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的產(chǎn)生到四言詩——原始歌謠和《詩經(jīng)》
第一節(jié) 詩的產(chǎn)生——原始歌謠及其他
一 原始歌謠與勞動節(jié)奏
中國古代詩史的長河,向上可以追溯到原始歌謠。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認為,語言和語言藝術,起源于人類最早的實踐活動,首先是勞動。一般的情況是,由勞動節(jié)奏而產(chǎn)生了音樂,由音樂產(chǎn)生了歌詞?!稄V雅》說:“聲比于琴瑟曰歌。”《爾雅》說:“徒歌謂之謠。”歌謠一詞,也反映了詩與樂同源的關系。
古代勞動者即有“舉重勸力之歌”(《淮南子·道應訓》),用來協(xié)調節(jié)奏,統(tǒng)一步伐,減輕勞動強度,這就是較早的歌謠。魯迅說:“我們的祖先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須發(fā)表意見,才漸漸地練出復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fā)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chuàng)作。……倘若用什么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span >(《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
詩歌的構成因素之一是節(jié)奏?!昂加加伞钡母柚{,其節(jié)奏來源于勞動的動作步調以及勞動工具所發(fā)出的聲音,所以簡潔明快,大體上兩音一頓或一音一頓。這可以用來說明最早的詩歌句式何以是二言、三言。
原始宗教活動也是人類較早的實踐活動。原始人渴望通過語言的力量來克服自然災異和敵害,有一些歌謠即出自原始人的咒語。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禮記·郊特牲》)
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
“土反其宅”一首是一位叫伊耆氏的部落長舉行蠟(zhà詐)祭的祝辭,“神北行”一首是驅除旱魃的咒語。詩與原始宗教的淵源關系,在《詩經(jīng)》如《大雅·生民》《商頌·玄鳥》一類反映先民部族遠祖崇拜的作品中,也有一定程度的反映。
《詩經(jīng)》以前的原始歌謠,大都收集在楊慎《風雅逸篇》、馮惟訥《風雅廣逸》及《詩紀》前集十卷《古逸》里,此外,還有學者指出《易經(jīng)》每卦的爻辭都引用了幾句古歌的歌辭。以上文獻中,載有一些以二言或二言為主的句式構成的歌謠,如: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宍。(《吳越春秋·彈歌》)
《吳越春秋》雖成書于東漢,但它引用的這首《彈歌》,從語言和內容上看,很可能是從原始時代流傳下來,文本是由后人寫定的。詩中反映了原始社會的狩獵生活。至于《易經(jīng)》,其中征引的古歌謠,二言句更多。
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易經(jīng)·屯卦·六二》)
乘馬,班如。泣血,漣如。(《易經(jīng)·屯卦·上六》)
《屯》卦爻辭引用的歌謠,其生活內容當是原始部落“搶婚”的古老風俗。以上原始歌謠,大體二言一句,句自為頓,音調短促,節(jié)奏明快。以后,歌謠句式以二言為基礎,發(fā)展成每句兩頓,即四言句式,乃是一種自然的趨勢。
三言句式,在古歌謠中也很習見。從邏輯上講,它的產(chǎn)生當后于二言句式。
不克訟,歸而逋。其邑人,三百戶。(《易經(jīng)·訟卦·九二》)
不克訟,復即命。(《易經(jīng)·訟卦·九四》)
《訟》卦爻辭引用的歌謠當出自一首古老的訴訟之歌。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三言句式雖然只多出一字,其韻味與二言句式卻完全不同。因為它每句由兩頓構成,形成上二下一或上一下二的節(jié)奏,即派生出一個單音的頓,其時值卻與雙音的頓相當,所以讀來較為抑揚好聽??傊?、三言句式是韻味不同的兩種簡單句式,因為太簡單,單由這兩種句式構成的詩體,未能為后世普遍采用,然而它們卻是四言句式和漢語詩歌更為重要的五、七言句式的基礎。五、七言句式分別是由二三、二二三的節(jié)奏構成的,它們都兼容了二言、三言這兩種簡單句式的韻味,從而更為悅耳。
二 詩與樂及舞的聯(lián)體共生
詩歌產(chǎn)生之初,與音樂和舞蹈密切結合。“帝(舜)曰:‘夔,命女典樂,教胄子。……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缭唬骸叮钃羰允?,百獸率舞?!?span >(《尚書·堯典》)“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呂氏春秋·古樂》)而將詩、舞、樂這三種古老藝術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紐帶,便是節(jié)奏。詩、舞、樂因節(jié)奏而協(xié)調,而互補。
