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根越角書香門第
“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西晉文學家張翰因思鄉(xiāng)而作的一曲《秋風歌》開創(chuàng)了吳江千百年來延綿不絕的騷雅流風。此后,歷代文人雅士詠嘆吳江的詩詞之作不輟,尤以北宋詞人張先的七言律詩《吳江》為代表。詩文“春后銀魚霜下鱸,遠人曾到合思吳。欲圖江色不上筆,靜覓鳥聲深在蘆。落日未昏聞市散,青天都凈見山孤。橋南水漲虹垂影,清夜澄光合太湖”,更是將充滿詩情畫意、民殷物阜的江南水鄉(xiāng)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令人心向神往。
吳江位于太湖流域腹部,江蘇省東南端,毗鄰浙江省嘉善縣,因吳淞江“在縣東門外,即長橋下分太湖之流而東出”故此得名,古稱松陵、笠澤。五代后梁開平三年(909),吳越王錢镠劃吳縣南地、嘉興北境,始置吳江縣。1992年吳江撤縣設(shè)市,2012年吳江撤市設(shè)區(qū),成為蘇州市轄區(qū)。
在吳江東南“吳根越角”之處,有一湖泊,因春秋時期此湖為吳越分界,北屬吳國,南屬越國,故名分湖(今汾湖)。湖畔景色迤邐,湖中風光無限,有詩贊曰:
十里分湖水不波,往來舟楫捷如梭。
楓林紅映斜陽晚,槲葉黃堆兩岸多。
叢菊開時蟹籪密,蘆葦深處鳥聲和。
篷窗閑盹饒佳趣,恍誦靈芬欸乃歌。
汾湖地區(qū)不但風景秀麗,更以英才輩出、人文薈萃而青史留名。明清時期,臨湖北厙地區(qū)更是涌現(xiàn)出了葉家埭葉氏、西濛港徐氏、大勝柳氏和葫蘆兜張氏四大名門望族。
葫蘆兜系汾湖一支流小漾,因河港中段較窄,兩頭渾圓,頗像一個大葫蘆,據(jù)說是八仙中的鐵拐李將隨身寶葫蘆拋落在此,故得此名。葫蘆兜一帶河岸彎曲,村民傍水而居,屋舍粉墻黛瓦,風光如景如畫。夏日傍晚,泛舟湖上,更是消暑佳處,愜意無比。有詩為證:
葫蘆兜里景清幽,水面風來暑盡收。
一葉扁舟隨意泛,綠陰深處好勾留。
張氏舊宅西墻門
葫蘆兜東面為張氏一族祖居之處,宅院就依葫蘆兜而建,沿兜砌了花崗石駁岸,筑了石柱瓦頂?shù)目缃掷扰?。為方便家人出行,另建有一座雙落水河橋。上岸后便來到西墻門,向北經(jīng)過廂房,穿過天井,就是鼎鼎有名的“清承堂”大廳。大廳東面,是一排三間連在一起的住房,當中一間掛有題著“繡闥”兩字的匾額,彰顯著家族的富甲一方。住房正北面另有名為“竹松書屋”的書廳,其旁還建有一座可以登高遠眺汾湖煙波的書樓??上甏眠h,這些建筑早已湮沒無存。舊址現(xiàn)存一幢三開間一廂屋的平房,為民國時期所建,坐北朝南,硬山頂,五路頭,磚木結(jié)構(gòu),屬于典型的江南民居。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葫蘆兜,張氏家族耕讀傳家,詩書繼世,雖不顯達尊貴,仍不失書香門第風范。
葫蘆兜張氏,并非土著,而是移民。其始祖可追溯到北宋時期的理學大家、關(guān)學創(chuàng)始人——張載。張載(1020-1077),字子厚,鳳翔郿縣(今陜西眉縣)橫渠鎮(zhèn)人,故世稱橫渠先生,與周敦頤、邵雍、程顥、程頤合稱“北宋五子”。他自幼天資聰明,遍讀儒、釋、道之書,經(jīng)過多年鉆研,悟出了儒、佛、道互補的道理,逐漸建立起自己的新儒學體系。嘉祐二年(1057),張載中進士,先后擔任祁州司法參軍、丹州云巖縣令、著作佐郎、簽書渭州軍事判官公事、崇文院校書、同知太常禮院等職,有《正蒙》、《橫渠易說》等著述留世,明人曾匯編為《張子全書》。他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被當代哲學家馮友蘭稱作“橫渠四句”,充分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良知與志向,歷久傳頌不衰。
