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禪的文學性質
中國禪宗具有濃厚的文學性質,中國禪宗文獻包含相當多的文學成分,禪宗的發(fā)展與文學有密切的關系,相互間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因此,有必要從文學的角度對禪宗和禪文獻加以研究??梢匝芯孔鳛榉鸾套谂傻亩U宗的文學,這是中國佛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可以研究文學中的禪,這在中國文學的內(nèi)容與形式上都有獨特的、重要的表現(xiàn)。這種研究,對于全面認識宗教史上的禪宗是不可或缺的,對于探討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也有很大的意義。
在世界各主要宗教之中,佛教具有豐富而獨特的文學傳統(tǒng)。佛教在中國的流傳與發(fā)展中,更形成了輝煌璀璨的佛教文化。禪宗是中國人在接受、消化了外來佛教的基礎上,在中國思想文化土壤上創(chuàng)立起來的完全中國化的佛教。中國禪宗文化鮮明地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特色。它的濃厚的文學性質就是這種特色之一。
禪宗的基本思想使得這一革新宗派必然與文學結下密切的因緣。
禪宗理論的核心是“見性”說,即眾生自性本凈,圓滿具足;見自本性,直了成佛;只需“自身自性自度”,不需向外馳求。這是自部派佛教“心性本凈”說和大乘佛教“悉有佛性”論及“如來藏”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也是佛家心性學說與中國傳統(tǒng)的人性論(主要是儒家思孟學派的“性善論”和道家“逍遙”、“自在”、“齊物”的精神境界)相融合的產(chǎn)物。佛家講佛性,實際上講的是人性問題,即人的本質是否能與超越的佛性相統(tǒng)一以及怎樣去統(tǒng)一,也就是人成佛的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問題。禪宗的看法比起歷來佛家、儒家、道家的心性理論的一個大的飛躍,就是絕對地肯定每個平凡人本性的圓滿。不是讓平凡的眾生改造自己,去向一個絕對的神圣境界或精神本體看齊,他們只需自己去發(fā)現(xiàn)自己;眾生不是由于有清凈自性為依據(jù)可能成佛,而是這清凈自性決定他們本來就是佛。有的學人請教禪宿什么是佛、什么是佛法大意、什么是祖師西來意(即達摩祖師為什么自西域來中土傳法)之類的問題,禪宿往往拳打棒喝,試圖讓問者截斷常識情解;有時則直呼發(fā)問者的名字,讓他們回頭猛省,省悟當下即是,佛法“一切見成”,“真佛內(nèi)里坐”,佛即是學人自己。這樣,作為宗教修持與信仰的佛教之禪法,就演變?yōu)榫耋w驗和認識方法了。禪不再是心注一境、正審思維的靜修功夫,習禪也不是為了導以正觀或獲得神通,而是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與肯定。這就是日本哲學家西谷啟治所說的“了解自我本來面目”的“禪的立場”[1]。到這里,宗教的禪就走上了它的反面,禪而至于非禪,而與人對于自身以及人生踐履的認識相溝通了。這樣,禪的內(nèi)容,禪的認識方法,就與文學創(chuàng)作有了更多的相通之處。因為文學就是客觀現(xiàn)實在人的心靈主體上反映的產(chǎn)物。黑格爾說,“最接近藝術而比藝術高一級的領域就是宗教”,“藝術只是宗教意識的一個方面”[2]。如果不去評論黑格爾整個哲學體系而只論現(xiàn)象,禪宗與文學的關系正是符合這一論斷的。
當然就其本質屬性說,禪與文學分屬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并不能合而為一。
禪宗的基本理論又決定了它附帶的兩個重要特征。這兩者進一步強化了它的文學性質,密切了它與文學的聯(lián)系。
