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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手印”世家

小崗村四十年 作者:賈鴻彬 著


第二章 “紅手印”世家

我們在黑暗中并肩而行,

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

無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個圣地,

因為我們無法向別人甚至向自己

說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樣的。

然而,

同樣的朝圣熱情使我們相信,

也許存在著同一個圣地。

——周國平《靈魂只能獨行》

【內(nèi)容提要】本章敘述健在的10位“大包干”帶頭人40年,展現(xiàn)其各自的人生煙雨。

采訪日志

2017年

6月8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俊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俊昌。

6月23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大包干農(nóng)家菜館門前,采訪“大包干”帶頭人關友江。

6月23日上午,小崗村敬老院,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立學。

6月23日上午,小崗村街道紅手印餐館,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立華。

6月23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大包干農(nóng)家菜館,采訪“大包干”帶頭人關友江。

6月23日下午,小崗村街道金昌食府,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金昌。

6月29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國品家門旁,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國品。

6月29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美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美昌。

6月29日下午,小崗村農(nóng)貿(mào)市場,采訪嚴家旺。

6月30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付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付昌。

6月30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宏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宏昌。

6月30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學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學昌。

7月17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宏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宏昌。

8月24日下午,滁州凱迪溫德姆大酒店903室,采訪原鳳陽縣委書記、滁州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李耀才。

10月21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國品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國品。

10月22日上午,小崗村敬老院,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立學、敬老院院長劉洪富。

10月31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宏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宏昌。

11月1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俊昌家,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俊昌。

12月18日上午、24日下午,滁州天逸華府聽雨齋,電話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宏昌。

12月29日上午,小崗村街道金昌食府,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金昌。

12月29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俊昌家,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俊昌。

12月29日晚,小崗村街道紅手印餐館,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立華。

12月30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大包干農(nóng)家菜館,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關友江。

12月31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國品家,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國品。

12月31日下午,小崗村街道嚴宏昌家,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宏昌。

2018年

1月1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學昌家,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學昌。

1月2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嚴付昌家,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嚴付昌。

1月11日上午,小崗村街道吳廣德家,采訪吳廣德。

4月1日上午,小崗村街道關友江家,與溫躍淵一同采訪“大包干”帶頭人關友江。

5月13日上午,滁州天逸華府桂園聽雨齋,微信采訪李錦柱。

1.嚴俊昌

嚴俊昌有幾分嚴峻!回憶起當年的苦日子,他國字臉上依然會充滿憤怒,這時候嚴峻感就會更強烈一些。

第一次采訪他,是2017年6月8日下午,他的四兒子嚴德友陪我去的。后來,我又兩次去采訪他。他是1942年出生的,1978年時,已虛歲37。此前,他曾兩次出任生產(chǎn)隊副隊長,都是因為和上面派來的工作組干部說不到一塊去,而自己提出不干。1974年,工作隊提出要賽詩,經(jīng)常下午半天開會,不搞生產(chǎn)。嚴俊昌說:“賽詩能不能賽出糧食?搞這種表面工作沒有用?!倍P友申愛人徐善珍肝腫大,嚴立富的愛人楊家英患心臟病,不能下田勞動。工作組說她們“藏奸躲滑”“貪圖享樂”,命令下地干活,每天只給4分工,不干活,每天卻罰10分工。嚴俊昌與工作組論理:“你們應該了解情況,照顧關心病人,不然把病人殺掉算了?!惫ぷ鹘M的人說他“拉家族,搞派性”,辦他的溫水學習班,就是開會批評。這一來工作隊就有詩了:“拉家族,搞派性,集體生產(chǎn)不想干,整天圍著‘私’字轉,頭上長毛腳長刺,隊里生產(chǎn)不想搞,通過溫水學習班,連毛帶刺都刮掉,革命重擔一肩擔?!眹揽〔隣庌q說:“我身上長的是無產(chǎn)階級的毛,刺是無產(chǎn)階級的刺!我不干了?!边@是他的第二次“下野”。1978年是第三次出任小崗生產(chǎn)隊的干部,不同的是正職?!耙f為什么搞‘大包干’,搞包干到戶?就是一個‘餓’字,能吃飽飯!梨園公社是鳳陽縣最窮的公社,小崗生產(chǎn)隊又是這個窮社中最突出的窮隊。1956年高級社以來,小崗一路走下坡:地荒、人窮、集體空,成了‘生活靠救濟,生產(chǎn)靠貸款,吃糧靠返銷’的‘三靠’隊。當時我家里有8個孩子,5個男孩,3個女孩,就只有1間泥屋,跑風漏雨。沒有糧食,能填肚子的都吃,吃野菜,啃樹皮,差點就餓死人!”

