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

蝙蝠倒掛著睡覺

郭昕對我說：“李小強被他爸爸倒著吊在樹上?！?/p>

“真的？”

“吊了一天了?！?/p>

我和郭昕攀緣在李小強家院子的圍墻上，往里看，果真如此。

李小強家院子里有一棵杮子樹。正是冬天，枝丫光禿禿的。李小強腳上綁著繩索，頭朝下，吊在樹杈上。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驚恐。

李小強看到我們，向我們凄慘地笑了笑。他的兩只手也綁著，頭像一條上岸的魚一樣上下顛了顛。我猜是叫我們過去。

我們跳下圍墻，研究李小強倒掛著的樣子。由于倒立，他的臉漲得通紅。不過，也許是西北風(fēng)吹的緣故。

“喻軍真的什么都看不見了嗎？”

我和郭昕嚴(yán)肅地點點頭。兩天前，李小強把路邊的生石灰砸到喻軍的眼睛里，砸瞎了喻軍。李小強的爸爸非常生氣，以此懲罰他。

李小強無聲地抽泣起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怎么會瞎了呢？這可怎么辦？”

我蹲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倒掛著的李小強的臉讓我感到陌生。他的五官撮在一起，他的鼻孔朝天，看上去又大又黑，鼻毛從鼻孔里長了出來，像兩支冒著濃煙的煙囪。我倒轉(zhuǎn)頭去看他，這樣他看起來才正常些，我看到兩只被他的大鼻子遮擋著的眼睛。那眼睛看上去相當(dāng)迷茫。

李小強平時可不是這樣的，他目光警覺，自尊心特別強，好像隨時提防著有人會攻擊他。

“你爸爸要懲罰你到什么時候？”我問。

他搖了搖頭，又哭了，他的眼淚向額頭流去。他的頭發(fā)直直地刺向地面，發(fā)尖有亮晶晶的東西。我摸了一下，那是淚水化成的冰珠子。

“喻軍真的瞎了嗎？”他又問。

他仿佛一點也不為自己擔(dān)心，關(guān)心的還是喻軍。

第二天，李小強被他爸從樹上放了下來。那時他已昏死過去了。是李小強的媽媽用上吊的方法相威脅，他爸爸才把李小強放下來的。

李小強被送進(jìn)醫(yī)院，兩個小時后才醒過來。醫(yī)生說，要是再遲點，李小強就沒命了。

李小強從醫(yī)院出來，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霸道了，他變得有些畏畏縮縮的，對誰都低三下四，好像誰都是他的債主。

不過，他沒有再提起喻軍。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西門街玩自制的火藥手槍。那段日子西門街的孩子熱衷于自制火藥手槍。李小強微笑著走近我，對我說：

“你知道嗎？麻雀是倒掛著睡覺的?！?/p>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對麻雀倒掛著睡覺很好奇，想見識一下。當(dāng)然更關(guān)鍵的原因是我手中有把火藥槍，我可以把睡著的麻雀打下來。

李小強帶我來到永江的閘門間。在閘門間的一根電線上，我看到一排黑色的東西倒掛著。

“看到了嗎？它們睡著了。”

我拿出火藥手槍，對著那排黑東西射了一槍。射中了一只，別的都飛走了。看到黑壓壓的一片飛走，我知道那不是麻雀，而是蝙蝠。

我走近射中的一只看，果然是蝙蝠。李小強謙卑地說：

“我看錯了，把蝙蝠當(dāng)成麻雀了?！?/p>

我為自己擊中一只蝙蝠而高興，我仔細(xì)看了看蝙蝠，它確實很像老鼠，但比老鼠黑得多。我說：

“聽說蝙蝠沒有眼睛，是瞎的，但辨得了方向?！?/p>

李小強沒吭聲。黑暗中，他的目光亮得有些破碎，嘀咕道：

“要是喻軍愿意，我可以把一只眼睛割給他?！?/p>

我發(fā)現(xiàn)李小強竟然和“白頭翁”李弘混在一塊。

李小強過去心氣高傲，喜歡獨來獨往，一般人不入他的眼，更何況小小年紀(jì)便是一頭白發(fā)并且有著兔子一樣雙眼的李弘了。

李弘現(xiàn)在和醫(yī)藥器材廠倉庫保管員王麻子在一起。王麻子舊社會在城隍廟練把式，自稱有氣功，李弘相信王麻子能把他的“白頭翁”的病治好。我曾經(jīng)一度相信王麻子功夫了得，會飛檐走壁，和李弘一起跟過王麻子一陣子，但自從王麻子被一幫進(jìn)入倉庫的小偷五花大綁捆了個結(jié)實，我不再相信他是什么世外高人。