一點是,禪是實踐的。這里所謂“實踐”,不是指特定含義的社會實踐,是指人生的實際踐履。禪要在人生實際中領悟,又要貫徹到人生實際中去。禪宗標榜“不立文字”。這個提法在不同場合有不同的含義。有時是意在打破佛教煩瑣的經(jīng)論義解,破除文字障,從而創(chuàng)立新教義;有時是強調禪解須靠神秘的自證,語言文字對這種證悟只能是限制;而還有一個重要含義,就是強調禪即在實際生活之中,靠每個人自己從實際中去體驗。禪師們常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3],就是說,對禪的領悟從根本上看是一種“默契”,是任何其他人所無法代替的?!秹?jīng)》中記載的慧能自 五祖弘忍處得法的故事是有象征意義的。弘忍弟子神秀已經(jīng)是“上座”、“教授師”,道宣《續(xù)高僧傳》上說他“少覽經(jīng)史,博綜多聞”,而慧能不過是嶺南僻遠地區(qū)的“獦獠”,以打柴為生,不識字,在弘忍門下是個“踏碓行者”。但通過各自題偈呈解,慧能在“見性”上遠遠超過了神秀。這表明禪的“知見”并不靠學問。發(fā)展到中唐馬祖道一的時代,又特別強調自性的隨緣應用,提出“平常心是道”,進一步把禪落實到人生日用之中。禪宗僧團建立起獨立的禪院,確定了禪僧參加勞動的制度,從而實現(xiàn)了禪宗史上觀念的一大轉變:僧侶由受眾人供養(yǎng)的僧寶變成了自力謀生的普通人。百丈懷海的《禪門規(guī)式》中規(guī)定了“上下均力”的“普請法”[4]??匆幌聼羰贰翡浬系挠涊d,叢林中師弟子一起除草、打柴、摘菜、種田,正是這平凡的生活提供了悟道的機緣。百丈懷海法嗣大慈寰中上堂示法說:“說取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說取一尺,不如行取一寸?!?sup>[5]這顯然是強調“行”的重要性。雪峰義存門下保福從展說:“舉得一百個話,不如揀得一個話;揀得一百個話,不如道取一個話;道得一百個話,不如行取一個話?!?sup>[6]“話”即“話頭”,禪宗叢林中把古德的言句行跡作為參悟的對象,稱為“話頭”。從展說不論多么熟悉這些話頭,也不如自己能身體力行之。禪宗中人對讀經(jīng)看教、墨守教條大肆抨擊,有“承言者喪,滯句者迷”,“一句合頭意,千載系驢橛”之類說法。禪宗重視人生日用往往流為任運隨緣,以至無所作為,導向個人狹隘神秘的內(nèi)心體驗,這是重大的失誤。但它比起佛教其它學派、宗派以及傳統(tǒng)的大、小乘各種禪法有一個原則上的不同點,即禪宗以外的佛教派別從本質上是超越的、出世的,人要成佛就要達到彼岸世界;而禪卻是肯定現(xiàn)實人生的,有入世精神的。這就把中國大乘佛教“立處即真”、“觸事而真”[7]的思想大大地加以發(fā)揮了。禪從而也更接近了生活實際,接近了藝術與文學。
另一點,禪是獨創(chuàng)的。自佛法傳入中土,在中國的思想文化土壤上扎根、發(fā)展,就通過各種方式不斷地實現(xiàn)著“中國化”。這包括在翻譯佛典時使用“格義”[8]的辦法,制造偽經(jīng)的辦法[9],對佛教經(jīng)典進行科判義疏的辦法,以至通過“教判”[10]重新組織教義體系以創(chuàng)組宗派的辦法。但不論用什么辦法,禪宗以前的中國佛教還都是以印度所傳翻譯經(jīng)典為依據(jù)。到了禪宗,卻用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論”、“語錄”和“偈頌”等代替了佛所說經(jīng)和外國菩薩所造的論,從而從根本上解脫了外來偶像的權威和教條的羈絆。早期的禪宗還借用四卷《楞伽》的提法講“如來禪”,這已把自己的禪法直截承接到釋迦心法上;到馬祖道一以后更講“祖師禪”,則進一步放棄了對外來宗主的依附而自立中土“祖師”的宗主地位。這種獨立創(chuàng)新的精神使得禪門在創(chuàng)立后的很長時期內(nèi)思想開闊自由,鼓勵學人超越師說,勇創(chuàng)新解。雪峰法嗣巖頭全奯引用古德的話說:“智慧過師,方傳師教;智慧若與師齊,他后恐減師德?!?sup>[11]這是要求弟子一定要超越老師。有一次洞山良價設齋,有僧問:“和尚設先師齋,還肯先師也無?”答曰:“半肯半不肯?!鄙唬骸盀槭裁床蝗希俊痹唬骸叭羧蟿t辜負先師?!?sup>[12]這就明確指出,對于老師所傳禪法不能全盤照搬,而要有所發(fā)展。這樣,祖師的任何高超的見解都不是絕對的。從實際情況看,自唐初道信弘傳所謂“達摩宗”直到北宋黃龍派、楊歧派興起這四五百年間,禪宗發(fā)展變化,新態(tài)百出,從觀念到方法不斷花樣翻新。一代代禪匠中的卓越人物,對禪各有獨特的解會,各有特殊的悟道機緣,千姿百態(tài),富于個性,多是富于創(chuàng)見的思想家。這種獨創(chuàng)性是禪宗自身發(fā)展的一個強大動力,又成為創(chuàng)造出豐富多彩的“禪文學”的決定因素之一。