明朝末年,張載后裔張惟善自安徽桐城遷居吳江北厙葫蘆兜,為始遷祖。其后,歷經(jīng)承泉、晉卿、永嘉、永康、大椿四代子孫經(jīng)營,家境逐漸殷實。六世祖張孝嗣(1768-1804),字繩祖,由于他仰慕汾湖前賢張翰思鱸之情,遂號憶鱸;又因其善繪蝴蝶,故又號蝶憨。孝嗣后以太學生考授候選州同知。其人聰慧好學,嗜吟愛客,一時知名之士競相造訪;為人“性慷慨,好贍給,鄰族寒士有乞貸者,無不應(yīng)”。歙縣友人鮑征君在臨終前,更是口授遺書將孫兒托付照顧。家多藏書,豪于飲,嗜金石,輯有《清承堂印賞》兩集八卷,所集多為前輩名家篆刻印作,共存印約800多方,另撰有《清承堂投贈尺牘》三卷、《竹松書屋詩存》八卷存世。終年僅36歲。
孝嗣非但自己成名成家,教子更是有方。他共育有與齡、修齡、益齡、聃齡、泰齡五子,五兄弟在詩、書、畫、印、琴方面各擅一技,自成一家,被后人譽為“前葫蘆兜五子”,堪稱吳江文壇一大盛況。長子與齡(1796-1825),字芳遐,號杏初,又號涵虛子,以太學生資格例贈承德郎。他承家學,性靈敏,10歲便能作詩,故時人朱容照有“堪夸小鳳亦能詩”之譽,將與齡比作稚鳳清吟。18歲時,其父病重,對他說:“汝素弱,不能勝場屋事,勿急急。”故而,他放棄科舉,“志于寫生,凡見名人花鳥、蟲魚,靡不臨仿,而心所向慕,尤在惲甌香。……大小諸幀,點染閑逸,一洗工氣。兼習分隸及篆刻”,藏古人印甚多。與弟益齡選刻《克復要言》以勸世,并著有《十二碧瑯軒詩鈔》《涵虛閣詩存》留世。有一次母親染病,他曾在梓潼神像前祈禱,愿減自己的壽數(shù)以延長母親的壽命。他持家有矩薙,諸弟皆敬重之。后患嘔血病,醫(yī)治亦無效,與齡乃謝絕外事,閉戶焚香,每晨起誦讀《金剛經(jīng)》一卷。然而對于作畫,他終不肯廢棄,嘗曰:“吾心游于古人妙跡,勝服參苓也?!彼哪旰缶共黄?,終年僅29歲。
與齡子文璿(1827——?),字伯衡,號元之,又作元梓,性情沖淡,不善言談,熟讀經(jīng)史,行文高簡渾厚,學者爭相傾重。在寡母的督促教導下,17歲中秀才,同治六年(1867)考取舉人,翌年中戊辰科進士二甲106名,曾自鐫一枚印章名“丁戊聯(lián)捷”,以志喜慶。不久,他被任命為兵部武選司主事,因?qū)W非所用而棄官還鄉(xiāng),先后到震澤頔塘書院、蘆墟切問書院執(zhí)教。他埋頭于學問,寒暑不輟,受教于他的學生大多學有所成,遠近時人談到作詩、為文、育人諸道,必首推元梓先生。
期間,張氏家族多人與大勝柳家的柳樹芳、柳清源、柳以蕃等人均有密切交往,兩家可謂世交。至十世時,張農(nóng)與張繩祖等五位堂兄弟并稱“后葫蘆兜五子”,誠為文壇又一段佳話。
父親張農(nóng)
母親金定生
張農(nóng)(1877-1927),原名肇甲,字都金,又作多金,號鼎齋、汾水老農(nóng),清末秀才。他自幼喜好吟詠,“弱冠之后,科舉廢,新學盛。既不能舍舊謀新,與當世士相角逐,乃稍稍致力于古今體詩”,故有《葫蘆吟草》詩集存世,是位典型的博學鄉(xiāng)儒。張農(nóng)妻子金定生,是一位慈祥賢淑的傳統(tǒng)農(nóng)村婦女,持家頗有方。