我問郭昕：“李小強為什么現(xiàn)在和李弘成了朋友？這不像他??？”

“你不是也曾和李弘打得火熱？他們都說你腦子起泡了，李弘的皮膚像脫殼的蛇皮，又白又粗，多可怕，見了就叫我汗毛倒豎。我都懷疑他是一條蛇變的。”說完，郭昕夸張地渾身哆嗦了一下。

我說：“我是看他可憐，你們都不肯同他做朋友?！?/p>

我說起一樁王麻子的事。我跟他練功夫時，他讓我和李弘給他管倉庫，他一個人偷偷溜出去，半夜沒回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去找寡婦金嗓子去了。

“他實際上是個流氓?！蔽艺f。

“他只要有錢就去?！蔽已a充。

郭昕嚴(yán)肅地點點頭。好像這種事面前，他必須有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

“我跟著他練功夫時，王麻子自己吹噓，他會開飛機，從前他還訓(xùn)練過國民黨軍隊的飛行員。他實際上是個反革命?！?/p>

“王麻子是在吹牛?！惫空f，“他嘴巴能跑飛機?！?/p>

這時，我看到李小強哭著走在西門街。他幾乎是號啕大哭。我以為李小強又被她母親打了，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是從家里出來的，而是剛從醫(yī)藥器材廠倉庫那邊來。

有人說李小強喝醉了，在發(fā)酒瘋。我猜是王麻子給李小強喝了酒。王麻子喜歡喝酒，他過去也給我喝過。

我們過去時發(fā)現(xiàn)李小強倒立在墻上。我問他為什么哭？他神志倒是清醒的，他說：

“我把一個人弄瞎了，我不是有意的?！?/p>

我們都知道李小強不是故意把喻軍弄瞎的。都是那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惹的禍。因為爭那顆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他們倆在街頭打起來了，打紅了眼。李小強想都沒想，拿起路邊的生石灰砸向喻軍的雙眼。生石灰生熱，喻軍的兩只眼睛被生石灰燒瞎了。

喻軍瞎了后，不再來學(xué)校上課。他害怕見人，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喻軍曾是我的好朋友，想起他成了一個瞎子，我無比傷感。我說：“你別難過了，這事都過去了。”

李小強倒立著，只顧哭，與大地接觸的頭部轉(zhuǎn)了轉(zhuǎn)，算是搖頭。

“你為什么倒立呢？”我又問。

李小強說：“倒立使我放松?！?/p>

郭昕后來對我說，李小強這是在懲罰自己。

后來我問“白頭翁”李弘：“李小強為什么跟著王麻子，他也在學(xué)氣功嗎？”

李弘說：“是的，他想把喻軍的病治好?！?/p>

我說：“這不是瘋了嗎！喻軍瞎了怎么還能治得好？連你的病都治不好。”

我的話顯然讓李弘感到刺耳。李弘一臉正色，不想再理我。自從練上氣功后，李弘不再自卑，變得自信滿滿，經(jīng)常對人不屑一顧，用李弘最新學(xué)到的話說像我這樣的人屬于沒有“慧根”。

我沒放過李弘，問：“那喻軍的病怎么治呢？讓喻軍也跟著王麻子學(xué)氣功嗎？喻軍都不肯出門，他會去嗎？”

“庸人之見。王師傅可以遠(yuǎn)距離發(fā)功給喻軍?！?/p>

我覺得這是個笑話，以不屑的微笑還之李弘的不屑。我說：

“你在講故事?！?/p>

“街區(qū)衛(wèi)生院的嬤嬤不是說嘛，耶穌就能讓瞎子看得見?！?/p>

“王麻子不是耶穌，再說，現(xiàn)在連耶穌都沒人信了，嬤嬤不是不做修女了？不是在街區(qū)衛(wèi)生院做醫(yī)生了？”

