋼、銅分類,整理成堆,以方便把它們賣掉。我拿起一塊銹跡斑斑的鐵,鋸齒狀的尖角刺痛了我的手掌。我本來戴著一副皮手套,但爸爸看見了,說手套會讓我干活速度放慢?!澳愕氖趾芸炀蜁L老繭的?!蔽野谚F遞給他時,他向我保證說。之前我從店里找到一頂安全帽,但爸爸也把它沒收了?!邦^上戴了這個蠢東西,為了保持平衡,你動作就慢了?!彼f。

爸爸活在對時間的恐懼中。他感覺時間在他身后緊追不舍。從他不時憂心忡忡地瞥一眼劃過天空的太陽,從他焦急地掂量每支管子或每根鋼條,我能看出這一點。在爸爸眼里,每一塊廢品就是它被賣掉換來的錢,扣除整理、切割和送貨的時間成本。每一塊廢鐵、每一圈銅管都是一分、一毛或一塊錢——如果提取分類的時間超過兩秒,利潤還要打折扣——他不斷地拿這些微薄的利潤權(quán)衡家里的日常開支。他計算出為了讓家里亮亮堂堂、暖暖和和,他必須極其迅速地干活。我從沒見過爸爸搬著什么東西放進分類箱;不管站在哪兒,他只是用盡全力,隨手拋擲。

第一次見他這樣做,我還以為是個意外,一場會得到糾正的事故。我還沒有掌握這個新世界的規(guī)則。我彎下腰,伸手去夠一根銅線圈,這時,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與我擦身而過。我轉(zhuǎn)過身看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被一個鋼瓶正打在肚子上。

我被擊倒在地?!鞍パ?!”爸爸大喊一聲。我氣喘吁吁地在冰上打滾。等我爬起來,爸爸又扔過來別的東西。我一個躲閃,但沒留意腳底,又摔倒在地。這一次我沒有立即起來。我渾身發(fā)抖,但不是因為冷。我的皮膚因四周確定無疑的危險而興奮、刺痛,但當我尋找危險的來源時,我只看到一位疲倦的老人,正拽著一個壞了的燈具。

我見過某個哥哥捂著身體上割破、壓爛、斷裂或燒傷的部位,大聲號叫著從后門沖進來,種種情景歷歷在目。我想起兩年前,爸爸手下有個叫羅伯特的人在干活時丟了一根手指。我記得他朝家跑去時那非人的慘叫聲。我憶起自己盯著他血淋淋的殘肢,盯著盧克拿來放在臺面上的斷指。它看上去就像一個魔術(shù)道具。母親把它放在冰塊上,緊急送羅伯特到鎮(zhèn)上,以便醫(yī)生將斷指縫合回去。羅伯特并非唯一一個在廢料場斷送手指的人。在他出事前一年,肖恩的女友艾瑪也曾尖叫著從后門沖進來。她在幫肖恩干活時斷了半根食指。母親也把艾瑪送到鎮(zhèn)上,但當時肉全被壓碎,醫(yī)生也無能為力。

我盯著自己發(fā)紅的手指,那一刻,廢料場在我眼中發(fā)生了變化。兒時我和理查德在這片廢墟中度過了無數(shù)時光,從一輛破車跳上另一輛破車,搜尋其中的寶貝。在這里,我們假想了無數(shù)戰(zhàn)斗場景——惡魔與巫師,精靈與暴徒,巨魔與巨人。現(xiàn)在它變了,不再是我兒時的那個游樂場,而是回歸現(xiàn)實,有著神秘莫測、充滿敵意的物理定律。

我回憶著鮮血流下艾瑪?shù)氖滞?,抹臟她的前臂,形成奇異的圖案,一邊仍然渾身顫抖地站在那里,試圖撬開一小段松動的銅管。爸爸扔過來一個催化轉(zhuǎn)換器,差點擊中我。我跳到一邊,手碰在一個破水箱的鋸齒邊上,割破了。我把血抹在牛仔褲上,喊道:“別把它們往這邊扔!我在這兒呢!”