從《尚書·堯典》可知,詩與樂很早就發(fā)揮著抒情言志和教育人的作用。在尚未發(fā)明文字的時代,詩依靠樂而得到廣泛傳播,那時,詩就是歌,即聲詩。產(chǎn)生于民間的聲詩,不但合樂演唱,而且配合舞蹈,以集體歌唱為主。為了易唱易記,一般篇幅較短,以反復歌唱為常。于是形成了中國古代詩歌相對古希臘史詩,以短篇為主、以抒情為主的民族特色。
在中國古代,從原始歌謠、《詩經(jīng)》、漢樂府,直到詞曲,聲詩的發(fā)展源遠流長。而隨著文字的發(fā)明,詩可以被記錄,供識字者閱讀,便逐漸發(fā)展出脫離音樂而獨成部類的詩。詩與樂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后者重在以聲為用,前者重在以義為用。詩與聲詩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后者更偏重聽覺,而前者更偏重意味,它的容量更大,也更深沉。
總而言之,在中國古代,詩與樂的關系有分有合,從詩到詞曲,分的時候固然多,合的時候也不少。當一種詩體產(chǎn)生于民間時,最初與音樂都有密切關系,隨后由于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使之得到發(fā)展和定型,其創(chuàng)作逐漸與音樂分離,產(chǎn)生純詩。純詩與聲詩并行而不悖,此起彼伏,貫串著整個中國詩史。
第二節(jié) 四言詩與《詩經(jīng)》的類型和結構程式
一 《詩經(jīng)》的成書及其分類
關于原始歌謠,限于材料,具體的創(chuàng)作情況已不甚了了。然而,到了周代,隨著音樂的發(fā)展,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勃興局面,其時詩人遍及于朝野,并有了獻詩(《國語·周語》“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采詩(《漢書·食貨志》:“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保?/span>等制度,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種詩體——四言詩,也完全成熟,并由此產(chǎn)生了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
《詩經(jīng)》是一部周代詩選,它收錄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約五個世紀的三百零五篇詩歌,原只稱“詩”,或舉其成數(shù),稱“詩三百”。因為孔子特別的推重,用它作為教學的課本,訓示學生道:“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span >(《論語·陽貨》)到漢代獨尊儒術時,遂尊為經(jīng)典,始稱“詩經(jīng)”。
漢代傳習《詩經(jīng)》的有四家,稱魯詩、齊詩、韓詩、毛詩。魯詩因魯人申培而得名,齊詩出于齊人轅固生,韓詩出于燕人韓嬰,毛詩的傳授者是大小毛公即毛亨、毛萇。魯、齊、韓三家詩出現(xiàn)較早,西漢時已立于學官。毛詩晚出,東漢時方立于學官,而后來居上,逐漸普及,余書盡廢。據(jù)最新整理出的戰(zhàn)國竹簡表明,在秦漢以前,詩的篇目、順序以至用字,都與毛詩不盡相同。但從東漢至今,通行的《詩經(jīng)》,即是毛詩。所以本編所述,仍以毛詩為據(jù)。
在毛詩中,詩篇是按風、雅、頌三大類編排的。這種分類原則及風、雅、頌的本義,自古學者說法不一。后世漸趨一致,普遍認同的意見是:這種編排和分類的依據(jù)是音樂。
周王朝重禮治,為了以倫理道德規(guī)范來維持鞏固現(xiàn)存秩序和宣揚王朝聲威,同時為了滿足貴族聲色享樂的需要,舉凡祭祀、朝會、征伐、狩獵、宴請等活動,都要舉行一定的儀式,這些儀式需要用音樂來制造氣氛,故制禮和作樂的聯(lián)系是十分緊密的。周王朝設有專職的樂官——太師,相當于漢代樂府機關中的協(xié)律都尉,太師同時也是貴族學校的音樂教授,其職務就是專門負責編寫樂曲,指導樂隊,培養(yǎng)學生。太師在編寫樂章的時候,須利用和參考現(xiàn)成各地的民樂,因而收集整理民間音樂的曲詞,也是他們經(jīng)常性的工作。國風的采集和整理,主要依靠他們。
《周禮·春官》有“太師教六詩”、“以樂語教國子”之說。樂語即歌詞,國子乃當時到朝廷來學習的貴族子弟?!对娊?jīng)》就很可能是太師出于教學需要,為國子們選定的一種課本。風詩大多是民間無名氏的作品,雅詩中較多文人之作,但其中絕大部分詩篇作者已不可考??梢哉J定的知名作者,僅有許穆夫人、嘉父、寺人孟子、芮伯、尹吉甫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
《詩經(jīng)》是一部聲詩,宋代學者鄭樵在《通志》序中提出:風土之音曰“風”,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這種說法可以采信。
