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銀卷尺

我的聶家?guī)r 作者:向以鮮 著


陟彼岐兮,瞻望欠兮。

——《詩經(jīng)·魏風(fēng)》

銀卷尺

在鏨花的老銀表面,芝麻的黑點

散布其間,如同星漢的暗物質(zhì)

以腐蝕的語言和恒河沙痕

與記憶達成默契

父親與之形影不離

仿佛隨時準(zhǔn)備丈量谷穗

麥芒的高度,或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

山羊般躍過溪水的寬度

事實恰恰相反:卷曲的尺子

很少展露容貌,從祖父傳下來的

小銀盒,是父親珍藏的一顆

不欲輕示于人的瑰寶

偶爾也會讓兒女們握一握

當(dāng)父親鄭重遞出那團

亮如蒼穹一隅的冬眠神物

我聽到,沉睡的心臟在跳動

蟄伏在黑暗中心

并為數(shù)學(xué)或哲學(xué)問題所困撓

本是測量事物空間的工具

為何成了時間的見證者

父親心里似乎早有答案

所以很少抖開斑斕的身軀

銀色陰影中,時光的野獸

隱約留下線索

或許父親一生

唯一測繪過的山川

是自己七十五年的苦厄

和最后要去的龍泉燃燈寺

在寂靜的春天

打量塵封的銀卷尺

仍然是我懷念的特殊方式

父親,已退回到更小的銀屋子

卷尺在握,萬物皆有分寸

核桃世界

啊,老天呀,我可閉于核桃殼內(nèi),

仍自以為是無疆限之王。

——莎士比亞

還是青澀的時候

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

大多數(shù)果實躲藏

于葉底。像喜鵲躲藏

于謎語或叢林

一顆、一簇、一樹

好多豐收的歌謠啊

苦味的星辰綴滿枝頭

整個聶家?guī)r的夏天都卷入

一場關(guān)于核桃的宗教

層層包裹:翡翠的袍

斑駁黃金支撐起

思想的穹窿

并以造化運行方式

無限接近玄學(xué)的丘陵

那兒白雪經(jīng)年,泉水繞屋

世界突然恍惚起來

孩子與老人相互疊映

唉!核桃啊核桃

時光雕琢的崎嶇珍寶

當(dāng)我再次凝視

掌中油亮的阡陌之美

心中升起無限敬意

仿佛從另一個角度

重新審核自己

香樟樹

你的樹和我的樹的沉睡

仍然交融在黑夜里

——博爾赫斯

把你叫做一棵樹

我的心會莫名跳動不安

僅僅從生命形態(tài)來看

你確實只是一棵樹

碧葉霜皮,根須一應(yīng)俱全

和頭頂?shù)奶炜障啾?/p>

十畝樹冠還不算太遼闊

金枝停云,四季濃蔭匝地

傾斜小院落仿佛一架

悉心蔽護的青瓦鳥巢

數(shù)人合圍的軀干堪稱雄奇

比杜甫謳歌的柏樹還要擺譜

有人曾試圖砍死你做成傳世嫁妝

賊亮的刀鋸在黛色峭壁映照下

顯得蒼白,那樣不堪一擊

而潛行交織的蟠根虺節(jié)

是聶家?guī)r地下的絕對王者

控扼著所有的縫隙和水分

并以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

穿透小學(xué)操場,梯田及墓地

至于晝夜分泌的愛情或樟腦

造化獨一無二的辛香瑞雪

不僅殺萬千蟲蟻于無形

假若配上黃連薄荷、當(dāng)歸槐花

則可以清心、明目、防腐蝕

當(dāng)整個村莊都置于長風(fēng)流蘇

與狄安娜的傘形月色中

我的睡夢全是仁慈的葉子

全是母親懷抱一樣的影子

香樟樹下的世界總是讓人放心的

請寬恕我這樣輕描淡寫地

談?wù)摴枢l(xiāng)翠微的神靈

千百年來的毗沙門撐著一柄華蓋

即使我滿含熱淚葡匐于麾下

也絲毫不能有所裨益

好吧,無比霸道的香樟樹

青春不老的巨人手掌

我只能視你為一棵樹

在燕翼一方生民的大樹面前

再掏心掏肺的贊美都是陳詞

聶家?guī)r

媽媽的菜園子

半個世紀(jì)以前,我們總是問

媽媽,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

所謂城里,就是比彈丸還小的曾家鄉(xiāng)