禪宗的重實際踐履與重獨創(chuàng)的特點,恰恰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來自人生實際的、創(chuàng)造性的對于“心性”的體驗與理解,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就具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味了。禪與文學、特別與詩相通以至相融合,根本原因就在這里。
具體分析禪宗文獻和禪與文學的關系,二者的相通表現(xiàn)為多種形態(tài)。
就整個禪文獻來看,它們的制作具有濃厚的藝術創(chuàng)作意味,因此可以把它們看作是廣義的“禪文學”。
自二十世紀初,大量禪宗新資料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這不只改變了禪宗史研究的面貌,而且使人們對禪宗這個歷史文化現(xiàn)象不斷地改變認識,包括對它的文學價值的認識。
在二十世紀以前,中國人熟悉的禪宗資料主要是元宗寶本《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和宋道原于景德元年(1004)編成的《景德傳燈錄》,以及南宋普濟編的《五燈會元》等。中國人有重視歷史的傳統(tǒng),長久以來這些材料主要被當作歷史記錄(當然不一定盡信為史實)來對待。但由于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證明這些材料只是宋初以后南宗馬祖一系所整理的傳說。在敦煌文獻中發(fā)現(xiàn)的重要禪籍中,關系禪宗歷史的主要有早期的《壇經(jīng)》[13]、慧能弟子神會的語錄,北宗燈史凈覺《楞伽師資記》、杜朏《傳法寶記》以及保唐宗的《歷代法寶記》等。在敦煌禪籍被發(fā)現(xiàn)、整理、進行研究并形成國際間顯學的同時,一九三三年、一九三四年分別在日本京都青蓮院和我國山西趙城藏中發(fā)現(xiàn)了唐智炬所著、成書于貞元十七年(801)的《寶林傳》殘卷;在日本京都堀川興圣寺發(fā)現(xiàn)了慧昕于宋乾德五年(967)整理的《壇經(jīng)》;特別是在朝鮮發(fā)現(xiàn)了成書于南唐保大十年(952)、泉州招慶寺靜、筠二禪師編的《祖堂集》[14]。這不只給禪宗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材料,而且使人們明確了:禪宗史料具有流動性強的特點,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改編、創(chuàng)造出了不同形態(tài)的禪史。用另一句話說,即禪宗所寫的人物、故事、傳法機緣、語句等,不同程度地是出于藝術創(chuàng)造。大體上說,越是有關前期的材料,這種創(chuàng)作的成分也越多。例如后來所傳達摩故事,就是逐漸被創(chuàng)作、增飾而形成的,真實的成分已經(jīng)很有限;事實上,并不是達摩創(chuàng)立了禪宗,而是禪宗創(chuàng)造了達摩;而且不同時代所塑造的達摩形象也并不一致。達摩實際是奉他為宗主的后代子孫所創(chuàng)造的宗教教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也是“禪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形象。