嚴俊昌記得很清楚,新中國成立后那幾年,人們分到了土地,小崗的光景是非常好的。土還是那方土,水還是那些水,怎么這光景一年不比一年呢?當過三任隊干部的他,至今記得當年人們上工時懶散、消極的情景:隊長哨子吹破嘴,催人下地跑斷腿,喊了半天人半數(shù),到了地里鬼糊鬼。晚上工,早下工,到了地里磨洋工,反正記的一樣工。辛辛苦苦干一天,不值一包光明煙。當時的光明煙一包也不過兩毛錢,可對于靠種地干活的小崗人來說,買一包那是奢侈的。大呼隆,瞎指揮,窮過渡,干多干少都一樣,收不到糧食,沒有飯吃,只能去討飯?!澳睦锒既ィK州、揚州,浙江,我都去過。”30多歲的壯年莊稼漢,上門乞討,“數(shù)門頭”“查戶口”,點頭哈腰,看人臉色,心里著實憋得慌。

說到1978年,我很好奇地問:“那時您是不是黨員?”

“不是,我入黨是1988年以后的事了。不是黨員也革命啊!”說到這,嚴俊昌有些驕傲,“那時萬里來小崗村,第一句話就問我是不是黨員。我說不是。萬里就說:‘這么多共產(chǎn)黨怎么不敢干,怕丟官!’我們是草木之人,不怕丟什么官,其實生產(chǎn)隊長也不是官!要想吃得飽,只有分田搞。我們橫下心,就這么干了!1978年冬天的晚上,就在嚴立華家分了。這些,也不知道多少記者問過我了,你看看他們寫的就知道了?!?/p>

分地干1年,糧食就豐收?!澳悄昃埃壹义侀T口都有糧食,直堆到屋笆子,我上報的數(shù)字是13.3萬斤,那還是保守的說法,事實上都有18萬斤,光花生就收了3萬斤。那年過年,小崗生產(chǎn)隊里殺了19頭豬,再沒有一個小崗人出去要過飯。生活是不愁了?!?/p>

說到那個時候,嚴俊昌最為興奮。“大包干”開始時,小崗村到梨園公社,是一條茅草掩映的小路。一年下來,大家要到公社去賣糧,路無法拉板車運輸糧食,這就催生了小崗村第一條土路。村民“分段承包”,每戶人家各修一段土路,通到梨園公社街道。

1983年《滁州日報》攝影部主任汪強在小崗過春節(jié),大年初一,他記錄的小崗和嚴俊昌是這樣的:

“新年好,萬事如意,恭喜發(fā)財!”我們在隊長嚴俊昌的陪同下挨門串戶;孩子們在給老人拜年祝壽,青年人在雙雙對對嗑著瓜子打著撲克,媳婦們邊包水餃邊聽著音樂,談天說地。我的手上一會兒塞滿糖果瓜子,一會兒遞來香煙熱茶。所見之處好不眼熱,“泰山”(拖拉機)躺在院里,“鳳凰”(自行車)停在廳堂,“飛人”(縫紉機)立在閨房,“熊貓”(收音機)響在桌上,“鉆石”(手表)戴在腕上,那塊塊豬肉橫在梁上,雞鴨飛進廚房……處處抬頭見喜,家家福祿滿門。

忽然間,在隊長家門口,一大群推著自行車、身著彩衣、腳蹬高跟鞋、燙著大波浪發(fā)式的姑娘們圍住我,要我替他們拍幾張彩照。我問他們:“你們是來串親拜年的吧?”回答我的只是一串“咯咯咯”的笑聲。隊長忙說:“他們都是本莊的姑娘,別看他們打扮得這么時髦,當年誰都跟過我們逃荒要飯下過江南……”