或者略大一點的羅文鎮(zhèn)

媽媽說,十八歲就到了聶家?guī)r

這兒多好!有香樟樹,有陳姨,有伯娘

有媽媽親手糊出來的籬笆墻

還有,還有……

望著操場那邊,媽媽呢喃著

還有那一片辛苦開墾出來的菜園子

媽媽伸出雙手,透過陽光

大大小小的血泡發(fā)出寶石般的光澤

于是,我們繼續(xù)住在聶家?guī)r

繼續(xù)讀書,識字,跟著媽媽刀耕火種

問題擺在眼前,城市的燈火

仍然遙遙不可觸及

直到半個世紀(jì)以后,直到前幾天

我回魚洞探望媽媽,從十八歲

到八十多歲啊,我才從媽媽那兒

得到答案:為了那片菜園子

只有在聶家?guī)r,只有在那荒涼的鄉(xiāng)村

才能開出一片相對自由的小天地

沒有它,我們幾個如狼似虎的小家伙

就得餓肚子,甚至可能餓死

馬跡

早先的聶家?guī)r

一定有段輝煌的馴馬史

那道名叫跑馬梁的小山丘

表明曾經(jīng)良馬馳騁

而今此地雜花生樹

再也找不到狂奔的蹤跡

僅從那道緩坡與彎道來看

仍堪稱跑馬射箭的天然較場

口述史也可資旁證

當(dāng)過營長姨太太的任婆婆

閑坐時會講起民國年間

如何如何騎馬下重慶

這段人們最愛打聽的

聶家?guī)r與馬相關(guān)的驚艷秘聞

我至少聽了一百遍

后來也人去樓空再無響應(yīng)

另一條線索更為古老

更值得稽考索隱

在大山背后的馬蹄灣中

巨石之上深嵌著半圓裂痕

村里的博識者說

長著云翼的天馬隨仙人而去

蹄中輕煙尚未散盡

用手一扣會灼痛掌心

大自然的戰(zhàn)鼓終于熄了

唯有星斗,不停轉(zhuǎn)移走馬的燈

馬燈

用柴灰、舊報紙和破棉布

把金屬支架與玻璃貝殼

反復(fù)摸得透亮

孩子們?nèi)鲆胺骞葧r

晃動的燈影

比營長的快馬還快

煤油煙味兒有些嗆人

從聶家?guī)r涌出的熾烈味道

才是世間無上妙品

群山的馬眼啊

暴風(fēng)雪再蠻橫也無法吹熄

那一枝心猿意馬的燈

跑馬梁

寫字巖的牛蹄

寫字巖邊吃草的黃牛

再也無法吃草了

寫字巖邊奔跑的黃牛

再也無法奔跑了

我常常想起這一幕

一個孩子,為了表達

對知識的敬意

風(fēng)雨兼程

桐樹葉包好的禮物

悄悄放到媽媽的窗前

葉子里面的牛蹄

還滴著鮮血

牛糞如煙

嗯,我在路易斯安那鏟糞。

——巴頓

在所有的動物糞便中

我唯一能接受的是牛糞

它不僅與傳說的黃金有關(guān)

更與低矮的房屋有關(guān)

還是治療凍傷的良藥

聶家?guī)r的牛群三三兩兩

黃牛最英俊,松林間撒野

濃墨的水牛和孩子們歡叫著

點染外公守護的池塘

大地饋贈無所不具

裹著青草和麝香的氣味

各種顏色的甲蟲出入其間

來自于反芻與回憶的世界

每一個腐朽角落

都被太陽烤得透亮

這就不難解釋牛糞的黃昏

為何如此壯麗又暖心窩

值得思考者:燃燒的光芒

常常來自于卑下之物

甚至是俯仰即拾的臟東西

猶記得和伙伴的快樂游戲

將手中余溫未消的糞團

像酷斃的巴頓將軍一樣

使勁兒摔到老墻上

牛的力量已轉(zhuǎn)化為潛伏火星

只需一根瘦小的火柴

就足以點燃童年的落日孤煙

牛背上的風(fēng)

