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梅腔

徐迅散文年編:雪原無邊 作者:徐迅 著


黃梅腔

遲遲盈耳的是家鄉(xiāng)的黃梅腔。打從記事起,滿世界嘹亮的都是“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那時成天聽著公社廣播喇叭里啊啊哈哈,我手舞足蹈,也學(xué)著李玉和、郭建光的模樣。老師大概是看上了我的這點“天賦”,全校搞文藝會演時,竟然叫我演起了京劇《沙家浜》。記得,那回在到校排演的路上,忽然看見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女孩,雙手舞蹈似的在地上剜著野菜,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小女子本姓陶,天天打豬草,昨天我起晚了,今天要趕早……”

這就是黃梅腔。聽癡了,看迷了,我就央著她再唱。她臉腮漲得通紅,露出齊嶄嶄的糯米牙,唱了一遍又一遍……唱著,唱著,不覺太陽西斜,我這才發(fā)覺自己誤了到校排演的時間。第二天,我寫了份檢討遞給老師。女老師正搓衣,叫我念,我怯怯地念完,老師笑笑,結(jié)果將我演的“郭建光”貶成了“葉排長”。

家鄉(xiāng)的土地嘟嘟的,不知什么時候,突然滿街滿巷就冒出了黃梅腔。家鄉(xiāng)的黃梅腔,原來大人小孩都會唱的。會兩句?點頭的,定有人要你唱上一段;搖頭的,別人的頭更搖成撥浪鼓,愣愣盯你半天,疑心你白沾了黃梅戲故鄉(xiāng)人的名分?!斗蚱抻^燈》《補背搭》《王小六打豆腐》,那一支支散發(fā)著鄉(xiāng)土氣息的鄉(xiāng)音,童叟無欺,或哀哀戚戚,催人淚下;或柔柔蜜蜜,令人神往;或幽默俏皮,逗人噴飯;或悲悲烈烈,使人感懷。纏綿處,讓人魂銷魄攝,淚化傾盆;剛強處,使人骨實體結(jié),咔嚓作響。生活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化成酥魂軟骨的黃梅腔,訴與人、訴與天地和自然,就長成一片板板結(jié)結(jié)松松散散的黑土地,長成靈靈氣氣纖纖秀秀的南方女兒,長成英英武武粗粗壯壯的南國漢子……所以,這塊土地總是飄灑著剛?cè)嵯酀?、疾疾緩緩的黃梅雨。正月里正月正,二月里鬧花燈,月月日日都浸透著黃梅腔。正月里,龍燈獅子燈,一陣風(fēng)雨喚過,便有黃梅折子戲。只兩三個人,古模古樣,輕歌曼舞,觀眾應(yīng)呼喝彩聲,一浪越過一浪——這是隨便唱。若正兒八經(jīng)演,自是扯上大紅大綠的幕帷,鑼鼓鈸響器、二胡竹笛分兩溜坐定,莊嚴(yán)而隆重。角色未出場,黃梅腔已撩人耳膜,先花旦、再小生,生凈旦末丑,各得其神,各顯其妙。特別是三花,這角色一上臺就惹得人前俯后仰,捧腹大笑。三花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陰陰陽陽,活潑而俏皮,甚而油腔滑調(diào),瘋瘋癲癲,唱打道白,似乎信口雌黃,隨心所欲,夸張得令人瞠目……這里人愛唱,更愛看,這愛固執(zhí)而讓人嫉妒,滑稽而叫人可愛,大人聽得神往,奇怪的是孩子也聽得津津有味。黃梅腔仿佛就是一服鎮(zhèn)靜劑,一曲催眠小調(diào)……

這里人酷愛黃梅腔,黃梅戲世家當(dāng)然多。舊俗戲子上不了家譜,不上就不上,戲總是要唱的。一位老藝人,年輕時游藝他鄉(xiāng),遇上做大官的族人認(rèn)宗親,但聽說他是一位唱戲的,駭駭然,就親自帶著官兵去抓他。其時,藝人正在臺上演戲,唱得精彩至極,于是官人也想聽,于是就聽,慢慢聽出神韻,直到曲終人盡,恍恍惚惚想起初衷,只好摸著腦殼往回走。不提認(rèn)宗,也不提抓他了——黃梅腔這神韻,藝人自覺到,于是就常拿來苦口婆心地教人處世。有姑嫂不和的,先是勸,后來就唱,唱《何氏嫂勸姑》。唱了一夜,唱得雙方感動得淚水漣漣,終于捐棄前嫌,重修舊好。就這樣,這里人創(chuàng)造了黃梅戲藝術(shù),也創(chuàng)造了人生?;蛟S,他們并不懂得言為心聲,但生活中的憂愁歡樂幻化成黃梅腔,演生繹死,悲歡離合,黃梅腔也給予了他們?nèi)松臉啡ぁH伺c黃梅也相得益彰,水乳交融,一部黃梅戲就有了一群濃縮的人生……

我也曾企圖走出那誕生黃梅腔的土地,但終究走不出。童年愛唱京劇,可惜這氛圍終究沒裹住自己。我是在黃梅腔的土地上長成的人兒,身子骨柔情似水是黃梅,耿耿如磐是黃梅,怕是化成泥土也仍是黃梅雨浸泡,誠如這塊土地上生長的秀竹、生長的蒼松,抑或別的地方也生長這些,但畢竟各有各的長法。黃梅腔仿佛我故鄉(xiāng)的招魂曲,我走得再高再遠(yuǎn),也會讓這招魂聲呼喚歸來。

1987年10月12日,安徽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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