又一陣香甜的笑聲把我們吸引到莊南的鄉(xiāng)場上。原來,全隊的男女老少都在這里,正舉辦著一場別開生面的拔“富”比賽。兩隊人馬各持一方,一根長繩中間紅綢上系著一個“富”字。一聲令下,喝彩聲、加油聲此起彼伏,一跌一仰,個個心花怒放,發(fā)自心底的串串笑聲傳遍了整個小崗。

汪強的這篇報道,讓我們見識了“大包干”開始后的幾年,小崗人的歡樂心情和飽滿精神。

“大包干”后,嚴俊昌先是擔任小崗生產(chǎn)隊的隊長,后來到嚴崗村任副村長、村長,一直到1993年。這期間,有不少年,他依然兼任小崗隊的隊長。在他的記憶里,包干到戶的前些年,小崗人的收入還是較快增長的。但1985年以后,由于賣糧難,糧食價格較低而種植成本不斷上漲,農(nóng)民負擔加重,小崗人的收入出現(xiàn)徘徊,有的年份,還倒退了。1994年3月4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記者錢江的《在史詩中裂變的小崗村》,將小崗人從1978年到1990年的糧食年產(chǎn)量和人均年收入列了出來。從這個對照表上,我們可以看出,1987年,小崗人的糧食產(chǎn)量為43萬斤,比1985年的38萬斤多5萬斤,但小崗的人均收入只有503元,比1985年的574元減少了71元,這還不算物價上漲帶來的貨幣貶值因素。

1978年到1990年小崗糧食產(chǎn)量和人均收入對照表

到了1992年,小崗的人均收入也只有640元,比1990年只多了10元。

千百年來,小崗人一直是故土難離,當年討飯,走得再遠,到時候也會回來?!按蟀伞焙螅瑳]有人討飯了,大家就都在村子里種地,這里的熟地加上開荒地,人均有5畝多,若是風調(diào)雨順,稻麥兩熟的氣候條件,小崗人就會覺得很滋潤。1994年的小崗依舊是一派田園景象。村民差不多都住上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蓋起來的磚瓦房,全村人口從開始“大包干”時的20戶115人增加到44戶157人。家家有收音機、電視機了,但是彩電不過三四臺。洗衣機有了不少,卻因自來水沒解決大都閑著;種田人隔三岔五地能吃上肉和魚了,電冰箱卻沒幾個,副食品種顯得單調(diào)。嚴俊昌明明白白地對錢江說:“我們倉里的糧食堆滿了,可兜里的錢不多,生活質(zhì)量不高。待有了錢,我想買個電冰箱?!碑敃r以華西村、長江村為代表的蘇南地區(qū)富足起來的農(nóng)民正在奮力走進信息時代,但小崗村連電話線也沒有拉上?!按蟀伞睅淼臍g欣過去之后,20世紀90年代的小崗村人普遍覺得缺了什么。

就農(nóng)民存款而言,1994年初小崗44戶人家的存款只有26萬元,其中過2萬元的不過兩三戶而已,有些人家沒有一分錢存款。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1990年后的“萬元戶”早已不是“大包干”之初的概念,只是溫飽生活的代名詞了。不必諱言,以糧食種植業(yè)為主的小崗人在飛一般闖破集體化的桎梏后,又陷于田野的泥濘中了。

回憶那些年的時光,嚴俊昌說:“‘大包干’之后就沒有要飯的了。吃飯的問題都解決了,家里飯都吃不完了,誰還出去要飯呢?單干之前,生產(chǎn)隊里都是一些茅草房,我那時七八個孩子,全家就1間房子,屋門都是用蘆稈架的?!蟀伞斈?,我就新蓋了6間茅草房,后來又蓋了好幾次,1993年蓋了磚瓦平房。農(nóng)業(yè)機械、手表、電視機什么的慢慢都有了。過去糧食都是用扁擔挑,后來都是用拖拉機拉。當時的發(fā)展是很快的。雖然說小崗沒有富起來,但從吃、穿、住和機械等方面都進步了很多。開始幾年沒有亂收費,村民才富一點,但不久后就開始亂收費了?!?/p>

一個部隊的師長來小崗參觀,他到我家,我問他:“我們這樣(單干)能干多少年?”他說:“現(xiàn)在鄧小平在,政策不會變,我就怕地方的腐敗官員看你們有了,雖然鍋里還沒多少,他們就你一勺我一勺把鍋里給挖空了?!?/p>