風(fēng)爬上牛背

羽箭爬滿雕弓

風(fēng)爬上牛背

雕弓爬滿烏云

風(fēng)爬上牛背

烏云爬滿牛蹄

風(fēng)爬上牛背

牛蹄爬滿淚水

風(fēng)爬上牛背

淚水爬滿鄉(xiāng)村

牛背上的風(fēng)

獅娃兒

獅娃兒并不是

一對人的孩子

而是一對清代

雕成的石獅子

兩只碩大的頭

相互對望

舌尖翻卷著

活動的珠子

屁股雕得平坦

以便承受住

整個堂屋的

萬鈞重量

這種設(shè)計思路

于匠心之中

頗顯殘忍

淘氣的孩子

哪怕是

獅子的娃兒

也不應(yīng)該承擔(dān)

如此的責(zé)任

好幾次打電話

想問問獅娃兒

大廈之將傾

獅娃兒,你好嗎

雪夜火塘

雪壓群山的除夕

聶家?guī)r小學(xué)的火塘

跳動一簇簇?zé)嵫⑿?/p>

父親的釅茶

釅茶中的水滸或三國

只是其中一部分

全家人都在等待

最明亮的一部分

最紅火的那一部分

媽媽停下手中的針

這時,騎著馴鹿的

李顯榮叔叔來了

每年除夕,李英雄

準(zhǔn)時送來珍藏的樹疙瘩

送來滿屋燃燒的黃金

在雪夜,只有來自

樹根深處的遒勁火焰

才能溫暖全世界

谷垛

對于收獲的渴望

凌駕于眾神之上

不是因為:稻谷

比黃金更珍貴

比太陽更熱烈

而是因為:稻草

孩子們的稻草

一直堆向云霄

扇形的暮色

圍繞著古樹一圈

一圈打開

接著,冬天來了

孩子們搭建的

雄偉金字塔

被牛羊一口一口

吞進龐大的胃里

亮瓦

為了抵御黑暗和雨雪

聶家?guī)r的很多屋頂

在青瓦縱橫的蒼苔之間

都鑲嵌著一片亮瓦

長方形的玻璃

燒制成瓦的弧形

將陽光、星光或云煙

略微放大,筆直衍射下來

懸在空中的透明舞臺

寂寞是唯一的主角

孩子,麻雀或跳躍的貓

都只是短暫的剪影

短檠

微弱的金色

向上和四周生長

低矮中吸取能力

裹著爆破的繁響

以隱藏方式

回到事物中央

短促的向日葵

陰影也浸透陽光

[注]“短檠”即短頸油燈,聶家?guī)r的照明工具之一。唐韓愈《短燈檠歌》說:“長檠八尺空自長,短檠二尺便且光?!?/p>

細斧

在故鄉(xiāng)聶家?guī)r

我最想得到的不是糖果

或嶄新的課本

在故鄉(xiāng)聶家?guī)r

我最想得到的,是一把

細小斧頭

細到可以放在巴掌上

細到可以放在耳邊

細到可以含住

但必須具有斧頭的

一切形式之美

斧頭的一切功能

直到我離開聶家?guī)r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得到

一把迷人的細斧

火柴盒

整個村落

整個聶家?guī)r的火種

維系于最后一根火柴時

那種神圣的感覺

我曾體會一次

一次

就足以決定一生的亮度

左手握住盒子側(cè)面

右手拇指和食指

夾著蒼白的木材

高速摩擦的瞬間

得加倍小心:致命的

呼吸,可能毀掉一切

當(dāng)游絲般的火苗

在灶膛里逐漸強大

燎原之勢,真美

我看見火光中的淚水

不是來自眼眶

而是來自高加索的峭壁

春雷

不在天上滾

也不在頭上炸

而是緊貼著耳朵

貼著耳膜

透明的爪子

撥開一叢叢汗毛

以聲音和速度

之槌輪番起舞

宇宙的重金屬

全都聚集于此

都來耳中怒演

聶家?guī)r樂譜

直到把自己耳朵

萬物的耳朵

敲打成一面面

春天的戰(zhàn)鼓

挑水的距離

挑水的路上

媽媽遇見一個孩子

饑餓使他不能夠站立

媽媽汲滿井水快步返回

盛滿井水的木桶倒了

盛滿蒼穹的井水枯了

蒼穹之下,美麗的孩子

靜靜地走了

人的生命有多長

比井水的源頭還要長

人的生命有多短

比挑水的距離還要短

墳梯子

明清時代的彩繪古墳

雕著車馬、樓閣和忍冬紋

大部分已經(jīng)模糊

青苔中的顏體尚可閱讀

“一輪明月照斯人”