李弘不想再理我，獨自走了。

李小強跟著王麻子后，染上了兩個毛?。阂粋€是倒立——我不清楚是否是練功的一種，或許和他被父母倒吊在樹上不無關(guān)系；一個是經(jīng)常說一些深刻的話——我不知道是李小強自己悟出來的還是得自王麻子真?zhèn)?。很顯然倒立和深刻之間似乎有某種聯(lián)系。

我經(jīng)?？吹嚼钚姷沽?。上體育課時，他在墻上倒立；沒人的時候，在西門街的小巷子倒立；有一天，他還在西門街那廢棄的自來水塔上攀緣著鋼梯倒立。倒立令人很煩?？梢院煤玫卣局瑸槭裁匆沽⒛?？難道李小強傻了嗎？

有一次，我譏諷李小強：“你睡覺是不是也倒立著？”

李小強搖搖頭，說：“不，我只是倒立著思考?！?/p>

“你思考什么呢？你不會是思考全人類的解放事業(yè)吧？”

“不是?！崩钚娨槐菊?jīng)地說，“我思考人生?！?/p>

“有結(jié)論嗎？”

“我們所有的想法都是錯誤的。”李小強說。

“是嗎？那毛澤東思想呢？”

李小強沒吭聲。

過了些日子，郭昕對我說：“李小強越來越反動了，他說，王麻子這個反革命是個大人物。”

我們問李小強，為什么這么說。李小強那會兒正倒立著，他說：

“人的表情都在腳上，他怎么走路，他就怎么個身份?！?/p>

接著，他又說出更加反動的話：“王師傅的步子邁得像毛主席那樣有氣派?！?/p>

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王麻子走路的情形，王麻子得意的時候走路確實很氣派，腰板挺直，仿佛他真是個大人物。

怎么能贊美這么一個反革命流氓呢？怎么能把一個流氓同毛主席相提并論呢？這樣胡言亂語還了得。郭昕把李小強的反動言論報告給老師。

那時候李小強的爸爸去新疆了。是他主動要求的。喻軍爸爸是他的領(lǐng)導(dǎo)，兒子把喻軍弄瞎了，他深感不安，就打報告要求支邊。我們西門街的人認(rèn)為他這屬于犯了錯誤被發(fā)配充軍了。

但李小強畢竟是一個警察的兒子，老師認(rèn)為問題不在李小強，而在王麻子。于是，把王麻子抓到學(xué)校，讓孩子們批。王麻子顯然不是第一次被批斗了，他一點也不介意，把批斗當(dāng)成娛樂。連高帽子他都是自己備的。

我們用革命的語言批判王麻子模仿毛主席走路，還試圖腐蝕兩個“紅小兵”的革命意志。我們越批越激動，革命的語言讓我們膨脹成了巨人，我們鐵拳在握，感覺可以把王麻子之流碾成齏粉。

我本來想批王麻子找寡婦金嗓子的事，但沒好意思批出口，說出來的依舊是革命口號。

這時，李小強嘀咕了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話：“你們說的話全都一樣，都是毛主席說過的話?！?/p>

“什么？”我被他打斷了。

“其實你們是啞巴，因為你們很難說出自己的話。”

王麻子被批斗后，李小強還是去王麻子那兒。李弘去在我的預(yù)料之中，這家伙走火入魔了，李小強這樣實在是匪夷所思。

王麻子只要身上有點錢，就往寡婦金嗓子家跑。有一天，他心滿意足地從金嗓子家出來，我們攔住了他。

“王麻子，你又去了一次天堂嗎？”郭昕說。

王麻子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說：“小雞巴知道個屁天堂?！?/p>

我們被噎得說不出話。看著王麻子唱著樣板戲走遠(yuǎn)，心里恨恨的。

“你說王麻子哪來那么多錢？他每晚去金嗓子那兒?！蔽覇枴?/p>

“看來還得好好再批斗他一回。”

李弘也開始倒立了?，F(xiàn)在我們街區(qū)倒立的人有兩個了。我經(jīng)?？吹剿麄兊沽⒃趬ι希抗饷髁?。李弘平時嚴(yán)肅，但倒立時不像李小強那樣一本正經(jīng)，而是歡天喜地，好像這是個很大的樂子。