達摩形象的創(chuàng)造可以看作是禪籍記述的祖師以虛構成分為主的典型例子。對于后代禪匠的記述,史實的成分大體更多些。但在傳說中被提煉、加工、增飾以至虛構的情況仍是普遍的。正是通過這樣的創(chuàng)造過程,才寫出了叢林中富于個性的人物和有關他們的動人的故事。例如聰慧機敏、活潑大膽的馬祖道一,機智深沉、綿密親切的石頭希遷,佯狂傲世、不受羈束的丹霞天然,蔑視傳統(tǒng)、呵佛罵祖的德山宣鑒,機鋒峻峭、拳打棒喝的臨濟義玄等。他們每個人都有獨特而又鮮明的個性,具有特殊的藝術魅力。宋以后的理學家們寫《道學傳》、寫《學案》,顯然受到禪宗寫燈錄的影響。但如果把他們寫的儒家人物與禪宗創(chuàng)造的祖師形象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后者從構思、立意到情節(jié)、語言都極富藝術表現(xiàn)色彩。就是說,流傳或記述禪宗歷史與禪宗人物的人,是具有強烈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覺的。禪宗資料給中國文學提供了一大批有特色的人物形象。因此,有理由把它們視為廣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禪文學。
另一方面,從狹義的文學角度看,禪宗文獻中又有許多文學作品和接近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品。
佛教本來就有利用文學形式宣傳教義的傳統(tǒng)。例如在翻譯佛典中,包含著大量譬喻、寓言的成分,又廣用偈頌體的詩的體裁;在中國又發(fā)展出唱導與變文等文藝形式。這個傳統(tǒng)也被禪宗所發(fā)揚。敦煌卷子中就有用《行路難》、《五更轉》、《十二時》等民間俗曲來宣揚禪宗觀念的;神會的《五更轉》就是集中表現(xiàn)南宗觀念的哲理詩。中唐時期,禪門還流傳大量署名為傅大士、寶和王梵志、寒山等人的通俗詩。
中國佛教徒又有善詩文的傳統(tǒng)。這與東晉以來文士名僧相互交流的風氣有關。而禪宗本身的發(fā)展更與士大夫階層的支持和參與有密切關系[15]。禪門中有大批能詩文的人。特別是中唐以后活躍在社會上的“詩僧”,是兩棲于叢林與詩壇上的特殊人物。其中如皎然、貫休、齊己等人都名噪一時,取得了相當?shù)乃囆g成就;又有些人如宋代的契嵩、慧洪等人都有詩文別集傳世。其中有些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已與一般文人沒有什么不同。
除了以上這兩種佛教文學的傳統(tǒng)形式之外,禪宗還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偈頌和語錄。這些本是記錄祖師言句的、獨立于傳統(tǒng)“三藏”的禪宗的新的經(jīng)典,但它們又具有濃厚的文學性質,有些可看作是具有相當水平的文學作品。
后來人說“詩禪一致,等無差別”[16]。詩情、詩思與禪趣、禪機本來就易于交融。加上唐代社會詩歌繁榮的風氣的影響,禪僧們在開悟、示法以至一般商量問答時常用詩偈,在一些特殊的場合如順世(死去)時還留有遺偈。這些當然不一定都是本人創(chuàng)作的,很可能是后人附會或經(jīng)過增飾的。到宋代,隨著“五家七宗”的形成,又創(chuàng)造出表述自宗要旨的“宗綱偈”;由于廣泛地以祖師行跡語句為參悟對象,又出現(xiàn)了歌頌古德的“頌古”等;后來對頌古又加以“評唱”,形成了一些拈古提唱的專書。五代時的法眼文益已曾指出當時廣用偈頌的情形說:
宗門歌頌,格式多般,或短或長,或今或古,假聲色而顯用?;蛲惺乱陨鞕C,或順理以談真,或逆事而矯俗。雖則趣向有異,其奈發(fā)興有(不)殊,總揚一大事之因緣,共贊諸佛之三昧,激昂后學,諷刺先賢……[17]
這可以看出當時偈頌的多種形式與內(nèi)容。而從總的發(fā)展趨向看,越到后來,偈頌的表現(xiàn)方式與一般詩歌越是接近。宋代的許多偈頌與文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已沒有什么不同。如雪竇重顯的示法詩:“春山疊亂青,春水漾虛碧。寥寥天地間,獨立望何極。”[18]這宛然是對景抒情的五絕。而昭覺克勤的開悟詩是:“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19]這用的則是一首“小艷詩”。