此時張家家道日漸中落,祖先留下的數(shù)十畝薄田,由于地勢較低,加上連年的自然災(zāi)害,常常收成不佳。然而張農(nóng)為人正直,深知民眾艱辛,每遇旱澇災(zāi)害,必給佃戶減租。時人稱道他“咸能周知民困,且多隱德,抗豪宗,庇農(nóng)佃,蓋其習性然也”,因而頗受村民敬重。正如西班牙文豪塞萬提斯所說:“父親的德行,是給予孩子最好的遺產(chǎn)”,可見包括張應(yīng)春在內(nèi)的任何革命英雄都不是“橫空出世”的。在這清貧的歲月里,張農(nóng)自我解嘲道:“家無長物依然樂,座有蒙童足解愁”“地僻苦無風雅客,家貧剩有圣賢書”,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
童年歲月風云激蕩
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素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家國情懷,張農(nóng)也不例外。當中國歷史的帷幕在20世紀徐徐拉開之時,中華民族正經(jīng)歷著一場痛徹心扉的劇變。1901年7月25日,在八國聯(lián)軍的鐵蹄之下,腐敗的清政府被迫與西方11國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勉強維持住了一個王朝的體面,而中國卻完全陷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兩座大山的重壓下,普通民眾過著茍延殘喘的生活,朝不保夕。
在這樣一個“國事飄搖,戰(zhàn)爭未息,強鄰逼處,岌岌可危”的“亂離時代”,張農(nóng)真能“世事滄桑多不問,一窗書味自優(yōu)游”嗎?就在這一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張農(nóng)夫婦婚后不久就產(chǎn)下一女,因農(nóng)諺有“十月芙蓉應(yīng)小春”的說法,女孩就此取名為蓉城,字應(yīng)春。
當時,封建思想經(jīng)過2000多年的浸潤已經(jīng)根深蒂固,民眾普遍持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很快,金氏初為人母的喜悅便被周圍鄙夷的眼光、嘲諷的言語所侵蝕。為了能給張家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她又接連生了三胎,可偏偏都是女孩。張農(nóng)是家中的長子,弟輩多生男孩,惟獨他家接連生了四個女兒,因而,親友鄰居都譏諷張農(nóng),金氏更是倍受鄙視。她也因此變得更加自卑起來,終年抬不起頭來。為此,她求神問卜,燒香拜佛,祈求上蒼能賜給她一個兒子。也許是老天都看不過去了,終于在第五胎時,金氏產(chǎn)下了一個男孩。張氏一家都對這個小男孩寄予了深深的期許,盼望他能光宗耀祖、興旺門楣,故而取名祖望。這些親身的經(jīng)歷,尤其是父母所受的苦痛深深刺激了應(yīng)春幼小的心靈。稍稍懂事后,她便萌發(fā)了不滿社會現(xiàn)狀、要為婦女爭取平等權(quán)利的思想。
面對內(nèi)憂外患的局勢、瓜分豆剖的國事,張農(nóng)“杞憂曷極,而當局者依然夢夢”,內(nèi)心深處憂國憂民的熱血激情終于沸騰起來。我們可以從其所作的《時事有感》中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赤子情懷,詩文曰:
美雨歐風動地來,神州莽莽半摧頹。
何人挺作中流柱,力撼狂瀾一旦回。
而更多的知識分子則是投筆從戎,加入了反清的革命隊伍,秋瑾與徐錫麟即是其中的代表。1907年,他倆相約同時在浙江、安徽起義,不幸事泄被捕,慷慨赴義。在20世紀初期的10年,秋瑾被殺一案是震撼全國的事件。“秋瑾就義于紹興古軒亭口后,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極大地激發(fā)起民眾的民主革命情緒?!碑敃r的《申報》《民報》等報刊雜志對此都做過大量的報道,愛國文人還將其寫成戲劇和小說廣為傳布。“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辛亥革命前,以秋瑾被殺或相關(guān)題材為內(nèi)容的戲曲、劇本就有十來種,小說長長短短的有四種?!边@其中不乏南社詩人、作家的身影。像陳去病的《鏡湖女俠秋瑾傳》、柳亞子的《鏡湖女俠秋君墓碑》、蘇曼殊的《秋瑾詩詞敘》、馮自由的《鏡湖女俠秋瑾》等等,他們哀悼和紀念秋瑾的作品,可謂體裁多樣、數(shù)量可觀,《南社叢刊》更是出過關(guān)于秋瑾犧牲方面的??W鳛槟仙绨l(fā)源地的吳江當然也深受這些作品的影響,秋瑾“鑒湖女俠”的英雄形象更是在張應(yīng)春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后來,在柳亞子的幫助下,張應(yīng)春將自己的字改為秋石,就足見其影響之深。
柳亞子
轉(zhuǎn)眼間,小應(yīng)春已經(jīng)虛齡8歲,如果是個男孩子早就應(yīng)該考慮進私塾了,以期能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但對于女孩子就不是這般命運了,因為古訓有云,“女子無才便是德”。在守舊人士眼中,小應(yīng)春們只要練好女紅,將來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找個好夫家才是正道。而且,葫蘆兜交通不便,風氣閉塞,新學肇始,男生就學,尚且謂之讀洋書,女生就更無機會入塾求學了。幸運的是,父親張農(nóng)有見識、思想開明,認為女孩子也應(yīng)該上學,這樣才能知書識理。300多年前,同為北厙四大望族的午夢堂葉家,葉紹袁膝下的四個女兒不都是個個風雅絕代的汾湖才女嗎?在父親的支持下,是年初秋,小應(yīng)春便成為於張合祠里十馀齋私塾中唯一的一名女學生。在私塾里,小應(yīng)春從《三字經(jīng)》與描紅開始,開啟了她的啟蒙教育。由于她悟性好,人又勤奮,所以進步很快,時常受到夫子的夸獎,張農(nóng)更是喜上眉梢。
而平靜的書窗外,革命的浪潮卻是風云激蕩。在革命黨人屢仆屢起、前赴后繼的沖擊下,清廷危如累卵,只差壓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了。1911年,武昌城的槍炮聲更是吹響了反清革命的集結(jié)號,一時南北各省志士紛紛響應(yīng),各地掀起了光復河山的巨瀾,清王朝頃刻間就土崩瓦解。此時,身處鄉(xiāng)間的張農(nóng)興奮異常,同時也為自己未能身與其中、披甲執(zhí)戈而羞愧不已。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捷報傳來,張農(nóng)尤為歡欣鼓舞,積郁胸中多年的煩悶也一掃而光。在這舊邦新造的歷史時刻,他寫下《光復喜賦》,歡呼民族復興的曙光。詩云:
莽莽中原地,風云起武昌。
誓將胡虜逐,群祝革軍強。
血染江流赤,旌標漢字黃。
百年奴隸辱,一旦慶重光。
在此風潮下,應(yīng)朋友的邀請,張農(nóng)來到南京,就職于南京造幣廠。閑暇時,他便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同事前往城內(nèi)外的各處名勝古跡游覽,秦淮河、雨花臺、莫愁湖、明孝陵、清涼山等地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兩年相處,他與同事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同時也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句。其間,張農(nóng)也渴望革命軍能揮師北上,徹底掃蕩清廷,但聽聞南北議和停戰(zhàn)的消息時,不禁感慨道:“黃龍直抵快如何,爭奈偷安欲議和。南宋已成千古恨,那堪覆轍誤前途?!蓖瑫r,他又發(fā)出“當世正逢多事日,問誰擊楫渡中流”的期盼,呼喚能出現(xiàn)如祖逖般中流擊楫的英雄豪杰。
然而目睹“二次革命”失敗、南京失守的巨變后,張農(nóng)有了倦鳥返巢之意。經(jīng)過一番思考,他認為唯有從教育入手,改造國人思想,提升國民素質(zhì),才能在亂世中有所作為。于是,張農(nóng)還鄉(xiāng)后,即根據(jù)壬子癸丑學制,與堂弟張貢粟將村中的十馀齋私塾改辦為葫蘆兜初級國民小學,在地方上開啟了新式教育的先河。
學校門前擺有三對石獅子,大門上方仍舊懸掛著“於張合祠”的匾額。穿過兩邊墻上嵌有石碑的通道,左邊為教職工宿舍,右邊為學生教室。再越過天井,最后一進就是祠堂大廳。大廳左邊還擺放著一些於張兩氏故去族人的棺槨。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張農(nóng)父女倆寒來暑往,樂此不疲。學校為單班復式,即一個班級內(nèi)有一至四個不同年級的學生在一起上課。在來往祠堂的路上,人們時常看見小應(yīng)春背著書包,攜著弟妹們的手,一起上學、放學。
此時的應(yīng)春雖然年少,但已然十分懂事。母親的苦難,她看在眼里,印在心間。雖然,她還不明白這苦難的社會根源,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勸慰母親。但是,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盡其所能多照顧家庭,少讓父母操心。作為家中的大姐,“她對媽媽很體貼,對弟妹很愛護,每天早上幫媽媽做完了掃地、洗碗、抹桌等瑣事后,才和弟妹一起上學”。另外,她還時常鼓勵弟妹,要勤奮讀書,不能荒廢學業(yè)。鄉(xiāng)鄰們都很羨慕張家有這么個好女兒。
由于辦學卓有成效,父親張農(nóng)還獲得了縣政府頒發(fā)的獎?wù)隆?916年2月,他接受吳江縣第四區(qū)第一女子(國民高?。W校即黎里女子小學(以下簡稱黎里女校)校長王倪壽芝的邀請,擔任高小部級老師。因此,張應(yīng)春也就跟隨父親來到黎里就讀。
黎里女校初露鋒芒