風,又稱“國風”(漢以前稱“邦風”),國既指諸侯國,也指方域,《國風》是京都外各地地方音樂。《詩經(jīng)》一共有十五國風:《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曹風》《豳風》?!秶L》的名稱,多是當時諸侯國名,如鄭、齊、魏等;有的是地域名稱,如二南,所收乃南方汝、漢流域一帶樂曲,豳是周人發(fā)祥地(今屬陜西),王指平王東遷后的國都地區(qū)即洛邑(今屬洛陽)?!秶L》共一百六十篇,大部分是民歌,收集的途徑是采詩。
雅,是正的意思,雅樂就是正樂,是相對于地方樂調而言。周天子建都的王城,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把王畿之樂稱為“正樂”,是出于當時尊王的觀念?!堆拧贩帧洞笱拧贰缎⊙拧罚蠹s與產(chǎn)生它們的時代相關?!缎⊙拧分械脑娫跁r代上比《大雅》晚,風格上比較接近《國風》,可能是受到《國風》影響的緣故?!缎⊙拧分羞€有六篇“笙詩”——《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有目無辭,當是未配歌詞的樂曲?!堆拧吩姸嗍琴F族文人所作,收集的途徑是獻詩?!堆拧吩娭幸灿幸徊糠置窀琛!堆拧吩姽惨话倭阄迤?,其中《大雅》三十一篇,《小雅》七十四篇。
頌,據(jù)阮元考證,頌即容,也就是舞容的意思,《頌》詩是祭神祭祖時用的歌舞曲辭?!俄灐吩娖螺^小,多數(shù)不押韻,而且不重疊?!俄灐吩姺帧吨茼灐贰遏旐灐贰渡添灐贰!吨茼灐肥侵芡醭漓胱趶R的舞曲,《魯頌》和《商頌》是春秋前期魯國和宋國用于朝廷、宗廟的樂章。《頌》詩共四十篇,其中《周頌》三十一篇,《魯頌》四篇,《商頌》五篇。
二 《詩經(jīng)》的體裁:四言詩
漢語詩歌有齊言和雜言的區(qū)別,而一向以齊言為主。所謂齊言體,就是每句字相等的詩體;雜言體,就是長短其句的詩體。從形式上講,齊言體詩美在整飭,感覺是堂堂正正;雜言體詩美在錯綜,感覺是搖曳多姿。齊言體在漢語詩歌中的優(yōu)勢,有深刻的原因。簡單地說,詩起源于歌,原本是唱的。而歌唱藝術是呼吸的藝術,一呼一吸,形成自然的節(jié)奏。呼吸作為一個生理過程,是通過呼和吸的交替和反復完成的。呼吸節(jié)奏,自然均勻,這是導致歌句大體整齊的自然的生理原因。此外,漢語一字一音,也容易體現(xiàn)整飭之美。
《詩經(jīng)》成就了一種新的以齊言為主的詩體,那就是四言詩。四言詩是一種每句四字或以四字句為主的古體詩。古體詩的主要特點是每篇句數(shù)不拘,句式不求完全整齊。《詩經(jīng)》中大量詩篇通篇每句皆為四言,相當整飭;大體偶句用韻,奇句為出句,偶句為對句,自成唱嘆,是嚴格意義上的四言詩。如《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此篇寫男子對女方的戀情,詩中通過興語的反復,將相思苦悶和執(zhí)著追求之意寫得入木三分。每句皆為四言,有一種整齊的美。
《詩經(jīng)》的少數(shù)詩篇也間用雜言(除四言以外,從一言至九言)點綴其中,運用雜言的地方,或奇句為韻,或偶句為韻,較為靈活多變。如《鄘風·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p>
此詩通過男子的口吻,寫一對戀人在桑林中相會,在社廟里同游,后來女方把男方一直送過淇河,字里行間洋溢著柔情蜜意。作者在以四言為主的句式中又插進五、七言句,在整飭中有錯落,顯出一種參差變化的美。
在原始歌謠中,二言、三言曾經(jīng)是主要的句式,由此發(fā)展到《詩經(jīng)》的四言句式,這一方面是由于漢語語言的發(fā)展由簡單漸趨復雜,產(chǎn)生出更多的雙音詞,二言、三言句式已不能完全適應組詞成句的需要,而四言句式適應了語言發(fā)展的自然趨勢,遂成為當時詩歌的主要句式;另一方面,四言句式從二言句式發(fā)展而來,二言句短促,只有一個音步(每句一頓),隨著語言和音樂的發(fā)展,詩歌由每句一個音步,發(fā)展到每句兩個音步,詩句由每句二言增加到四言,也是一種必然的趨勢。從二言到四言,看起來只有一步之遙,但實際上卻有一個相當長的發(fā)展過程。
三 《詩經(jīng)》的結構程式:重章疊詠
《詩》三百篇,大體配樂歌唱,一篇詩往往由數(shù)章組成,每章句數(shù)或同或異。特別是在《國風》和《小雅》中,由數(shù)章組成一篇的重章疊詠,非常普遍,可看作是《詩經(jīng)》結構上的一種基本程式。所謂重章疊詠,是指詩的基本內容在前章中已得到表現(xiàn),而以后各章只在前章的基礎上適當改變一些字句,由此構成以章為單位的重疊歌詠。
重章疊詠的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易辭申意,即每章歌詞大體相同,只在某些地方更換了一兩個字,略寓變化而已。如《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這是一首戀歌,主要的意思在第一章已經(jīng)說完,后兩章幾乎是第一章的重復,其句數(shù)、字數(shù)和句法結構都完全相同,只是每句改換一二字面,易辭申意而已。