在禪文獻中與偈頌占并列地位的語錄,是文體史上的新體裁。它不同于先秦記錄一家言語的語錄體,而是師資間請益、商量、勘辯的對話。老師與學人之間是平等的關系。禪宗講“不涉理路”、“不立文字”,因而說禪也是“說而不說,不說而說”,多用暗示、聯(lián)想、比喻、悖論等方法,表達特別含蓄,包蘊特別深遠,從而形成了舒卷無方,殺活自如,大膽潑辣,趨奇走險的獨特文風。它的表現(xiàn)方法廣泛影響了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中不少段落,完全可以看作是精彩的散文。
再擴展開來考察一下禪宗形成以后的文學發(fā)展的面貌,還會發(fā)現(xiàn),盛唐以后的重要作家?guī)缀鯖]有不受禪宗一定影響的。明胡應麟曾指出過:
世知詩律盛于開元,而不知禪教之盛,實自南岳、青原兆基??贾笫?,正與李、杜二公并世。嗣是列為五宗,千支萬委,莫不由之。韓、柳二公,亦當與大寂、石頭同時。大顛即石頭高足也。世但知文章盛于元和,而不知爾時江西、湖南二教,周遍寰宇……獨唐儒者不競,乃釋門熾盛至是,焉能兩大哉![20]
這段話實際上是指出了唐代禪宗的興盛與文學的繁榮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當然,要說明這種聯(lián)系,還需要作深入細致的研究工作。不過以李、杜、韓、柳為代表的唐代文人,大都在不同程度上、從不同角度接受了禪宗的影響,則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這種影響,除了表現(xiàn)在宇宙觀、人生態(tài)度、審美理想以及文學觀念、藝術方法等方面之外,其中不少人還寫了些宣揚禪的觀念的、以至完全是模仿禪偈的作品。這已可以納入禪文學的范圍之內(nèi)。例如白居易、蘇軾這樣的大詩人都習禪有得,諳熟禪語,寫了許多在內(nèi)容和風格上都酷似禪偈的作品。以至劉將孫說:
詩固有不得不如禪者也。今夫山川草木,風煙云月,皆有耳目所共知識。其入于吾語也,使人爽然而得其味于意外焉,悠然而悟其境于言外焉,矯然而其趣其感他有所發(fā)者焉。夫豈獨如禪而已?禪之捷解,殆不能及也。然禪者借滉瀁以使人不可測;詩者則眼前景,望中興,古今之情性,使覺者詠歌之,嗟嘆之,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登高望遠,興懷觸目,百世之上,千載之下,不啻如自其口出。詩之禪至此極矣……抑詩但患不能禪耳。儻其徹悟,真所謂投之所向,無不如意……[21]
如此講“詩禪一致”,正反映了文壇上的事實;唐宋以后,有意無意間通于禪以至明禪的詩已是詩壇創(chuàng)作的重要部分。
總之,從不同層次來審視禪文獻的文學價值,既可以清楚看到它們普遍具有的文學性質,又可從其中發(fā)現(xiàn)大量真正的文學作品。研究中國宗教文學,應當把禪文學作為重要的對象;研究中國文學史,也應注意到禪宗與禪宗文學和一般文學的密切關系與相互影響。
本書將集中探討中國禪宗與文學發(fā)展相互影響的一個側面:禪與詩歌相互影響的關系。這是中國文化史上宗教與文學相互交涉的一個明顯的、十分重要的課題,對研究文學史與佛教史意義都很重大。
近年來,對禪的研究正呈現(xiàn)出日漸興盛的形勢。不僅在傳統(tǒng)的禪宗流傳區(qū)域的“漢字文化圈”(中國、日本、朝鮮等國家)里禪學已形成為一門獨立的社會科學,而且歐美學術界也對禪與禪宗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有不少學者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如從宏觀上加以區(qū)分,目前從事的研究大體有兩種基本的方法:一種是把禪當作超然的精神現(xiàn)象來對待,認為它是人類心靈普遍的神秘體驗,歸根結底是心理現(xiàn)象;另一種則把它當作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來對待,它是人類歷史活動的產(chǎn)物,因而是社會歷史現(xiàn)象[22]。在對一種宗教現(xiàn)象進行分析時,雖然前一種方法不無有效甚至有某些合理之處,但從嚴格的社會科學的立場看來,筆者以為必須堅持后一種方法,即首先肯定禪宗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發(fā)生、發(fā)展于佛教內(nèi)部,其影響又遠及于社會思想文化諸方面的思想運動,唯此才能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上,從諸多外部因素與內(nèi)在條件的辯證關系中認識它的意義與社會歷史價值。