這很吸引我們。我和郭昕忍不住和他們倒立了一會兒。有陣子，倒立這一游戲風(fēng)靡于西門街的孩子們中間。

我倒立時看到行人的腳步，他們每個人走路的方式不同：有的很輕，你會感到這個人要像一根羽毛一樣飄起來；有人走路堅實有力，氣勢豪邁，仿佛要把地球踩出一個窟窿。確如李小強所說，每個人的步子都不一樣。步子有自己的表情。那年月人們臉上往往沒有表情，但步子有表情。

李小強又發(fā)明了一個游戲。有一天，他對我們說：

“倒立著看電影，會有新發(fā)現(xiàn)，就好像你看了一部新片子?！?/p>

西門街放露天電影時，我和郭昕在銀幕背后，也倒立著看了一部叫《回故鄉(xiāng)之路》的越南電影。是一部老片，我至少看過五遍。但這次看感覺確實是全新的。這是一部炮火連天的電影，美國飛機像羊拉屎一樣拉出無數(shù)的炸彈。原本炸彈是從空中落下的，倒立著看時，發(fā)現(xiàn)地球變成了一塊吸鐵石，炸彈是被吸上來的。一切都是反的。我看的時候很擔(dān)心電影里的人會隨時墜入天空，墜入無限的深淵。有一天，李小強看完《賣花姑娘》后，說出另一句箴言：

“最富有的人其實是最貧窮的人。”

我們覺得李小強的話很深刻。我和郭昕偶爾會討論一下李小強說出的話。我問：

“郭昕，你是富有的人嗎？”

郭昕說：“我是窮人?！?/p>

“那你就是最富有的人?！?/p>

“那喻軍呢？”

“他是個富人?！?/p>

“那他就是最貧窮的人?！?/p>

和李小強玩倒立的人越來越多了，不光西門街的孩子同他玩，別的街區(qū)的孩子也過來同他玩。不過，這些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殘疾，有的是聾子，有的是瘸腿。他們?nèi)紘钚?，玩倒立。瘸腿的倒立不太穩(wěn)，老是摔倒，便引來一陣笑聲。

這群孩子玩夠了，李小強就讓他們排好隊，然后像變戲法一樣，變出白饅頭來給孩子們吃。

“他這是干什么？他成了個活雷鋒了嗎？”我不解。

又說：“李小強哪來那么多白饅頭？”

我和郭昕去問李小強。李小強說是他爸從新疆寄來很多面粉。新疆地多人少，他們吃不完。

想起白白的面粉，我直流口水。我因此對新疆很向往，打算以后像李小強爸爸一樣支邊去。

“王師傅說，只要積德，功力就會增強，還能給人治病?！?/p>

“他騙你的。怎么可能呢，李小強，你是不是被你爸倒吊在樹上后變成了一個傻瓜？”我說。

李小強并不辯駁我們，只是笑笑。好像他說什么，我們這些愚鈍的人也不會明白。

天突然下起了雪。

每年這個時候，就會有附近的農(nóng)民進(jìn)城要飯。

那一年來永城要飯的人特別多。要飯的人說，年景不好，鬧了水災(zāi)，糧食吃完了，過不了這個冬了，只好來要飯。

要飯的人里有很多瞎子和瘸腿。他們每到一戶人家，就吹拉彈唱。唱詞都是吉祥話。有一個瞎子這樣唱：

這位官家菩薩的心，

慈悲為懷大善人，

一輪紅日東邊升，

毛主席思想放光明。

晚上的時候，那些瞎子和瘸腿就蜷縮在鼓樓的門洞里，將就著睡一覺。李小強帶著他的那些殘疾朋友，給這些外地人東西吃。什么樣的東西都有，有米飯，發(fā)霉的餅干，麥芽糖，還有憶苦思甜用的糠餅。不知他們從哪里弄來的。

街區(qū)的基督教堂現(xiàn)在改成了街區(qū)衛(wèi)生院。二層唱詩班后面的房間空著，堆放了一些雜物。李小強問衛(wèi)生院的嬤嬤，是不是可以讓外地人住在那兒，天這么冷，他們會凍死的。嬤嬤做過修女，心腸好，就拿著鑰匙把基督堂的門打開了。嬤嬤那一刻目光明亮，夸贊李小強是個好心人。

“你將來會進(jìn)天堂的?！眿邒邘缀跏青止?。

郭昕聽到了這話，學(xué)著王麻子的口氣說：“小雞巴懂什么天堂。”