爸爸驚訝地抬起頭。他都忘了我在那里??吹窖?,他走到我身邊,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皠e擔心,寶貝,”他說,“上帝和他的天使就在我們身邊守護呢。他們是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不止我一個人在努力站穩(wěn)腳跟。車禍后的六個月里,母親病情穩(wěn)步好轉(zhuǎn),我們都以為她會完全康復(fù)。她的偏頭痛不再那么頻繁發(fā)作,每周她只有兩三天把自己關(guān)在地下室里。之后康復(fù)速度放緩。現(xiàn)在九個月過去了,母親依舊偏頭痛,記憶力也不穩(wěn)定。每個星期至少有兩次,在大家都吃完早餐、盤子也都清理干凈一段時間后,她會再讓我做早餐。她讓我給一位客戶稱一磅蓍草,我只好提醒她,我們前一天已經(jīng)把蓍草給客戶送去了。制作酊劑時,才過了一分鐘,她便不記得剛才添加了哪些成分,所以只好把整批都扔掉。有時她會讓我站在她旁邊看著,這樣我就可以提醒她:“你已經(jīng)加了半邊蓮了,接下來該加藍馬鞭草?!?/p>

母親開始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助產(chǎn)士一職,并為此難過,父親則極為痛心。每次母親支走一個婦女,他的臉就耷拉下來?!耙撬R產(chǎn)時我偏頭痛犯了怎么辦?”她說,“要是我不記得給她吃了什么草藥,或者忘了嬰兒的心率怎么辦?”

最終說服母親再去接生的不是父親,而是她自己。也許這是她的一部分自我,不經(jīng)一番抗爭她是不會屈服的。那年冬天,我記得她接生了兩個嬰兒。第一次接生結(jié)束,她面色蒼白地回到家,病懨懨的,仿佛把一個生命帶到世上也損耗了她自己的生命。第二個要接生的人打來電話時,她正把自己關(guān)在地下室。她戴上墨鏡,努力透過模糊的視線,開車去了產(chǎn)婦家。到了那人家里,她頭痛欲裂,眼花繚亂,以至于無法思考。她把自己鎖在黑屋里,助手幫她接生了嬰兒。從那以后,母親就不再是那個了不起的助產(chǎn)士了。下一個孩子出生時,她花大價錢雇了一名助產(chǎn)士來指導(dǎo)她?,F(xiàn)在似乎每個人都可以指導(dǎo)她。她曾是一名專家,是無可爭議的權(quán)威,現(xiàn)在卻連是否吃過午飯都要詢問十歲的女兒。在那個漫長又黑暗的冬天,我懷疑有時候母親沒有偏頭痛,也會躺在床上。

圣誕節(jié)時,有人送給她一瓶價格昂貴的混合精油。它有助于緩解她的頭痛,但以三分之一盎司五十美元的價格,我們買不起。母親決定自己制作。她開始買來單一純精油——桉樹、蠟菊、檀香、羅文沙——多年來家里一直彌漫著樹皮的土味和樹葉的苦味,突然換成了薰衣草和甘菊的芬芳。她整天都在混合、調(diào)制精油,以獲得特定的香味和屬性。她隨身帶著記事簿和筆,以便把每一步驟都記錄下來。精油可比酊劑貴多了;因為忘記是否添加了云杉而不得不扔掉一批精油時,她心痛極了。她制作了緩解偏頭痛和痛經(jīng)的精油,以及用于肌肉酸痛和心悸的精油。接下來幾年,她又發(fā)明了幾十種精油。

為了研制配方,母親用起了一項叫“肌肉測試”的招數(shù),她向我解釋說這是“詢問身體的需要,由它自己回答”。母親會大聲問自己:“我有偏頭痛,怎么樣會好點兒呢?”然后她會拿起一瓶精油,壓在胸前,閉上眼睛說:“我需要這個嗎?”如果她身體向前傾斜,這意味著答案是“是”,這瓶精油會緩解她的頭痛;如果身體向后傾斜,那就意味著“不”,她會再去試別的。

越來越熟練后,母親就不再動用整個身體,而改用手指。她會交叉中指和食指,然后問自己一個問題,同時稍微彎曲手指,試圖分開它們。如果兩個手指仍然交纏在一起,就意味著“是”;如果分開,就代表“不是”。這個方法產(chǎn)生的聲響雖輕微,卻明確無誤:每次她中指指肚滑過食指指甲,就會發(fā)出一聲豐滿的啪嗒。

母親還用肌肉測試來試驗其他療法。家里到處都是穴位和壓力點的示意圖。她開始向顧客收取“能量工作”的費用。我不懂這是什么意思,直到一天下午,母親把我和理查德叫到里屋。有個叫蘇珊的女人在那兒。母親閉著眼睛,左手放在蘇珊手上,右手兩手指交叉,低聲問自己問題。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向那個女人說:“你和你父親的關(guān)系正在損害你的腎臟。我們調(diào)節(jié)一下穴位,這期間你要想著他?!蹦赣H解釋說,多個人在場時,能量工作最為有效?!斑@樣我們就可以從每個人身上汲取能量?!彼f。她指著我的額頭,讓我一手輕敲自己雙眉正中間,一手抓住蘇珊的胳膊。理查德要一手輕擊胸前的一個壓力點,一手伸向我。母親則要一邊按住一只手掌的某個壓力點,一邊用腳觸碰理查德?!熬褪沁@樣。”理查德挽起我胳膊時,她說。我們組成一根人鏈,默默站了十分鐘。