二是循序推進,即在易辭申意時,改換的字在程度上有推進,使詩意逐漸加深。如《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此詩描寫周大夫感慨周室的衰微,其首章興語“彼稷之苗”,在第二、三章中分別變?yōu)椤氨损⒅搿薄氨损⒅畬崱?,就有遞進詩意,深化抒情的作用。
三是加“副歌”的疊詠。也就是詩篇在作部分疊詠變化時,各章有幾句的歌詞完全相同,相當于當代歌曲中的“副歌”。這相同的幾句歌詞,有的放在末尾,如《周南·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詩用比喻和暗示寫男子求偶失敗,全詩共三章,各章后四句完全相同。也有的詩篇將這種類似于“副歌”形式的幾句相同的歌詞放在開頭,如《豳風·東山》寫征人在歸返途中的念家,全詩共四章,各章開頭都重復出現(xiàn)“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四句。
《詩經(jīng)》中的重章疊詠,有的較規(guī)范,有的不甚規(guī)范。規(guī)范的疊詠,是指一篇中的各章全都疊詠,這是疊詠的主要形式,最常見的是三章疊詠,如《周南·桃夭》《鄘風·相鼠》《衛(wèi)風·木瓜》《王風·黍離》《鄭風·風雨》《魏風·伐檀》《秦風·蒹葭》《陳風·月出》《小雅·黃鳥》等;或兩章疊詠,如《鄘風·柏舟》《王風·君子于役》《鄭風·出其東門》《鄭風·溱洧》等。不甚規(guī)范的疊詠,是指同一篇中,只有部分詩章疊詠。如《周南·關雎》共五章,其第二、四、五章疊詠;《周南·卷耳》共四章,后三章疊詠;《邶風·北門》共三章,第二、三章疊詠。
重章疊詠的產(chǎn)生,當與音樂和集體歌唱這一事實相關。為了盡興,一首歌曲常須反復演奏多次;為了便于記憶,歌辭必須簡單易記。樂曲反復演奏,每遍配合的歌詞卻不用新填,因為歌詞的主要內容只要一段就已表達清楚,簡單的做法是將已唱過的歌詞加以反復,為了避免完全雷同,只需在某些部位約略改變一些字面以示變化。
要之,《詩經(jīng)》中的疊詠方式相當豐富,讀起來一唱三嘆,大有助于抒情。疊詠形式提醒讀者,這些詩原本是寫來唱的,而不是寫來看的。當詩寫來看時,疊詠的形式也就自然消失了。
第三節(jié) 《詩經(jīng)》的思想藝術造詣
一 周代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
《詩經(jīng)》的內容極為豐富,稱得上是周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或周代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
我們的祖先很早就在黃河流域定居生息,至西周已發(fā)展了相當成熟的農(nóng)業(yè)文明。社會財富的增殖,使中原的城市和商業(yè)也有相當規(guī)模的發(fā)展?!叭訛樘煜轮紩?,衛(wèi)都河內,鄭都河南……據(jù)天下之中,河山之會。商旅集則貨財盛,貨財盛則聲色輳”(魏源《詩古微》),詩歌音樂文化因此得到蓬勃發(fā)展?!对姟啡倨葟V泛反映了周人農(nóng)牧漁獵、婚戀風俗、建筑娛樂、徭役戰(zhàn)爭等各方面的生活狀況,又生動表現(xiàn)了他們的七情六欲及宇宙人生、倫理道德、歷史文化與宗教民俗等各種觀念。詩中活動的從天子貴族到農(nóng)奴賤隸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示了極為豐富的歷史場面,從而成為周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
《大雅》中《生民》《公劉》《緜》《皇矣》《大明》是一組堪稱周民族史詩的重要作品。這五篇史詩從對后稷稼穡功業(yè)的歌詠,寫到公劉的歷史性遷豳;從古公亶父建設周原的熱烈場景,寫到武王的滅殷壯舉;這些詩形象地反映了周部族的發(fā)祥、遷徙、發(fā)展、壯大,基本上屬于頌歌。其中保存有一些神話傳說,是研究古代社會的珍貴資料。如《公劉》是一首敘述周朝開國歷史的史詩,歌頌周族遠祖公劉由邰(今陜西武功)遷豳(今陜西旬邑)的英明。詩中寫了這次歷史性遷徙的準備,以及到達豳地后如何觀察地形、定居墾荒、擴建新居等情況,相當生動。其中寫公劉率部族抵達京邑,皆大歡喜的情況道: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
后四句以相同句式,一連串疊字,從文字形式和音韻節(jié)奏上,都造成蓬蓬勃勃的氣氛,傳達了以公劉為首的周代創(chuàng)業(yè)者們的熱情與難以抑制的激動。