考察詩、禪的相互影響,也必須堅持這樣的立場。因此作為研究前提,就要對禪宗發(fā)展的歷史背景以及禪宗自身的演變有個大致的了解。因此本書對于自唐初至兩宋之交禪宗發(fā)展的大致脈絡,特別是幾個階段的基本特征作了描述——這是本書內(nèi)容的第一個重點。
從歷史上看,宗門內(nèi)外文獻中留存大量禪宗資料,但至今仍未得到認真的清理。這與宋代以來理學占據(jù)了思想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有關。北宋中期以后,理學興起,禪宗驟衰。實際上理學的發(fā)展是吸收了禪宗的一部分內(nèi)容與方法的,因此某些學者認為它是禪化的儒學。但理學家一般是以反佛面目出現(xiàn)的。因此,盡管唐宋時代禪宗思想取得了重大成就,占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后來對禪宗的研究卻基本上未出宗門之外。自二十世紀初敦煌禪籍發(fā)現(xiàn)以來,國內(nèi)外禪學研究都有了長足的進展。但近幾十年來,由于種種原因,國內(nèi)的研究工作成績有限,特別是在基礎材料的發(fā)掘、整理、詮釋方面,較國外特別是日本的研究有很大差距。近年來禪宗研究引起了更多人的重視,有關論著漸多,這方面的矛盾就顯得更為突出。如果我們對《壇經(jīng)》、《神會錄》這樣的基本著作都沒有接近真實的認識,談南宗禪就難以切中肯綮。其它的材料也是一樣。本書就筆者研習所知,在論述中提出了禪宗歷史的一些基本材料,以作為討論的基礎——這是本書內(nèi)容的第二個重點。
從思想歷史發(fā)展的廣闊背景看,禪宗與文學處在同一個多樣化統(tǒng)一的思想潮流之中。如果說不了解一個時代的社會歷史背景,就不可能了解一個時代的文學的話,那么在唐宋時期,禪宗的存在就是這種社會背景的組成部分,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禪宗是一個革新的教派,在當時又曾是推動整個社會思想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在文學史的研究中,注意禪宗與文學發(fā)展的相互關系是十分必要的。至于詩史的研究更是如此。多年來,文學史研究中涉及宗教問題多取忽略或簡單化的態(tài)度,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欠。本書討論詩與禪的關系,就是想在解決這個問題上作一嘗試。筆者在注意到概括性的宏觀分析的同時,也舉出一些具有典型意義的代表作家進行具體分析。由于論題所限,論述中強調的是禪與文學的聯(lián)系方面,并不是寫全面的作家論或文學史。因此指出某一詩人受到禪的影響,并不意味著他沒有接受其它的思想影響。這是首先提請讀者注意的。以上是本書內(nèi)容的第三個重點。
此外,本書在相關之處,也對于國外的研究成果,主要是筆者較熟悉的日本學者的工作順便作了介紹,給讀者提供一些學術信息,以為進一步研究的參考。這也算作一個內(nèi)容。
筆者在拙著《佛教與中國文學》的《序言》中表明該書只是“對佛教影響中國文學的情況的一個‘描述’”。當時筆者是特別意識到對歷史基本情況的“描述”工作的重要的。筆者現(xiàn)在仍然堅持這樣的看法。沒有對歷史情況的基本了解,研究工作就會流于架空的主觀臆斷。由于眾多的禪宗史料未及清理,剖析不足,在有關禪宗的研究工作中這種工作就更為迫切。因此筆者在本書中,仍把主要力量放在“描述”上。也許描述出來的圖像是有缺欠的、不圓滿的,但總希望在使人們更接近真實上有所助益?;謴徒^對的歷史真實面貌是科學長遠努力、但卻永遠達不到的目標。作為個人,只能為接近這個目標而略盡綿薄。筆者希望,在有眾多人努力于建設學術上的基礎工作的條件下,禪學研究作為一門社會科學會取得更大的進步。這種工作是要等待有高度的理論素養(yǎng)、廣博的科學知識、敏銳的思考和刻苦認真的態(tài)度的人去作的。
孫昌武
[1] 西谷啟治《宗教論集Ⅱ·禪の立場》第7頁,創(chuàng)文社,東京,1982年。