當時我還不信,后來他的話就變成現(xiàn)實了。

單干后,我家有四五十畝地,那個時候干的收入只夠繳費。農(nóng)業(yè)稅就不說了,“三提五統(tǒng)”也不說了,還有名目繁多的說是為群眾服務的代收款,比如用于集體抽水的費用,不用水,你也要給“基本水費”,其實那幾年根本沒抽多少水,剩下的錢也不還給農(nóng)民,代收到他們自己的口袋去了。再比如“基本建設費”,每個人收二三十元。收上去了什么也沒建設。要收費了,我們幾個村干部就得打個報告,今年想要為農(nóng)民干點什么,變相收費。

1990年以后,亂罰款到什么程度了?不交罰款就把你們家門給扒了,罰你多少錢就從你家糧倉扒多少糧食。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下村收錢,都帶著派出所、司法所的人,村民要是抗拒打架,就會被戴上銬子,抓到派出所。當時我是嚴崗村村長,全年有1000多元錢的工資收入,就是從上繳款的回扣中領的。

我認為那是錯誤的,但我作為村長也帶人去扒糧食。不扒不行,任務完不成,沒有辦法。我心里也挺矛盾的,共產(chǎn)黨的路哪能這樣走呢,我們當干部一天到晚扒群眾糧食怎么行?

我不識字,就請一位學校老師,把我口述的反映亂收費的事情寫下來,讓人帶給王郁昭,請王郁昭帶給了萬里。那時上面只要來了人,我講了實話,上面的人就會找縣里面??h里面就認為我老嚴盡說實話,他們就不高興。有的領導找到我說:老嚴你一天到晚給群眾打官司,群眾的收成我們扒去的還不到兩圈。我就說,你兩圈他兩圈,總共有幾圈呢?我如果不講,對不起黨,也對不起群眾。我們就要說實話,我們政府只有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才有希望,不能凈搞弄虛作假。有人說農(nóng)民種地那么富,人均收入那么多錢,其實沒有。實際上只能解決溫飽。哪有那許多錢?我們每年人均只能收到七八百、上千元的樣子。

我又說,大集體為什么不行?因為大集體挫傷了農(nóng)民勞動積極性,黨和群眾的距離越拉越大,群眾不相信我們黨。可我們現(xiàn)在這樣單干后生活都過好了,為什么黨和群眾的距離又拉大了呢?為什么群眾瞧不起我們干部呢?現(xiàn)在凈搞什么亂攤派、亂罰款,見你種煙、種棉花、種油料,都要收錢,連養(yǎng)豬還要收20元的豬頭稅。那些費用多的一戶有兩三千元,我家有一兩千元。這種亂收費、亂罰款農(nóng)民怎么看得過去?我們賺的還不夠政府要的,這不是個問題嗎?另外,既然把土地交給了我們,那農(nóng)民就該有自主權?,F(xiàn)在上面如果安排了種煙、種棉花,農(nóng)民就必須得種,而且還必須達到他規(guī)定的產(chǎn)量,定的指標根本達不到,達不到就罰款。人家麥子種得好好的,全給犁了,有干部搞了油菜坊,讓農(nóng)民必須種油菜。非要強迫別人干什么呢?村民種油菜不賺錢也得種,想告狀也沒處告。

小崗原是嚴崗村的一個生產(chǎn)隊,用現(xiàn)在的叫法,就是村民組。我原來分田包干是在小崗隊開始的。“大包干”幾年后我就在嚴崗村干了,先是副村長,后來當村長。由于改革開放成就越來越大,小崗的影響也越來越大。1993年3月,鳳陽撤區(qū)并鄉(xiāng),區(qū)劃調(diào)整,縣里為了專門扶持、發(fā)展小崗村,就把大嚴生產(chǎn)隊和小崗生產(chǎn)隊從嚴崗村分出來單獨成立小崗村。這樣,我就調(diào)回了小崗村當村支書,吳廣興當村長。我當時不同意,這樣有什么意思呢?兩個小隊并成一個村,才100多戶,400來人,人少不見得就能干好事。村里人多,才能選出能人來干事。上面說村子人口少,各方面好支持,這樣可以讓小崗早點富起來,這對小崗的發(fā)展有好處。上面領導又來做我的工作,說共產(chǎn)黨員要有黨性原則,我只能同意。