嬤嬤也從家里拿了一些食品給外地人吃。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外地人在吃一個饅頭，我和郭昕都有點憤憤不平。憑什么??？我們的肚子陣陣痙攣，恨不能塞一個白饅頭到肚子里。我說：

“李小強怎么突然變得品德高尚了呢？他想做楷模嗎？”

“他這是在贖罪。”郭昕說。

“為喻軍嗎？”

“為‘富人’?！?/p>

我們都喜歡嬤嬤。嬤嬤是我們西門街的大眾母親，嬤嬤總是知道我們的心思，很會安慰人。當(dāng)然嬤嬤的養(yǎng)女很漂亮，我們也喜歡。見嬤嬤這么熱心，我們也加入了李小強的隊伍。我們偷偷地從家里拿了吃剩的食品給這些外地人吃。我得承認(rèn)，幫助人是愉快的，仿佛我們像李小強一樣快擠進(jìn)天堂的門了。嬤嬤說得對，天堂的門時時敞開著。

我們校長聽說了李小強的事跡，覺得李小強是繼鬈毛之后又一個少年楷模，想報到教育局，再樹一個光輝典型。

李小強斷然拒絕，說：“我不配?！?/p>

我們持續(xù)地為那些外鄉(xiāng)人付出我們的愛心，不亦樂乎。

有一天，我看到王光芒向我們走來。即使在冬天，王光芒依舊穿汗衫。我們看得到他手臂上的文身，在陽光下發(fā)出異樣的光芒。

王光芒是西門街最牛皮的人。我和郭昕都很崇拜他。自從他在手臂上文了一條龍后，我們更敬仰他了。我和郭昕前段被另一個街區(qū)的兩個小流氓打了，這事被王光芒知道了，讓我們領(lǐng)著他，把那兩個小流氓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他手下有很多人，我和郭昕也希望他能把我們收羅進(jìn)去。但他不答應(yīng)，把我們痛罵了一頓：

“你們想干什么？眼屎大的人也想做流氓？”

王光芒來到李小強跟前，把倒立的李小強扶正。王光芒看了一眼我和郭昕，說：

“你們倆他媽給我滾遠(yuǎn)一點。”

我們就屁滾尿流地跑了，在不遠(yuǎn)處停下來往那邊看。

我們看到王光芒在對李小強指指點點的，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我們聽不清王光芒在對李小強說什么。

“是不是王光芒看中了李小強，想收李小強做徒弟？”郭昕問。

我覺得很可能是這樣。我因此很羨慕李小強。

“憑什么？”郭昕有點不服氣，“就憑他會倒立嗎？”

一會兒，王光芒走了。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停了下來，說：

“你們倆聽好了，別學(xué)流氓，否則饒不了你們?！?/p>

我和郭昕都感到不服。只許他做流氓，就不許我們做？這本身就是流氓行為。

我們跑過去問李小強，王光芒為什么找他。李小強面露神秘的微笑，說：

“這是江湖上的事，同你們沒關(guān)系。”

“什么？”我聽不懂。

“我做了一個夢?！崩钚娬f，“我夢見喻軍的眼睛又看得見了。”

“夢是反的，喻軍再也看不見了。”我說。

“你們不懂?！闭f完，李小強離開我們。

我和郭昕討論了一會李小強剛才說的話。我說：

“‘江湖上的事’，這話是什么意思？”

“也許李小強這是‘嘴上跑飛機’，像他的師傅王麻子一樣?！惫空f。

不久，孩子們中間流傳這么一種說法：王光芒及手下在西門街偷東西時，老是看到李小強像一只蝙蝠那樣掛在樹上，壞了他的心情。有一次，王光芒的手下偷東西出來，看到樹上掛著一只大蝙蝠，嚇得小便失禁。

我覺得此說不無道理。

“那確實挺嚇人的，這么大一只蝙蝠?！蔽艺f。

“聽說了嗎？李小強現(xiàn)在能像蝙蝠一樣倒掛在樹上睡覺?！?/p>

“李小強越來越神了?！?/p>

雪持續(xù)地下著。整個西門街成為一個白色世界，那些雪仿佛是從大地里長出來的，整個大地發(fā)酵成了一個雪白的饅頭。

那些留在基督堂里的外地人繼續(xù)享受我們的施舍。

校長不顧李小強的反對，決定先在學(xué)校隆重地表彰李小強。我們正在寒假中，老師挨家挨戶來通知我們明天去學(xué)校開會。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踏雪去了學(xué)校。我們站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操場上都是雪，西北風(fēng)刮得我們一個個縮著脖子。有人開始罵李小強，把別人的眼睛弄瞎，搖身一變倒成了個英雄。