《詩經(jīng)》還描繪了周人參與生產(chǎn)斗爭的極為恢宏的畫卷和農(nóng)牧漁獵極其真切的情景。如《周頌·噫嘻》贊美成王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勸農(nóng)力耕:“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nóng)夫,播厥百谷。駿發(fā)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小雅·無羊》中描寫放牧牛羊:“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F。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薄遏旐灐?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7/27/22531461228466.jpg" />》中描寫馬匹繁盛:“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倍夹蜗蟮胤从沉水敃r生產(chǎn)力發(fā)展狀況。另如《豳風·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獻豜于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
全詩八十八句,是《國風》中最長的詩篇,它就像奴隸主莊園一年生活的紀事長篇,基本上按季節(jié)月份先后,雜敘農(nóng)時農(nóng)事,包括每月的蟲鳥的更迭、草木的榮實、作物的生長和奴隸的作息,“天時、人事、政令、教養(yǎng)之道,無所不賅”(吳闿生《詩義會通》卷一)。但最基本的事實是,自正月至十二月,奴隸沒有安逸休閑之一日,勞動時間之長,勞動強度之大,無以復加,而其一年到頭辛勤勞動的成果大部分被奴隸主占有,全詩表現(xiàn)出階級意識的覺醒。詩中通過物候描寫表現(xiàn)節(jié)令的交替,充滿了自然風光和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第二章先描繪春日轉暖,黃鶯歌唱的令人愉快的情景,然后在這個背景下寫女奴的傷心事,就有以樂景寫哀的反襯作用。第五章借對候蟲動態(tài)的細致勾畫,寥寥幾筆,無寒字而寒氣逼人,手法相當高明。
雖然在周代未發(fā)生急風暴雨的階級斗爭,但在沉重的徭役和戰(zhàn)爭負擔下,“夙夜在公”“王事靡盬”一類發(fā)自社會下層的抱怨,《風》《雅》詩中屢有所聞。戰(zhàn)爭和徭役造成“內有思婦,外有曠夫”的社會問題,當時就成為詩歌的重要題材。如《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無思?……
此詩寫女子思念長期在外服役未歸的丈夫。詩由抒情到寫景,再由寫景到抒情,中間三句是很有意味的田園黃昏景色——夕陽西下,雞已進窩,牛羊下山,所有的事物都找到了它自然的歸宿,這與久役不歸的君子形成對照,從而喚起了妻子對他的懷念和憂思之情,由此開啟后來“閨怨”詩的先河。
還有的作品直接反映了階級對立的社會現(xiàn)實,如《魏風·伐檀》寫伐木者把砍下來的木材運到河邊,面對泛著漣漪的河水,想到那些有錢有閑、不勞而獲的大人先生們,心里感到憤憤不平,于是你一言我一語,對所謂“君子”冷嘲熱諷,提出質問: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秦風·黃鳥》控訴以活人殉葬這一奴隸制社會的野蠻習俗。關于子車氏三位大夫為秦穆公殉葬的事,《左傳·文公六年》和《史記·秦世家》均有記載。詩以黃鳥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或棲息,從反面起興。詩人對天呼號,要求還我三良,“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緊扣前文“百夫之特”,對三良之死深表痛惜,也是對野蠻的殉葬制度提出的抗議: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慄。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p>
還有一些邊塞、戰(zhàn)爭之作,既寫戍邊的戰(zhàn)士長久回不了家鄉(xiāng)的怨情,又寫其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感,至今讀來令人感奮。如《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首軍歌中表現(xiàn)的是很強的國家民族意識,強調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強調著精誠團結步調一致——而這正是勝利的保證。語言單純明快而有力,表現(xiàn)出軍歌的本色?!缎⊙拧げ赊薄芬彩且皇纵^早的邊塞詩,共六章,完整地展現(xiàn)了征人由久戍不歸,以及歸途痛定思痛的思想感情。詩的前三章主要表現(xiàn)久戍思歸之情,緊接二章寫軍旅生活,末章是全詩結穴所在,寫戍卒在得歸時轉覺感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東晉人亦以為這是《毛詩》中最佳之句(見《世說新語·文學》),清代王夫之評前四句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卷上)。