據(jù)說黎里原為“蠡里”,因春秋時期扶助勾踐復國的越國大夫范蠡曾居住于此,故名。清朝嘉慶年間編撰的《黎里志》云:黎里,一名黎川,舊傳里南多梨花,故又名梨花里。因鎮(zhèn)之西北有禊袴湖,故又名禊湖。而光緒年間修撰的《黎里續(xù)志》則稱,黎里之名始于唐元和四年(809)。其時,“官河從平望驛至吳縣界淤塞,舟不能行”,湖州刺史范傳正派黎逢吉在此疏通河道,興修水利,漸成村落,后人為表紀念,便稱此地為黎里。元代時,黎里成為集市,到了明代成化、弘治年間,又進一步發(fā)展為江南大鎮(zhèn),居民千百家,“百貨并集,無異城市”。
黎里境內(nèi)無山,以水稱秀,古鎮(zhèn)猶如一朵浮在碧波中的睡蓮。鎮(zhèn)內(nèi)街巷,因河而成。一條丁字形的河道自東向西將古鎮(zhèn)分為上下兩岸、東西南北四柵,居民房舍大多面水而筑,老式磚木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房鱗次櫛比。東柵一帶尤為繁華,史載“鄉(xiāng)人咸集,百貨貿(mào)易……舟楫塞港,街道肩摩”。
黎里不僅是江南商業(yè)大鎮(zhèn),而且也是地方文化中心。由于該地“城遠地偏,不當孔道,無兵燹之虞”,于是成為鄉(xiāng)紳、士大夫聚居之所。古鎮(zhèn)上岸一帶“多士夫之家,崇尚學術(shù),入夜誦讀聲不絕”。“自唐陸補闕龜蒙筑別業(yè)其間,厥后宋魏學士憲、趙侍郎磴老,元楊嵐明尹寬輩,碩儒名輔,接踵而起?!泵髑鍍纱强婆e鼎盛,人才輩出。明代曾中進士10人、舉人17人,清代亦有進士5人、舉人36人。其中佼佼者有官至直隸總督、工部尚書的周元理,與洪亮吉、袁枚等結(jié)為莫逆之交的徐達源,擔任過《萬國公報》主筆、上海中西書院總教習的沈毓桂等。
而黎里女校就坐落在夏家橋南堍,其前身是創(chuàng)立于1903年的求吾蒙塾。它由倪壽芝與胞弟倪迪民等人解囊集資建立,教室就設(shè)在其住宅內(nèi)。辦學初期,學堂由倪壽芝親任學監(jiān)。它雖稱蒙塾,但“塾中功課,一概采用新學,設(shè)立國文、算術(shù)、自然等課”,故而被黎里老百姓稱為“洋學堂”,堪稱吳江新學之先聲。1904年,學堂更名為民立小學校,因男女生兼收,故而常遭地方守舊人士的非議,但她不畏人言,堅持招收女生,向?qū)W生傳播新知識、新思想。由于辦學有方,學校聲譽日起,就學人數(shù)日增。1914年,該校與鎮(zhèn)西“明懿女校”合并,遂遷校于夏家橋原鎮(zhèn)公所舊址,成立“吳江縣第四區(qū)第一女子學?!保H任校長。她考慮到學校屋舍破舊,乃奔走籌劃,集資建造六樓六底新校舍一幢,大大改善了當時的辦學環(huán)境。該校校歌唱道:
先覺仰天民,當年東渡挹文明,遄歸祖國朝夕費經(jīng)營。
規(guī)模粗創(chuàng),黎花十里震先聲。
命名實,取義精,囊金探索求我漫求人。
一幟高張禊潭濱,瑣瑣群釵負笈臨,黑暗女界驀地轉(zhuǎn)陽春。
登高一呼四谷應(yīng),明懿踵起,東西相輝映,氣求聲應(yīng),同赴前程巾幗英。
樹木十年深,匠心幾費業(yè)初成,潤分一滴賢哉長吏恩。
為崇母教,收作公家永保存。
舊舍隘,新基營,兩校學子莘莘萃一庭。
溯者番萌芽培植,經(jīng)多少汗血勞辛。
蕞爾鄉(xiāng)村儼然女權(quán)尊,一樣科學智識新。
道德宗旨兼訓樸與勤,大家努力,莫讓須眉獨邁征。
我們不難從中體會到學校創(chuàng)建之初的艱難與創(chuàng)辦者的殷殷期許和滿懷豪情!