[2]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128頁,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
[3] 希運《筠州黃檗山斷際禪師傳法心要》。
[4] 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六。
[5] 《祖堂集》卷一七《大慈和尚章》。
[6] 《祖堂集》卷一一《保福和尚章》。
[7] 僧肇《不真空論》。
[8] “格義”是中國佛教早期發(fā)展的一種方法(或形態(tài)),指“以經(jīng)中事數(shù),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高僧傳》卷四《竺法雅傳》),即用儒家、道家等中國傳統(tǒng)的概念、思想去翻譯、比附、理解佛教的概念、義理。
[9] 在敦煌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提謂波利經(jīng)》、《佛說法句經(jīng)》、《佛說法王經(jīng)》、《佛說觀世音三昧經(jīng)》等一批偽經(jīng);根據(jù)晚近研究,傾向于認為唐以后在中國廣為流行并得到禪宗重視的《金剛三昧經(jīng)》、《圓覺經(jīng)》、《楞嚴經(jīng)》等也是偽經(jīng)。參閱牧田諦亮《疑經(jīng)研究》,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京都,1976年。
[10] “教判”即“教相判釋”,或稱“判教”,是對佛陀一代教法重新加以組織、解釋,形成一定的教義體系。中國佛教各宗派都有自己的“教判”方法以作為立宗依據(jù)。
[11] 《祖堂集》卷七;《景德傳燈錄》卷一六作:“智過于師,方堪傳授;智與師齊,減師半德。”“古德”指百丈懷海?!段鍩魰肪砣僬蓱押UZ:“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堪傳授?!?/p>
[12] 《祖堂集》卷六《洞山良價章》。
[13] 據(jù)晚近研究,敦煌本《壇經(jīng)》應形成于唐德宗建中年間(780—783)前后。它也并非“原本”,而是從更古老的本子發(fā)展而來。參閱柳田圣山《初期禪宗史書の研究》,法藏館,1967年。
[14] 日本建筑學家關野貞在1904年發(fā)表《韓國建筑調查報告》,首次披露了在韓國慶尚南道伽耶山海印寺藏經(jīng)閣保存有高麗《八萬大藏經(jīng)》經(jīng)板?!蹲嫣眉芳词赵谄渲械牟赝庋a板中。后來日本學者穴山孝道在1933年于《東洋學苑》第二輯著文《高麗版〈祖堂集〉と禪宗古典籍》,向學界具體介紹了《祖堂集》。
[15] 范文瀾稱禪宗是“適合中國士大夫口味的佛教”,見《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二冊第七章《唐五代的文化概況》第二節(jié),人民出版社,1965年。
[16] 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張宗柟纂集,夏閎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
[17] 《宗門十規(guī)論》。
[18] 普濟《五燈會元》卷一五。
[19] 《五燈會元》卷一九。
[20]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八癸部《雙樹幻鈔》下。
[21] 《如禪集序》,《養(yǎng)吾齋集》卷一〇。
[22] 具有典型意義的是五十年代胡適與鈴木大拙的論爭,參閱傅偉勛《胡適、鈴木大拙與禪宗真髓》,《從西方哲學到禪佛教》,三聯(lián)書店,1989年;又胡適Ch'an(Zen)Buddhism in China,its History and Method.The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VolⅢ No.l,April 1953,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