涉及婚戀題材的詩篇,在《詩經(jīng)》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約占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以上。愛情詩的產(chǎn)生,源于男女間的相思之情。遠古文化史表明,原始人群居雜交,性欲易于滿足,而涉及愛情的詩歌絕少。隨著文明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性禁忌,通過社會自我調節(jié)機制而逐漸形成制度。到《詩經(jīng)》時代,人們在政令許可的范圍內仍享有有限的性愛自由,平時實行兩性隔離?;橐?、家庭、私有制已經(jīng)產(chǎn)生,“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齊風·南山》)。禮教已通過婚俗和輿論干預生活,這時,愛情詩的大量產(chǎn)生,便不是偶然的了。
由于周人所受約束較后來封建時代為少,詩人們可以放歌那刺人心腸的愛的痛苦與歡樂,故《詩經(jīng)》情歌在總體上表現(xiàn)出自由、坦率、淳樸的風貌。其間也有直率狂熱的表白,如“求我庶士,殆其謂之”(《召南·摽有梅》)、“豈不爾思,畏子不奔”(《王風·大車》),但總體上卻是昵而不褻,謔而不虐,樂而不淫,洋溢著健康的審美情趣。其中部分篇章,達到純情的高度,且富有象征意蘊,成為愛情詩的絕唱。如《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此詩意境特別空靈,它超越寫實,而運用了象征手法?!八蒌闹薄霸谒环健痹圃?,乃是追求執(zhí)著、希望渺茫的象征。開篇展現(xiàn)出秋波渺渺,蘆葦蒼蒼,露珠盈盈,一片清空曠遠的河上秋色,對詩中所寫的執(zhí)著追求、若即若離的愛情,也是很好的烘托。
反映婚姻不幸與失戀痛苦的詩篇,構成《詩經(jīng)》情歌的一個專題。由于社會及生理原因,不幸婚姻造成的痛苦,其承受者一般是女性。如《衛(wèi)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非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吁嗟鳩兮,無食桑葚。吁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這是一首反映婚戀問題的詩,用女子控訴口吻寫成。詩中寫出了女主人公從婚前到婚后的生活變化,通過個案反映了被壓迫婦女的勤勞善良和不幸遭遇。恩格斯說:“歷史上出現(xiàn)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fā)展同時發(fā)生的,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同時發(fā)生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此詩就提供了一個形象的實例。詩中著重運用了對比手法,如婚前“氓”的急情和女方的鄭重,婚后女方的一心一意與“氓”的“二三其德”形成對比,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全詩主要用賦,三四章兼用比興,使詩歌語言更具形象性和精練性。
禮教產(chǎn)生之初,作為一種道德力量,開始干預社會生活。禮教規(guī)范著兩性行為,使青年男女逐漸喪失了戀愛自由,也有負面的影響,在《詩經(jīng)》中也有反映。如《鄭風·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p>
此詩寫一位熱戀中的少女懾于輿論,勸心中人不要再跳墻幽會,內心充滿痛苦與矛盾?!叭搜钥晌贰币徽Z,即出本篇,可見輿論壓力之大。
西周后期王政衰微,周天子的權力遭到削弱,諸侯各自為政,兼并無已,禮崩樂壞。“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碎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span >(《小雅·十月之交》)便是當時社會動亂、階級升沉的形象寫照。統(tǒng)治階級中一些頭腦清醒的人,超出了一己的休戚,而為王朝敲起警鐘,譜寫了一曲又一曲的哀歌。政治諷喻詩這樣一個古代詩歌的重要品種誕生了,它們從不同角度干預政治,諷刺矛頭直指執(zhí)政大臣乃至天子,單刀直入,絕不顧忌。像《雅》詩中一些憂心君國、鼠思泣血之作,當是屈原的先聲。如《小雅·北山》將統(tǒng)治階級中兩種人作對比:一方面是盡瘁于國事,一方面是赤裸裸的荒淫無恥,“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溢于言表。后十二句兩兩對比,構成六組排比,揭露上層的腐朽,社會的不公,可以說達到了賦法的極致: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驐t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雅》《頌》詩中有一些詩篇用于祭祀與宴會,有的由盛贊美酒佳肴,而推廣到贊美物產(chǎn)的豐富,有一定的認識意義?!棒~麗于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锲涠嘁?,維其嘉矣。”(《小雅·魚麗》)用于祭祀的詩,多祈求福佑、歌功頌德、宣揚天命、粉飾太平,雖不可一概抹殺,然而“《頌》詩早已拍馬”(魯迅),也是一個事實。