一會兒，李小強被校長押著上了臺，他雖然胸口掛著一朵大紅花，卻沒有一點喜色，相反臉色蒼白。他低著頭，用余光看臺下的我們。他那狼狽的樣子，簡直像一個被我軍俘獲的國民黨殘兵，一點不像一個高大的英雄。臺下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歡快的笑聲。

就在校長即將要鴻篇大論講述李小強光輝事跡時，李小強的媽媽從校門口怒氣沖沖地跑了進(jìn)來。她走路的樣子，簡直像一只母豹，兩只眼睛就像兩只火球，正往外躥出火苗來。

果然，來者不善，李小強的媽媽不經(jīng)校長允許就躥上講臺，揪住李小強的耳朵，然后一聲哭叫：

“你不學(xué)好！”

她扯著李小強的耳朵往校外走。

校長試圖攔住她。她狠狠地推了校長一把，好像一切過錯都在校長那兒。校長不明所以，愣在那兒。

我們都是愛看熱鬧的人，都跟著李小強的媽媽。李小強的媽媽進(jìn)了自家院子，就把院門關(guān)住。我們有的趴在圍墻上看，有的透過門縫往內(nèi)張望。李小強的媽媽把李小強用繩子捆著，又倒吊在了那棵柿子樹上。李小強的媽媽一邊哭泣，一邊訓(xùn)罵。李小強的爸爸在支邊，一個女人撐著一個家，難免孤單，她呼天喊地，不但罵李小強，還罵了李小強的爸爸及李家祖宗十八代。

“你怎么可以干出這樣丟臉的事？我的老臉都讓你丟光了?！?/p>

不久，我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們簡直不能相信，李小強竟然在做小偷！

李小強媽媽的娘家過去是開珠寶店的，她出嫁時嫁妝里有一塊歐米茄金表，她一直舍不得戴，藏在化妝盒里。那可是值錢東西。有一天，她下班路過金嗓子家，看到金嗓子竟然戴著和她一模一樣的手表?；丶也虐l(fā)現(xiàn)自己的金表不翼而飛。于是她報了警。

先是金嗓子被抓了起來。接著是王麻子。王麻子開始抵賴，后來就承認(rèn)了：金表是李小強從家里偷出來送給他的。

后來，從王麻子那兒搜出很多東西，都是街區(qū)失竊的物品。當(dāng)然這些東西都是李小強和他那些殘疾小伙伴偷來的。

李小強還被吊在樹上。晚上，我和郭昕翻墻進(jìn)入院子去看他。郭昕對李小強說：

“你不知道嗎？王麻子用你偷來的錢找女人，他把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p>

李小強哭了，他說：“喻軍的眼睛治不好了。”

“本來就治不好的呀?！蔽艺f。

“我以為能治好的?！?/p>

“你怎么會相信這種事?！?/p>

“王麻子告訴我，他曾治好過一個瞎眼士兵。氣功能治百病?！?/p>

“你偷那么多東西就為了學(xué)氣功？”

倒掛著的李小強搖搖頭，說：“不是，我只想幫可憐的人，行善積德……”

李小強白癡一樣看著我們。

第二天，李小強的媽媽終于把他從柿子樹上放了下來。

李小強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去王麻子那里練功了。

有一天晚上，郭昕對我說：“快去看，王麻子和李弘被倒吊在閘門間的梁上，看上去像兩只大蝙蝠?！?/p>

我爬到閘門間的窗口上，往里張望。果然如此。王麻子和李弘口中塞著破布，他們只能哼哼，叫不出來。

“聽說已經(jīng)被吊了一天了，剛剛才被發(fā)現(xiàn)。”郭昕說。

我覺得這事可能是李小強干的，我們就去問他。

李小強正在替他媽媽擇芹菜。他開始不理我們，后來淡然地說：

“人們以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實他們只是倒掛在地球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