可是,連明月也暗了

還能怎么照耀

只剩下一排石梯子

從“明月”故鄉(xiāng)鋪向高空

聶家?guī)r的人叫做:墳梯子

每天都有人踏上這條

神秘的幽徑

可是,連梯子也散了

還能怎么上升

柏木

外公摸著柏木說

如果哪一天有了響動

就是打開的時辰

我用小手用力拍擊

柏木的側(cè)面,里面?zhèn)鞒?/p>

一陣陣山谷回聲

整個聶家?guī)r小學(xué)

都激蕩著那由弱

及強的虎嘯與龍吟

黃昏中的柏木

沉睡著柏木的聶家?guī)r小學(xué)

如同一架巨型管風(fēng)琴

松樹的火

無數(shù)的小手

從黑松林的眼瞼掏出

一堆半透明的鹽和糖

結(jié)晶的淚滴

散發(fā)著比整座森林

還要香得多的死亡氣息

只要聞到

沁人心肺的香氣

再長的寒夜也無所畏懼

松樹的火

珍藏在時間深處的種子

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暴烈

夢花樹

媽媽領(lǐng)著孩子們

來到聶家?guī)r操場一角

那兒有一叢名字好聽的小樹

上面結(jié)滿了花朵和疙瘩

媽媽讓孩子們

背對著跪在小樹的前面

反手將柔韌的枝條

挽成一個8字形的疙瘩

媽媽告訴孩子們

一個疙瘩代表著一個夢

我們轉(zhuǎn)過身來,細數(shù)著

一串串星星般的疙瘩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夢了

夢花樹啊,多么想讓媽媽

帶著我們,跪下,再挽一個

永遠也解不開的花朵或疙瘩

一根繩子

從老棕樹身上

剝下一層層裂開的衣裳

再從經(jīng)緯中抽出縷縷

金黃色光芒

手中的竹輪不停地旋轉(zhuǎn)

一根拇指粗細的繩子

帶著龍蛇的野蠻氣質(zhì)

盤踞在聶家?guī)r中央

穿過水牛的鼻孔

晾過被褥、布鞋、煙葉

還被用來兇狠地捆過

父親瘦弱的手腕

謝幕的時候到了

出身富農(nóng)的任元禮叔叔

用一根快要朽掉的繩子

就把哮喘的殘生掛向天堂

影子屋

聶家?guī)r的每個地方

每條粘著蛇皮的山洞

毎片青蛙密布的漩孔

毎塊麂子飛過的石頭

我都鉆過,摸過

只有一個地方除外

在嗑血的李主任隔壁

又小又黑的影子屋

里面有副朱紅架子床

和一部壞掉的樓梯

那兒是孩子的禁地

也是勇敢者的雷池

迄今還記得人們

談及此一神秘空間的

神色和竊竊耳語

“從梯子上飄來的影子

美死了,美得要死人”

烏龍傳

烏龍是一條狗

陶潛說:會稽張然

養(yǎng)一狗,甚快,名烏龍

我說的是另一條

聶家?guī)r的烏龍

與沉默的烏金或閃電

相似,鄉(xiāng)村安全守衛(wèi)者

天然帶有幾分神性

烏龍能夠聞到

所有危險的氣味

黑暗中強盜的氣味

黃昏里鬼的氣味

望著巨大的飯團

比珍珠亮,比雪好看

這一次,烏龍從中聞到了

死亡的氣味

烏龍倒,玉山傾

古老的殺戮智慧

隱藏于飯團的筍殼刺

猛烈地扎進喉嚨

扎進血管扎進毛孔

扎進無比純善的靈魂

扎痛聶家?guī)r每一根

饑餓的神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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