應(yīng)春初到黎里女校時,班上有些同學認為她會“倚仗父勢,做些不守規(guī)矩之事,或不能與同窗和睦相處,輕視他人”。然而,事實卻大大出乎同學們的意料?!皯?yīng)春在校勤奮而好學,學業(yè)成績良好,數(shù)學尤佳;為人爽直,誠以待人;秉性剛強,嫉惡如仇”。很快,她就贏得了老師和同學的一致好評。
黎里女校舊址
這時,應(yīng)春與柳亞子的四妹柳均權(quán)成為同學。兩人“上課同桌而坐,放學結(jié)伴返家,過從甚密”,成了親密無間的好友。沒過多久,就到了張應(yīng)春的生日,按人之常情,這一天她會在親朋好友的祝福聲中慶賀一番。那天,放學的鈴聲響過后,同學們都回了家,唯有她還獨自留在教室里,苦思冥想。均權(quán)等得不耐煩了,就跑進教室問其緣由。原來,當天數(shù)學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她還有一道題沒有解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窗外寒風習習,張應(yīng)春卻全不在意,完全沉浸在作業(yè)之中。直到獨立解答完后,她才收拾書包與均權(quán)一起回家。這花季少女的生日,卻被她拋在了腦后。
父親張農(nóng)在校負責教授修身、國語、歷史三課,其授課“取材時事,講解明晰,兒童亦頗饒興趣”,因而深受學生歡迎,頗得家長贊揚。柳亞子聞之,也延請他在家中為三妹柳公權(quán)講授國文。因此,張柳兩家的交往也就日漸增多。
張留春與母親、姐姐張秀春合影
這一年,母親金氏又生下一位小妹妹。起初,家人準備將女嬰送掉,以減輕家庭負擔,但張應(yīng)春堅決反對重男輕女,執(zhí)意要留下小妹妹。于是父母就將女嬰留了下來,因此取名“留春”。
這時期的張農(nóng)與友人、同事時常唱和,對家鄉(xiāng)的勝景、風俗多有吟詠。無論是《梨川八景》之“鴨欄帆影”“鶴渚漁歌”“中立晚眺”“攬橋殘雪”“江村夕照”“羅漢曉鐘”“褉湖秋月”“瑪瑙春游”,還是《鄉(xiāng)村銷夏雜詠十首》之“騎牛”“釣魚”“聽歌”“觀云”“飲酒”“敲棋”“賞荷”“食瓜”“泛舟”“吹簫”,無不明朗曉暢、清新可誦,堪稱“鱸鄉(xiāng)詩史”。
但閑適的鄉(xiāng)居生活,并沒有消磨掉張農(nóng)憂國憂民的情懷,“祖國沉淪誰砥柱,茫茫今古使人愁”,他依然牽掛著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前途。面對袁世凱帝制自為的種種逆行,他滿腔激憤,以筆代矛,認為盡管蒲劍能驅(qū)趕盡世間的妖魔,但“難斬人間國賊頭”,期盼能出現(xiàn)鎮(zhèn)惡驅(qū)邪的當代鐘馗,拯救民族于危亡之際??梢姶藭r,張農(nóng)已覺醒為革命的同情者、支持者、宣傳者。所謂文載道,詩言志,我們從張農(nóng)的這些詩文中不難看出:張應(yīng)春能夠投身革命,與其從小受父親愛國思想的熏陶密切相關(guān)。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復辟稱帝,廢除共和政體,改中華民國為中華帝國,廢除民國紀年,改民國五年為洪憲元年,史稱“洪憲帝制”。袁氏的復辟鬧劇也波及到了黎里女校。當時女校每個教室都有學校印制的《課堂日志》一冊,每天由值日生負責記載當日課程、班級情況等,另外還須填寫年、月、日等基本信息。迫于政治壓力,校方規(guī)定從1916年元旦起學生記載《課堂日志》時,一律使用“洪憲”年號。
自從學校公布此規(guī)定后,學生們便在私底下議論起來,也有許多同學不贊成這種做法,可是卻從來沒有人敢公開站出來反對。這一天,正好輪到張應(yīng)春和柳均權(quán)在班級值日。此時關(guān)心國事的張應(yīng)春早已對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咬牙切齒,而柳均權(quán)受柳亞子的影響也思想進步。兩人商量后,決定堅決反對校方的做法。最后,由張應(yīng)春在《課堂日志》上填上了“民國五年”四字。不僅如此,兩人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大罵袁氏復辟賣國,黎里女校沸騰了。