具有村級意義上的小崗村,就是從1993年開始的。現(xiàn)在你能看到的村西口的牌樓,就是我那時候豎起來的。錢是上面給的,也是我搞的面子工程吧。當時,牌樓下面的道路是砂石路。1994年《人民日報》上的照片可以看到牌樓和砂石路。

我回小崗村來做村支書,也是想著能辦點集體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縣里也想要扶持小崗。1993年,在縣委工作組的幫助下,小崗村大幅度增加花生種植面積,試種中藥材,新栽桑樹60畝,還種下了3000棵柿子樹,搞多種經(jīng)營。小崗地處偏僻,道路一直是老大難問題,縣里幫著修了一條7千米的標準砂石路,通到了小溪河鎮(zhèn)。后來,這條路又鋪成柏油路。1993年下半年糧食價格上漲使小崗村人得了益,當年小崗村人均收入1100元,首次突破千元關。

這一年,滁州的揚子集團贈給小崗村1輛25座的小客車,車廂上寫著大字“贈給農(nóng)村改革的先鋒”??粗@車,我是打心眼里高興,但聽著人們念那字,我又坐立不安。我們還是先鋒嗎?為了發(fā)揮效益,村里把車交給曾在當年按下紅手印的嚴學昌承包??h里的一位領導開玩笑說:“小崗村有自己的‘第三產(chǎn)業(yè)’了?!?/p>

這個時期,隨著鄧小平“南巡講話”的發(fā)表,全國上下都在進行繼續(xù)深化改革,嚴俊昌等人的思想里,商品經(jīng)濟的意識也很強烈了?!度嗣袢請蟆酚浾咤X江曾記敘了這樣一個故事:

記者走進嚴立學家的堂屋,一群姑娘正圍著端坐在八仙桌一頭的嚴立學“報名”。這是當年“大包干”簽約人嚴宏昌、嚴金昌、嚴立學合伙搞的“來料加工”,是嚴宏昌去上海找來的縫制布質(zhì)垃圾袋。報名的姑娘自帶縫紉機,每縫一個袋子得8分錢。

“這活放在南方?jīng)]人干了。”嚴立學告訴我,“我們還是要拿過來,為農(nóng)閑的女勞力找事做。一個手快的姑娘一天可以做100個?!眹揽〔谝慌哉f:“等我們富裕了,再找效益更好的。”

為什么小崗村人沒有抓住關鍵的“效益”呢?

嚴俊昌說了兩條。一是底子薄,“其實這10多年我也掙了10多萬元,可我為4個兒子娶媳婦、蓋新房,自己就沒落下什么”。二是因為小崗村人文化底子差,勞力中高中生才4%,文盲倒有36%。文化低造成了視野窄,缺乏商品經(jīng)營的意識,直到1992年,小崗村連一個私營小企業(yè)也沒辦成,也幾乎沒有人“外流”當民工。勞動力不能從土地上轉出去,也就談不上規(guī)模經(jīng)營和效益了。

說到這兒,嚴俊昌、嚴立學又回想起了當年按手印“大包干”的事,不由得話語沉重:“我們的頭沒帶好!”他們是說,小崗村人勇敢地邁出了農(nóng)村改革的第一步,卻在邁第二步時慢下來了。

1995年,縣里把嚴俊昌調(diào)到小溪河鎮(zhèn)當鎮(zhèn)農(nóng)委副主任,他卸下了小崗村書記的擔子。他本就是個目不識丁的普通農(nóng)民,讓他去坐農(nóng)委副主任的位子,工作起來確實有些為難。好在鎮(zhèn)里干部也了解情況,工作安排主要是在北夏村蹲點,指導村里的工作。這樣,嚴俊昌還是很勝任的。小崗村紀念館建立起來后一段時間,嚴俊昌又回到小崗村擔任紀念館講解員,給前來參觀的人現(xiàn)身說法,講“大包干”的醞釀、發(fā)生、發(fā)展。