二 《詩經(jīng)》的表現(xiàn)手法:賦、比、興
《詩經(jīng)》在藝術上有很高的造詣,有許多創(chuàng)造發(fā)明,成為后代作家學習和借鑒的典范,其影響于后世最大的莫過于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最早提出賦、比、興概念的是《周禮·春官》:“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痹谶@“六義”之中,風、雅、頌是詩的音樂分類,賦、比、興則是詩的不同表現(xiàn)手法。關于賦、比、興,前人有不同的概括。而以宋代李仲蒙之說為善:“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span >(胡寅《斐然集》一八《致李叔易》引)
賦之“敘物以言情”,主要是指直接敘述、抒情、寫景、狀物等手法。《詩經(jīng)》多敘事之作,而抒情詩中也往往有敘事成分。所以,賦法的運用相當廣泛。如《召南·野有死麇》寫獵人和姑娘的幽期,《邶風·靜女》寫青年與牧女的密約,《衛(wèi)風·碩人》寫莊姜的出嫁,《衛(wèi)風·氓》敘女主人公戀愛及婚變的經(jīng)過,《豳風·七月》敘述農(nóng)奴一年到頭的勞動,等等,或直敘其事,或直抒胸臆,無不以賦為主,層次清楚,詳略得宜,并擅長描寫,妙于形容。至于《小雅·北山》使用六組排比句,以揭露上層的腐朽,社會的不公,可以說達到了賦法的極致。
《詩經(jīng)》中沒有純粹的寫景之作,但詩中的抒情往往與寫景相結合,做到了情景的交融。如《周南·葛覃》開篇寫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用一片富于生機的景色,烘托出女子歸寧的愉快心情;還有前文所引《小雅·采薇》末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以景襯情:都是《詩經(jīng)》中的千古絕唱。
《詩經(jīng)》多對話描寫。用第一人稱敘事的詩,如《邶風·靜女》《衛(wèi)風·氓》等詩,多屬代言。用第三人稱敘事的詩,也往往夾有對話的描寫。詩中的對話頗肖人物性格,合于特定情景,如《召南·野有死麇》《鄭風·溱洧》。還有全篇由對話構成的“對話體詩”,如《齊風·雞鳴》《鄭風·女曰雞鳴》——這種夫妻問答,大約是當時民歌的一種程式。
比之“索物以托情”,即譬喻。對于詩歌,比喻的重要性超出一般的修辭手法,一個好的比喻往往能照亮一首詩。在《詩經(jīng)》中,比有兩種情況:一是通篇由譬喻構成,即“比體詩”,如《周南·螽斯》《魏風·碩鼠》《豳風·鴟梟》《小雅·鶴鳴》等篇。更常見的情況,是作為修辭的、在局部上運用的比喻。《詩經(jīng)》中的比喻已具明喻、暗喻和借喻等多種不同的形式。用比最生動的例子,如《衛(wèi)風·碩人》: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p>
詩中運用了五個新穎、生動的比喻,再加上兩句形容,給人以鮮明深刻的印象,被譽為“美人賦”。值得注意的還有博喻,即用一連串的形象比喻來渲染和描寫被比的事象,以取得更為形象化和淋漓盡致的效果。如《小雅·斯干》以一連串比喻,生動地描繪出建筑的氣勢感和運動感:“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翚斯飛?!薄缎⊙拧ご髺|》用天上一連串星宿的徒有虛名,來影射人間有名無實,或欺世盜名的現(xiàn)象:“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S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p>
興之“觸物以起情”,是民間創(chuàng)造的一種詩歌開篇程式。興語的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發(fā)端和限韻上。有時除了限韻,還與下文略有映帶,或興而賦,或興而比。如《王風·黍離》的興語就不單有發(fā)端和限韻的作用,同時也是詩中人所處的空間和場景,《魏風·伐檀》的起興,《鄭風·風雨》的起興,也有交代背景,渲染氣氛的作用,這些都是興而賦。《周南·桃夭》以桃花起興,因桃花色最艷,故以取喻女子,《邶風·谷風》用狂風呼嘯起興,借喻前夫的暴躁和反復無常,繪聲繪色,形象備極生動,這些都是興而比。
《詩經(jīng)》中的興法的運用是相當靈活多變的,不僅用在一篇的開頭,有時也用在篇中,往往是意義上另起一段的開頭。如《衛(wèi)風·氓》從開篇起一直用賦法,而第三章、四章則各以桑之落與未落起興,兼有比義,分別隱喻新婚之初小日子的滋潤和男子變心后處境的黯淡,前后呼應,手法高明。
朱熹《詩集傳》標明興的,有二百六十五章,其中《國風》就占了一百三十八章。可見,興已成為《詩經(jīng)》開篇的一種程式,這對后世影響極大,從漢樂府直到現(xiàn)代,各地民歌仍普遍采用這一方法。