對于女兒嫉惡如仇、敢說敢為的舉動,張農(nóng)心里暗自贊賞。然而,形勢比人強,出于對女兒安全的考慮,他也曾一度勸說她們要服從校方的決定。但是,兩人始終態(tài)度堅決,隨著復辟鬧劇的謝幕,學校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年少的應(yīng)春,一方面秉承著父親的赤子之心與家國情懷,另一方面卻又彰顯出新一代兒女的快意恩仇和責任擔當。正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在柳亞子等人的影響下,黎里較早地凝聚起了一股新派力量,民主氛圍濃厚,鄉(xiāng)人甚受影響,張農(nóng)便是其中一位。1917年,不惑之年的張農(nóng)毅然參加了南社,與諸多志趣相投的社友一道以文字鼓吹革命,支持民主革命活動。在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的熏陶下,張應(yīng)春也逐漸意識到婦女受人輕視、沒有地位的罪魁禍首是封建禮教,從此她開始仇恨吃人的封建禮教。
當時,學校規(guī)定學生都得著統(tǒng)一的校服上學,女校學生一般都是中式斜襟短褂配西式百褶裙。一天,柳均權(quán)穿了一件嶄新的藍底白花布馬夾來上學,想讓班上的同學夸贊羨慕一番。不料課后,張應(yīng)春把她邀至操場,規(guī)勸道:“料汝以為已經(jīng)畢業(yè),可不穿校服。汝雖已畢業(yè),仍在本校讀書,仍為本校學生,仍要遵守校規(guī),切勿違反規(guī)則。”應(yīng)春頓了頓,又感嘆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乃封建意識,我輩要勤奮學習,要爭女權(quán),要以天下為己任。汝為何名‘均權(quán)’?令兄亞子為何與汝姐妹三人取名‘平權(quán)’、‘公權(quán)’、‘均權(quán)’?汝該顧名思義?!睉?yīng)春的這番話讓均權(quán)深感有愧,不禁連連稱是。
由于張應(yīng)春在校“好學不已,一絲不茍”,加之父親的言傳身教,其文學水平日益精進,連續(xù)在雜志上發(fā)表佳作。她先是在《學生》雜志的“學生文壇”發(fā)表了一首舊體詩,題為《蟹蝶》,茲錄之于下:
《蟹蝶》
秋江紫蟹佐盤餐,巧把雙螯制蝶看。
公子醉心尋夢易,將軍碎骨戀花難。
須知鉗齒留殘殼,也集墻隅作錦團。
栩栩臨風身欲活,兒童相見更相歡。
這首詩寫得恬淡通俗,富有濃濃的水鄉(xiāng)特色。不久,她又在上?!渡倌辍冯s志發(fā)表了一篇科普議論文《月之觀察》,全文如下:
日,吾見其光芒萬丈,普照全球也。星,吾見其點綴天空,燦爛而錯落也。惟月不然,有時而缺,有時而全,有時團圓如光明之鏡,有時嫵媚如美人之眉。月亦天空一物耳,何其變化無定若是哉?惟其然也,而人之對于月,其觀察亦各不相同?;蛑^:近水樓臺先得月,似月與水有密切之關(guān)系焉!或謂:月到中秋分外明,似月因秋而故放其精神焉!且也,關(guān)山之月,倍覺凄涼;月照深閨,愈增清朗。行樂者,飛羽觴而醉月;感時者,對皓月而懷人。同一月也,觀察者往往因事因地所感各異。今者,科學日精,觀察始確,于是知月為地球之衛(wèi)星,每二十九日有奇,比繞地一周。月本無光,籍太陽之光以為光。故月與日對則為望,月為地掩則為晦。月與地球、太陽成一直線,而月蝕、日蝕乃由起。謂予不信,則試與之登天文臺,則試與之照望遠鏡,則試與之測渾天儀。
這篇短文半文半白,清新流暢,在向人們普及科學知識的同時,也讓人感受到中國文字的魅力。
兩篇文章雖都不長,卻均寫得頗有風致,且出自一位少女之手,亦可以略見其詩學家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