到了60歲,他自然也就退下來了。對于村里的工作,他還是非常關注的。沈浩到小崗村,要帶村干部和“大包干”帶頭人出去看看,看看那些發(fā)達的村是怎么干的,是如何解放思想的。一行人去南街村、大寨、紅旗渠、華西村這些地方考察??疾爝^后,嚴俊昌認為,好地方必須要有好帶頭人。學南街,要有南街一樣的帶頭人才行,像華西村的吳仁寶,像長江村的郁全和。郁全和從20多歲干到現(xiàn)在,只有長期的干部才有長期的穩(wěn)定,才有長期的發(fā)展。同時要發(fā)展集體經(jīng)濟。

“我所說的集體經(jīng)濟與‘大包干’前的集體經(jīng)濟是兩回事,現(xiàn)在的集體經(jīng)濟必須要有村辦企業(yè),沒有企業(yè)光靠種田只能解決溫飽。學南街村,小崗必須要有集體企業(yè)才能學。有了集體經(jīng)濟,農(nóng)民有了收入,沒有了后顧之憂,自然就把土地讓出來了,這樣村干部就該加大投入,平整土地。以前100個人干的土地,機械化后只需10個人。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必須要機械化,但怎么走這條路?要看準了才敢走。要是沒有企業(yè),農(nóng)民沒有收入,把土地收上去不出1年,又得要飯。這要相當長一段時間。必須要有能人帶動?!?/p>

2006年的一天,嚴俊昌接到了外省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對方毫不留情地質(zhì)問嚴俊昌:“嚴老,你們當年搞‘大包干’是好事,讓全國農(nóng)民吃飽了肚子,過了這么多年好日子?,F(xiàn)在,你們又要返租承包,把地合起來重走集體道路,是不是吃飽飯撐的?”

嚴俊昌幽默地回答道:“哪里是吃飽飯撐的,是又吃不飽了?!?/p>

此時沈浩在任,他提出了一個發(fā)展小崗的新思路:要從以前一家一戶的單干轉變?yōu)榘l(fā)展合作社——統(tǒng)一返租承包,成立鳳陽縣小崗村發(fā)展合作社。資本金為305萬元,小崗村、上海大龍畜禽養(yǎng)殖有限公司和滁州市糧食局為三大股東。合作社將以每畝500元的價格租用農(nóng)民的土地。按照沈浩的設想:村民出租土地,租期暫定5年;5年后,農(nóng)民可以以土地入股分紅,或者重定租金。對于集中起來的土地,一部分用來種植高效飼料玉米,一部分種植有機蔬菜,剩下的種植其他農(nóng)作物等。

此事發(fā)生在別的村可能并不稀罕,充其量不過是一次農(nóng)民求發(fā)展中的探索和嘗試。然而事情卻偏偏發(fā)生在“大包干”的起源地小崗,引起了各界的關注,稱為小崗“第二次土改”。這個事情同樣也引發(fā)了全村人的爭議。曾經(jīng)在當年“大包干”時意見一致的嚴俊昌和嚴宏昌,卻在這次的返租承包中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

嚴俊昌認為應該搞合作社。以他為首的挺“合”派堅持只要能創(chuàng)收效益,把地再次歸攏起來也值。而以嚴宏昌為首的挺“分”派則反對走集體的路子,理由是擔心群眾再回到大集體時代,沒有飯吃。并且他以農(nóng)民對土地特有的敏感,擔心的還有另一個層面,就是作為農(nóng)民,土地丟掉了,怎么辦?小崗沒有工業(yè)不行,但工業(yè)不是說有就有的,一家有那幾畝地,農(nóng)民不愁沒飯吃。

統(tǒng)一返租承包,建立合作社,最終因為意見分歧而擱淺。但是這對于小崗來說,面對變幻莫測的市場經(jīng)濟大潮,是一個可貴的嘗試。對于農(nóng)村的發(fā)展,嚴俊昌表示自己有困惑,小崗村也有困惑。其實,作為改革第一村,他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困惑也代表著中國農(nóng)民經(jīng)歷的一切,他們每一次艱辛的探索和嘗試都體現(xiàn)著農(nóng)民對富裕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過去有不少年,因為“大包干”帶頭人的排序問題,嚴俊昌和嚴宏昌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很深的矛盾,兩個家庭也受到影響,沈浩來到村里后,做了大量工作,才使得他們冰釋前嫌。2008年3月1日,沈浩在日記中有過這樣的記錄:

現(xiàn)在的小崗村團結和諧的風氣和環(huán)境,是近20年來最好的時期。外人能夠想象嚴俊昌請客讓嚴宏昌參加,嚴余山與嚴德友坐在一個板凳上在家喝酒的局面嗎?然而這確是事實。這一局面的到來,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也凝聚著我的一片心血和大量的付出。

正如嚴立學所說,小崗村要發(fā)展,團結是基礎。小崗人能團結,也是各級黨和政府及領導所愿。今天的局面領導也非常高興。昨天在紀念館門前當著二嚴的面,向馬(書記)、范(縣長)、張向遠報告嚴俊昌請客嚴宏昌參加時,馬、范都非常高興。張向遠很吃驚。因為張向遠對小崗、對二嚴的矛盾太了解了。

能有今天的局面,靠的是什么?除去平時注意調(diào)解,制造環(huán)境促進以外,更關鍵的是要靠發(fā)展,讓他們看到小崗村發(fā)展的希望,享受發(fā)展的成果,自愿投入到發(fā)展中來。讓他們自覺珍惜發(fā)展的機遇,認識到不發(fā)展對不起子孫后代。還有就是依法治村,堅決打擊不法現(xiàn)象,震懾不法企圖。

但愿這一和諧局面能不斷鞏固和發(fā)展。

這段日記的文本是溫躍淵提供給我的,他說:“其實,沈浩的這則日記很長,其中還提到一位國家領導同志在安徽工作期間,親自找二嚴兄弟談話,做他倆的團結工作。我也很欣喜地看到了這和諧的場景。我去小崗,嚴宏昌家是必去的。2008年9月,我與攝影家康詩緯再度去小崗。在嚴宏昌家里,嚴俊昌也在他家,于是我和俊昌兩人都扒在宏昌的大桌子上聊天,康詩緯還拍下二嚴微笑的鏡頭。俊昌原來喊我老哥,宏昌叫我溫哥,后來兩人都稱我‘老大’了。2009年8月,我陪作家梁毅去小崗,在宏昌家又見俊昌在那里聊天。見我進來了,兩人說,老大,我倆正合計要到合肥找你呢。在這二三十年間,我看到二嚴真正出現(xiàn)了兄弟般的情誼,我也由衷地為他們高興。我去宏昌家時,若未見到俊昌,我就會說,俊昌可在家,我們一起去看看吧。于是,宏昌就會和我一起去看俊昌?!?/p>

作為一個農(nóng)民,一個農(nóng)民的代表人物,嚴俊昌對土地的感情無比深厚。他一直堅持著一個觀點:“民以食為天,萬事根本糧為先?!蔽覀冝r(nóng)民靠的就是土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確農(nóng)村土地“三權分置”,土地所有權是集體的,承包權是農(nóng)民的,至于在經(jīng)營上是“分”還是“合”,并不重要。誰能多收糧食,多掙錢,就讓誰干?,F(xiàn)在關鍵的是要教育下一代,把地種好。種地是一種本領,不是誰都能種的,也要學。干哪一行,要像哪一行,都得學。當農(nóng)民,還要能吃苦。傳統(tǒng)中國農(nóng)民身上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是美好品質(zhì),要教育下一代記著,沒有天上掉餡餅的那種好事。

正是因為對土地的熱愛,嚴俊昌的6個兒子都在小崗這塊美麗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著。

我家老大叫嚴德寬,前些年在小崗最東邊的蘑菇大棚里種雙孢菇,現(xiàn)在養(yǎng)牛。2017年養(yǎng)了20多頭水牛和黃牛,這一項,全年能掙十幾萬。他另外還種了20多畝地。二兒子嚴龍,也種了20多畝地,加上孫子打工,挺不錯。三兒子嚴德來,因為車禍,現(xiàn)在身體不好,困難一些。四兒子在小崗西邊的長江村潤發(fā)集團的葡萄園里,承包葡萄園,自己又流轉100多畝土地種葡萄,好的年景收入也可以搞二三十萬。老五嚴德柱,也種葡萄,十幾畝,每年也能收入十幾萬。3個女兒,已經(jīng)去世1個,另外兩個過得都可以。