回憶起那個下午,我首先記起的是那種尷尬:母親說她能感覺到熱能量正在我們身體里流動,但我什么也感覺不到。母親和理查德閉著眼睛,靜靜地站著,呼吸很輕。他們能感受到能量的傳遞和由此帶來的喜悅,我則局促不安。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接著又擔心壞了蘇珊的事,擔心因為我成了人鏈上斷裂的一環(huán),不能把母親和理查德的治愈能量傳到蘇珊身上。十分鐘后,蘇珊付給母親二十美元,接著進來了下一個顧客。

如果我有所懷疑,那并不完全是我的錯,而是因為我無法確定應(yīng)該相信哪一個母親。車禍發(fā)生的前一年,母親第一次聽說肌肉測試和能量工作,覺得那全是人的一廂情愿。“人總是希望奇跡發(fā)生?!彼龑ξ艺f,“如果能給他們帶來希望,讓他們相信自己正在好轉(zhuǎn),他們就什么都信,什么都吃。但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魔法這種東西。營養(yǎng)、鍛煉和鉆研草藥特性,這才是全部。但人們生病受罪時,你說這個他們不接受?!?/p>

現(xiàn)在母親卻說治療有關(guān)精神,不受限制。她向我解釋說,肌肉測試是一種祈禱,一種神圣的祈求。這是信仰的體現(xiàn),上帝通過她的手指傳達旨意。有時我相信她,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每個問題的答案;但我永遠也忘不了另一個女人,那個同樣聰明的母親說的話:世界上根本沒有魔法這種東西。

一天,母親宣布她的技法已經(jīng)爐火純青?!拔也槐卦俅舐曊f出問題,”她說,“只要想想就可以了。”

就是在這時候,我開始注意到母親在家中四處走動,她把手輕輕放在各種物品上,喃喃自語,手指以穩(wěn)定的節(jié)奏彎曲。如果她在做面包時不確定自己加了多少面粉,啪嗒,啪嗒,啪嗒;如果她在制作混合精油時不記得自己是否添加了乳香,啪嗒,啪嗒,啪嗒;如果她坐下來誦讀了半小時經(jīng)文,忘記自己是何時開始的,肌肉測試法就又派上了用場,啪嗒,啪嗒,啪嗒。

母親開始沉迷于肌肉測試。每當厭倦了談話,或者記憶模糊,甚至日常生活的那些不確定讓她不滿,她便進行肌肉測試,但意識不到自己在這么做。她的五官會松弛下來,表情空洞,手指會像黃昏時分的蟋蟀一樣,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爸爸欣喜若狂。“那些醫(yī)生可不能僅憑觸摸就知道你出了什么問題,”他神采飛揚地說,“但是你母親能!”

那年冬天,對泰勒的記憶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記得他離開那天,看著他那輛裝滿箱子的車從山上顛簸而下是多么奇怪。我無法想象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但有時我想,也許學(xué)校沒有爸爸所想的那么邪惡,因為泰勒是我認識的最善良的人,而他喜歡學(xué)?!麑W(xué)校的愛,似乎超過了對家人的愛。

好奇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只需時間和厭倦讓它成長。有時,當我拆下散熱器上的銅,或?qū)⒌谖灏賶K鋼扔進分類箱時,我會發(fā)覺自己在想象泰勒的學(xué)校生活。隨著在廢料場度過沉悶的每一個小時,我的興趣愈發(fā)強烈,直到有一天,一個奇怪的念頭閃現(xiàn):我應(yīng)該去上學(xué)。

母親過去總是說,如果我們愿意,只要征求爸爸同意,就可以去上學(xué)。

但是我沒有問。每天早晨開始全家祈禱之前,他臉上的強硬線條,他安靜的嘆息祈禱中有某種東西,讓我覺得我的好奇下流可憎,是對他為了養(yǎng)育我而做出的所有犧牲的侮辱。

在拆解廢品,幫母親制作酊劑、混合精油之余,我努力不丟下學(xué)業(yè)。母親那時已經(jīng)放棄了在家辦學(xué),但仍有一臺電腦,地下室還有書。我找到那本有彩色插圖的科學(xué)書,還有多年前的那本數(shù)學(xué)書。我甚至還找到一本褪色的綠皮歷史書??墒亲聛韺W(xué)習(xí)時,我?guī)缀蹩偸撬iL時間拖拽廢品,使得光滑柔軟的書頁在我手中顯得愈加柔軟。