綜上所述,賦、比、興手法有不同的作用,但在具體寫作中,這三種手法的運用又是彼此結合,互相滲透的?!昂晁谷x,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span >(鐘嶸《詩品》)
《詩經(jīng)》的語言,是富于形象性、音樂性和表現(xiàn)力的。此時詩人懂得調聲,雙聲、疊韻和疊字得到普遍運用?!隘B韻如兩玉相扣,取其鏗鏘;雙聲如貫珠相聯(lián),取其宛轉?!?span >(李重華《貞一齋詩話》)不僅使得詩歌誦讀起來音韻和諧,朗朗上口,而且妙于形容。“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彩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嚖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span >(《文心雕龍·物色》)
《詩經(jīng)》的修辭手法多種多樣,就辭格而言,賦、比、興而外,尚有夸張、對比、襯托、對仗、排比、層遞、設問、反詰、頂真、回文、擬聲、雙關、反語,等等,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
《詩經(jīng)》地位崇高,對后世影響深遠。從思想內容上講,其影響后世最大的是“美刺見事”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在中國詩史上形成了一個歌詩的光輝傳統(tǒng),成為漢樂府、漢以后的古題樂府到唐代新樂府繼承和發(fā)展的對象。從表現(xiàn)形式上講,其影響后世最大的是賦、比、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成為楚辭、樂府以及歷代文人詩繼承和發(fā)展的對象?!对娊?jīng)》衣被詩人,非一代也。
第四節(jié) 四言詩的變遷和式微
一 四言詩的變遷:石刻文、郊祀歌及其他
《詩經(jīng)》之后,又產(chǎn)生了一些別的詩體,以辭體(騷體)對四言詩的沖擊最大。四言詩的一統(tǒng)天下雖被打破,但是在人們的觀念中,它仍是一種興寄深微、莊重典雅的詩體。不但青銅器銘文,不分南北,一律采用著四言的格調,就是在辭體中,《天問》《招魂》《橘頌》等重要作品,基本上還保留著四言的格調。它們基本上延續(xù)了《雅》詩的長篇格局,而揚棄了《風》《雅》民歌的那種重章疊詠的章法。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曾數(shù)度巡狩、封禪,立石刻文多處,以頌秦德。其文率出秦相李斯之手,多為四言韻語,間用雜言,三句為韻,成一句群。如《泰山刻石》文: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yè),祗誦功德。……
其文破除《詩經(jīng)》程式,行以法家辭氣,不重藻繪,雖體乏弘潤,然疏而能壯,表現(xiàn)出很強的散文化傾向。
西漢武帝時正式建立樂府,在收集整理民歌的同時,吸收文士創(chuàng)作廟堂頌辭,延續(xù)了《詩經(jīng)》中《雅》《頌》詩的傳統(tǒng),其義含頌揚,辭唯典雅。今存《漢郊祀歌十九首》相傳有司馬相如等人的作品,其中有四言詩,也有楚歌及雜言。四言“辭極古奧,意至幽深,錯以流麗”(胡應麟《詩藪》內編一),然而稍少詩味。如《郊祀歌》十九章之二:
帝臨中壇,四方承宇。繩繩意變,備得其所。清和六合,制數(shù)以五。海內安寧,興文偃武。后土富媼,昭明三光。穆穆優(yōu)游,嘉服上黃。
西漢文人四言詩較少個人抒情,故缺乏生機。值得提到的,有韋孟《諷諫詩》,篇幅頗長,體近《小雅》,而情辭少遜;而《焦氏易林》以四言韻語作爻辭,有一些生動的短篇。到漢末,文人四言詩又恢復抒情傳統(tǒng),如朱穆《與劉伯宗絕交詩》、仲長統(tǒng)《述志詩》、秦嘉《贈婦詩》等,或大展玄風,或清詞麗句,實開魏晉詩的先聲。
二 五言詩的出現(xiàn)和四言詩的式微
由于樂府五言民歌難以抵抗的誘惑,漢末文人詩也開始突破四言的藩籬,間用雜言以抒情。如梁鴻《五噫歌》句式由四言加上嘆詞構成,介乎四言和五言之間;楊惲《拊缶歌》末二句準乎五言句式。這些作品無意中表現(xiàn)了突破四言古奧的困境,而向著五言過渡的努力:
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五噫歌》)
田彼南山,荒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楊惲《拊缶歌》)
當五言詩因其優(yōu)越性日益明顯而風靡詩壇,而七言詩的創(chuàng)作也開始蒸蒸日上時,四言詩的創(chuàng)作遂呈江河日下之勢,其創(chuàng)作領地日漸萎縮,最后完全退至廟堂樂歌,藝術上也形于僵化。
漢代以下,雖然在少數(shù)天才作家,如曹操、嵇康、陶淵明、李白等大詩人筆下,仍有少許傳世的四言名篇,但從總體上講,四言一體已構衰難挽(后人選唐詩,以四言篇什極少,而附入七言古體,就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