最小的是老九,也就是六兒子。他是我家屬結扎后懷孕生的。當時結過扎了,我們都沒有想到會懷孕,小孩多,不想要的,但人流已經(jīng)不行了。陳庭元來看見我家屬肚子大了,問:“俊昌,你怎么回事?計劃生育你要帶頭?!蔽艺f:“結扎了,她又懷上了,我找誰?”后來老九出世了,陳庭元開玩笑說:“送給我吧。我給你找一家干部家領養(yǎng),省得你負擔?!蔽壹覍俾犃苏f:“先前那么多孩子,連飯都沒得吃,都養(yǎng)活了,現(xiàn)在糧食吃不掉,哪能送人呢?”老九叫嚴德九,現(xiàn)在也種葡萄,他種的面積小一些,但他技術好,每年也能收入十多萬塊錢。

種地一定要會種,不一定就要單種糧食。種葡萄、梨子、蔬菜都行,要能掙錢。

我現(xiàn)在是五世同堂,全家60多口子,算是小崗的大家族。6個兒子都住在小崗街道,家家都是兩層小樓,房子加在一起100多間。誰家的生活都沒有話說。從這一點上說,我們農(nóng)民是滿足的。

當年我們按手印搞“大包干”,就是想能吃上一頓飽飯,哪敢想現(xiàn)在的日子?現(xiàn)在農(nóng)民日子多好啊,不少吃不少穿,也沒有干部整天上門扒這樣扒那樣。不但取消農(nóng)業(yè)稅,還給農(nóng)民補助,每畝地補百十來元錢,雖然少,但黨這種做法群眾感激??!幾千年的皇帝,什么時候不要國家皇糧,還反過來補助農(nóng)民呢?而且這補助還是逐年增加的,這說明共產(chǎn)黨能治理好中國。十九大召開了,習總書記說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長30年,我聽了很帶勁!當天中午多吃了一碗飯,晚上睡得特別踏實。過去說‘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習近平這個火車頭又快又好,我們?nèi)罕姷男睦镌?,他全說出來了;我們?nèi)罕姴粷M的,就是腐敗問題,他也全說出來了,反腐敗的力度一點不減。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我個人現(xiàn)在的待遇還好吧。原先退休工資只有880元5角,后來漲到1000元。跟其他退休的人比,覺得不對。我和嚴宏昌一起找縣里,找到我們當年任職的文件,重新算,結果宏昌補了8萬多元,我補了7萬多元。從2018年元旦后,我們就執(zhí)行新工資標準,每個月2000多元,再加上“大包干”帶頭人的千把元錢,每個月3000多元,也就可以了。

嚴俊昌現(xiàn)在和老伴楊梅運住在友誼大道中段路南,3間平房,老兩口單住。他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把村子東西南北都轉一遍,看一看,巡視一圈,到八九點鐘坐上便車到小溪河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買菜,會會老朋友,喝喝茶。午飯后稍稍睡一覺,再去莊前莊后的人家打打麻將,聊聊天,遇到外面的來訪者,他依然會表情嚴峻地講述當年按手印包干分田的事情。2017年12月29日下午,我和溫躍淵去他家,他同樣又給我們講了當年按手印的事情。傍晚離開時,他帶我們到西邊大兒子的牛圈,看了看里面養(yǎng)著的牛。

  1. “三提五統(tǒng)”是指三項村級提留和五項鄉(xiāng)統(tǒng)籌。村提留是村級集體經(jīng)濟組織按規(guī)定從農(nóng)民生產(chǎn)收入中提取的用于村一級維持或擴大再生產(chǎn)、興辦公益事業(yè)和日常管理開支費用的總稱。包括三項,即公積金、公益金和管理費。鄉(xiāng)統(tǒng)籌是指鄉(xiāng)(鎮(zhèn))合作經(jīng)濟組織依法向所屬單位(包括鄉(xiāng)鎮(zhèn)、村辦企業(yè)、聯(lián)戶企業(yè))和農(nóng)戶收取的,用于鄉(xiāng)村兩級辦學(即農(nóng)村教育事業(yè)費附加)、計劃生育、優(yōu)撫、民兵訓練、修建鄉(xiāng)村道路等民辦公助事業(yè)的款項。2006年農(nóng)業(yè)稅取消后,“三提五統(tǒng)”也隨之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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