爸爸要是看見我在看書,就會試圖把我拽走。也許他想起了泰勒。也許他認為如果能再讓我分心幾年,危險就會過去。所以不管有無必要,他千方百計給我找活兒干。一天下午,他又逮住我在看數(shù)學(xué)書,就讓我和他抬水穿過田野,去澆他的果樹,整整一小時里抬了一桶又一桶。這原本也沒什么反常的,但當天正在下暴雨。

爸爸如果是在試圖阻止孩子對學(xué)校和書本過于感興趣——阻止我們像泰勒一樣被光明會所引誘——他更該對理查德多加注意。理查德也本該在下午幫母親制作酊劑,但他幾乎從沒這么干過??偸遣灰娝娜擞?。我不清楚母親是否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知道。每天下午,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幾乎總能找到理查德,他蜷縮在沙發(fā)和墻壁之間的狹小空間內(nèi),面前擺著一本百科全書。如果爸爸碰巧從此經(jīng)過,他會把燈關(guān)掉,咕噥著說凈浪費電。過一會兒我就會找個借口下樓,再去把燈打開。如果爸爸又經(jīng)過一次的話,家里便會響起一陣咆哮,母親就得坐在那里聽他一頓教訓(xùn):房間里沒人為何要開著燈呢。她從不責罵我,我不禁懷疑她知道理查德在哪里。如果我無法回到下面去開燈,理查德就會把書湊到鼻子邊,在黑暗中看書。他就是如此癡迷,如此想看那本百科全書

泰勒走了。家里幾乎沒有他住過的痕跡,除了一處:每天晚飯后,我都會關(guān)上房門,從床底下拖出泰勒的舊音箱。之前我把他的書桌拖進我房間,唱詩班合唱樂響起時,我會坐進他的椅子學(xué)習(xí),就像之前無數(shù)個夜晚我看見他所做的那樣。我沒有學(xué)歷史和數(shù)學(xué)。我學(xué)習(xí)宗教。

我讀了兩遍《摩門經(jīng)》,快速看完了新約,看第二遍時放慢速度,停下來做筆記,相互參照,甚至就信仰和獻祭等教義寫了短文。沒有人讀我的文章,我是為自己寫的,正如我想象泰勒只為自己而學(xué)習(xí)一樣。接下來我讀了舊約,然后讀了爸爸的書,主要是早期摩門教先知的演講、書信和日記匯編。它們是用十九世紀的語言寫的——生硬、拗口,但極為準確。起初我看不懂,但隨著時間推移,感官逐漸適應(yīng)了,我開始對講述我的先輩穿越美國蠻荒之地的歷史故事倍感親切。雖然故事很是生動,但訓(xùn)誡極其抽象,論述的是晦澀難懂的哲學(xué)主題。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研究這些抽象的文章上。

回首往事,我發(fā)現(xiàn)就是我的教育,將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教育:我學(xué)著棄我而去的那個哥哥的樣子,在借來的書桌前枯坐,努力而仔細地研讀一條條摩門教教義。我在學(xué)習(xí)的這個技能至關(guān)重要,那就是對不懂的東西耐心閱讀。

當山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我的手上長滿老繭。在廢料場待了一季,磨煉了我的條件反射能力:我學(xué)會了辨別爸爸要扔重物時嘴里發(fā)出的低沉的咕噥聲,一聽到這個聲音,我立刻伏在地上。我把太多時間都花在了這上面,以至于搜救的廢品不夠多。爸爸開玩笑說,我就像逆流上山的糖漿一樣慢。

對泰勒的記憶逐漸褪色,他的音樂也被金屬的撞擊聲淹沒了。如今到了夜晚我腦海里響徹這些聲音——瓦楞鐵皮的叮當聲,銅線的敲打聲,鐵的隆隆聲。

我進入了新的現(xiàn)實,透過父親的眼睛觀察世界。我看到了天使,或者至少是在想象中看到了他們。他們望著我們拆廢品,向前一步接住爸爸從院子那頭扔過來的汽車電池或長短不一的鋼管。我不再因爸爸扔它們而對他吼叫,而是祈禱。

一個人收拾廢品時,我干得更快。一天早上,爸爸在院子北頭靠山的地方干活,我在南頭靠近牧場的地方干活。我把一個箱子裝滿了兩千磅的鐵,然后胳膊酸疼,跑去找爸爸。箱子需要清空,而我不會操作裝載機——那種帶伸縮臂,輪子又寬又黑且比我還高的大型鏟車。裝載機臂架伸展,把箱子舉到約二十五英尺高的空中,貨叉傾斜,廢品轟的一聲巨響倒進掛車。掛車是為了拉廢品而特意改裝的平板卡車,長五十英尺,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桶。四壁用厚鐵板制成,離拖斗有八英尺。一臺掛車能裝十五到二十個箱子,或者約四萬磅重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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