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住在干部病房時,我們常常聽說哪家哪家的孩子為了遺產而打起來。有一次,我認識的一位領導干部來住院,住在父親病房的隔壁,我要去看他,父親先囑咐了一句:“到那兒別問是怎么病了的!”我很奇怪,后來才知道,那位貴為省長者竟然是因為兒子和女兒爭字畫當場打起來氣病的!父親便說,還是我這樣的好,兩袖清風,兒孫不會為重器多、分贓不均打起來!
父親的后事辦完,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大姐對大哥說,你們太行山冷,你把父親的猞猁皮大衣拿走吧。父親還有一雙沒怎么穿的氈甕子(用硬毛氈做的寬寬大大的鞋),你也拿去穿。
大哥說,我有呢子大衣哩。他走時,雙手捧了沾有父親余澤的氈甕子下樓,邊走邊看手中的氈甕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上面。五十五歲的人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大姐說,天挺冷的,你把爹的大衣穿上!硬是把父親的皮大衣給大哥披到身上。大哥回到他工作的地方后不久,又把那個皮大衣捎回來了,說這是個值錢的東西,家里有六個弟弟妹妹,他是老大,不能要。那氈甕他好好放著也沒穿,一看到它,就想到他小時候,父親在滴水成冰的日子,半夜時分還坐在書房里看書,每天都拿著毛筆一分一厘地算家庭日常開支賬目。一個沒有房產沒有資財、只有妙手回春的名氣,老父母在堂、七個“挨肩兒”子女得吃得穿得上學的中醫(yī),父親身上有多大的壓力!
大哥常常說起父親一些事。大哥是長子,按家鄉(xiāng)的習慣,他早就該“下學”當學徒為父親分憂的,但是父親在孝養(yǎng)年邁的祖父母同時,硬是把九口之家獨自擔起來,讓大兒子到濟南上育英中學。育英中學富有的學生下館子吃飯,進食堂的只有所謂“沒譜兒的”,那兒只有高粱面窩頭和咸菜。有一次,父親到濟南,看到大兒子又黃又瘦,就對校門口的餅鋪說,以后讓這個學生來你們這兒吃餅,你們記賬,我年底一塊兒付錢!大哥從此進了吃餅階層。那陣子的買賣人也實在,一點也不會多記。后來大哥上醫(yī)學院就好了,享受人民助學金。大哥畢業(yè)后不久,結婚生子,當上了不大不小的官兒,正所謂如日方升,卻長起一種很奇怪的病,全身淋巴結腫大,上哪兒也查不出原因。他們單位讓他到青島療養(yǎng),暗地里卻和父親打了招呼:大醫(yī)院說你兒子得了阿杰金氏病了,就是惡性淋巴癌。父親好幾天睡不著,在那兒謀劃:兒子眼看要死了,得把孫子接回來,好減輕兒媳婦的負擔,她還年輕呢,路子長著呢……父親想來想去,覺得事情不能就這樣認了,于是,他把大哥從療養(yǎng)院叫回家,自己給他治,不久,大哥回去上班,沒事一樣。于是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說,誤診了誤診了!癌癥哪有治好的?父親聽了笑道,我也希望是誤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